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王第一奇书笔记】金瓶梅第二十七回：西门庆的后宫

　　只恐西风又惊秋，

　　暗中不觉流年换。

　　——金瓶梅

　　一、

　　金瓶梅的第二十七回，是整部书口味最重、色情意味最为浓烈的一回。其中的恶习流布甚广，我们甚至可以在二十世纪贾平凹的废都、陈忠实的白鹿原中窥见其中的影子。

　　金瓶梅十回一节，一节之中第七回暗含大的转折，第九回步入高潮。此回的的转折乃是李瓶儿已有身孕，从此成为潘金莲疯狂报复的对象。这一回的当事人，西门庆、李瓶儿、潘金莲、庞春梅，当此盛夏，欲望盛开，却都西风惊秋，留年暗转，最终在本书中全部夭亡。张竹坡一再提醒，金瓶梅一百回要当一回读。此回的欲望恣肆，不仅是性的展示，也是对死亡的再次预告，是作者由色悟空，对生命由盈转亏的感叹。

　　金瓶梅步步惊心，常让我不得不拿它当侦探小说读。

　　二、

　　西门庆的日子过得紧锣密鼓，以致于我们来不及喘息，常常忽略他的作恶。

　　宋蕙莲的可悲在于，西门庆对她的无情。她自杀，西门庆说她＂拙智＂，她身死，西门庆说她＂没福＂。她父亲宋仁拦着不让火化，西门庆大怒：这少死的光棍，这等可恶。叫你姐夫来写帖儿。随后宋仁被衙门打了二十棍，连伤带气，没几日就呜呼哀哉死了。

　　西门庆对宋蕙莲始终是＂我的儿＂，他始终是高高在上的＂爹＂，是家主。宋蕙莲连个＂小油嘴＂、＂小娼妇＂、＂小淫妇＂都没＂混＂上。

　　这两起人命，加上西门庆潘金莲联手王婆毒死武大，无辜受累的李外传摔死在狮子街，他们过手的已经四条人命。在毒杀武大的案件中，王婆主谋，西门庆策应，潘金莲实施；在宋蕙莲之死中，潘金莲已经成为主要的策划者，宋蕙莲父亲之死，西门庆假手衙门，明火执仗。但是，这些事件如同雨水划过荷叶，不留一丝痕迹，对西门庆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

　　金瓶梅呈现世界的黑暗，不动声色。人的残酷无情和时间的转换，转移的悄无声息。无辜的死亡很快就淹没在泛滥的世俗欲望中。金瓶梅似乎专意世情，所以常把人间的作恶一笔带过。这期间，西门庆受托盐商王四峰，派仆人来保奔赴东京为其说项，蔡京竟然一次性把寄监的十二人尽行释放。随后便是西门庆在家里为蔡京大张其鼓准备上寿的礼物。我们读小说常会对这穿梭的细节模糊放过。可是，假想我们是清河县的一个县民，武大之流，站在狮子街头，眼看西门庆上下勾连，结交提刑、县令，宋蕙莲全家至此灭门，所受的委屈湮没无闻，该是如何的心冷、胆碎，除了幻想武二那样的水浒好汉还乡，还有什么期盼？

　　三、

　　李瓶儿实在是西门庆的佳偶。

　　西门庆忙于为蔡京上寿准备礼物，他在家中打造上寿的四阳捧寿银人，每一座高有尺余。又打了两把金寿字壶。寻了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的大红五彩罗缎丝蟒衣，只少两匹玄色焦布和大红纱蟒，四处拿银子也寻不出来。李瓶儿道：" 我那边楼上还有几件没裁的蟒，等我瞧去。" 西门庆随即与她同往楼上去寻，拣出四件来：两件大红纱，两件玄色焦布，俱是织金莲五彩蟒衣，比织来的花样身份更强几倍，把西门庆欢喜得要不得。于是打包，派来保同吴主管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上东京去了。

　　李瓶儿是西门庆的事业好帮手，关键时刻总能挺身而出。西门庆喜欢李瓶儿，不仅是她的色，还有她的财。但是李瓶儿更有其他人不及的长处：她有钱，舍得花钱，也会花钱。从西门庆家庭和事业的角度讲，最合适做妻的不是吴月娘，而是李瓶儿。李瓶儿把西门庆的家当自己的家，把西门庆的事业当自己的事业，所以我们见得李瓶儿总是在付出，以致于自己临终前手里已经拿不出银子。

　　我们何曾见过吴月娘如此大方？吴月娘恋财，更不舍得花钱，也不会花钱。我们唯一见得她的大方，是在李瓶儿死时买棺材花了三百二十两银子，吴月娘出了七十两。不过那也是李瓶儿当年墙头所递之物。

　　四、

　　李瓶儿肤白、貌美、多金，更要命的是，她怀孕了。

　　西门庆的糊涂混账，不仅仅在于潘金莲和琴童、陈敬济厮混，他茫然不知，仆人来旺和自己的小妾孙雪娥相互来往，他轻易放过，李瓶儿的怀孕他也茫然不知。待翡翠轩私语，方才知道李瓶儿已经怀孕月余。李瓶儿怀孕月余，西门庆茫然不知，有人以为乃是李瓶儿喜欢倒插花，有人以为古人宽袍大袖不易觉察，张竹坡说是鬼胎，但西门庆的粗心大意确是不争的事实。

