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新世界(全集)

栏目:娱乐资讯  时间:2023-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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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着新世界(上)

  1

  有些深夜,在周围都安静下来之后,我会沉沉地坐在椅子里,阖上双眼去看。

  浮现在眼前的,历来都是别无二致的光景,每一次都一样。

  在佛堂的黑暗中熊熊燃烧于护摩[1]坛上的火焰,伴着自地底传来的真言朗唱,橘黄色的火粉爆裂绽放,仿佛连合十的双手都要被包裹起来一般。每当此时,我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出现的为何是这幅景象?

  距离我十二岁时的那个夜晚,岁月已然流逝了二十三载。在过去的岁月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也有过无法想象的悲伤与恐惧。在我十二岁时曾经相信过的一切,应该早已经被彻底颠覆了才对。

  然而即使到了今天,不知为何,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依然是那一晚的景象。

  我所受的催眠暗示,果真强大到如斯地步么?

  有些时候,我甚至还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直到今天,我依然未曾从洗脑中逃脱。

  时至今日,之所以会要将这一连串的事件记载下来,是因为一个小小的理由。

  自从大半事物归于灰烬的那一天以来,已经过去了十年的岁月。

  十年这样一个时间段,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只不过颇为讽刺的是,当曾经堆积如山的悬案一个个得到解决,新体制终于开始步上正轨的时候,对未来的疑问却也生出了萌芽。而在这些日子里挤出时间反复翻阅历史资料之后,我认识到,人类这种生物,不管有过多少不得不伴着泪水吞咽的教训,只要过了咽喉,所有教训便又会被彻底遗忘。

  当然,不论是谁,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感受,还有不再让同样的悲剧重演的誓言。应该不会吧,我期望。

  只是万一到了某一天、到了某个连人们的记忆都彻底风化的遥远未来,我们的愚蠢会不会再度上演呢?这份忧虑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因此,我下决心提笔撰写这一份手记,然而写到中途却又屡屡感到难以为继。在自己的记忆里,仿佛时时处处都有被虫豸咬噬的部分,怎么也想不起重要的细节。

  找当时一同经历的人比照印证,却又发现人类的大脑似乎会通过臆造来补全记忆中的欠缺部分。明明是一同经历的事情,彼此之间却常常生出相互矛盾的记忆。

  譬如,我之所以能在筑波山活捉拟蓑白[2],是因为之前眼睛疼痛,戴上了红色太阳镜的缘故。直到今天,这件事情依然鲜明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觉却相当自信地断言我并没有戴过那样的东西。不但如此,觉甚至还在言语之中暗示,那时候之所以会捉住拟蓑白,完全是他的功劳。当然,这是绝对的无稽之谈。

  我半带赌气地找了所有我能想到的人,逐一对照矛盾之处。在这一过程中,无论是否愿意承认,我还是意识到一个事实:不管是谁,都不会将记忆扭曲到对自己不利的方向上去。

  我一面怜悯地笑,一面将这条关于人类愚蠢程度的新发现记到自己的手记里。忽然间,我意识到我独将自己划在了这条法则之外。但在他人看来,我肯定也是依照自身的喜好重写了自我的记忆吧。

  所以,我想加上一条附记,注明这份手记说到底只是我的一家之言,甚至也许只是为了将我自身的行为正当化而扭曲的故事。尤其是后来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生命陨落,也可以说都是我们的行为所致,因此对于我而言,哪怕是在无意识之中,应该也有扭曲故事的动机吧。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努力挖掘自己的记忆,真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尽可能忠实地描写事件的细节。此外,通过模仿古代小说的手法,我也希望尽量重现事件发生当时自己的所感与所想。

  这份草稿以永不褪色的墨水写在据说足以保存千年而不会氧化的纸上。完成之际,我应该不会给任何人看(不过也许会给觉一个人看,听听他的意见),直接放进时间胶囊,深埋到地下吧。

  到那时候,我打算再抄写两份,总共留下三份。这几份手记的存在必须保密,以防将来的某一天,旧体制,或者近似于旧体制的制度复活,对一切书籍加以审查的社会再度降临。而之所以抄录三份手记,就是考虑到万一出现那样的情况,还可以勉强应对。

