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鸥

栏目:娱乐资讯  时间:2023-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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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ttention:AOT(进巨)世界观设定,正文cp为回忆×低保,字数2w8

  后日谈单人向:东玄、皮皮虾、昏迹鱼生、低保;cp向:蓝色×啊咚咚、妹克×卡梦(隐卡幻),含少量玄册

  后日谈和正文是同世界观不同人物走向剧情,部分会产生交集

  这应该是一个少年低保幻想童话世界,但又在清醒现实中冷眼旁观的恋爱故事(非普通)吧。我本人钟情于一种名为冷酷的浪漫,更觉得特殊的不是爱情,而是特定的某个人,令人困惑,为此终其一生用在思考。所以我创作了这样一个故事,是对“爱情持有者”自己的反思。

  后日谈的各位主角也各有寓意和暗示。祝您阅读愉快。

  bgm:Bauklotze

  AOT设定简介:

  巨人(Titan):庞大、人形的无理智食人怪物。智慧巨人,拥有智慧及本体的巨人“使用者”。可通过自主意志(同时受伤)变身为巨人。一共有九位。

  艾尔迪亚(Eldia):巨人之力的始祖尤弥尔的子民一族。其族人都拥有化身食人巨人的特殊血统,而除了九大能保留自我意识的智慧巨人,其他巨人没有智力,全靠本能驱动,在过去以巨人之力成为大陆霸主,即“艾尔迪亚帝国”。

  马莱(Marley):过去也是如同艾尔迪亚帝国一样的国家。被掌握巨人之力的艾尔迪亚帝国灭亡,百年前成功复国,夺取艾尔迪亚的七大巨人,对其他国家进行巨人殖民统治,占领了大部分世界。但随着对巨人之力的过度依赖,科技逐渐落后。

  为了约束和管理残余的艾尔迪亚人,马莱建立了高墙围起来的收容区,并用臂章让艾尔迪亚人表明身份;为了保证智慧巨人的传承,马莱会在雷贝里欧收容区的艾尔迪亚人中筛选出“战士”,给予他们及家人荣誉身份,作为巨人兵器投入战场。

  帕拉迪岛(Paradis Island):由于艾尔迪亚帝国的战败,迫使其带领族人迁移至帕拉迪岛,剩余残留的人在马莱收容区中生存。

  随后王族利用巨人之力,建立三道巨形城墙,把自己困在其中,消除民众记忆,洗脑所有民众“人类已经灭绝,墙内的我们是最后的人类”,并以巨人为缓冲区,从此与大陆马莱政权互不相干。

  如果还是很难理解,您可以理解为二战德国纳///脆(马莱方)和犹///态人(艾尔迪亚人)的背景。

  其他设定略

  我想,这个世界并不大,就像用积木堆砌成的国度,装得下的也只有那几个人,是独属于我的小小王国,身在其中的每个人都是国王;不用跨越高墙去往外面的世界或许也好。

  其中就有我和你。

  然而它实在太过脆弱。等我终于变成了高大的巨人,我的视线终于可以越过那堵高墙,我俯瞰着这王国,轻轻一推它便轰然倒塌。

  “啊……还有你说的自由和幸福,我更没有看到。”

  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ddd?”

  ddd,只有他才会这么叫我。

  回忆眺望着雷贝利欧收容区——也就是我们的故乡的高墙,我看不到他此刻的眼神。他轻描淡写地抛给我一个问题,像丢来一颗轻盈的棒球,在空中仿佛有两秒钟的停滞,让我同时把一颗心也跟着它高高悬起,失重的错觉让我甚至呼吸急促了起来。

  惊讶、我真的很惊讶。

  他居然还会再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以为我的答案已经够明显了。

  或许是我睁大的双眼就像盛满水的两只玻璃杯,里面不知是激动还是错愕的泪水马上就要满溢而出,回忆把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额头上,没有抚摸,也并不温柔,就只是扶住了一颗摇摇欲坠的心。

  回忆是我的监护人,甚至才刚登记成功没多久,我们之间就建立了法律认定的“亲子关系”。

  我不知道他比我年长多少岁,所以总是不太能理解他。

  我只知道:如果我们的家人们还活着,就会像我一样,把他当做家族的骄傲、故乡的荣耀还有拯救■■的希望。我也想像他一样,但我从来没做到过。

  但是回忆从未对我描述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昏迹鱼生读过很多书,他倚着墙壁装模作样,说外面的世界首先会有很多很多人,比我们这里要更多的人,他们就像海一样涌动着,如同蚁群,堆砌城市、搭建桥梁、开拓土地,人足够多的话会有盛大的节日和庆典,名为飞艇的船旋转着螺旋桨,搅碎空中漂浮着的云,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它将如同鸟儿一样掠过天空,跨越高墙,飞往遥不可及的……我无法形容的世界。

  说了那么多,反正肯定比这里有趣得多吧。皮皮虾踢着石子接过他的话。

  我对外面世界的认知全部来源于他们。毋庸置疑,“它”是个复杂而又生动的存在,只是全部都在高墙的另一侧,我必须戴上臂章才能穿过墙壁。

  这是荣誉马莱人的标志。回忆这么说着,他垂下眼睛,镜片反着寒凉的光,像一片冷白的雪嵌在他漆黑的瞳孔深处,而臂章上的鲜红色又在他虹膜上熊熊燃烧,却让我恍惚间觉得这血一般的颜色比雪更冷。

  “……我平时可以不戴吗?”

  沉默了很久,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从小时候起,那些马莱的军官都呵斥我们“魔鬼后裔的艾尔迪亚小鬼”,他们的表情狰狞,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嫌恶,就像我们流着让所有人都感到恶心的血;而现在我摘下艾尔迪亚臂章,沾着回忆的光,才得以换上了血红色的荣誉臂章,可我还是我,还是一个艾尔迪亚人,和皮皮虾鱼生他们没有什么区别,也变不成真正的马莱人。

  回忆的嗓音轻且低哑:“为什么呢?”

  我觉得自己没必要遮掩真实想法:“我不想被他们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更不想被他们讨厌。”

  被外面的人讨厌,我们只能抱团取暖,所以能一直是最好的朋友该多好。

  “必须戴着,”比起命令,他更像在陈述事实,“被他们看见,是会向你开枪的,不服从制度的艾尔迪亚人不需要存在。”

  明明是不长的一句话,却听得我如坠冰窟。我感到战栗的寒冷,鲜红臂章就像一张别人身上撕下来的皮肤缝在了我的胳臂上,连根拔起全是不属于我的血肉;所以他们还是会向我发射子弹,所以我……还是毫无自由的一个艾尔迪亚人。

  所以这又是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东西,又不能不要?我好想哭,又想吐……胃部一阵一阵地抽搐痉挛,回忆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打着我的背,他只能这么安慰我。

  他迟疑了许久,慢慢地说:“戴上它,也是去往外面的一把钥匙。”

  “你会想出去吗?”我哽咽着,话语断断续续,“外面的人都讨厌我们。我听说他们还会一边骂我们魔鬼一边拿脏水泼我们,有些饭店也不让我们进去……”

  所以,谁又能随随便便地拥有勇气跨越那堵高墙?

  我不像有的人,他们是天生的冒险家,舍弃安稳的生活,向往无边无际的自由。说实话,挨一顿揍、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更为我所接受。我太无力了。

  这么说真的挺可耻,我不是没有勇气,但并不足够。

  明知不美好的未知事物,称为“自由”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于是我垂下双眼,主动避开了回忆的视线,不自在地扯了扯右臂上限定了我人生的臂章,最终给出了回答:“我不想出去。”

  似乎早就知道我的答案,回忆没有说话,只是摘下他的眼镜,蹲下身来,像安装机器上缺失的齿轮那样嵌在我的鼻梁上,温热的触感很沉重。

  “这副眼镜,”我眨了眨眼睛,眼前仍旧清晰,“没有度数……?”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巨人之力的拥有者可以愈合自己躯体上的伤处和不足,自然也可以恢复视力。

  只是这么看来——我和回忆眼中的世界也是一样的。

  红棕的砖墙,盘虬结错的古木,黑沉的高墙,泥土,小孩子们身上的灰色粗布衣物,还有浅蓝色的、遥不可及的天空,再往上看只有日复一日的不变景象,透过一副镜片我仍旧看不到别的事物和色彩。

  年幼的时候我怎么也无法理解【人种存在差异和高低】这种事实。无论是什么人,都是有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的动物,说着同一种语言,吃的东西也各式各样,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是不同却又没什么不同的人。

  童话故事里总夸大王族的尊贵,但他们和普通人又有什么差别?

  我感到困惑,却无人可问。

  但在我打算偷偷溜出那道铁门时,骂我“艾尔迪亚小鬼”的高大男人给我左脸来了实打实的一拳,十二岁的我就像一只被人嫌恶的流浪狗那样,被重重地踢中肋骨掀飞出去,栽倒在冷硬的砖路上,低头喷出一口血,本来松动的一颗牙混杂在血中沉默地落到地上。好疼,我用手掐住脸颊两侧,浓郁的血腥味儿在唇舌间涌动,它温热又苦涩,含着我的泪水,浸透了我的每一寸口腔。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味道。屈辱的眼泪和疼痛的血……

  ……还有一同吞咽入肚的不甘和仇恨。

  “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就直接打死你!快滚!”男人骂骂咧咧。

  我只能捂着肿痛的脸颊,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酿酿跄跄地闭上眼睛,把泪水堵在眼里,低下头猛地冲回我来时再熟悉不过的街道——

  是的,即使是现在,遇到这种事情我也没有勇气在跑的时候骂出一句抱怨。

  如果只是一个人这般对待你,那你还会觉得那只是他的错,他是个恶人;而他们都这么对待你、你们的时候,你才知道身为“被惩罚”的一方是有多么难堪和无力,对方人数占优,那只有你们是错误的。没有任何理由。

  我肆意奔跑着,根本不想管道路是否有尽头、或者有什么人阻碍我。风声中隐约传来皮皮虾的呼喊声,他喊:“低保!等一下。“我猜他一定是要去换黑啤和面包,正好就看到了与他擦肩而过的我;而现在这种丢人样子我并不想让他看到,于是就反而扬起了头颅,假装没有任何人在满含担心地呼唤我那样,勇敢无畏又胆怯懦弱地绝不回头,不断前进,直至力竭。

  他们都说艾尔迪亚人会变成巨人,是魔鬼的后裔。

  啊,那我要真是那种抬头也看不到顶的巨人就好了……!我会像现在一样奔跑着,双足踏碎大地,我将跨越那堵高墙,所有讨厌我的人都会仰视着我……

  有人给我说过!他说过我有能力做到!

