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窠围的夜 沈从文 西溪的晴雨 郁达夫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俞平伯 春

栏目:娱乐资讯  时间:2023-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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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3>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气真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便是空气,也像快要冻结的样子。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在天空大把撒着雪子时已泊了岸,从桃源县沿河而上这已是第五个夜晚。看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故船泊岸边时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处有片沙嘴宜于泊船以外,其余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大岩石。石头既然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我们都希望寻觅得到一个能作小船风雪屏障,同时要上岸又还方便的处所。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当地渔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处撑去,钢钻头敲打着沿岸大石头,发出好听的声音,结果这只小船,还是不能不同许多大小船只一样,在正当泊船处插了篙子,把当作锚头用的石碇抛到沙上去,尽那行将来到的风雪,摊派到这只船上。</h3><h3>这地方是个长潭的转折处,两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头上长着小小竹子,长年翠色逼人。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但在黄昏里看来如一种奇迹的,却是两岸高处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脚楼。这些房子莫不俨然悬挂在半空中,借着黄昏的金光,还可以把这些希奇的楼房形体,看得出个大略。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个共通相似处,便是从结构上说来,处处显出对于木材的浪费。房屋既在半山上,不用那么多木料,便不能成为房子吗?半山上也用吊脚楼形式,这形式是必须的吗?然而这条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块还不值价。因此,即或是河水永远长不到处,吊脚楼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应当有何惹眼惊奇了。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寄身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过路人,却有了落脚处了。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h3><h3>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莫不点了小小的油灯,拉了篷。各个船上皆在后舱烧了火,用铁鼎罐煮红米饭。饭焖熟后,又换锅子熬油,哗的把菜蔬倒进热锅里去。一切齐全了,各人蹲在舱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满后,天已夜了。水手们怕冷怕动的。收拾碗盏后,就莫不在舱板上摊开了被盖,把身体钻进那个预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湿的硬棉被里去休息。至于那些想喝一杯的,发了烟瘾得靠靠灯,船上烟灰又翻尽了的,或一无所为,只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谈谈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灯,或燃一段废缆子,摇晃着从船头跳上了岸,从一堆石头间的小路径,爬到半山上吊脚楼房子那边去,找寻自己的熟人,找寻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来到这条河中来到这种吊脚楼房子里的时节,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乡亲了。</h3><h3>这河边两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只三十左右以外,还有无数在日前趁融雪涨水放下形体大小不一的木筏。较小的木筏,上面供给人住宿过夜的棚子也不见,一到了码头,便各自上岸找住处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则有房屋,有船只,有小小菜园与养猪养鸡栅栏,还有女眷和小孩子。</h3><h3>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h3><h3>但我不能这样子打发这个长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随了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下面是草荐,上面摊了一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搁在床正中被单上面的是一个长方木托盘,盘中有一把小茶盏,一个小烟盒,一支烟枪,一块小石头,一盏灯。盘边躺着一个人在烧烟。唱曲子的妇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为客人烧烟。房子分两进,前面临街,地是土地,后面临河,便是所谓吊脚楼了。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带三斤,冰糖或片糖带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都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h3><h3>我明白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过“荤烟”了的。</h3><h3>我还估计得出,这些人不吃“荤烟”,上岸时只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里时,便多数只在临街那一面铺子里。这时节天气太冷,大门必已上好了,屋里一隅或点了小小油灯,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火炉膛,烧了些树根柴块。火光煜煜,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对河住家的熟人。