  换言之,这几份手记是给千年后的同胞留下的绵长书信。当它们被阅读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是否在真正的意义上有所改变,是否踏上了崭新的道路。

  还没有作自我介绍。

  我叫渡边早季。二一〇年十二月十日生于神栖六十六町。

  就在我降生之前,一百年一开花的竹子忽然间一齐绽放。三个月滴雨未下,却在盛夏时分下起了雪。尽是反常的气象。然后,到了十二月十日的那天晚上,天地万物都要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之时,猛然间闪电划破长空,无数人目睹到身披金色鳞甲的神龙在云间游弋的模样……

  诸如此类的异象,半点也没有。

  二一〇年是很平凡的一年。我也和那一年一同出生在神栖六十六町的其他孩子一样,是个极其平凡的婴孩。

  不过对于我母亲来说,那恐怕是不同的吧。怀上我的时候,母亲已经快要四十岁了,心底似乎早已悲观地认定自己不能生出孩子。在我们的时代,临近四十的确是相当高龄的妊娠年纪了。

  而且我母亲渡边瑞穗还身居图书馆司书的要职。她的决断不但可以左右小町的将来,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能影响到许多人的生死。每天都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压力,又要小心顾及重要的胎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应付得来的。

  同一时期,我父亲杉浦敬则是神栖六十六町的町长。那大概也是相当忙碌的职务吧。不过在我出生的时候,司书工作的责任之重,远非町长所能比拟。当然,今天也是这样,但也许已经没有像当年那么大的差别了。

  在一场给新发掘出的书籍进行分类的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母亲突然感到强烈的阵痛。虽然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但羊水已经破了。母亲立刻被送到小町远郊的妇产医院。仅仅过了十分钟,我便在这里发出了第一声啼哭。不过据说我的运气很不好,脐带绕颈,脸都憋紫了。一开始根本哭不出来;助产士又是个年轻人,第一次给人接生,急得差点发疯。幸好脐带的结很快解开,我也终于得以将这个世界的氧气吸进自己的肺里,并发出健康的啼哭声。

  两周之后,在同一家妇产医院兼育儿所里又有一个女孩降生。那就是后来成为我挚友的秋月真理亚。真理亚不但是早产儿兼胎位倒置,还和我一样都是脐带绕颈,而且据说她的情况比我严重得多,出生的时候已经差不多陷入了假死状态。

  不过似乎是因为之前有过给我母亲助产的经验,这一回助产士处理起来很冷静。听说如果当时稍有一点应对不当,解开脐带的时间略晚一会儿的话,真理亚肯定就活不成了。

  我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曾为自己间接拯救了挚友的生命欣喜不已。然而到了今天,每当再度想起这件事,我心中就会涌起复杂的感情。因为,如果真理亚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应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失去生命……

  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在家乡丰润的自然怀抱中度过了幸福的幼年时代。

  神栖六十六町由散布在大约五十平方公里地域内的七个乡构成。外界与小町的分界是八丁标。考虑到千年之后[3]的世界也许连八丁标都会不复存在,所以姑且在这里作个解释。八丁标又叫“注连绳”,上面悬着无数名为“纸垂”的纸片,它是阻止外界的邪恶事物侵入小町的牢固路障。

  孩子们被反复告诫绝不可跑到八丁标外面去。外界到处游荡着恶魔和妖怪,小孩子一个人出去的话,会遭遇可怕的东西。

  “都说有可怕的东西,可到底是什么呢?”

  我记得自己有一天这样问过父亲。那应该是大约六七岁时候的事吧,说起话来可能还有点口齿不清。

  “很多很多啊。”

  父亲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手托在长长的下巴上,向我投来充满慈爱的目光。那双和蔼的茶色眼睛至今仍然在我记忆中闪亮。他从来没有用严厉的眼神看过我,也几乎从不对我大声说话。只有一次,也是因为我自己不注意,走路东张西望的,再不警告我,我就要掉进原野上的大洞里去了。

  “唔,早季也知道的吧?化鼠、猫怪、气球狗的故事啊。”

  “那些东西全都是故事,不是真的,妈妈这么说的呀。”