  然后我就像俯瞰着积木王国一样,用手轻巧地推翻这堵高墙,看它摔碎在地。

  那是战士眼中曾见过的风景吧?我憧憬着——超大型巨人(Colossal Titan),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的前辈,我们的英雄,他的力量化作热、光与火焰,将一切敌人焚烧殆尽,他如同神袛那般遥不可及,摧毁敌军的所有希望——

  所有人都会畏惧他(我们)。

  自由,自由……只有这样,高墙就会倒塌吧?我们能得到自由和幸福吧?我不会再被辱骂、殴打、厌恶、憎恨、迁怒、欺负了吧?

  只有证明我们的“价值”,杀戮的价值,兵器的价值。

  对啊?原来这就是捷径……唯一的答案。

  是的,我会拯救世界的,只要我有资格继承智慧巨人。我会杀光所有敌人,我会得到尊重和爱戴,我的朋友们会和我一样,他们会说:“低保,等等我!”

  “真好啊。”

  我一边奔跑,一边飘飘然地陷入虚无浮夸的幻想之中。

  世界如此清晰可见,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无所不能,有能力去完成所有一时兴起的白日梦,只要奔跑的道路没有终点,这美好的幻梦也是无穷无尽。时间洪流在身后不知疲倦地追逐我,而我已经可以轻松跨越它到达我想象中的那个所在……

  有男人的嗓音冷静又叹息般地说:“停下来。”

  然而他还是说的有些晚;因为忽略了脚下石砖而绊倒的我磕破了膝盖,伤口血流不止。

  回忆背起我的时候,我眼尖地最先看到了他的荣誉马莱人红色臂章,然后是他的装束。他没有戴帽子。他的军装和那些守门的坏蛋们不太一样,勋章和袖星闪闪发亮,皮带束腰不会显得臃肿(比那些胖子守门士兵好多了),肩部的缝合线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严丝合缝缜密活计,领口高耸,它显得人身形挺拔双肩有力,是一套非常……非常漂亮的军服,让年幼的我看到了也忍不住为之神往*。

  (*“军服一定要帅,这样年轻人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军效劳。”)

  臂章,身份的象征。我死死盯视着那抹燃烧着的鲜红色,仿佛要把这火焰引到灵魂上似的,贴合男人并不宽阔的后背是我的一颗年幼冲动的心脏,它正在嘭嘭嘭地充血膨胀。

  他小心地托起我的双腿,尽量不扯到伤口,让我能够安稳地伏在他的背上。

  我感到口干舌燥的热。从灵魂烧到躯壳,滚滚不止,燎原之势。

  夕阳同样正在盛大地铺就。

  它如烈日灼心,下坠,陷落,沉寂;时间似乎没有任何流动,暮色厚重而粘腻,缓慢温吞地熬煮着这大地上的一切生灵。人们垂下头颅,沉默地行走着,如同燃烧自身的信徒正在缓慢化作焦炭,仍旧忍耐痛苦一言不发,一步步虔诚地朝拜太阳的神明。

  汗珠逐渐从他的后颈上溢出滑入领口,天空边际给它渡上一层血红色。

  “他仿佛在融化啊,”我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男人身上的热度隔着厚重的军服也传递给了我,“真的就像是这样……”

  没人理解一个十二岁孩童思维的跳跃性,长大的我也是无法做到。

  那时我记得,翻过的垃圾桶里有一本破旧不堪的书。里面讲了一个蠢人的故事,他的兄长为他编造好了蜡封的羽翼,使他得以逃脱一片孤岛,让他能够起飞翱翔,而故事旁边的插图上格格不入地画着一座高塔,里面有无数囚人都在仰望着飞走逃离的男人;那是自由之路,结果这个名为伊卡洛斯的家伙反其道而行之,冲向了太阳。

  他开始融化。虚假的翅膀缓慢分解,终于彻底消失。

  而背负我的这个看上去瘦弱不堪的戴眼镜男人,此时此刻,就像不惜带着一个让他前行如此艰难的累赘,也要义无反顾向着太阳冲去——

  飞蛾扑火。

  他要融化了。我也要被焚烧了!

  年幼的我带着哭腔尖叫道:“停下来!”我不想和他一起被烧化了!

  于是这人止住了前进的步伐,他似乎是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小孩,你摔伤了,那你要怎么回去呢?”

  我开始手脚并用地试图挣脱他托着我的那双手臂,回忆也让我轻而易举地下来了,然后我一把抹去又丢人哭出来的眼泪,逞强地咬牙切齿道:“等我继承智慧巨人、成为和你一样的战士后,我可以去任何地方……根本不用你操心!”

  战士蹲下身平视着我,他缓声道:“……你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我是回忆,超大型巨人的拥有者,”不等我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居然笑了笑,像问候邻居一样轻松,“以后,你可以吃了我,继承我的巨人。那时你只要站立着就可以看到墙外的世界了,想要去往哪里,高墙都无法阻拦你。”

  他捋起袖子,把胳臂的血肉送到我面前,而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我当然知道——每代智慧巨人继承,都要继任者用巨人之口撕碎嚼食上一位拥有者,把他的脊髓液彻底吞噬,就算继承成功了。很恐怖,真的很恐怖,这是一个轮回,吃掉上一任的人到最后也会被下一任所食,我居然才想起来!

  既然这是你的愿望,那么你可以吃了我;镜片后的瞳孔完全坦诚。

  近乎圣人的真诚,也如同无可救药的愚人。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即使是对着第一次见面的孩童。那一瞬间,我的热血被尽数浇灭,变得冷透了,冻得我牙齿格格颤抖,指尖也冰冷不已。

  ……我好害怕。

  我不想杀人。我也不想吃人。

  我仅仅只是……想活着,多了点贪心,还想活得更好一些。

  回忆的笑容那么温和,就像轻描淡写说要去死的人不是他一样,他的手掌温暖,茧子抚过我的面颊时掠过粗糙的刺痛,而咸涩泪水也灼伤了我的皮肤。

  “活着多好啊,”他声音忽然很轻,“你没有错,小孩。”

  是啊,活着多好啊,那有错的是谁?我抽噎道:“我……我不想出去了……”

  我以为身为荣誉马莱人、高我们一等的回忆,他应该会为我的“懂事”而欣慰地拍拍我的头顶,是卑微的赞美也是低贱的鼓励,像奖励一条乖巧的小狗,讨到了他的欢心;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目光中的忧愁仍然久久不散。

  他沉默良久,告诉我:“或许以后你能在外面的世界看到自由和幸福。”

  “……你愿意在此后陪伴我吗?”

  我想我不应该拒绝,于是我点头了。

  Du brichst meine Mauer arglos mit schmutzigen Händen

  你用污浊的手傻傻地打破我的墙

  An jenem Tag war es ein sehr feuriges Abendrot

  在那一个有火红夕阳燃烧的日子

  我十五岁生日时,早已登记成我监护人的回忆为我带了一套马莱的绘画用具。

  他没有亲人,战友在过去的任务中也尽数覆灭,已经没有什么牵挂,马莱军方因此总是疑虑他的忠诚度。所以当高大的他略微弓腰、牵着十二岁的我的手去登记监护人时,瞪着眼睛的高傲的马莱人给他通过的很快。

  这是他一时兴起吗?还是拿我当让马莱安心的筹码?

  我也曾天真愚蠢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后来,我发现这实在是没什么意义,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负担,而获利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

  或者……这也是回忆自己需要负担来赋予他活着的“意义”。

  他永远记得我的生日,还有每一年的任何节日,因为战事回不来的话会提前写信给我,回的来就一定会给我带一份礼物,全是收容区里买不到的新鲜物事。

  因为他战士的身份,我也得以戴上荣誉马莱人的臂章,受到其他人或羡慕或仇恨的眼神,守门的胖子士兵也不会再辱骂我,但他们的眼神依旧轻蔑;我可以吃到更多以前想不到的食物,进入战士选拔队也颇受照顾,甚至还可以看到回忆从马莱之外的国家带回来的书籍。

  我喜欢绘画。

  不,也许我并不喜欢——但它可是高墙之内没有的浪漫和艺术。

  于是回忆送给了我画板、雪白的纸和五颜六色的笔。在使用它们之前,我特意洗了三次手,也洗干净了脸庞,怀着虔诚的心,去触摸、去使用。

  我很爱护每次回忆陪伴我的时光和送给我的东西。即使他不再提起,我也知道他早就打算让我继承他的超大型巨人,仅仅只是因为五年前的那一次偶遇;或许这样能让他轻松一些。

  然后我开始作画。

  最初我亲吻了画纸,那时的我想让我的感情能附着其上。我幻想出的巨人,它的肌肉如同世上最坚硬的盔甲,它的血液是翻滚着燃烧的岩浆,它的骨骼是顶天立地的世界的顶梁柱,为收容区的我们顶起不断下坠、令人无比恐惧的那片压抑的灰色天空;足下,无数人们匍匐着乞求它的饶恕,像敬畏神明一样敬畏它。

  然而最后画到巨人的那双眼睛时,我迟疑了。

  我本能是想把回忆那双欲言又止的眼套在宏伟巨人的壳子里的;但我却感觉,这不是他想要的,看似神圣的朝拜也是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是人间地狱才对。

  他……真是仁慈。

  我瞬间醍醐灌顶,愣愣地捏着画笔不再动作。和他共处了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一点不了解他呢?但了解和理解不是一回事。我仍是害怕,也厌恶着外面的世界的,他们的缤纷多彩是排斥我的,如果打败他们能获得自由和幸福,那我一定不择手段。

  这双手,十五岁年轻人的手,拿着画笔,指节覆着薄薄一层茧子,是战士选拔队常年握枪的一双手。

  为了争取到此刻我能悠闲绘画的时光,对敌人扣下扳机自然也是——

  会有犹豫吗?