且有虽为天所厌弃还不自弃年过七十的老妇人,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悄悄的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或一枚红枣,塞到嘴里去咀嚼。有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手擦着眼睛傍着火旁的母亲打盹。屋主人有为退伍的老军人,有翻船背运的老水手,有单身寡妇,借着火光灯光,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个供奉祖宗的神龛,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必贴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灯照着,去仔细检查检查,便可以发现许多动人的名衔,军队上的连附,上士,一等兵,商号中的管事,当地的团总,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筏商人,与其他各行各业人物,无所不有。这是近一二十年来经过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题名录。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坐在火边或靠近床边,逗留过若干时间。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在另一世界里还是继续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他们如今也许早已死掉了;水淹死的,枪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谋杀的,然而这些名片却依然将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许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当地的小军阀,这些名片却仍然写着催租人,上士等等的衔头。……除了这些名片,那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东西呢?锯子,小捞兜,香烟大画片,装干栗子的口袋,……提起这些问题时使人心中得激动。我到船头上去眺望了一阵。河面静静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借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牌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水手特别为从常德府捎带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是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h3><h3>羊还固执的鸣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那一定是某个人家禳土酬神还愿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燎与九品蜡照耀争辉。眩目火光下必有头包红布的老巫师独立作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五色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的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满锅猪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h3><h3>邻近一只大船上,水手们已静静的睡下了,只剩余一个人吸着烟,且时时刻刻把烟管敲着船舷。也像听着吊脚楼的声音,为那点声音所激动,引起种种联想,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听到他轻轻的骂着野话,擦了支自来火,点上一段废缆,跳上岸往吊脚楼那里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间走动时,火光便从船篷空处漏进我的船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吧,在一只装载棉军服向上行驶的船上,泊到同样的岸边,躺在成束成捆的军服上面,夜既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各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乱穿了两套棉军服,空手上岸,借着石块间还未融尽残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灯光处走去。到了街上,除了从人家门罅里露出的灯光成一条长线横卧着,此外一无所有。在计算中以为应可见到的小摊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门长烟盒装着干瘪瘪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块的片糖,以及在灯光下看守摊子把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这些妇人无事可作时还会在灯光下做点针线的),如今什么也没有。既不敢冒昧闯进一个人家里面去,便只好又回转河边船上了。但上山时向灯光凝聚处走去,方向不会错误。下河时可糟了。糊糊涂涂在大石小石间走了许久,且大声喊着,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时,两脚全是泥,刚攀上船舷还不及脱鞋落舱,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计哥子们,脱鞋呀!”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于命运感到十分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h3><h3>等了一会,邻船上那人还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来,我明白他所得的必比我多了一些。我想听听他回来时,是不是也像别的船上人,有一个妇人在吊脚楼窗口喊叫他。许多人都陆续回到船上了,这人却没有下船。我记起“柏子”。但是,同样是水上人,一个那么快乐的赶到岸上去,一个却是那么寂寞的跟着别人后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会同柏子一样,也是很显然的事了。</h3><h3>为了我想听听那个人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我打算着,在一切声音全已安静时,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远了。