  “别的先不说,化鼠真的有哦。”

  父亲虽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却让我大吃一惊。

  “骗人。”

  “不是骗人。之前小町大兴土木的时候,也请过很多化鼠来帮忙。”

  “我没看到啊。”

  “因为大人们都注意不让孩子们看到。”

  父亲没有说为什么要瞒着不让我们看到。不过化鼠这样的东西,恐怕是丑陋得没法让孩子看吧,我这样想。

  “但是,化鼠既然听人的指挥,那也并不可怕呀。”

  父亲把正在看的文书放到矮桌上,挥起右手,口中低声念诵咒文。细细的纸纤维发出的沙沙声变化起来,浮现出犹如炙烤一般的复杂花纹。那是显示町长决裁事项的花押。

  “早季知道‘阳奉阴违’这个词吗?”

  我默默摇头。

  “表面上听从指示,心里却在打着相反的主意。”

  “相反的主意是指什么?”

  “欺骗对方,并制订背叛的计划。”

  我张大嘴巴。

  “不会有那种人吧。”

  “是啊,人当然绝对做不出背叛别人的事。但是,化鼠和人完全不同。”

  我开始有点害怕了。

  “化鼠把具备咒力的人类当作神来崇拜,所以会对大人绝对服从。但是,对于还没有咒力的孩子,很难说它们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避免让孩子与化鼠接触。”

  “……可是,要让它们帮忙做事,不就要让它们进到小町里来吗?”

  “这种时候必定会有大人在旁边监督。”

  父亲把文书收进书箱,再一次轻轻挥手。书箱和盖子眼看着融合成一体,变成了中空的涂漆木块。除了父亲,谁都不知道施放咒力的时候采用了怎样的意象,所以很难在不损坏书箱盖子的情况下把它打开。

  “总而言之,绝对不能到八丁标外面去。八丁标里面有强力的结界,非常安全,但如果往外面走上哪怕一步,就没有咒力守护了。”

  “但是,化鼠……”

  “不单是化鼠。学校里应该已经教过恶鬼和业魔的故事了吧?”

  我不禁怔住了。

  恶鬼的故事、业魔的故事,在不同阶段会不断被重述、不断被要求学习,仿佛要将它们深深刻入我们的潜意识。我这时候在学校听到的虽然只是幼年阶段的版本,但也已经差不多快到要做噩梦的地步了。

  “八丁标外面,真的有恶鬼……业魔什么的?”

  “嗯。”

  仿佛是为了缓和我的恐惧,父亲和蔼地微笑起来。

  “老师说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早就没有了……”

  “确实,近一百五十年来,一次都没出现过。但是,凡事总有万一啊。早季,你不想像采草药的少年那样突然撞见恶鬼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

  在这里大致介绍一下恶鬼的故事和业魔的故事吧。只不过不是面向幼儿的版本,而是进入完人学校[4]之后学到的完整版。

  恶鬼的故事

  这是发生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的故事。有一个去山里采草药的少年,因为一心采草药,不知不觉来到了八丁标的注连绳前面。八丁标里面的草药差不多全都被采完了,少年无意间一抬头,却发现外面还生长着许多草药。

  很久以前大人就已经反复告诫过,绝不能到八丁标外面去。如果一定要去,必须由大人陪伴才能出去。

  可是,附近没有大人。少年犹豫了一下,他想,出去一小会儿应该没有问题吧。就算出了八丁标,注连绳也还在自己鼻子下面,近得很,飞快跑出去摘完草药再赶紧跑回来就行了。

  少年悄悄钻过注连绳。纸条轻轻摇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就在这时,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除了违反大人反复的叮嘱而产生的内疚感之外,还有一种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不安袭来。

  没事的——少年拼命给自己鼓劲,向草药走去。

  然后,恶鬼来了。

  恶鬼和少年差不多高,但外表看上去就很可怕。想要燃尽万物的愤怒犹如火焰一样变成了他背后的光圈,那光圈不住地剧烈翻腾旋转,卷出一个个漩涡。恶鬼所过之处,周围的草木全都伏倒、枯萎、熊熊燃烧。

  少年的脸吓得惨白,但他拼命忍住了没有叫喊,悄悄向后退去。只要能钻过注连绳、进入八丁标,应该就不会被恶鬼看到了。

  但就在这时,少年脚下发出了枯枝折断的声音。

  恶鬼面无表情地向少年望过来。它就像终于找到了怒火的对象一般凝视着少年。

  少年钻过注连绳,随即一溜烟地向里面跑了进去。自己已经回到了八丁标里面,应该没有危险了。

  可是,少年回头一看,天哪,恶鬼也钻过注连绳侵入进来了!