  我想到了回忆那副没有度数的眼镜。

  我又想到了巨人始祖尤弥尔。传说里她是一个恶魔,践踏蹂躏大地,英雄荷洛斯斩落她的头颅,拯救了深陷水火的人民……但我早已故去也记不得模样的亲人又告诉我说她是一位女神,指引我们奔向福祉,她的身躯就如同我想象中那样伟岸,王族会永远感怀女神的慈爱。

  天使的面孔、恶魔的面孔,狰狞涌现,跃然于纸面上,是一个双方各执己见、共同构筑的谎言。

  这副画中的巨人,不就是始祖尤弥尔的形象吗?回忆不会是这副样子。

  最后我撕碎了这副未完成的画作。

  我的敌人无穷无尽,我的使命又如此虚无遥远,我不能再绘画了。

  “实在是很可惜啊。”回忆对此评价道。

  他推了推眼镜,笑容在投射进屋内的午后暖阳中浸泡浮动,碎光中显得有些梦幻的不真切。

  他瘦弱,也高挑,并不伟岸,却让人安心。

  温度和一点微风都恰到好处,空中漂浮着的细小灰尘也是温暖的色泽,像杯中咖啡上浮着的泡沫,细碎,脆弱。它们紧紧贴合,连成一串,轻盈地游来游去,活泼而又生动。

  挂钟轴轮转动的机械声轻微,稳定地、永远地打着不变的节拍;我感到时间被慢慢拉长,就像熬煮的糖丝,缓慢地转出一圈又一圈。

  这时应该正是午睡的最佳时机。而我的监护人嗓音难得也轻快了起来:“ddd,你可以现在画一张我的肖像吗?”

  我有些迟疑:“这……不太好吧。”

  这人,明明刚听完我给他说以后再也不会绘画的!

  “就当是小小的破个戒,”他居然笑眯眯地托腮,专注看我,“最后一副画了,别再拿什么简单小人敷衍我了,认真画吧。我自从给你买了一套绘画工具之后,就一直在期待这件事呢。”

  可恶的老男人。

  “行吧行吧。真是的。”

  我叹了口气,把放在箱子深处没多久的纸笔重新取了出来,支好画架。

  没办法,我实在很珍惜能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因为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倒计时在走。监护人也就是吃准了这一点,知道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所以才在范围内小心地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然而这仍是虚无缥缈地快乐着的,充盈着一种没有实感的幸福。我眼睛发涩,竟是一时不知道如何下笔,只恨自己笨拙愚钝,怕浪费了好时光。

  回忆实在是太过温柔了:“没事。我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来。”

  他摘下眼镜,阖上双目,仿佛睡着了一样;我深吸一口气,吐出心底不安。

  没错。现在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所谓二人之间的未来……本就到达不了的终点,并没有什么描绘、幻想其美好景象的必要,其实也无所谓吧。

  最初我开始勾勒轮廓。

  我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背着我前行,每一步都如此平稳,书本里说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能看得更高,但我的视线还是被他的军服和臂章所吸引,完全没有眺望我从未看过的高度;所以即使我戴上他的眼镜,想必眼中所见的风景虽然一样,但心中的景象却截然相反。

  然后我开始补充细节。

  我犹记得我十岁生日时,回忆送我的礼物是一套精美的积木盒。我感到十分惊喜,想要仔细构筑一套完美的容身之处,提前做好打算,毕竟我将来也要寻找这么一处所在,过上自己理想中的生活,里面有面包、苹果、阳光和不知痛苦为何物的人们。

  接着我开始修补填充。

  我第一次吃到甜品,是回忆风尘仆仆给我特意提回来的。他应该很喜欢外面的世界吧?但他不能亲自带我出去。因为出去的范围有限,还会被马莱人嘲讽讥笑,所以他只会把他认为我会喜欢的物事带给我,小心翼翼地给我维系着一个美丽的幻想,这一点上我感觉他比我还要天真;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但当我接过他的礼物时,内心满溢而出的喜悦却又太过充实了。

  最后我开始上色完善。

  或许十数年后,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眉眼,但我会一直记得一件事;还有这一刻,那宁静、平和、正缓慢流淌着的感情。

  皮皮虾同样叹气道:“好可惜。”

  我的同伴天真无邪地憧憬道:“等我也继承智慧巨人了,也要搞一套这样的画画的东西来,”他的文学课成绩不好,字写的歪歪扭扭,遣词用句也总有一种朴实无华的憨厚感,“那时我要画一个五颜六色的小马哥,让他也看看这新奇玩意儿。”但刚说完,他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失落显而易见。

  他总是这样,长不大一样,单纯也愚蠢,但并不让人讨厌。

  对于我没有给他分享我珍惜的画纸和画笔,他也表示理解;他以前说过很憧憬回忆战士长,想要继承战士长的巨人时,也像个善于观察世界的小孩一样发觉了我的不高兴,并且磕磕巴巴地立刻改口。

  我反倒不想让这样的他去继承智慧巨人——为了让身边的人也感到高兴、会逃避困难的文学课、稚童一样的人,他太不适合这项牺牲自己人生的任务了。

  不过昏迹鱼生不一样。他是个聪明、且拥有明确目的性的人。

  自从回忆成为我的监护人,我和他之间便自然而然地疏远了。而我们在战士选拔队重新被分到一组后,他对我不冷不热,我对此也心照不宣。

  而通过和回忆日常交流里的细碎情报里我可以得知:最后巨人的继承仪式里我和昏迹鱼生几乎已是内定,而皮皮虾果不其然大概率要落选;他的脾性不适合作为完美的兵器,只可惜他的心愿大概也是永远无法实现了。

  但我想了想,他笨拙却又敏锐,从最初倒数第一的成绩缓慢升到了现在的前三,也不一定是完全没有机会。

  毕竟心安勿梦也在收容区和他相依为命……不过很久没看见他了,亲人、牵绊所象征的是忠诚,这是马莱择人的一个重要因素。

  昏迹鱼生的背景他倒是一直隐藏得很好,我只知道他应该家世不俗。

  而我自己……当然也有独属于我自己的秘密。

  我经常反复做同一个梦。梦中看不清面容的人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我听不清他的声音,只知道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偏执又绝望,让我把这件事铭刻在灵魂深处:“别忘了。你要一直记住,你体内流着艾尔迪亚王族之血。你可以驱动■■……!”

  在遇到回忆之前,我并不知道梦中人暧昧不清的描述是指代什么。通过他,我才接触到马莱特设的巨人研究学的皮毛。

  后来我终于得知了这个秘密:是始祖巨人。王族后裔可以驱动始祖巨人。

  始祖巨人(The Founding Titan),为始祖尤弥尔分化出的九大智慧巨人之一,九大巨人中象征“统治者”的那一个,需要拥有王族血脉的人来驱使,是唯一能联络始祖尤弥尔的巨人。

  拥有操纵所有巨人之力的权限(即“坐标之力”),可以控制所有巨人和人类状态的尤弥尔子民,而帕拉迪岛上的城墙就是由无数超大型巨人组成——对,无数个那样的恐怖力量,只待始祖巨人一声令下,它们就将踏平世界上的一切国家,蹂躏所有弱小的生命,那就是【地鸣】之灾。

  据说始祖巨人一直在岛上的王族中代代流传下去,但拥有王血的王族后裔也拥有继承它的资格。

  年幼的我正因知道了一半的真相,因此怨恨着剥夺了我一切的马莱,憎恨着抛弃了我的同族们,想要逃出去寻找能够改变这一切的“钥匙”,幻想着拥有始祖之力的我化身所有人都仰视的宏伟巨人,让他们恐惧后悔,匍匐在地哭喊着向我道歉——那个时候的幼童只把最为高大的超大型巨人当做最强大的巨人,觉得只要拥有这样的力量就可以改变一切!

  而现在的我却可以冷静地构想计划、筹谋布局。

  王族的血脉只是我恰巧拥有的一种能力和“钥匙”,我自然会妥善利用。

  我会继承回忆的超大型巨人,届时将会得到他过去的记忆。无论如何,这也是寻找始祖巨人情报的一个重要方向——所以我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是他给了新生,也正是他给了我复仇的希望。

  我没有对他说谎。我仍旧厌恶外面的世界,也感到恐惧,也想要守护平静的生活,还想要活得更好一些;所以对敌人扣下扳机不会犹豫。我不会像回忆一样总是被悲悯和后悔纠缠,我毫无悔意。包括算计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爱的人。

  我就是这么自暴自弃。我会吞食掉他,怀着一开始就刻意隐藏起来的目的。

  为此,我很感谢他如我爱他一样爱我。

  Ich versteckte die Bauklötze vor dir

  在你面前  我偷偷地藏起了积木块

  traurige Erinnerung an meine Kindheit

  悲伤的童年的记忆

  爱情从来不是什么特殊的存在,但或许特定的某个人是。

  我严重缺乏对这方面的认知,没有引导者教会它究竟是什么,加上自己也是个无可救药的结果论者——正因为是“这个人”,所以这感情就暧昧迷蒙如同爱情一般吧?但这样又太肤浅。书籍中的阐释说:爱情的互相吸引像相反磁极之间的天然引力,更多是两性之间相互的生理渴求,这是种族繁衍需求所衍生出来的反应。

  我对此表示理解,但困惑于我自身的问题,不知答案为何。

  生活压抑苦闷,我从来没有尝过切实的甜,只有美梦似的一些零碎记忆,被该做的事情和日常琐事挤压得没有多少生存空间,可怜地被丢弃在大脑的一角落灰,不知下一次再次回想起来会是什么时候。

  回忆走过我身边,视若无物,我感觉颇为新奇。他此刻面容轻松,语气也轻:“如果不是关乎生死的问题,这时候也可以稍微放下吧。”

  “是啊,”年轻男人笑容阳光灿烂,“没必要如此纠结到底,徒增苦恼嘛。”

  好大哥一样稳重成熟的男性拍了拍垂头沉默的少年的肩膀,“所以有什么事儿,要多学会适当地寻求帮助,多和我们说,自己一个人憋着多不好,是吧?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最后开口的人倒是没有这么热情:“如果不想说,就不说,不用感到为难。”

  他们都在说:别全部一个人背负了。我们会陪伴你走下去的。

  他们每个人的回答我都不甚满意。

  太过温柔了,且小心翼翼,明明这个世界上不该有这么纯粹单纯的和谐音符,我是从未见过。对面前的景象,我虽然不觉得嫉妒,但也认为宠爱过甚,在被马莱军官打骂、被同为艾尔迪亚人的同胞漠视饥饿和伤口时,我就想,世界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想象不到居然还有这样的……这样的关切和包容。

  这又是哪里?是我们被放逐前的【乐园】吗?