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原来日里隐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渔船,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在水面的铁兜,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节奏的敲着船舷各处漂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吃惊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当地人把这种捕鱼方法叫“赶白”。</h3><h3>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红光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战争,把我带回到四五千年那个“过去”时间里去。</h3><h3><br></h3> <h3>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细语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h3> <h3><br></h3><h3>沈从文《鸭窠围的夜》赏析</h3><h3>《鸭窠围的夜》是《湘行散记》中的一个名篇,是沈从文散文代表作。1934年沈从文回乡看望病重的母亲。他和张兆和商定写信报告旅途的情况,这些书信后来结集为《湘行书简》,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正是根据这些书简写成的。</h3><h3>《湘行散记》表面看来是回乡的游记,但作家着重表现了湘西的历史与未来,以及当前现实的湘西与作家创作中构筑的审美理想的湘西的碰撞,已经带上文化反思的意味,沈从文藉散文自由、灵活地抒发心曲。而《鸭窠围的夜》是作家在夜泊鸭窠围这个静谧的夜晚把心曲吐露的更为真挚、优美、感人,是整个散文集中最为动人的篇章。</h3><h3>为了更好地理解和欣赏这个篇章,我们必须首先弄清这篇文章的时态和沈从文对水手和吊脚楼妓女的态度,这是理解这篇文章的基础。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发现羊叫和湘西世界内在的联系,才能进一步刺探到作家隐秘的感情和心理。</h3><h3>一、沈从文对“过去”的眷恋</h3><h3>为了深入理解这篇文章,我们必须弄明白文章的时态。文章主要写作者夜泊鸭窠围的所见所感,这是“现在”时态。夜本是寂静的、黑暗的、单调的,然而作家笔下的鸭窠围的夜却是灯火辉映、充满了人物活动、有着音乐般和谐丰富多彩的夜,这是凭“现在”时态根本没法完成的,所以作家运用了想象,运用了自己过去的经验甚至亲身经历。文章中沈从文明白地写下:“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所以在《鸭窠围的夜》中,与其说沈从文描写的是“现在”,不如说描写的是“过去”,写的是活在十多年前十几岁的沈从文记忆中的“鸭窠围的夜”。沈从文14岁厕身行伍,浪迹于湘川黔边境地区,可以说对辰河流域的人和物了如指掌,这些经历成为他以后创作的基本素材、用之不尽的宝藏。</h3><h3>但是在《鸭窠围的夜》中作家着重表现的不是这种“堕落”,而是蕴蓄了“抒情诗气分”的美,这种美是存活在作家的记忆里——甚至还可以说并非真的是记忆,而是想象和创造,是沈从文虚构出来的一个世外桃源、一曲乡村牧歌,一首爱与美的赞美诗。文章中有大量的动词可以为证,如“想象”、“仿佛看到”、“估计”、 “明白”等,这些词表明了作家所写的夜有很多是推测、想象和演绎的。</h3><h3>正因为现实是一种“堕落”的趋势,所以沈从文拒绝接纳“未来”,拒绝现代文明带给湘西的负面影响。但作家为了表现湘西的自然美、人情美和人性美,所以不得不去记忆的宝库挖掘“过去”的矿藏,因而鸭窠围的夜是沈从文用想</h3><h3>象和过去的经验虚构出来的。</h3><h3>二、沈从文对水手和妓女的三重态度</h3><h3>沈从文对水手和吊脚楼妓女的态度不同于一般的作家,而理解沈从文对他们的态度又是理解这篇散文的关键。概括说来,沈从文对他们的态度可以分为三个层次。</h3><h3>发生在辰河边“多情的水手”和“多情的妇人”之间不过是原始的嫖客与妓女的钱色交易,在常人看来应该是进行批判的丑恶,然而在沈从文的笔下却是一种值得赞美的“优美,健康,自然的人生形式”。因为他们光明正大,平常自然,就像常人饮水吃饭。妇人和水手的对话犹在耳边:“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带三斤,冰糖或片糖带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这场对话真是充满了人间烟火,平常男女的琐言碎语,经沈从文天才的捕捉,便充满了诗意。他的弟子汪曾祺评论道:“真是如闻其声。这样的河上、河下喊叫着的对话,我好像在别一处也曾听到过。这是一些多么平常琐碎的话呀,然而这就是人世的生活。”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常自然的,这是沈从文的第一重态度。</h3><h3>与五四时期的启蒙作家不同,沈从文不是以启蒙者自居来审视或同情他笔下的人物,而是把自己置身于底层弱势群体之中。“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水手特别为从常德府捎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所以,沈从文在描写他们的悲哀与欢乐时身同感受,平等是沈从文对待他们的第二重态度。</h3><h3>沈从文说:“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重义轻利,守信自约,即是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为可信。”沈从文甚至赞美水手和吊脚楼妇人,认为“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沈从文对于社会宝塔底层挣扎而生命顽强一类人物怀着“近于基督的悲悯”,他就像一缕和煦的阳光照在这些人物的身上,同时也照亮了这些人物身上所蕴涵的诗意。赞美是沈从文对待他们的第三重态度。</h3><h3>沈从文之所以为他们披上神圣的</h3><h3>的光辉,这是源于作家独特的历史观照。在他写给张兆和的书信中认为,我们平常所读到的历史是帝王将相争权夺利相互杀戮的历史,这是一部“最笨的人相斫相杀”的历史,它忽略了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民大众的喜怒哀乐。而在这些人的身上也存在着可敬的庄严、挣扎的努力和生命的高贵,是值得赞美的。</h3><h3>水手和吊脚楼妓女之关系当然存在丑恶的一面,但沈从文却把目光聚焦在美好的一面,这是他独特的选择。沈从文说:“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换句话说,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沈从文在看待这些男女时正是用的 “艺术家的感情”,所以他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眼光选择。他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其目的是“从一个乡下人(笔者注:沈从文经常以乡下人自称、自居)的作品中,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的倾心,健康诚实的赞颂,以及对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这种感情且居然能刺激你们,引起你们对人生向上的憧憬,对当前一切的怀疑。”