  这个时候,少年想,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把恶鬼招进八丁标的里面了。

  少年一边哭,一边在山路上奔跑。可是不管他跑到哪里,恶鬼都追在后面。

  少年沿着注连绳,朝村子对面山谷间的小河跑去。

  少年一边跑一边向身后张望,只见追在后面的恶鬼的脸在灌木丛中忽隐忽现。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嘴角带着诡异的笑。

  恶鬼是在让自己带路去村子!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如果就这样把恶鬼带回村里,整个村子恐怕都要毁于一旦。

  跑出最后的灌木丛,眼前是悬崖峭壁。深深的谷底传来的轰隆隆的水声,在山谷间回荡不休。峡谷上架着一座崭新的吊桥。

  少年没有过吊桥,而是沿着悬崖向小河的上游跑去。

  少年回头张望的时候,看见恶鬼已来到桥边,望着自己。

  少年一个劲地往前跑。

  跑了一阵,前方又出现了一座吊桥。

  少年来到桥边。那是一座饱受日晒雨淋、已经破烂不堪的吊桥。吊桥摇晃不停,在乌云蔽天的背景下,仿佛一道诡异的黑影在招手呼唤“来吧,来吧”。

  这座桥随时都可能塌掉。十多年前就已经没有哪个人敢走上去了。村里人也总是警告少年绝对不要走这座吊桥。

  少年开始慢慢走上吊桥。

  承担负荷的绳索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脚下的木板差不多都朽烂了,仿佛马上就会四散粉碎一般。

  恶鬼也上了吊桥。桥的摇晃更加剧烈了。

  少年向谷底望了一眼,眼前一阵眩晕。

  抬起头,恶鬼已经相隔不远了。

  当那张可怕的面孔已经清晰可辨的时候,少年挥起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镰刀,一刀砍断了支撑吊桥的一根绳索。

  吊桥的桥板直立起来,少年差一点滑落下去,幸好他及时抓住了另一根绳索。

  恶鬼掉下去了吗?少年回头望去,哎呀,它和自己一样也抓住了绳子!

  恶鬼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少年。

  镰刀已经掉下山谷了,没办法砍断那根绳子了。

  该怎么办?少年绝望之下,只有向天祈祷:就算我死也没关系,无论如何,请不要让恶鬼靠近村子。

  是少年的祈祷被上天听到了吗?还是本来就已经破烂不堪的吊桥,另一根绳索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了呢?

  吊桥“咔嚓”一声断了,向万丈深渊掉了下去。少年和恶鬼的身影都不见了。

  自那之后,直到今天,恶鬼再也没有出现。

  这个故事包含了若干启示。

  就算是小孩子也很容易理解故事中包含了不能走出八丁标的教训。等到稍大一点之后,也许可以领会到舍己为人、牺牲自己的生命保障村子安全的教训。

  但真正的教诲,越是聪敏的孩子越难领会。

  到底有谁能够想到,这个故事的真正目的是在告诫我们恶鬼真的存在呢?

  业魔的故事

  这是发生在大约八十年前的故事。村子里住着一个少年。他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孩子,但却有一个缺点。这个缺点随着少年的成长,渐渐变得越来越明显。

  少年太骄傲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学校和村子里大人们教的东西,少年只是表面上装出好好在听的样子,重要的教训从来不会真正进到他的心里。

  少年嘲笑大人们的愚蠢,甚至开始嘲笑这个世界的伦理。

  傲慢,埋下了业[5]的种子。

  渐渐地,少年开始逐渐远离朋友的圈子。孤独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倾诉的唯一对象。