  我俯下身,半蹲在那个少年身边,抱着一种玩笑的心态,按住他的另一侧肩膀,挑眉发问:“既然不好意思告诉他们,你告诉我如何?说不定我就能帮到你。”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笑,毕竟这场配合所有人的友善演出只是我的一时兴起,在这过去发生的记忆中,我做什么也无关紧要。

  但很快我发现紧接着就是不妙的事——那个少年居然回应了我。

  这……!

  明明其他人都看不见我,我自己也心知肚明:这就是回忆过去的记忆片段而已,是已经无法干涉改变的、过去发生过的“事实”,但那个我不认识的少年……不、我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东玄。

  他在我震惊的注视中抬头,像跨越了无数时光,从结局给予回应,直直地看向我:

  “即使你会为此而死?”

  虚假的烈阳天光之下,我恍惚间只觉得心脏钝痛。

  我从小就厌恶着飞向太阳之人的愚蠢——憎恶着飞蛾扑火般天真的赴死,冷眼旁观着局中人被火焰融化时的狰狞面孔,对爱和仇恨也是这般认为;如果二者之一打破了平衡,变得烈火焚身,那就是愚蠢的开始、痛苦的根源、死亡的前兆,我便会厌弃,并更加坚定:我必然不会如此。

  不剪的头发蓄长,我懒于理会他人的眼光和认同,也满不在乎。

  自傲的同伴喋喋不休,我缄默不语,毫无诚意地倾听,无意于拆穿他的幻梦。

  讨好他人,彼此伤害;坠入爱河,陷入仇恨;憧憬自由,龟缩角落;愚人们无法自拔,像被牵着鼻子走的可怜羔羊,我亦无法避免,但不听、不说、不看,足够的冷漠也是没有弱点的完美防御。

  然而有这样一个人,为了核心冰冷的火而义无反顾迎接死亡时,本来身为冷火暗灰的我,却反倒成了被灼伤的那一个。

  ——回忆死了。

  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只能不断咀嚼他的记忆片段,就像巨人咬碎人类脆弱的躯体一般,含着血肉尽数吞下。

  而凶手正是十八岁的我,真是惨不忍睹的成人礼。

  我想要做他人生的终点,接手他可能也是一事无成的过去,哪怕是我做刽子手。平时缺乏欲求的我难得对此格外强硬,决不允许把这个机会拱手相让于他人。

  或者这正是我的监护人想要的。

  他在最后一刻,双手被铁链束缚,仰头看着注射完药剂化身庞大丑陋怪物的我,眼神仍然是温和的,就像许多年前看着那个强忍着泪水的小孩,就像他最初那样澄澈的认真;当我被东玄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从记忆中惊醒时,场外密切监视着仪式一举一动的军官蜂拥而入,他们面庞挂着微笑,看我从血泊中起身,为新的战士的诞生热情鼓掌。

  所有人都愉快地说:“祝贺你!”

  于是我也报以一个没有多少诚意的笑容,接受众人的褒美和祝福。

  啊,其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马莱人对着我笑,这场面着实荒诞无稽。

  在我通过血腥、原始的吞食方式继承了回忆的超大型巨人之后的日子里,我那时常常感到一种作呕且窒息的悲伤欲绝,它像劣质的苦咖啡,同着胃酸在胃袋里咕噜噜地翻滚灼烧;它如同一块沉重的铅块,把本就脆弱的灵魂压垮,把吞咽下的苦难重量膨胀得过大,造成消化不良的困境,逼迫我屈服,跪伏在地涕泗横流,悲鸣着用指尖挤压舌根抠挖喉咙,想要把这些都呕吐出来。

  我真的不想杀人;我应该爱着他;我是个罪人,无可救药……

  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经受住来自痛苦的拷问。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马莱派遣过来的战士心理疏导医生总是看起来亲切,但眼里满是探究。他审视着我的恢复状况,考量着我现在的状态是否还能作为一个合格的战士,笔记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个医疗记录本,认真到简直让我失笑。

  这当然是很糟糕的一个败笔,但也是一个能让他们安心闭嘴的因素。“对回忆的思念和过度悲伤”让我变得脆弱应激,但如果及时恢复,装作若无其事地坚强起来,并且更加悲愤地投入战场,那也是能让他们觉得我是个足够忠诚、为之效命的好战士。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是了解他人的想法了;但看来还是不够了解自己。

  痛苦是恒久的。

  假装恢复说起来轻松,我打心底也这么觉得,但现实是实践起来却格外绝望——我怨恨着自己的不坦诚和罪业,无法原谅哪怕是假装忘掉回忆的自己。

  果不其然,时间一长,质疑声也随之而来。

  不行。这样不行。再这样下去……又要什么都做不到了。

  如果伪装不了,那我必须要真正地忘记他,变成偶尔才能想起的一场惊梦。

  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说,在镜子前反复拍打自己的脸颊,感到清晰的疼痛。镜中的人已经生了些并不坚硬的胡茬,或者说是细密的绒毛,眼神呆滞,两个黑眼圈厚重,脸色也是惨白的,像过早地迎来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衰败一样。

  忘记他!我厉声命令自己,水槽的冷水滑进袖口里,阴冷粘腻。

  做不到。做不到。你忘不了他,只能失败,只能等死!心底的潜意识正在歇斯底里地嘶吼。我失控地把拳头重重挥向镜子,像是压抑许久的叛逆精神终于洋洋自得地向主人发起反击和嘲笑,那一拳紧握到指节发白。我皮开肉绽,拳头最靠前的指骨甚至穿透镜子的厚度直接撞击在冰冷的墙面;以接触面为崩坏点,下半面镜面在断开与上层的连接后,平整地像一摊水银坠落在地,伴随着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化作尖锐的碎片四溅。

  而我的怒火也被自己感情的反抗彻底点燃了。

  我双手交叠用力扼住自己的喉管,扼杀还未发出声的悲鸣和尖笑,力度之大使得喉骨咯吱咯吱战栗;头顶的惨淡冷光一直在摇晃,地面似乎也在颤抖,像是什么不幸和灾厄要降临的征兆,眼前开始闪烁着电视信号缺失时的灰白色雪花屏,而与此同时尖锐的耳鸣声像一把利刃,刺破了我的耳膜,双耳血流不止。

  地鸣。

  东玄身上的始祖巨人。我露出扭曲的笑容,始祖巨人发动地鸣蹂躏大地时,所有人一定都会感受到我此时此刻的绝望和痛苦……!

  我听到自己被挤压着喉管挣扎着说:“那你自己的思想去死不就好了。”

  怪物,是怪物在说话!——我感到陌生又迷茫,心底那个怪诞阴暗的自我正在蠢蠢欲动,爱感化不了它,温柔的记忆打动不了它,只有过去被深深铭刻在灵魂和心灵上的仇恨怨憎是它唯一的食粮。

  被羞辱、被殴打、被嘲讽、被耻笑、被遗弃……都是不堪入目的过去,即使后来生活好转了也永远无法释怀。

  但我此刻又在怨恨什么呢?

  我痛恨我“再也见不到回忆”这个事实。可这不是我报复这个世界所需要的吗……巨人的力量。地鸣的力量。

  ……我做错了吗?

  想必在我死前,这些妄念永远都不会被赶跑吧。

  我低下头,看到碎裂的每一块镜中,无数的“自己”正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永远看着我,他们是无限扩散的癌细胞,早就深深扎根于我的灵魂之中,蚕食着我的血肉而活。

  他们重复着东玄的那句话:“即使你会为此而死。”我想起记忆中看到的那双眼,东玄就像来自我远不能及的所在,透彻且悲悯地看穿了我。

  在佯装放弃的我面前,他的影子总像嘲笑一样出现。

  ……

  于是我在众望所归中终于“康复”了。

  至于继承仪式前回忆封存在盒中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没有拆封,已经让它和他的那副眼镜一起,锁在埋葬了我那副画具的沉重木箱中,永远不见天日。

  战争不容等待。

  在十年前,以蓝色为首,回忆、啊咚咚和堂哥组成的四人小队卧底东玄所在的帕拉迪岛,推行夺取始祖计划,彻底扼杀地鸣发动的可能性,却落得惨败,最后只有回忆一个人活着返回马莱,他们还间接促使东玄觉醒了坐标之力——这是不容乐观的败绩,我方为此损失了太多。

  而作为败者回忆的继任者,我将肩负起他过去任务失败的罪责,为了世界和平、毁灭恶魔之岛而决死行进。

  从他的记忆中我得到情报,帕拉迪岛产生了内部政权更迭,他们正逐渐认识到:三道墙壁之外不止是巨人,人类没有灭亡,世界上也不是只剩下他们。这些人已经开始知道他们在【乐园】中被蒙蔽了多久。

  始祖巨人拥有者仍掌握在他们手中,威胁不容小觑,我方必须采取行动。

  以上。汇报完毕。

  我没有感情和起伏,毫无波澜,一字一句念得格外清晰,战士队里刚继承鄂之巨人的皮皮虾明显被我冷漠的言论惊吓到了,瞪大了他那双困惑的眼瞳;他当然不懂,回忆是我的监护人,亦是他敬重的战士长,而我在回忆死后却变成这副面貌,他一定也觉得我是个无情的怪物吧。

  昏迹鱼生先发制人:“那你是否愿意决定对帕拉迪岛战略?”

  我没有表示。昏迹鱼生满意于我所让出的领导权,他沉声道:“本次作战计划:突袭帕拉迪岛,夺取篡夺者东玄的始祖巨人和进击巨人。还有什么要说吗?”

  皮皮虾只是点点头,他实在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我说:“没有异议。”

  昏迹鱼生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我察觉到他应该怀抱着和我一样的目的。而我过于被动,无论是领导权、势力还是关于始祖巨人的任何情报,都远不及他;但我怎会把机会就这样拱手相让……!