</h3><h3>他对优美、健康、自然人性的描写,目的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从而振奋起整个中华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他想的是这块土地,这个民族的过去和未来。他的散文不是晋人的山水诗,不是要引人消沉出世,而是要人振作进取。”[3](P179)汪曾祺抓住了他老师作品的三昧。而这也是沈从文创作湘西诸作的良苦用心。只有明白了这些,我们才不会对沈从文对水手和妓女的赞美态度感到奇怪。</h3><h3>三、羊叫的象征</h3><h3>《鸭窠围的夜》中的羊叫,一直回响在耳边:“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这匹羊的叫声愈是固执柔和,愈使人忧郁,仿佛一个击中了读者心灵的音符,在心头萦绕不已。“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这真是沈从文的一个神来之笔。更为要命的是“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最多还能活十天八天。这匹小羊这样叫着,而它的母亲因寻不见孩子一定也这样“固执而又柔和”地叫着。沈从文先生真是有一种“近于基督的悲悯”,对于一匹羊尚且如此,何况对于蕴涵着“乡土抒情诗”的青年男女。</h3><h3>羊叫在文中出现了三次,是夜曲中一个挥之不去的音符,化成了全篇的象征。沈从文在八十年代初为戴乃迭翻译他的英文作品集《湘西散记》的序言中写道:“这个小册子表面上虽只像是涉笔成趣不加剪裁的一</h3><h3>般性游记,其实每个篇章都于谐趣中有深一层感慨和寓意,一个细心的读者,当很容易理会到。内中写的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水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等琐细平凡人事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和当前,都怀着不易行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预感到他们明天的命运——即这么一种平凡卑微生活,也不容易维持下去,终将受一种来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势能所摧毁。生命似异实同,结束于无可奈何情形中。”这匹羊的生命即将结束,平凡男女这种卑微的生活也难维持下去,这正是沈从文触到的“一点东西”——美之生命的消逝,所以“心里软和得很”。</h3><h3>青年男女平凡卑微的生活难以维持下去,宣告了湘西世界的终结。而湘西投注了沈从文几乎一生的热诚、感情和艺术才能,已经从一个现实存在变成了艺术世界,甚至成为爱与美的理想。所以湘西世界的破灭,代表这沈从文理想的破灭,他有一种幻灭感。这种情感在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中也出现过,汪曾祺在《又读〈边城〉》中说:“《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但到《边城》写作时(一九三三——一九三四)已经几乎不复存在。《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但在《鸭窠围的夜》中还没有正面表现,只是一种沉痛的隐忧,而到了长篇小说《长河》才有正面的表现,这时的沈从文已是沉痛的哀号了。</h3><h3>湘西受到一种巨大的势能的摧毁以及社会变化中出现的一种“堕落趋势”,辰河流域的这种“变”,是作者内心最大的“沉痛和隐忧”。“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作者在这里突出声音的一个关键词——“单调”。</h3><h3>沈先生不得不走出船舱看个究竟,原来是渔人捕鱼:“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原来日里隐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渔船,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出水面的铁兜,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节奏的敲着船舷各处漂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惊走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这是沈从文绘声绘色地为我们描写的渔人捕鱼的场景。沈从文弄明白了后,回到舱中,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h3><h3>展开了心中的感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战争,把我带回到四五千年那个‘过去’时间里去。”这种单调、原始人与自然的战争,正是辰河流域的“常”,沈从文“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辰河流域的“常”与“变”是沈从文创作的基本模式与主题。</h3><h3> </h3> <h3>  关于单调</h3><h3>  本文花很长篇幅描写了一种单调的声音,一种夜半从江面传来的奇怪声音。文章写到:“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h3><h3>  为什么作者反复一再的强调这种声音单调之后又告诉我们这种声音有非凡的魔力呢。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到后面我们终于知道了这单调声音的来源:它是半夜里渔民用木棒有节奏的敲打船舷,让受惊吓的鱼撞进事先布好的拦江网时所发出的声音。那么就这样一种单调的声音为何却让一个深谙文字的人感到无力去捕捉呢?他这样执著地认定这个单调的声音有单纯到不可比方的魔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我们再来文章中品读一段对于这种声音的描写的文字:</h3><h3>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红光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战争,把我带回到四五千年那个“过去”的时间里去。</h3><h3>  原来,在沈从文被这种单调声音深深吸引的背后,表达的恰恰是他对历史和被历史单调地复制着的人类生活的一种深刻体认。之所以说这种声音单调,其实不光是从声音本身的效果来说的,而更多地是因了这种声音四五千年来一直在这个江面蛰伏着,从来都没有改变,也从来都没有消失过。这才是单调所被赋予的特殊含义。同时,因为有了这样绵长的历史感,这种单调的声音中又增添了太多令人唏嘘不已的亘古不变的价值。这段文字传达出一种厚重而悠长的历史感,正是这种历史感给他的文字带来了深长的回味。我们读到这儿的时候能不为它而动容吗?</h3><h3> 四</h3><h3>小结</h3><h3>沈从文的“人性”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具体来说就是善良、热情、诚实、朴素、雄强,这些都是美好的品质,当然不应该随着现代文明而消失,因而它具有永恒的魅力,成为沈从文创作的永恒的主题。