  孤独,是业的温床。

  茕茕孑立的少年,常常沉湎在自己的思考里。而且,思考不应该思考的事情,怀疑不应该怀疑的东西。

  不良的思考,开始让业无边蔓延。

  就这样,在少年浑然无觉的情况下,业不断积累。少年终于开始向非人的事物——业魔转变。

  一段时间之后,村人因恐惧业魔纷纷逃走,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小村。

  业魔搬进森林里住,然而不知什么时候,森林里一切可以称为生物的生物也都消失了。

  业魔走到哪里,哪里的植物都会发生奇怪的扭曲,变成完全无法想象的形状,活生生地腐烂。

  被业魔触摸的食物,立刻就会变成致命的毒药。

  业魔在怪异的死之森林中彷徨。

  终于,业魔意识到,自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业魔离开了黑暗的森林。一出森林,眼前一片开阔。业魔被闪闪发亮的光芒包围了。他来到了山里的一处深湖。

  业魔走进湖里,一边想着,这清洁的水能否洗净所有的业?

  然而,业魔周围的水开始迅速变黑,整个湖水都开始变成毒液。

  业魔无法存在于这个世上。

  领悟到这一点,业魔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湖底。

  比起恶鬼的故事,这里的教训应该更加简单明了吧。

  但是很显然,此时的我不可能理解它的真实含义。直到某一天,在无尽的绝望与悲伤之中,我亲眼看到了真正的业魔的身影……

  一旦拿起笔,写下这些文字,便有各种各样的回忆蜂拥而来,几乎令我无法收拾。还是由孩提时代的事情开始吧。

  就像之前写到的一样,组成神栖六十六町的有七个乡。小町中心是利根川东岸的茅轮乡,也是行政机关集中的地方;北面是在森林中间散布着高大房屋的松风乡;东面的沿海地带则是白砂乡;紧靠茅轮乡南边的是水车乡;在利根川的西岸,西北方向视野开阔的是见晴乡;靠在它南边的则是水田地带的黄金乡;最西面的是栎林乡。

  我出生在水车乡。这个名字应该不需要进一步说明了吧。神栖六十六町中有数十道纵横交错的水路,将利根川细细分割。人们都乘船沿着水路来往通行。另外,水路的水虽然被用于运输,但在不断的努力之下,依然保有足够的清洁。虽然拿来喝可能还会有点犹豫,但用来洗脸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家门前有鲜艳的红色鲤鱼游弋嬉戏,还有构成“水车乡”这个名字的无数水车旋转不停。七个乡里每个乡都有自己的水车,不过水车乡里的水车数量极多,非常壮观。上挂、逆车、下挂、胸挂……这些都是我记得的水车种类,实际上也许还要多许多。每个水车都承担着某项任务,捣米啊、磨小麦啊,将人从这种过于单调却又不得不集中精神的劳作中解放了出来。

  诸多水车之中,有一个格外巨大的带有金属轮子的水车,那是每个乡仅此一座的发电用水车。由这里产生出来的珍贵电力,被用于乡文化馆房顶上高音喇叭的播音。伦理规定[6]严格禁止将电力用于除此之外的其他用途。

  每天傍晚,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高音喇叭都会响起同样的旋律。那是名叫《归途》[7]的曲子,是有着“德沃夏克”这样一个奇怪名字的作曲家在很久很久以前写的交响乐的一部分。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歌词是这样的:

  远山外晚霞里落日西西沉

  青天上月渐明星星眨眼睛

  今日事今日毕努力又用心

  该休息也休息不要强打拼

  放轻松舒心灵快快莫犹豫

  夕阳好黄昏妙享受这美景

  享受这美景

  黑暗中夜晚里篝火燃烧起

  跳不定闪不停火焰晃不已

  仿佛是邀请你沉入梦乡里

  甜甜梦浓浓情安宁又温馨

  火儿暖心儿静嘴角留笑意

  快快来愉快地沉入梦乡里

  沉入梦乡里

  《归途》一旦响起,在原野上游玩的孩子们就必须集合起来回家了。因此,每当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浮现出傍晚时分的情景。黄昏的街道,在砂石地上投下长长影子的松林,好似数十块镜子一般照映出深灰色天空的水田、成群的红蜻蜓。但无论如何,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视野开阔的山丘上眺望的晚霞。

  只要阖上眼睛,便会有一幅场景浮现在眼前。那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吧。不知不觉间,天气已经开始变凉了。

  “该回去了!”有人说。

  侧耳倾听,风中的确传来隐约的旋律。

  “啊,平局啦!”