  正确的是自己,我一直如此坚信——也已经没有退路。

  马莱的军服束缚了我的躯壳,鲜红的臂章桎梏了我的心灵。

  我放下了画笔,举起了来复枪。

  真讽刺啊。我心底自嘲一声,回忆,你看啊,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活着的话一定会悔恨把超大型巨人传承给我吧?我一直在逃避,拒绝拥抱这个世界。

  战争不会结束,在我得偿所愿之前;是我亲自摧毁了自己的积木王国。

  Ich tue nichts in den Baukasten

  我在积木盒中什么也做不了

  Ich will nichts verlieren

  我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Ich versteckte die Bauklötze vor dir

  在你面前我偷偷地藏起了积木

  Ich mauere wieder mit Steinen vorsichtig

  我再次谨慎地堆起石块

  后日谈①抉择(东玄)

  胡蝶の夢を語るアタシに

  对我诉说着人生无常

  管を巻いてるアナタのこと。

  絮絮叨叨 这就是你。

  “回忆居然把他的巨人继承给了……你。”

  哦,天哪,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暗讽或者内涵什么,但低保明显流露出一丝不悦。他平常性格怠惰慵懒,很少有这种真正动怒的时候,可能是他不喜欢别人向他提起回忆?这人即使同我谈判,也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实在不能理解驱使他去做出这些行径的动力是什么,更何况他和回忆本质的愿望又截然相反。

  还有一句潜台词我识趣地没说:我总觉得我很久以前见过低保这个人。

  他同昏迹鱼生之间关系微妙,或许是他们同为王族血脉的关系,但看起来他们都不知道彼此身份;昏迹鱼生身份高贵却又受制于马莱,低保则身份卑微低贱但自由自在。

  他们二人都想得到始祖巨人的控制权。

  但受“不战契约”的影响,两位王血拥有者都无法亲自夺取始祖之力,当然,不是王族的我也无法使用这份力量——而且这份力量还夹杂着诅咒。

  遗留诅咒给王族后人的王说:“这是我们必须背负的罪孽。”

  “如果世界寻求报复,那我们也只有灭绝以平怒火。”

  当低保得知了145代王留下的不战契约可以洗脑继承始祖巨人的王族后裔后,他咬牙切齿的痛恨与憎恶沸腾翻涌着,看得我心惊肉跳。

  没人了解始祖巨人对尤弥尔子民的操控能到何种程度。它可以篡改子民的记忆,在得知真相之前,我也活在王族编织的美梦之中;而同样是始祖巨人的誓言,宣誓永远不会发动战争的“不战契约”会潜移默化操控王族的自我意识,让他们也变成这一精神束缚忠实的执行者,安静地蜷缩在乐园中,等待未来某一日的死亡。而始祖的力量也只有王族末裔才可使用,我并非王族,虽然不会被这个契约操控精神,但也无法驱动力量。这简直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很明显,这两个人自然是不愿意被它所洗脑操控,所以只能通过我这个媒介来达成他们各自的愿望。

  坐山观虎斗虽然有趣,但自己作为筹码可不算是我喜欢的走向啊。

  我忽然有些想笑;因着我天生嗓音生得软绵温和,又是帕拉迪岛活在始祖巨人阴影下的原住民,他们把我当做任人宰割的绵羊……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反倒是马莱杀戮兵器之一的鄂之巨人拥有者皮皮虾什么也不知道,只会执行命令,和他的两个同伴截然相反。他是一个拥有极高战斗天赋的棘手家伙,但在人情世故上过于迟钝,被昏迹鱼生牵着鼻子走,被低保暗中影响干涉,可能连某天怎么死的都一无所知。

  但我冥冥之中又觉得:他不会是个易与之辈;即使他并没有那些勾心斗角的、称不上“智慧”的野心筹谋。

  而且我也很遗憾。

  当初那四个人中,失败逃走回去的也只有回忆。他的那两位同伴都被永远地留在了岛内——以死亡的方式,另一位也下落不明。

  那时我还天真幼稚,对“叛徒”的仇恨刻骨铭心。更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此丑恶,只有这座岛上的我们被洗去记忆,以为外面的世界人类灭亡,只要杀尽莫名的巨人怪物,就能翻越高墙,过着憧憬无尽自由的天真愚蠢之梦,也难怪来自马莱的每个人都是那样,既是怨恨,也是羡慕,他们同样身处高墙之内,却是被圈养的消耗品。

  不过现在……我倒是很想再见一次他,但他剩余寿命是永远等不到这一刻了。

  他的遗产,也就是我面前这个过分瘦弱的年轻人,马莱的残存王族,新的超大型巨人(Colossal Titan)继任者。

  “东玄,”低保打断了我的思考,他再一次发问,“你的选择是什么?”

  而我深知,自己并非圣贤。

  后日谈②战锤(皮皮虾)

  そんな所であぐらかいてさ

  就在那里坐享其成吧

  下駄を預けちゃ寝首かかれる。

  听由他人 被其陷害。

  七岁时,不惑告诉我:“你现在可以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了。”

  他的身份,应该算是我的养父?但很快又不是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离开这里能去做什么。

  继承战锤巨人(The WarHammer Titan)的不是我,而是心安勿梦,和我一同被家族收养的“兄长”。那时我刚刚爱上到手的新生活,正在努力适应它。

  我感到一阵茫然,一时间无法理解,只能攥紧了手中的最后一枚硬币,苦苦思索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小时候,我就知道,在遇到我擅长的领域之前,我就是一个十足十的笨蛋。

  文化课成绩一直都不好,除了继承巨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用处。

  刚被赋予好听,也虚假的名字及更重要的姓氏没多久,因为并未继承战锤巨人,不惑就收回了这虚假的一切,包括我“戴巴家族小少爷”的身份。

  一无所有的我,孤独地重返了最初的收容区贫民窟。

  不惑倒没有待我很坏,即使我被抛弃了,他还为我保持着足量的食物来源,但也只有这些了。

  一个人在破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我很想、非常想心安勿梦。好想见他。

  我或许也是羡慕他的,能留在那里,不愁吃穿,也能得到身份,真好啊。

  但我更想见他。继承智慧巨人后,因为尤弥尔的诅咒,寿命自此只剩下十三年,所以我希望能在他这十三年彻底流逝之前,能够再和他见上一面就足够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可以自己努力去得到这样一个机会,成为一名【战士】,自己去争取来这个能再次见到他的机会……

  ……我再次醒来时,地上冰冷的血迹蹭了我一身,我的手上和脸上都是。

  断裂的铁链上有某人残留的碎肉和布料碎片,血浆喷溅的痕迹高高地挥洒在墙壁之上,发生了什么?太明显了。况且我也什么都知道。

  我大睁着瞳孔,双目无神,四肢瘫平,实在是没有心力再活动一下。

  不惑紧紧皱着眉头,他看不出来一点喜悦:“从现在起,你就是新的战锤巨人了,同时也是鄂之巨人。”

  “你恨我吗?……等你成功之后,我可以随你处置。”

  这个男人也是神色痛苦。

  我知道,这是他不得不做出的舍弃,而当初我和心安勿梦快要饿死时,也是他救了我们,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不恨他。我只是感到空洞和悲伤。

  只有我吃掉东玄,夺取始祖巨人,“这些牺牲才能被赋予意义”,这种说辞还是我学习不惑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神思清明、意志坚定过,总是感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的那种困惑也被拨开了迷雾,终于袒露出命运布置给我的任务。

  用不惑的话来说,身为战锤巨人,命运的铁锤就掌握在我手中。真的是这样吗?我都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

  身负两大巨人之力,怎么说呢?我感觉命运的重量更加沉重了。

  更何况东玄和我一样,他同时是始祖巨人和进击的巨人的拥有者。

  但我必须要胜利。……为了那些为此而死的人们。

  我也终于明白,人生就是这样,总是被无数双手不断地推着前进。

  后日谈③末裔(昏迹鱼生)

  甘い甘い人生設計

  天真愚蠢的人生设计

  足りないのはお金、美貌?

  不足的是金钱、美貌?

  很多事情是不可言说的,即使在心底我也对此缄默不语。

  但我的表达欲望仍然是很充沛。

  皮皮虾总是一副羡慕又崇拜的眼神,觉得我读过的书多,明白的也多,他常常恳求道:“你多说点吧”;而低保不爱同我说太多,他一般也只会听。

  他们总是安于做我的观众和聆听者。

  我总有种即将喷涌而出的倾诉欲,想把一些惊世骇俗的秘密恶意地分享给他们,看着他们因此震惊、恐慌、不可思议,同最初听到秘密的我一样,被莫大的惶恐扼住喉咙,想必那时我一定能感受到无上快意。

  人皆是自私自利的,并为自己寻求独有的愉快来疏解压力。

  但为了我自己,这些话语仍然不能说出口,沉默是生存的许可证。

  同时我也不否认自己是个过于争强好胜之人,无论是皮皮虾还是低保,常伴我身边的同伴越是威胁到我,我就无法自制地愈发焦虑。

  我喜爱占据优势的高高在上,也并不讨厌掌握话语权,我总会无意识地轻视我的对手(上位久了就会有这个弊端),但也没有谁能像我一样长久又专注地关注他们,时时刻刻;我想,我或许比他们的爱人还要把他们放在眼中,虽然我不否认有轻蔑之意,但战争胜利归国时,我仍是希望他们能同我一起活着回去的。

  如果不出意外,这些十三年后将会和我同一年死去的人,也勉强可以算做我为数不多的友人了。

  这可能就是王族的傲慢和义务吧。

  帕拉迪岛王族的始祖巨人为了不战契约,曾抹去了他的子民们过去的所有记忆、重塑新生,是圈养,也是保护。

  如果问我的感想?

  我不怎么能说会道,我只能说,我觉得这很正确。

  身为弗里茨王族的末裔,我当然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并且永远不会质疑自己的任何决定。即使从继承巨人之后,十三年的倒计时已经无法停止,我也不想让自己把有限的时间用来深陷悔恨圈套……。

  ——这是我赌上剩余人生的最后一战。

  后日谈④墙外(妹克×卡梦)

  勝てるかよ誰もミナイフリ

  无论谁都视而不见也能取胜吗?