</h3><h3>沈从文《鸭窠围的夜》正是通过对水手和吊脚楼妓女人性美的描写,使这个夜晚更加美丽迷人。一个漫长、寂寥、寒冷的夜,经沈从文的描绘、渲染、想象、点化,火光与杂声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个圣境”,成为一首优美的小夜曲。“人性”之光的点点灯火永远闪烁,温暖着寒夜中人们的心房。《鸭窠围的夜》是人类永恒的夜,它以不可言说的魅力将人们带入一个神圣而高远的境界。</h3> <h3>郁达夫 西溪的晴雨</h3><h3><br></h3><h3>西北风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晓得芦花总还没有白,前两星期,源宁来看了西湖,说他倒觉得有点失望,因为湖光山色,太整齐,太小巧,不够味儿,他开来的一张节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项;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张微雨里下西溪,好教源宁去尝一尝这西湖近帝的野趣。 </h3><h3>天色是阴阴漠漠的一层,湿风吹来,有点儿冷,也有点儿香,香的野草花的气息。车过方井旁边,自然又下车来,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圣教修士们的古墓。从墓门望进去,只是黑沉沉,冷冰冰的一个大洞,什么也看不见,鼻子里却闻吸到了一种霉灰的阴气。 </h3><h3>把鼻子掀了两掀,耸了一耸肩膀,大家都说,可惜忘记带了电筒,但在下意识里,自然也有一种恐怖,不安,和畏缩的心意,在那里作恶,直到了花坞的溪旁,走窗明几净的静莲庵(?)堂去坐下,喝了两碗清茶,这一些鬼胎, 方才洗涤了个空空脱脱。 </h3><h3>游西溪,本来是以松木场下船,带了酒盒行厨,慢慢儿地向西摇去为正宗。像我们那么高坐了汽车,飞鸣而过古荡,东岳,一个钟头要走百来里中的旅客,终于是难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有俗益,你若坐在汽车座里,引颈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见一派空明,遥盖在淡绿成阴的斜平海上;这中间不见水,不见山,当然也不见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绿绿,远无岸,近亦无田园村落的一个大斜坡,过泰亭山后,一直到留下为止的那一条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处就在这里,尤其是当微雨朦胧,江南草长的春或秋的半中间。 </h3><h3>从留下下船,回环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芦花浅水里打圈圈;圆桥茅舍,桑树蓼花,是本地的风光,还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后的一带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觉,忽而又会得移上你的面前来,和你点一点头,又匆匆的别了。 </h3><h3>摇船的少女,也总好算是西溪的一景;一个站在船尾把摇橹,一个坐在船头上使桨,身体一伸一俯,一往一来,和橹声的咿呀,水波的起落,凑合成一大又圆又曲的进行软调:游人到此,自然会想起瘦西湖边,竹西歌吹的闲情,西源宁昨天在漪园月下老人祠里求得的那枝灵签,仿佛是完全的应了,签诗的语文,是《庸风桑中》章末后的三句,叫作“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h3><h3>此后便到了交芦庵,上了弹指楼,因为是在雨里,带水拖泥,终于也感不到什么的大趣,但这一天向晚回来,在湖滨酒楼上放谈之下,源宁却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的西溪,却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h3><h3>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风和,并且在报上也曾看到了芦花怒放的消息;午后日斜,老龙夫好,又来约去西溪,去的时候,太晚了一点,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弹指楼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阳,反照在芦花浅渚的高头,花也并未怒放,树叶也不曾凋落,原不见秋,更不见雪,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荡,飘飘然,浑浑然,洞贯了我们的肠腑,老僧无相,烧了面,泡了茶,更送来了酒,末后还拿出了纸和墨,我们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边的芦花荡,就问无相,花要几时才能全白?老僧操着缓慢的楚国口音,微笑着说:“总要到阴历十月的中间; 若有月亮,更为出色。”说后,还提出了一个交换的条件,要我们到那时候,再去一玩,他当预备些精馔相待,聊当作润笔,可是今天的字,却非写不可,老龙写了“一剑横飞破六合,万家憔悴哭三吴”的十四个字,我也附和着抄了一副不知在那里见过的联语:“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 </h3><h3>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楼来,小河里起了晚烟,船中间满载了黑暗,龙妇又逸兴遄飞,不知上那里去摸出了一枝洞箫来吹着。“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倒真有点像是七月既望,和东坡在赤壁的夜游。</h3> <h3>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俞平伯</h3><h3><br></h3><h3>我写我的“中夏夜梦”罢。有些踪迹是事后追寻,恍如梦寐,这是习见不鲜的;有些,简直当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那更不用提什么忆了。这儿所写的正是佳例之一。</h3><h3>在杭州住着的,都该记得阴历六月十八这一个节日罢。它比什么寒食,上巳,重九……都强,在西湖上可以看见。</h3><h3>杭州人士向来是那么寒乞相的;(不要见气,我不算例外。)惟有当六月十八的晚上,他们的发狂倒很像有点彻底的。(这是鲁迅君赞美蚊子的说法。)这真是佛力庇护——虽然那时班禅还没有去。</h3><h3>说杭州是佛地,如其是有佛的话,我不否认它配有这称号。即此地所说的六月十八,其实也是个佛节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听说在六月十九,这句话从来远矣,是千真万确的了,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h3><h3>三天竺和灵隐本来是江南的圣地,何况又恭逢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芳诞,——又用靓丽的字样了,死罪,死罪!——自然在进香者的心中,香烧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这所谓“烧头香”。他们默认以下的方式:</h3><h3>得福的多少以烧香的早晚为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烧香不怕早。