  觉这么一说,孩子们纷纷从隐藏的地方走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大家都是八到十一岁的孩子,从早上开始一直在玩夺旗游戏。这就像是隆冬季节里打雪仗游戏的延续,所有人分成两个队伍,彼此蚕食对方的地盘,最终哪一方能够抢到竖在对方阵地最后方的旗帜,哪一方就胜了。这一天我所在的队伍因为开场时犯下的错误,一直都处在被动挨打的状态。

  “真狡猾,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赢了。”真理亚抱怨说。

  她比旁人都白皙,一双漂亮的眼睛有着颜色稍淡的瞳仁。最好看的是她的红色头发,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放射出格外引人注目的异彩。

  “你们投降吧!”

  “是啊,我们一直都占上风。”

  良像是被真理亚拽着一样附和道。这时候的真理亚已经颇有女王的潜质了。

  “什么呀,我们为什么要投降?”我有点生气地反问。

  “因为我们占上风啊。”良不知厌倦地重复自己的主张。

  “但是,旗子还在呢!”我望向觉。

  “平局。”觉严肃地说。

  “觉,你是我们一队的吧?为什么要帮他们说话?”真理亚狠狠瞪着觉。

  “因为规则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太阳落山的时候游戏结束啊。”

  “太阳还没落山呢。”

  “别强词夺理了,没落山是因为我们在山丘上。”

  我尽力以冷静的口气向真理亚解释。虽然平日里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这种时候的真理亚实在是让我生气。

  “喂,要回去了。”丽子有些担心地说。

  “听到《归途》就要赶紧回家了。”

  “所以你们要赶紧投降啊。”良重复真理亚的话。

  “行了,别闹了。喂,裁判!”

  觉好像有点急了,喊瞬过来。瞬站在距离大家稍远的地方,正在眺望山丘上的景色。在他身边,斗牛犬“昂”孤零零地坐着。

  “什么?”

  听到我们喊他,他才回过头来。

  “什么什么呀,裁判好好管管吧。明明是平局。”

  “是啊,今天是平局。”瞬说了这一声,又回过头去看风景。

  “我们回去了。”

  丽子她们说完,便一个跟着一个走下山丘。回去的时候必须要找顺路去各自乡里的小船搭个便船才行。

  “等等啊,还没结束呢。”

  “回去了。在外面呆得太久,猫怪会来的。”

  真理亚几个人虽然还是一脸不满,但这场游戏也只有不了了之。

  “早季,咱们也回去吧。”觉招呼我说。

  我走到瞬身边。“还不走?”

  “唔,走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瞬的眼睛还是没有从景色上移开,仿佛被深深吸引住了一样。

  “在看什么呢?”

  “喂,回去了。”觉在身后说,语气里有点焦躁。

  瞬默默地指了指远方的景色。“那边。看得到吗?”

  “什么?”

  瞬指向的是远处的黄金乡,水田地带与森林的分界一带。

  “看,蓑白。”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被反复教导、反复灌输视力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其他的一切。所以即便在这样的时刻,相隔数百米的距离,在黄昏光影参差斑驳的地方,我依然能够分辨出在田间小道上缓缓移动的白色身影。

  “真的耶。”

  “什么啊,蓑白这玩意儿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从来都是很冷静的觉,声音里不知为什么显露出不高兴的语气。

  但是我没有动。不想动。

  蓑白以蜗牛爬行的速度从田间小道横穿过草地,消失在森林中。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眼睛虽然追着蓑白,意识却在身边的瞬身上。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感情是什么。但是,只要和瞬并肩站在一起,眺望染上暮色的乡间景致,我的心中便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甜美。

  难道说,这也是我的记忆捏造的情景吗?将若干近似的片断糅合、美化,再撒上所谓感伤的调料……

  就算真是如此,这种情景对于我来说,直到今天也依然有着特别的意义。这是我在那个完美无瑕的世界中生活的最后记忆,也是所有一切都遵照正确的秩序运行,对于未来没有半分不安的时刻的最后记忆。