  まっ平らな景色がお似合いさ

  与宽广的景色真相配啊

  每日的夕阳时分,卡梦经常一个人坐在罗塞之壁的最顶端眺望燃烧的苍穹。

  从他们还是新兵的时候,妹克就察觉到了他的这个习惯;他知道卡梦虽然表面不说,但内心和其他刚入伍的年轻人一样,是憧憬向往着墙外的世界的,而且这不是他的一时兴起。

  但墙外只有巨人而已,是天亮时分才降临的噩梦——无垢巨人深夜也会沉睡,白天它们同样也会苏醒。

  妹克从不对此发问。但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连卡梦都会陷入这种过分浪漫天真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人类已经濒临灭绝,外面的世界没有人类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吗?

  不知何时,他对于疑问不再开口询问他,而是用沉默来表示放任。

  每次都是这样,问题无法问出口。自己只是倚在城墙下,一言不发,只是等待,或者因为不想看到其他人关注的视线,选择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宿舍。

  所以可能因为某一次的回头,才没有注意到吧?是什么时候幻贺大大咧咧地同样登上了墙顶,自然而然地向卡梦打招呼,随意地就坐在了他的身边,他们谈起一些自己听不到声音的话题,一起大笑,幻贺甚至还会夸张地拍拍同伴的肩膀,肢体动作丰富,互相倾诉时的愉快溢于言表。

  他们会一同起身,围着墙顶的炮台踱步,眺望远方,就像囚笼中唯二想要挣脱束缚的鸟一样惺惺相惜。

  而自己只能高高仰视着他们。

  那是第一次——他感到一种陌生的、膨胀的感情挤压着胸腔,把骨骼也压得咯吱作响,在血液中叫嚣着流窜,讥笑化作颈后不断涌出的冷汗浸湿了衣衫;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其他人一起返回,双手却紧攥成拳,既希冀着墙顶的卡梦能低头注意到这个消失的人影,又在心底翻滚着尖利刺耳的嘲讽声,把他那点可怜的希望吞噬殆尽。

  “他的眼中哪里有过你?”

  不,卡梦说过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心底的自己贫弱地反驳着。

  他仍是安静地等待着。晚饭时间到了,卡梦——还有幻贺仍旧没有出现,自己这张桌子也做了些勾肩搭背的年轻士兵,他们大声说笑着,把木桌晃得哐啷作响,偶尔会向他搭几句话,譬如:“这次卡梦没和你一起来吗?”

  “没有,”妹克诚实的回答,却卡顿住了,“他……”

  “说不定他正和心爱的姑娘约会呢!真好啊——”其他人起哄着,说起美丽的女性,总是枯燥疲劳的从军生活中难得众人都能津津乐道的话题。

  所以没有人在乎那个答案,也不会关心他到底在做什么。

  在乎的只有自己罢了。

  妹克怔愣了一瞬,也附和着笑道:“也许吧,他也不和我说一声。”但这句话没什么值得谈论的乐趣,于是迅速淹没在人群哄吵的杂音之中,无人问津。

  他认为自己应该是等不到他了。

  但为这种事情多愁善感,不显得自作多情吗。他们本来就只是朋友关系,彼此的喜好和私生活又不是自己应该插手的事,把控不好距离感才是人际关系失败的根源,玩笑话当然无所谓,但真心话可不是能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于是他选择了缄默不语。卡梦也不曾问过他。

  “你以后想去哪个兵团?”

  在选择未来的分歧上,士兵们总是乐此不疲地反复询问。他们会对每个自己熟悉或者陌生的同伴发问,然后在得到回答后,一股脑地把自己的选择不厌其烦地告诉所有人,不知是希冀未来和自己有交际的某人,还是单纯希望别人记得他。

  “调查兵团。”每次无论是谁问到卡梦,他都会认真地给予回复。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因为在很久之前,尚且年轻张扬的幻贺就大放厥词:“我只为了加入调查兵团而来的!”

  而他的选择从一而终,仍然是不变的,这一点妹克倒有些佩服他。

  毕竟像自己的话,就会掂量一下这些选择带给自己的好处,仔细权衡利弊——调查兵团太容易死亡了。离开安全的墙内,直面可怖狰狞的巨人怪物,然后牺牲无数带回来一些派不上什么用处的情报,甚至还要被人们嘲笑只会做无用功,简直毫无意义。

  驻扎兵团从来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而最优解也只有宪兵团。

  宪兵团,守护最后一道城墙里的权贵,可以触及权利中心的一个垫脚石;也不会像调查兵团那样容易牺牲,足够安全,权欲和性命都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全。

  于是当卡梦也不经意间问到妹克时,他毫不犹豫:“我会去宪兵团。”

  “……挺好的,”卡梦沉默片刻,应道,“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

  当然是最完美的选择。

  当妹克在宪兵团就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也只是略微诧异了一下:果然,连卡梦也会为了这些切实的利益放弃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还真是残酷的理想与现实啊。

  他又一次走到了自己的前面……而自己永远只能抬头仰视他。

  那就止步于此吧。

  那时,妹克第一次觉得:等待某人是这样一件让人深恶痛绝的事——更何况他早已记不清自己作为等待的一方原地踏步了多久。

  他这次只会领先于他,以最决绝的方式。

  ————————

  “嫉妒……这种情绪以后会使你陷入困境,”卡梦面色苍白,他咳出的血中还沉淀着一些内脏残渣,“继任宪兵团长之后,你应该尽力摆脱它,才能……走得更远。”

  妹克单膝跪地,平视着已经无力再站起来的、陪伴过自己许久的挚友兼上级。他神色晦涩难明,连不长的一句话也如同用力挤压喉管才漏出的破败风声:“你不怨恨我吗?这种时候还在给我忠告。”

  是我杀了你。你即将死去——宪兵团副团的眼神逐渐丧失温度。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濒死的男人居然平静地露出微笑。

  “是吗?”

  他说的没错,他永远都是真诚的,从不作伪。

  哪怕是该接受审判的此刻,嫉妒烧起的熊熊火焰仍在炙烤自己的心脏,围剿时断了一支手臂的幻贺使用立体机动装置逃走远去的背影,早已经变成他走神间都挥之不去的梦魇;同时妹克深知,“这也是卡梦想要的”,自己太过了解他,也因此更加滋生愤懑和怨恨,直到这罪恶令自己手染最亲爱之人的鲜血。

  后悔姗姗来迟。

  妹克慌乱地想:我应该去和幻贺说的,幻贺自己不会把卡梦逼上死路……是啊,自己被嫉妒蒙蔽了理智,犯下大错,甚至都不知道上一秒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他紧攥着刀柄,因为右手用力过度褪了血色,指节隐约发白。

  但卡梦自己也是,明知是错误还要犯下!他故意给了破绽放走了调查兵团,作为宪兵团的团长,这种行为令他已经在为之效命的王族眼中失信;如果不是自己亲自接下除掉他的命令,或许是更加难看的死法在等着他……为什么?

  凭什么?!

  卡梦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疲倦,竟是一直沉默不语;妹克垂下手臂,自嘲发笑,他终于还是等不到这个人的回答了,也算是自食恶果吧。

  他倚着他曾以心脏为誓守护的城墙,其内是无数衣着华丽的“上等人”游走嬉笑于繁华的街道上。这是三道守护屏障中的最后一道,是拥有身份或钱财的人才能涌入的庇护所,他们在跨入奢靡的门内之后,自当踏入城墙一侧的窄门,便是背弃了身后的俗世,黄金在脚底化作流淌的河水,钻石代替了苹果累累地挂在枝头,男人用翡翠打磨成的飞镖射穿作为靶心的红色苹果,女人仰头把玛瑙一饮而尽;他们也是一株株树木,挂满了琳琅满目的珠玉宝石,结满了堕落的果实。

  而他们不为人知的守护者,早已在墙外停止了呼吸。

  妹克抬头高高望去,夕阳余晖依旧绚烂炙热,但再也没有墙顶的那个人了。

  ————————

  调查时间

  853年11月7日

  调查物品

  一杆马莱制造来复枪,一张皱巴巴的信纸。

  经检查,膛内没有子弹。地上有废弃弹壳,墙壁上有走火时子弹的划痕,有墙皮脱落。

  信件检阅

  致  卡梦:

  你离去已有四年了。

  这次写信是想告知你,其实我们从出生起就一直活在一个弥天大谎里。

  这么说你一定很难理解吧?我们的认知、有关过去的历史,全都是假的,属于人为操纵。我没想到巨人竟会有这样的力量,我们又是在这样残酷的、在外人看来如同乐园的所在中一无所知地长大……墙外的世界只是一片污秽和狼藉而已——我突然又开始庆幸是我杀了你,让你死在了得知肮脏的世界的真相之前。

  它实在太糟糕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行,我不愿多说。

  很久之前我就思考过我和你在结局会如何死去。我总以为我们最大概率是丧命于巨人之口,那时我们无论如何应当都是死在一处的,因为我永远都不想放手你的性命,而你也是和我一样。

  或者现在艾尔迪亚的谎言被戳穿,我们也有可能死在现代化的战争之中。

  但——是啊,这才是人生啊。

  是我杀了你。而我已经永远无法走出这个怪圈,低垂着眉眼苟延残喘于世,岛内王权政变让属于旧部势力的我颇受打压;讽刺的是,你眼中象征自由和无畏的幻贺,他所属的调查兵团现在代替了宪兵团,成为新任王权的拥护者。真是一个好笑的轮回。

  我现在也终于想明白:我嫉妒他、还亲手了结你,全都是出于糟糕的感情。

  幻贺过去或许真的是自由自在的,你过去也是单纯羡慕向往他的;这么简单的一点我理解得实在太晚了。

  他甚至还打算为你复仇而来暗杀我,我也等着一死,但最后他又没有动手。

  你和我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吧?仇人就在眼前引颈待戮,幻贺那时居然还能停手?我到现在也没有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他本人也不愿告诉我。

  看来是一辈子的谜团了。

  这次还想给你说一下之前缴获的枪支,是一种机械复合线膛枪,战争中枪身还会配置刀刃用来近身作战,可流水线快速生产,这些都是我去学习了一些皮毛知识所了解的。我们的兵器制造比起世界平均水平来说只低不高,对于枪械更是一窍不通,如果没有地鸣这张王牌,想必早就已经被占领蚕食了。

  抱歉,后知后觉地想起有些概念你应该不太理解。(干涸的痕迹)

  (用力划掉的痕迹,纸张在此处破裂)

  你应该想不到我现在身处何处。是地牢。因为对外政策,岛内两派分歧严重(划掉的痕迹)(涂抹的痕迹)我看不到一点希望。你是有远见的人,我现在才真正有所体会,你过去的假设“若是巨人拥有武装,我们之间的技术差距不可填补”,虽然听上去是个玩笑话,但现在我感觉真正的世界和你说的没什么差别。

  (划掉的痕迹,有大片喷射状的凝固血渍)

  很遗憾今年不能再去看望你了。你的墓碑上我没有刻字,因为实在无法留下任何言语

  (信的内容在此处戛然而止。没有落款。)

  后日谈⑤乐园(蓝色×啊咚咚)

  鏡の中の誰かが今日もアタシに問いを ナニモノなの?