一来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您说这多们费解。)</h3><h3>于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h3><h3>不知是谁的诗我忘怀了,只记得一句,可以想像从前西子湖的光景,这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现在打桨于湖上的,却永无缘拜识了。云山是依然,但濒湖女墙的影子哪里去了?</h3><h3>我们凝视东方,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廛,在黄昏只是星星的灯火,虽亦不见得丑劣;但没出息的我总会时常去默想曾有这么一带森严曲折颓败的雉堞,倒印于湖水的纹奁里。</h3><h3>从前既有城,即不能没有城门。滨湖之门自南而北凡三:</h3><h3>曰清波,曰涌金,曰钱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锁的。烧香客人们既要赶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则不得不设法飞跨这三座门。他们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学鸡叫,(这多们下作而且险!)</h3><h3>只是隔夜赶出城。那时城外荒荒凉凉的,没有湖滨聚英,更别提西湖饭店新新旅馆之流了,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强颜与湖山结伴了。好在天气既大热,又是好月亮,不会得受罪的。至于放放荷灯这种把戏,都因为惯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来的花头,未必真有什么雅趣。杭州人有了西湖,乃老躲在城里,必要被官府(关城门)佛菩萨(做生日)两重逼近着方始出来晃荡这一夜;这真是寒乞相之至了。拆了城依旧如此,我看还是惰性难除罢,不见得是彻底发泄狂气呢。</h3><h3>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却只过了一个六月十八夜;暑中往往他去,不是在美国就是在北京。记得有一年上,正当六月十八的早晨我动身北去的,莹环他们却在那晚上讨了一支疲惫的划子,在湖中飘泛了半晌。据说那晚的船很破烂,游得也不畅快;但她既告我以游踪,毕竟使我愕然。</h3><h3>去年住在俞楼,真是躬逢其盛。是时和H君一家还同住着。H君平日兴致是极好的,他的儿女们更渴望着这佳节。年年住居城中,与湖山究不免隔膜,现在却移家湖上了。上一天先忙着到岳坟去定船。在平时泛月一度,约费杖头资四五角,现在非三元不办了。到十八下午,我们商量着去到城市买些零食,备嬉游时的咬嚼。我俩和Y.L两小姐,背着夕阳,打桨悠悠然去。</h3><h3>归途车上白沙堤,则流水般的车儿马儿或先或后和我们同走。其时已黄昏了。呀,湖楼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楼外楼高悬着炫目的石油灯,酒人已如蚁聚。小楼上下及楼前路畔,填溢着喧哗和繁热。夹道树下的小摊儿们,啾啾唧唧在那边做买卖。如是直接于公园,行人来往,曾无闲歇。偏西一望,从岳坟的灯火,瞥见人气的浮涌,与此地一般无二。</h3><h3>这和平素萧萧的绿杨,寂寂的明湖大相径庭了。我不自觉的动了孩子的兴奋。</h3><h3>饭很不得味的匆匆吃了,马上就想坐船。——但是不巧,来了一群女客,须得尽先让她们耍子儿;我们惟有落后了。H君是好静的,主张在西泠桥畔露地憩息着,到月上了再去荡桨。我们只得答应着;而且我们也没有船,大家感着轻微的失意。</h3><h3>西泠桥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们坐了一会儿,听远处的箫鼓声,人的语笑都迷蒙疏阔得很,顿遭逢一种凄寂,迥异我们先前所期待的了。偶然有两三盏浮漾在湖面的荷灯飘近我们,弟弟妹妹们便说灯来了。我瞅着那伶俜摇摆的神气,也实在可怜得很呢。后来有日本仁丹的广告船,一队一队,带着成列的红灯笼,沉填的空大鼓,火龙般的在里湖外湖间穿走着,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红意越宕越远越淡,我们以没有船赶它们不上,更添许多无聊。——淡黄月已在东方涌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们的船尚在渺茫中。</h3><h3>月儿渐高了,大家终于坐不住,一个一个的陆续溜回俞楼去。H君因此不高兴,也走回家。那边倒还是热闹的。看见许多灯,许多人影子,竟有归来之感,我一身尽是俗骨罢?</h3><h3>嚼着方才亲自买来的火腿,咸得很,乏味乏味!幸而客人们不久散尽了,船儿重系于柳下,时候虽不早,我们还得下湖去。我鼓舞起孩子的兴致来:“我们去。我们快去罢!”</h3><h3>红明的莲花飘流于银碧的夜波上,我们的划子追随着它们去。其实那时的荷灯已零零落落,无复方才的盛。放的灯真不少,无奈抢灯的更多。他们把灯都从波心里攫起来,摆在船上明晃晃地,方始踌躇满志而去。到烛烬灯昏时,依然是条怪蹩脚的划子,而湖面上却非常寥落;这真是杀风景。</h3><h3>“摇摆,上三潭印月。”</h3><h3>西湖的画舫不如秦淮河的美丽;只今宵一律妆点以温明的灯饰,嘹亮的声歌,在群山互拥,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的湖上,这样的穿梭走动,也觉别具丰致,决不弱于她的姊妹们。用老旧的比况,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风”,秦淮河的是“闺房之秀”。何况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只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风雨来时还不免虚度了。</h3><h3>公园码头上大船小船挨挤着。岸上石油灯的苍白芒角,把其他的灯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们不如别处去。我们甫下船时,远远听得那边船上正缓歌《南吕懒画眉》,等到我们船拢近来,早已歌阑人静了,这也很觉怅然。我们不如别处去。船渐渐的向三潭印月划动了。</h3><h3>中宵月华皎洁,是难于言说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动着的歌声人语,灯火的微芒,合拢来却晕成一个繁热的光圈儿围裹着它。我们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惘,软软地跳动着。</h3><h3>灯影的历乱,波痕的皴皱,云气的奔驰,船身的动荡……一切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梦的惟一象征,故在当时已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h3><h3>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灯歌又烂漫起来,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绕这小洲而游,渐入荒寒境界;上面欹侧的树根,旁边披离的宿草,三个圆尖石潭,一支秃笔样的雷峰塔,尚同立于月明中。湖南没有什么灯,愈显出波寒月白;我们的眼渐渐饧涩得抬不起来了,终于摇了回去。另一划船上奏着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们的归船。