　　古人如何消夏？我们寻遍古书，得到的是一堆诗文。总觉得他们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字，要么就是在说家国大事。这道袍冠带的古人距离我们实在太远。如今，金瓶梅告诉我们，西门庆在家里要浇花，要洗头，还要和小妾们弹唱。

　　孟玉楼弹琴，潘金莲弹琵琶，西门庆拍手，且歌且唱，且行且弹，让人想起早年卡拉 OK 初兴，有人在家载歌载舞。

　　五、

　　西门庆和李瓶儿在翡翠轩，与潘金莲则是在葡萄架下。

　　翡翠轩尚有温柔浓艳之雅，而葡萄架则极尽娇淫污辱之怨。翡翠轩色彩斑斓，充满情色和报复，葡萄架下野趣横生，充满暴力和惩罚。翡翠轩，是西门庆见色起意，看见李瓶儿日影中玲珑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觉欲望辄起。葡萄架下，则是潘金莲纯以色诱，铺设凉簟枕衾停当，仰卧于衽席之上，脚下穿着大红鞋儿，手弄白纱扇儿摇凉。西门庆看见，触动欲望。

　　听到李瓶儿怀孕，潘金莲丝毫不隐瞒自己的嫉妒和失落。她问西门庆：我去了这半日，你做什么？怎么还没梳头洗脸哩！

　　西门庆道：" 我等着丫头取那茉莉花肥皂来我洗脸。" 金莲道：" 我不好说的，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得你的脸洗得比人家屁股还白！"

　　潘金莲故意放着椅子不坐，只坐豆青磁凉墩儿。孟玉楼叫道：" 五姐，你过这椅儿上坐，那凉墩儿只怕冷。" 金莲道：" 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什么？"

　　西门庆叫春梅取月琴来，教与玉楼，取琵琶，教金莲弹：你两个唱一套 " 赤帝当权耀太虚 " 我听。潘金莲不肯，说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俺们唱，你两人到会受用快活，我不！也教李大姐拿个乐器儿。西门庆道：她不会弹什么。金莲道：" 她不会，教她在旁边代板。西门庆笑道：" 这小淫妇单管咬蛆儿。"

　　须臾唱毕，西门庆每人递了一杯酒，与她们吃了。潘金莲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楼道：" 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 金莲笑道：" 我老人家肚里没闲事，怕什么冷糕么？" 羞的李瓶儿在旁，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西门庆瞅了她一眼，说道：" 你这小淫妇，单管只胡说白道的。"

　　潘金莲步步紧逼，李瓶儿无力支应。待孟玉楼和李瓶儿走了，西门庆和潘金莲在葡萄架下，开始了施虐的疯狂和惩戒。

　　西门庆在葡萄架＂大恶＂，潘金莲一再求饶：我晓得你恼我，为李瓶儿使这促恰来奈何我。今日经着你这手段，再也不敢惹你了。

　　西门庆笑道：小淫妇儿，你知道就好说话了。

　　潘金莲最终不得不求饶：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的性命！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然然，莫知所之。"

　　到了七十九回，潘金莲彻夜折磨西门庆，这第二十七回西门庆放入潘金莲体内的李子，化作送入西门庆口中的红枣，西门庆即将精尽人亡，道：" 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以。"

　　这相隔逾五十回的牵连，把生死的报应，早早埋伏在葡萄架下，让人不能不惊异作者的深心。一百回不一气看，实在难以领略。

　　六、

　　金瓶梅中的潘金莲不同于水浒传中的潘金莲，水浒传中的潘金莲是个荡妇，但是带有欲望的正当诉求：不爱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偏爱身躯凛凛的武二，这样的要求让现在人粘住了口，不好肆意批评。但是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是个阴暗自私，阳光照不见内心，只有自我欲望的走虫。

　　金瓶梅是一部涉性的书，是一部寄居在花园的小说，是一部关于宫闺的密事。西门庆的后花园，也是一个男性的后宫。在这里，性不仅仅是欲望，是游戏，还是权力。西门庆是这后宫唯一的男性资源，也是唯一的掌权者。西门庆对后宫的管理，一直包含性的规训与惩罚。

　　这一回里，我们清晰地看到西门庆后宫的分野。如果说性中包含游戏，正头的大娘子无法参与，李娇儿、孙雪娥缺乏游戏的情趣。其余三人都是醮夫再嫁，也是最晚嫁入西门庆家中的三个妇人，日常往来最多。孟玉楼自有一段风流态度，但所遇非人，抱阮含酸，始终不肯屈遵游戏，经常主动从竞争中退让出来。李瓶儿受宠，俏也不争春。只有潘金莲，要独占鳌头，要大树底下众芳荒芜。于是，葡萄架下，只留下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三人。西门庆死后，潘金莲和庞春梅与陈敬济的相遇嬉戏，仍然让人回想起西门庆和潘金莲主仆早年葡萄架下的这一回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