  镜中的某人今天也在质问我:你是何人?

  答えられずに日々を貪る

  无法回答 贪图度日

  一开始他甚至都没想过更好的生活或者外面的世界,只想着填饱肚子就好,和蓝色能吃饱了,安睡在狭窄小屋内的高低床上,偶尔用攒够了的零碎钱币去剧团看一场热门的戏剧,就算是幸福的形式了。

  啊咚咚觉着,这样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当他用浆糊把新出的征兵布告张贴在墙壁上时,心里还在盘算着能得到多少铜币,却没注意到蓝色沉默着看向布告,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我刚发现了一个更赚钱的办法,”蓝色个头拔高得快,也显得成熟,一脸严肃的样子宛如一个成年人,“我个头高,力气也大些,吃得了苦头,应该是能过他们这个选拔的。要是能进去,到时候我们可就都不愁吃喝了。”

  蓝色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同伴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像棵小豆芽菜一样;但要是有了充足且营养丰沛的食物就不一样了。肯定都会好起来的。

  “你要当兵?”啊咚咚停下手中的活,有些踌躇,“我听说,选进去是要做巨人的,肯定也要吃人……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没必要的。”

  毕竟两人年纪都不大,听到这话,蓝色也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马莱政府倒是从不隐瞒继承智慧巨人之后的影响:在战场上杀戮,十三年倒计时的寿命,无论多重的伤都可以恢复的力量,还有残忍的食人继承仪式无限轮回;但换来的报酬对他们来说也是无法想象的——荣誉马莱人的臂章,荣耀、金钱、食物、房屋,应有尽有,其他同胞羡慕的目光,小孩们都会尊敬憧憬地看着你,还有可以拥有随意离开收容区的权利。

  但无论如何,他们又没有狂热的父母按着肩膀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必须成为战士”,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在这个选择上他们都是自由的。

  其实也没必要。啊咚咚的眼神如此澄澈,他的真心话也格外坦诚。

  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活着就很满足。

  是啊,就算换来了金钱和地位,让自己变成一个杀人的怪物,生命也只剩下十三年,这么早就要同啊咚咚、还有这个世界永别……这真的值得吗?

  蓝色很快得出了答案:他开始坚信,更多的面包无需杀人也能赚来。

  更何况源源不断信徒一般的孩童都投身到战士选拔队,就算找不到适合的人选,轮次也远轮不到他们。

  “放心,我不会再想这种傻事儿了。”他轻拍同伴的肩膀。

  但最后,他的目光还是在那张征兵海报上多停留了短暂的一秒。

  贫民窟的小孩们似乎是连出生都不受祝福,一开始连父母满怀爱意给予的名字也没有,只会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起取暖。

  名字的意义是因为成为了打算一直相伴下去的同伴才赋予的,在此之前,孤独流浪的小孩们根本不会去思考这些不能填饱肚子的事情;而蓝色也不识字,根本没有学习的机会,一无所有,所以会认字的啊咚咚赠予他的名字,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

  这是无价之宝。从得到了名字的那一刻开始,他才感受到了人生的美妙。

  在圣诞节的寒冬之夜降临时,蓝色会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对自己指节僵硬、满布冻疮的手掌哈气,把残留着一点热量的手掌仔细而又温柔地捧起啊咚咚冻得通红的脸蛋,因为实在是太冷了,他冻僵的面部肌肉在微笑时也并不美丽:“有、有暖和一点……吗?”

  啊咚咚那时都不知道自己流泪了;或许他知道得早一些会更开心点,眼泪带来的热度也是他们急需要的,但它在自己面庞上变得冰冷时,他才后知后觉。

  他哆嗦着嘴唇,艰难地吐出语句:“很温暖哟。”

  蓝色的手掌比起同龄人已经宽大不少了,但那仍然是一双孩子的手。他们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取暖,在巷道里生火,被巡视的马莱军官发现,像他们这种无依无靠的艾尔迪亚流浪儿是有可能被活活打死的。

  肚子上像绑着六七个秤砣(啊咚咚形容的,逗笑了蓝色)的胖警官踱步过他们身边时,他腰上那根骇人的警棍也随着他的肥肉一颤一颤,既滑稽又吓人。

  每次这个油脂过量的成年人看到他们,都会啐一口破口大骂道:

  “艾尔迪亚的死小鬼们,怎么不在这冬天给活活冻死!”

  等恐怖的大人终于一脸厌恶又趾高气扬地远去了,蓝色才迷惑地发问:“艾尔迪亚,这是啥?我们父母的名字吗?”

  啊咚咚却低下头,告诉他:“艾尔迪亚是我们的……原罪。”

  会变作食人巨人怪物的尤弥尔之民,就是艾尔迪亚人。他们因为这力量大肆侵略讨伐、打压其他种族,终于得到了报应;从始祖尤弥尔和大地恶魔签订契约的那一刻起,她就像神话里吞食了智慧之果的夏娃那样,其子孙世世代代都受到了诅咒,将永生永世偿还在乐园犯下的原罪。

  他最初是有所谓的“父母”的——那是一对喜欢净化卑劣种族小孩的基督徒夫妻,他们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你是有罪的”,冰冷的圣水当头泼下,即为“洗礼”;教鞭总是重复打在刚结痂的伤疤上,飞溅起鲜血淋漓的睥睨和傲慢。

  于是,他在某个夜晚,终于绝望地逃离了这个虚伪的家。

  蓝色沉默着,静静地聆听啊咚咚第一次谈起他的过去。

  身为自一开始就被遗弃在收容区的孤儿,他自己的过去更加单调,只有巷道内的小偷小摸和苟延残喘而已,所以无法对啊咚咚感同身受,但他仍是竭力去理解这些不幸遭遇。

  被零下摄氏度冻得发木的大脑几乎快要停止转动。蓝色并没有自己的同伴那么感性,他倾听着,感觉心里很疼,但干涸的两片眼皮怎么都挤不出一点滚烫的泪水,迟钝的意识里还隐约想着:我没有哭,他是不是觉得我不感到伤心……他会生气吗?我该怎么告诉他我的心情呢?

  此时,笨拙变成了连主人也感觉苦恼的恶德,让蓝色第一次有些头疼于“自己是个笨蛋”这个事实。

  而啊咚咚回握住了他僵硬发紫的双手。

  他说:“……我都知道的。”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悲伤和孤独的潮汐就无法停止,伴随着圣诞夜的雪,无声地、寒凉地浸透了他们二人,落满了他们的发顶眉梢。

  “阿蓝,我……我以前最害怕龙的传说了。”

  “他们说,龙会把罪恶的人抓起来吃掉。所以我总是躺在床上不敢睡觉,刚被打完,伤口真的、真的很疼,我也不敢哭,害怕吸引来我看不到的龙,只能咬着被子,一动也不敢动。”

  “龙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要吃掉我呢?我也这么问过。”

  “所有人都讥讽地说:是从【乐园】来的,你也是他们的同类,他们就是这种吃人的怪物。而我们,正是被乐园所舍弃的可怜的怪物,连容身之处也没有……”

  “放逐。他们说我们被放逐了。”

  ……

  但说到最后啊咚咚却不再流泪了。他像是在晴朗的天气里看到朋友一样,感受不到痛苦,也不再因为寒冷瑟瑟发抖,面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紧紧地拥住一直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蓝色。

  他们一起簇拥到街道中心华丽的圣诞树下,就像站在这个世界的中心。

  蓝色轻声说:“那地方不要我们,抛弃同类,也不见得有多么幸福。”

  啊咚咚摇摇头:“我也不是怨恨他们。但……确实很想知道原因,他们为什么要舍弃我们,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在岛上幸福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向来直率单纯的男孩认真回答他:

  “我觉得……想知道为什么的话,那也只能成为可怕的、传说中的【龙】了。”

  ————————

  谁曾想这话竟一语成谶。

  自弗里茨王族第145代王率领大部分艾尔迪亚人避世于帕拉迪岛,建立起三座高墙封闭隔绝外界,这座岛便成了真正与世无争的【乐园】;王把他的子民们洗去记忆,构筑全新的美梦,让他们活在无忧无虑的伊甸园,从来不闻不问世外险恶。

  被蓝色的铠之巨人撞破大门、突破第一道墙壁玛利亚之壁后,无垢巨人为捕猎的喜悦到处屠杀,人们只会逃窜哭喊,用着蓝色和啊咚咚都觉得落后得不可思议的武器,吐出软弱的炮弹,做着无用功的攻击,比中东战场上把反巨人野战炮投入实战的堡垒还要不堪一击。

  他们潜入时,甚至都没受到一点怀疑,还作为士兵被培养到大。

  宪兵团的未来团长是个意外有些天真的家伙。他喜欢站在高墙之顶,也会问他们:“如果外面巨人都没了,会是怎样的世界?”