记得从前H君有一断句是“遥灯出树明如柿”,我对了一句“倦桨投波密过饧”;虽不是今宵的眼前事,移用却也正好。我们转船,望灯火的丛中归去。</h3><h3>梦中行走般的上了岸,H君夫妇回湖楼去,我们还恋恋于白沙堤上尽徘徊着。楼外楼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尽。</h3><h3>路上行人三三五五,络绎不绝。我们回头再往公园方面走,泊着的灯船少了一些,但也还有五六条。其中有一船挂着招帘,灯亦特别亮,是卖凉饮及吃食的,我们上去喝了些汽水。中舱端坐着一个华妆的女郎,虽然不见得美,我们乍见,误认她也是客人,后来不知从那儿领悟出是船上的活招牌,才恍然失笑,走了。</h3><h3>不论如何的疲惫无聊,总得拚到东方发白才返高楼寻梦去;我们谁都是这般期待的。奈事不从人厘,H君夫妇不放心儿女们在湖上深更浪荡,毕竟来叫他们回去。顶小的一位L君临去时只咕噜着:“今儿顽得真不畅快!”但仍旧垂着头踱回去了。只剩下我们,踽踽凉凉如何是了?环又是不耐夜凉的。“我们一淘走罢!”</h3><h3>他们都上重楼高卧去了。我俩同凭着疏朗的水泥栏,一桁楼廊满载着月色,见方才卖凉饮的灯船复向湖心动了。活招牌式的女人必定还支撑着倦眼端坐着呢,我俩同时作此想。</h3><h3>叮叮当,叮叮冬,那船在西倾的圆月下响着。远了,渐渐听不真,一阵夜风过来,又是叮……当。叮……冬。</h3><h3>一切都和我疏阔,连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来也朦胧得甚于烟雾。才想转身去睡;不知怎的脚下踌躇了一步,于是箭逝的残梦俄然一顿,虽然马上又脱镞般飞驶了。这场怪短的“中夏夜梦”,我事后至今不省得如何对它。它究竟回过头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哪能怪它。喜欢它吗?不,一点不!</h3><h3>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作于北京。</h3> <h3>春雨 梁遇春</h3><h3><br></h3><h3>  整天的春雨,接着是整天的春阴,这真是世上最愉快的事情了。我向来厌恶晴朗的日子,尤其是娇阳的春天;在这个悲惨的地球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欣欢的气象,简直像无聊赖的主人宴饮生客时拿出来的那副古怪笑脸,完全显出宇宙里的白痴成分。在所谓大好的春光之下,人们都到公园大街或者名胜地方去招摇过市,像猩猩那样嘻嘻笑着,真是得意忘形,弄到变成为四不像了。可是阴霾四布或者急雨滂沦的时候,就是最沾沾自喜的财主也会感到苦闷,因此也略带了一些人的气味,不像好天气时候那样望着阳光,盛气凌人地大踏步走着,颇有上帝在上,我得其所的意思。至于懂得人世哀怨的人们,黯淡的日子可说是他们惟一光荣的时光。苍穹替他们流泪,乌云替他们皱眉,他们觉到四围都是同情的空气仿佛一个堕落的女子躺在母亲怀中,看见慈母一滴滴的热泪溅到自己的泪痕,真是润遍了枯萎的心田。斗室中默坐着,忆念十载相违的密友,已经走去的情人,想起生平种种的坎坷,一身经历的苦楚,倾听窗外檐前凄清的滴沥,仰观波涛浪涌,似无止期的雨云,这时一切的荆棘都化做洁净的白莲花了,好比中古时代那班圣者被残杀后所显的神迹。“最难风雨故人来”,阴森森的天气使我们更感到人世温情的可爱,替从苦雨凄风中来的朋友倒上一杯热茶时候,我们很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子的心境。“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人类真是只有从悲哀里滚出来才能得到解脱,千锤百炼,腰间才有这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很可以象征我们子立人间,尝尽辛酸,远望来日大难的气概,真好像思乡的客子拍着阑干,看到郭外的牛羊,想起故里的田园,怀念着宿草新坟里当年的竹马之交,泪眼里仿佛模糊辨出龙钟的父老瞒珊走着,或者只瞧见几根靠在破壁上的拐杖的影子。所谓生活术恐怕就在于怎么样当这么一个临风的征人罢。无论是风雨横来,无论是澄江一练,始终好像惦记着一个花一般的家乡,那可说就是生平理想的结晶,蕴在心头的诗情,也就是明哲保身的最后壁垒了;可是同时还能够认清眼底的江山,把住自己的步骤,不管这个异地的人们是多么残酷,不管这个他乡的水土是多么不惯,却能够清瘦地站着戛戛然好似狂风中的老树。能够忍受,却没有麻木,能够多情,却不流于感伤,仿佛楼前的春雨,悄悄下着,遮住耀目的阳光,却滋润了百草同千花。檐前的燕子躲在巢中,对着如丝如梦的细雨呢喃,真有点像也向我道出此中的消息。</h3><h3>  可是春雨有时也凶猛得可以,风驰电掣,从高山倾泻下来也似的,万紫千红,都付诸流水,看起来好像是煞风景的,也许是那有怀抱罢。生平性急,一二知交常常焦急万分地苦口劝我,可是暗室扪心,自信绝不是追逐事功的人,不过对于纷纷扰扰的劳生却常感到厌倦,所谓性急无非是疲累的反响罢。有时我却极有耐心,好像废殿上的玻璃瓦,一任他风吹雨打,霜蚀日晒,总是那样子痴痴地望着空旷的青天。我又好像能够在没字碑面前坐下,慢慢地去冥想这块石板的深意,简直是个蒲团已碎,呆然趺坐着的老僧,想赶快将世事了结,可以抽身到紫竹林中去逍遥,跟把世事撇在一边,大隐隐于市,就站在热闹场中来仰观天上的白云,这两种心境原来是不相矛盾的。我虽然还没有,而且绝不会跳出入海的波澜,但是拳拳之意自己也略知一二,大概摆动于焦燥与倦怠之间,总以无可奈何天为中心罢。所以我虽然爱11葺葺的细雨,我也爱大刀阔斧的急雨,纷至沓来,洗去阳光,同时也洗去云雾,使我们想起也许此后永无风恬日美的光阴了,也许老是一阵一阵的暴雨,将人世哀乐的踪迹都漂到大海里去,白浪一翻,什么渣滓也看不出了。焦燥同倦怠的心境在此都得到涅磐的妙悟,整个世界就像客走后,撇下筵席洗得顶干净,排在厨房架子上的杯盘当个主妇的创造主看着大概也会微笑罢,觉得一天的工作总算告终了。最少我常常臆想这个还了本来面目的大地。</h3><h3>  可是最妙的境界恐怕是尺犊里面那句烂调,所谓“春雨缠绵”罢。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霉雨,好像再也不会晴了,可是时时刻刻都有晴朗的可能。有时天上现出一大片的澄蓝,雨脚也慢慢收束了,忽然间又重新点滴凄清起来,那种捉摸不到,万分别扭的神情真可以做这个哑谜一般的人生的象征。记得十几年前每当连朝春雨的时候,常常剪纸作和尚形状,把他倒贴在水缸旁边,意思是叫老天不要再下雨了,虽然看到院子里雨脚下一粒一粒新生的水泡我总觉到无限的欣欢,尤其当急急走过檐前,脖子上溅几滴雨水的时候。可是那时我对于春雨的情趣是不知不觉之间领略到的,并没有凝神去寻找,等到知道怎么样去欣赏恬适的雨声时候,我却老在干燥的此地做客,单是夏天回去,看看无聊的骤雨,过一过雨瘾罢了。因此“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快乐当面错过,从我指尖上滑走了,盛年时候好梦无多,到现在彩云已散,一片白茫茫,生活不着边际,如堕五里雾中,对于春雨的怅惘只好算做内中的一小节罢,可是仿佛这一点很可以代表我整个的悲哀情绪。但是我始终喜欢冥想春雨,也许因为我对于自己的愁绪很有顾惜爱抚的意思;我常常把陶诗改过来,向自己说道:“衣沾不足惜,但愿恨无违。”我会爱凝恨也似的缠绵春雨,大概也因为自己有这种的境罢。</h3> <h3>&nbsp; &nbsp; &nbsp;春雨赏析:</h3><h3><br></h3><h3>《春雨》一篇有两点是能代表梁遇春小品的特征的。一是知识的密集,谈春天的雨用了许多的诗词典故,引用时随意牵来,妙手天成。二是个人情感的融入,在此篇里有时达到对自己深入解剖的程度。