人生笔记：发烧，新冠的必然症状

　　梁东方

　　多年以后又一次发烧，才又一次意识到了人类肉体的脆弱。很多事理论上知道、逻辑上明白和身体力行地体会，几乎完全是两回事。发烧使人再次痛切地感受到，肉体是脆弱的，不仅要吃饱穿暖还要小脑平衡不晕眩，更有时时刻刻的身体恒温，须臾不可过低或者过高的身体恒温。

　　标准温度是36.5度，过了37.3度就是低烧，一旦超过38度，真正的难受就开始了。不再是浑身发冷，瑟缩着要加衣服、加被子、对包括食物在内的一切都不再感兴趣那么简单，人就进入了一种一定要躺下、躺下也一定睡不着的被折磨状态。到底烧到了多少度已经不重要，这时候也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再去测体温了，能做的只有紧闭双眼瑟缩在床上全身心地去抵御、去接受煎熬。

　　躺在一层层的大被子下面，外在的表现可能只是伸胳膊撩腿的辗转反侧，任何一个身体姿态都能弄到特定的身体部位的疼痛；内心里经历的却是一次次被推向压抑和窒息的顶端的骤然而醒，醒不了一下就重新回到了刚才的思想循环不已的循环中去了。准确地说不是思想，而是摊成一片的文字和形象，它们顽固地在头脑里盘旋，来了还来，始终不肯退场。

　　我头脑中是挥之不去的文字，一遍遍地重复出现，怎么也走不出文字的泥潭，甚至想在幻觉中点击一下保存，让它们存盘，这样就可以往下走了，就可以不让它们再恶心地出现了。

　　自己明确意识到这是一种累赘，是一种文章大忌的啰嗦，可是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它一再出现，反复出现，出现得让你恶心了还是出现，纠缠不已，索然无生趣，乃至有要吐的感觉了，还是按不住这无序思想的狂澜，直至要把人彻底淹没不能呼吸了，才骤然惊醒。惊醒之后依然是长夜漫漫，身体被发烧控制着，失去了任何清晰思想的能力，原来所建立的有关精神世界的一切都轰然塌毁于体温上升了几度的小小事实。

　　这时候的绝望就不再是半睡半醒之间的那种意识模糊的绝望了，而是真切的无可奈何。人的清醒意识、不眩晕的思维完全有赖于肉体的基本健康，人在失去了精神生活的可能性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陷入了生不如死之境。既然或者要经历这样的痛苦，何如无知无觉地死去！

　　好在明确知道这不过是为期几天的短暂过程，之后大概率还是能够恢复到原来的好状态里去的，还可以阅读、写作、旅行和自由漫步，还可以在冬日的阳光里遥望山峦和大地，现在需要的只不过是忍耐，熬过去就是必然到来的胜利，胜利地回到从前。

　　从前的一切并非天经地义、一成不变，而是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的可能。只一个小小的发烧就可以让一切荡然无存。所有的文字，别人写的和自己写的，都是人在健康状态下的一种精神建构，它们即便传达的是哀伤也有一个身体健康的前提。那些文字之下，由古往今来的人类共同创造出来的精神世界，正是因为完全由这样的身体健康的条件做基础，才让人觉着比充满了肉体缺陷和痛苦的现实世界更完美和更值得拥有。

　　那实在是无数人类先辈用自己的生命共同营造出来的真正的天上人间，是就在现实人生中的天堂。未曾踏步其间，或者走得不够深远，于每一个人的具体人生来说都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因为那意味着你只能更多地活在没有精神抚慰的凡俗世界里，承受凡俗世界的苦。

　　出于一种增强抵抗力的广泛说法，在发烧到了最难受的那两天时间里，也还是支撑着起床去做了鸡蛋羹，想增加高蛋白食物以协助免疫系统作战。可只吃了一口就有要吐的感觉，要吐的感觉首先来自大脑，来自大脑主管晕眩的部位，让人立刻意识到这和晕车的时候要吐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

　　好像这一口鸡蛋羹是个引子，引起了肠胃的剧烈反应，奔到卫生间发自腹部的上涌因为过于急促而差一点充塞了全部的嘴和鼻子，让人一下陷于一种没有准备的窒息……事后才发现浑身都出了大汗，每一个毛孔都曾经炸开，都曾经试图帮上一把。出汗能降低一点温度，这难道是身体自己采取的一种自我补救措施？

　　幸亏发烧尤其是高烧持续时间不长，如果长期烧的话，单就无法有效进食这一条来说人就难以为继了。两天之后我就已经可以在早晨基本正常的时间里起床了，不仅起床了，还可以有精力在网上查了一下做鸡蛋羹的正确步骤，然后一点都不恶心地吃了一大碗。这就是体温降回了38度以下的表现，尽管偶尔在一砖头的时候还会有晕眩的不良感觉，像是那并未走远的病毒在回望你这刚刚被它肆虐过的牺牲。

　　事先宣扬的谋杀案所制造出来的恐怖是秘密的谋杀案的多少倍，事先知道必然会有发烧症状的新冠病毒感染，也很可能是即使知道了其早已经变异到了基本没有重症以后依旧作为一个话题的重要原因。嗓子痛、鼻塞、流涕、打喷嚏、咳嗽、吐痰、肌肉酸痛之类的症状或有或无，或重或轻，只有发烧是必然会存在的，而且大多数都会烧到38度及以上。

　　发烧，必然会有的发烧，需要你一分钟一分钟熬过去的或长或短的发烧，对于每个不幸染病的人来说，都是人生中一个又一个的煎熬中确定无疑的又一个。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