  这种时候蓝色一般只会报以沉默。

  而啊咚咚的谎言真诚地像一个童话:“会有海,有沙漠,有森林,有高山……是一个我们难以想象的美丽新世界。”

  他仍旧是灿烂地笑着;就仿佛自己也在岛内憧憬外面的世界一样。

  但这话如果让回忆或者堂哥听到,估计要嗤之以鼻吧:连【乐园】都没有的幸福快乐,那就是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我从小就很想去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在清晨的微光中,卡梦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如果一直驻足于这三道墙壁之内,我死时也不会甘心的。能出去的话,我或许可以当个作家,把我的探险悉数写成故事……”

  帕拉迪岛,乐园的住民,现在却说他渴望【乐园】之外的世界。

  即使是平和如蓝色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他恼怒于乐园之人的天真愚昧、不知好歹,但也有一种无可救药的心痛和悲悯感——原来,原来,这就是逃避在乐园中的胆小鬼、帕拉迪岛的“恶魔”!

  看似是乐园放逐了外面的世界,但他们何尝不是另一种被遗弃?

  后日谈⑥明日(■■)

  溶ける左脳、回るレコードに

  融化的左脑、旋转的唱片

  踊らされてるだけで終われない

  仅仅是被操纵着就无法停止

  故作轻松倒也不会让心情好转多少。

  我经常露出笑容,眯起双眼,说出轻松的话语,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精心伪装的乐观主义表象,实则内里冷漠地立起一座冰山,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我孤独地把双足陷入冰山顶端的厚重雪层里,感受着世界的虚无、寂静。

  下肢开始僵硬麻木,失去了存在的实感。

  我想我只要跌落下去,就会被冻结我双脚的冰层把身躯一分为二——坠落的上半身会是何等惨不忍睹?

  世上最可笑的就是无聊之事的轮回。我曾怨恨虚假的感情、心怀鬼胎的日常、装作若无其事的杀人犯们,厌恶他们曾给予我的友善光明假象,我立于巨人的肩膀,高高在上,俯瞰他们如同审判罪犯,并对自己的正义坚信不疑;我没有错,而他们执迷不悟。

  他们悔恨、痛苦,融化的假面具拉扯着他们原本的面皮,撕裂得鲜血淋漓。

  我以为我目睹他们的悲惨会心生快意;但我的心同样也被撕扯得破裂。

  最后,他们有的人没有回到他们魂牵梦绕的故乡;而有的人,已经疲倦不堪地死在了海的那边;即使我心绪改变了,想再见一面他们,才发现死亡实在太过永恒且无法撼动了,连沉默的尸骸都看上去十分悲惨。

  而我也无法停下脚步。

  战争。杀戮。尊严。自由——向着毫无希望的明日。

  我也总是迟钝的、后知后觉的。当第一次和王族末裔产生接触时,我才发现我的确不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他;始祖巨人和进击巨人的力量一同发动,无数陌生又令人作呕的片段疯狂涌入,像惹人生厌的经典电影片段一样,断断续续地反复撕扯着我的大脑,把本就摇摇欲坠的认知推倒摧毁。

  他的话语犹在耳边,“既然不好意思告诉他们,你告诉我如何?说不定我就能帮到你。”

  我从结局开始发问:“即使你会为此而死?”

  他沉默了。

  跨越时间与空间,我告诉了他最后的答案。

  躯干毫无知觉,机械地持续运作着,我终于顿悟,发现连自己也是“无聊之事的轮回”,就像重复播放着烂尾结局的一部烂电影。

  而我现在还能勉强感受到面颊上炽热滚烫的触感,只是并不知道那是王族燃尽生命的热血,亦或是我那鳄鱼的眼泪?

  如果是我的眼泪,那也太过令人作呕。

  我也是个杀人犯。我和他们一样,只能如此。

  他濒死前瞪大了那双孩童一般纯粹的双眼。这是我的敌人,他的尖爪和利齿曾撕裂我的巨人肉体,他是个比我还要年幼的、敏锐的战斗天才,拥有两大智慧巨人的力量,拔地而起的硬质化尖刺如同刑具洞穿了罪人,将我的躯壳贯穿,钉在审判的十字架上,命运的铁锤轰然砸下,强悍的战锤巨人,他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而我也同样平静地看着他,我不怨恨他,我是欣赏他的,甚至羡慕他的天真愚蠢、不通人情世故,他就像逃避自己早夭的命运那样固执地不肯长大。

  我是大势所趋,他却是随波逐流。

  而我也知晓他的名字。但我仍是唤他“战锤”,这是对审判者的称呼。

  一个单纯的人,竟然把杀手锏隐瞒到了最后——或者说如果命运选择了他,死的就一定是我。

  他的后脑勺被我打破了,正在汩汩涌出鲜血;他早已力竭,也没有余力去回复伤口,正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逝,残存的理智和思考也和逐渐丧失的体温一同融化不见。

  残破的战士匍匐着。他的瞳孔扩散,已经失去了聚焦,空洞且茫然地望向我的方向:“……能……带我回……故乡……吗?”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的名字,沾满血污的手徒劳地抓住我的裤脚恳求。

  “求你……”他甚至无助地落泪了,哽咽着,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做不到在你的故乡安葬你。我这么说着,没有躲开,只是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发觉自己的声音那样冷,如坠冰窟。

  我并非圣贤。计划进行需要他的力量,这是我不可妥协的。

  于是我咬破了手背,用巨人之口把他咬碎吞噬。他的眼中没有一丝怨恨,和我杀死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只有懵懂的恐惧和无措的绝望,他过去的记忆随着他血肉滑入我喉间时同样也迅速地涌入了我的脑海。

  我看到了。那剥夺他们自由的地方、贬低他们价值和击溃他们尊严的地狱,却同样是他们的故乡;那里葬着他的兄弟,他的养父,他的孤独,他的童年。

  透过稚童的眼眸,我还看到了这个扭曲的世界的倒影。

  我看到自认为正确的人却死在他所认为的“正确”上。

  “只是我一时的计算错误而已……”他恼怒地道,“我不甘心……!”

  他的模样好不到哪里去,说出这些话也只是弥留之际用最后的力气在嘶吼罢了。调查兵团的雷枪已经可以轻而易举打破巨人的血肉之躯,像一把手术刀,切割开肌肉,任由鲜血流淌,把他的身躯同样也炸得支离破碎。

  “……我天生就背负着使命,”他倚着树干,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一边喃喃自语,“我是王族。我是王族!一切为了我的种族,一切为了艾尔迪亚……”

  All for Eldia.

  金钱富足也无需攀比美貌的人生,却是一张滑稽可笑的虚假蓝图。

  他实际上不是真正的王族末裔,活在他人的谎言中,是一位从小抚养他长大的马莱高管,名为头鱼。那个所谓的引导者用虚无缥缈的身份和使命困住了他,看他在其中苦苦挣扎,眼神冰冷,毫无感情。

  傀儡,某人戏剧一时即兴安排的傀儡,看不见的木偶线束缚着他的灵魂。

  但戳破他最后的美梦,也太过残忍。

  于是别人只会安静地聆听他的倾诉,做他的观众,安静的,沉默的……没人会把真相告诉他。

  我知道背叛者终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尚且年轻,但看上去却格外疲倦沧桑。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曾宪兵团的团长在地牢缓慢老去,他语气淡淡地警告我,“虽然你不会听。但你知道的,我们与世界为敌只有死路一条……没有选择的。地鸣也只能作以威慑,你不可能真的用它来灭世吧,那是疯子的行径。”

  我也没什么表情地反问他:“就像你杀死自己的朋友那样,是无可奈何?”

  这是一个丑陋的秘密。

  上一任宪兵团的团长我也认识,那是个值得敬佩的男人,但最终丧命于疯狂盲信的权利信徒。那人曾说:“若是巨人突破罗塞之墙的话,就由我来开辟生路,也许我就是为了完成这个目的而活到现在的。”

  然而这位团长最后却死在信任之人的刀下。

  他猛烈颤抖了一下,没有早已被强行扯下的宪兵团服裹住他单薄的身躯,看上去甚至显得整个人虚浮无力,如强弩之末。

  “幻贺告诉你了,”他苦笑一下,“他居然……让【救世主】来审判我?”

  救世主。

  多么荒谬的妄想!多么无辜的寄托!他们从不知道这个词使我多么痛苦——我很不喜这个称号,发自内心地感到厌恶,但我想他应该倒不是故意挑衅我:“你这么认为也可以。现在我来也没有别的原因了,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他长叹一口气:“请给我纸和笔,还有一把马莱造的来复枪吧。”

  我同意了。

  转身离去时,他对着我的背影,突兀地留下最后一句话:“■■,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别像我一样。”

  但我从不回头。

  别无选择。无可奈何。穷途末路。

  是啊,那又如何呢?我感到莫大的痛苦,又忍不住大笑出声,我从不向任何人抱怨,无论谁犯错我都会鼓励他们,就算是他们错了我也不会责怪,而且他们都需要我吧?是吧,我怎么可以退却呢?恐惧了就强打起笑容,伤心了就选择沉默不语,他们难过的时候需要我的安慰,再任性我也会包容。当我吞食我的敌人时,看到他那悲伤的记忆,甚至有种得到一个秘密朋友的喜悦。我从不退缩。

  即使他们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每次,还有每个下一次地让我失望。

  是报复吗?是守护吗?还是只是我的任性?

  反正无论如何都会死。会变成巨人的怪物们,自然是要被屠杀殆尽的,在马莱是一样,在帕拉迪岛也是一样。哪来的生路可言?

  只有继续前进。直到死为止。

  睁大你的眼睛啊!好好看我到底成了怎样一个怪物——

  “■■!小心——”

  我的同党开始向我的方向竭力奔跑,化作我瞳孔中的慢镜头;他似乎在呐喊着什么,嗓音粗粝嘶哑,扑上前来,替我挡下了致命的一枪,我已经无心再去追究所谓朋友为什么要开出这样一发冷枪。

  我的共谋者,回忆的继承人,来自马莱的复仇者,他就是那把通往“道路”的钥匙。那是真正的王族末裔的血,子弹穿透了他颈侧的大动脉,伴随着他燃尽的生命一同喷洒到我的身上、手上还有脸上,也迸溅到我的虹膜上,烧得疼痛难忍;他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意,双眼却是熠熠生辉,他用力攥紧我的衣服说:“我还是帮到你了。去吧,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但他的喉管裂口正在不断地涌出鲜血,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听到他的话语的……但,道路已经开启了。

  雷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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