按照梁遇春的写作年表,此文是作为遗稿发表在《新月》第4卷第5号上,极可能是他生命遽然离世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借了春雨绵绵的时刻,梁遇春在做步入社会几年来的一个小结,心情显得有些像“春雨”样的晦暗不明。但这是梁遇春的典型的心情。他的人生态度的执着,从来不是表现为廉价的“乐观”的。</h3><h3>全文共三段,分别表达春雨的三种不同的境界。能把春雨如此细细地加以辨析,同时也就把自己的感情鞭辟入里地详加分析,这样的文字古往今来也不多见。</h3><h3>一开头就提出了梁遇春式的反题:不喜欢春天晴朗的日子,不喜欢“骄阳”,却说“整天的春雨,接着是整天的春阴,这真是世上最愉快的事情了”。为什么?理由是,春天的太阳与我们悲惨的地球处处不协调,反而“显出宇宙的白痴成分”。而阴霾四布或急雨滂沱的时候,对于平时盛气凌人的有钱有势的人来说,能令其苦闷,稍稍带了人气;对于懂得人世哀怨的人来说,更能通过苍穹流泪、乌云皱眉的自然现象,感受到同情和抚慰,于是一切的荆棘仿佛化作了朵朵白莲。春雨和春阴就这样反衬出人间的温暖,你看梁遇春的论证有没有道理?这里的几个比喻都运用得别致,如形容春阳的欢欣在这世界上的不和谐,“简直像无聊赖的主人宴饮生客时拿出来的那副古怪笑脸”。下面类似的漂亮比喻句是很多的。接着,梁遇春重新读解了“最难风雨故人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三个带“雨”字的古典诗句,第一句解成人间温情,第二句解成悲哀能使人解脱,第三句解成真正的生活术就是能当个临风的征人。春雨春阴经过作者这样一番净滤,它的功能是使异地的人和他乡之人能戛戛然站立,达到“能够忍受,却没有麻木,能够多情,却不流于感伤”的境地。这即是春雨、春阴的境界。</h3><h3>第二种境界,是凶猛的春雨造成的。这种雨,看似大煞风景,其实别有怀抱,能对摇摆于焦躁和倦怠之间的人生疲软症,来一个猛烈的冲刷。作者至此,开始解剖自己。表面上自己的“性急”,不过是“疲累的反响”而已。所谓“疲累”,作者连用两个意象来描绘:一如痴望空旷青天的废殿的玻璃瓦(琉璃瓦);二像无字碑前蒲团已碎、趺坐冥想的老僧。但自己并未跳出人海,倦怠又会转化为焦躁。这时,自然界大刀阔斧的急雨就有它心理治疗的功用了。它能洗去阳光,也能洗去云雾,洗得大地赤条条真干净,洗得哀乐之心、倦怠焦躁之心都得到“妙悟”。急雨过后的世界,让充当人间主妇的上帝看了,就像看到客走宴散厨房架子上的杯盘洗得干干净净而发出微笑。这是初步尝到了人生的不如意,而又力图超脱,才会产生的对春雨倾泻的向往。</h3><h3>第三境界是江南春雨的常态,应了一句熟语:春雨缠绵。特别是梅雨季节,忽晴忽雨,捉摸不定,万分别扭的情景,直是哑谜一般的人生的“象征”。作者童年领略过的檐雨溅入脖领的情趣,也久违了。“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快乐,在干燥的北方是不可遇的了。写到这里,梁遇春自称已经进入“盛年”(其实是刚刚出校工作的年轻人),他是早熟的,面对淅淅沥沥的春雨,他能感受怅惘。一个像梁遇春这样的知识者,比常人更多领悟到人生的悲剧性,忍受悲哀的时间太久,赋予悲哀以高度的文学价值及人生寓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是一种人文心境,年事略高,人人都体会得到。</h3><h3>本文用春雨的骤然停歇、迅疾泻下、淅沥不止这三种形态,创造出三类各自独立而又相互联系的人生境地。雨息造成的冷湿,激起人们对温馨的一往情深;雨的冲刷和迸射,有不管不顾的畅快,以及扫荡一切后的空朗、失落感;最终达到的,是静谧、凄清地面对世界,不免含有几分忧郁的状态。“春雨”的包孕性和丰富的意味,就这样展示出来。全篇运用“象征”,是十分成功的。</h3><h3>梁遇春擅长写英国式的絮语小品,如本篇连绵地谈论“春雨”的写法,即是一种。但我们不要把梁遇春散文的民族根底忘却了。像本文从字句的采纳到意境的借鉴,均得力于中国古代文学里毫不缺乏的有关“雨”的诗词遗产。就以结尾处活用陶(渊明)诗来说,原诗《归园田居》的句子“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被移了一个字,改了一个字,成“衣沾不足惜,但愿恨无违”,立时像湿润衣物的每一粒雨珠都凝结着无限的“恨意”一样。作者偏爱“凝恨也似的缠绵春雨”的心境,也就呼之欲出了。我们应当仔细地领会梁遇春学习外国文学,又不被拘泥的写作姿态。</h3> <h3>玄武湖的晚秋 疾雨</h3><h3><br></h3><h3>晚秋的萧索是使人感触的时节,正如回忆里的岁月随西风而飘落叶,即使秋色满园,秋光正艳,而处于眼前的沉闷环境,总觉湖山的影子频在怀恋中,渴望重游似感有无比的迷惘在。</h3><h3>去年晚秋,我曾因偶然的机会而旅居金陵,玄武湖的长堤上时添我的豪情的游踪,那时节,虽是劫后湖山,满目苍凉,但在凄苍破碎的境界下,却也有着系心人处的景况,心里并不因来得过迟看不到满湖荷花而怅惘,在那断梗败叶的残荷丛,荡着一叶轻舟,划着船儿前进,但觉湖上的秋光是充满着诗意。湖水清而浅,灰色的石头墙城环围在侧面,紫金山的黛痕横在湖的尽头,在淡黄而温暖的阳光下,一切都是柔和而宁静的。看那湖上往来的小艇画舸,以及游客们的风姿,频感这儿是隔绝了尘世的天上乐园,更无半丝离愁惹人困恼。何况正当祖国胜利的初期,一切都是骋心的幻象,绝不像今年此时,多少人的美梦被现实的鞭子击得粉碎。</h3><h3>晚秋的玄武湖上,不论白昼和黄昏,多少英雄美人的故事在动人地搬演,看壮士凯旋归来,红粉佳人老了几许?</h3><h3>五洲公园在那时虽显得零落,为了乍脱敌伪时期,在那枯草衰柳间,没有锦样业菊的点缀,但在像我这般孤独的异乡人心目中,却也是很好的流连去处。那时我的处境虽不算得意,但因自己贡献于祖国的一切太有限,自然说不失意了。不过心里确有终老是乡之幻感。(而今方知湖山之美,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是不适宜的,怪不得眼前的心境颇消沉。)</h3><h3><br></h3><h3>我曾在湖上采过菱,一面采一面剥着吃,津津有味地,同游的伙伴也都感兴致不浅。最使我难忘的是残荷集上的那几只翠绿色的小青蛙,怪好玩的,其间曾捉到数只放在船里,想包着荷叶带回去养着,最后却给我放回湖中去了。</h3><h3>湖上有二座桥,穿过石桥洞,划到湖东深处,再穿过一座绿木的“翠桥”,黄昏的景色在落日城头波光荡漾下是够美丽而使人沉醉的,可是那些终年离不开湖的船娘和撑着篙子卖食品的小贩们,可早已厌倦了,如此生涯,何况在过去数年间,玄武湖上常有悲剧发生,更有血和泪凝成的故事。</h3><h3>暂不说这石头城的荒凉和充满着官僚气,遨游六朝名胜的人终忘不了鸡鸣寺玄武湖,在鸡鸣寺上凭栏凝望玄武湖景色,颇有烟波旷渺之感,而玄武湖在春秋佳节和休假日是怪热闹的,一过晚秋便冷落下来,但一比水西门外终年凄凉的莫愁湖,她总算是幸运的。</h3><h3>我曾怀着一副傻劲,从玄武门太平门,去完玄武湖的长堤,愈走愈荒凉,人迹悄然,满眼是荒烟蔓草,无比凄愁的况味。……</h3><h3>湖神庙,在五洲公园却建得怪不像样,比起其他的建筑物如音乐亭,就未免有些逊色,而且不伦不类,还题着汉奸高冠吾的逆笔“湖山之止”,不知如今可铲除了否?</h3><h3>在南京短短五个月间,几番想趁下雨天到湖上去划船,领略“画船听雨眠”的诗境,却因交通的阻梗而作罢,至于没有在湖上留一张小影,更是遗憾,怕再过几年有缘重踏上旧游踪迹,五洲公园的景色也许会随时代而改了旧观。</h3><h3>听说西湖的晚秋是冷落了,而眼前的玄武湖上,却还得继续她的另一番盛况,湖山无恙,大概有不少要赞美这六代豪华的遗迹,抱着怀古的幽情的吧?</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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