  然后,初恋的回忆直到今天更绽放出晚霞一般璀璨的光芒。哪怕就在不久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吞入无边无际的虚无与悲惨之中。

  2

  还是再说一些孩提时代的事吧。

  在神栖六十六町,孩子长到六岁的时候就要上学了。我上的是“和贵园”。町里还有另外两所同样的学校,分别叫作“友爱园”和“德育园”。

  当时,神栖六十六町的人口刚刚三千多一点。后来我看过古代的教育制度之后才知道,依照这样的人口规模竟然会有三所小学,应该说是非常罕见的例子了。但也正是这一点,最雄辩地说明了生我养我的这个社会的本质。在这里不妨再举另一个数字:同一时期,组成社会的成年人中约半数都在从事某种意义上的教育工作。

  这种情况对于建立在货币经济基础上的社会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吧?但在以互相帮助和无偿奉献为基础的我们的小町中,原本就不存在货币之类的东西。有切实需求的领域,自然会分配人才过去处理。我们的社会正是在这样的结构之下才得以成立。

  从我家走到和贵园大约二十分钟。水路可以更快,不过小孩子要想移动船只,只能去划很重的船桨,这远比走路费事多了。

  小学建在距离小町中心稍远一些的安静场所。和贵园坐落在紧挨茅轮乡南边的地方。黑亮古老的木质校舍都是平房,从上面看正好是一个A字形。一进入位于A字中间的那一横上的正门,跃入眼帘的就是正面影壁上挂的匾额,匾额上写的是“以和为贵”四个字。据说那是名为圣德太子的远古圣人所编写的十七条宪法中的第一条,好像也是和贵园这个名字的由来。至于友爱园和德育园里挂着什么样的匾额,我就不知道了。

  沿着A中间的一横排列着办公室和教室。沿走廊向右走,A字的右边一竖也排着许多教室。整个学校的师生加在一起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却似乎超过了二十间。至于左边一竖则是管理楼,禁止学生进入。

  在A字形校舍前面敞开的空地上,除了操场和单杠之类的设施之外,还用围栏围出了一片空地,饲养了许多动物:鸡、鸭、兔子、仓鼠等等。照顾这些动物的都是学生,按照值日表一天天排好。空地的一角还孤零零地竖着一个涂成白色的木制百叶箱,不晓得有什么用处。我在和贵园上学的六年间,一次都没见过它起作用。

  被校舍从三个方向包围起来的中庭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这里严禁学生进入,也没有什么事情必须到那边去。

  除了管理楼的房间,其他房间都没有朝向中庭的窗户。要想窥探中庭,只有趁教员打开通向中庭窗户的机会偷偷瞥上一眼。

  “……那你们知道中庭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觉的脸上显出有点诡异的微笑,扫了周围一圈。每个人都咽了咽唾沫。

  “等等,觉你不是也没看到吗?”

  觉把大家都搞得非常紧张。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我是没有直接看到,不过有人亲眼看到过。”

  被我打断了话,觉有点不高兴。

  “谁?”

  “早季你不认识的人。”

  “不是学生?”

  “是学生,不过已经毕业了。”

  “哦,真的吗?”我的脸上明显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喂,别扯这些了,赶紧告诉我们看到什么了吧。”真理亚说。周围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

  “唔,好吧。不相信的人不听就是了……”

  觉故意朝我这里望了一眼,我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说起来这时候转身离开也无所谓,不过我最终还是留下来继续听了。

  “有学生在的时候,老师绝对不会打开那扇通向中庭的门,对吧?喏,就是管理楼前面那扇栎木门。但是恰好有一回,老师好像忘记看身后有没有学生,就把门打开了。”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健催觉快点往下说。

  “中庭里面是……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是很多很多坟墓!”

  虽然明知道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家还是不禁惊呼起来。

  “哇……”

  “骗人!”

  “可怕!”

  连真理亚都用双手捂住耳朵。

  我觉得这样子实在很蠢,于是开口问:“都是谁的坟墓?”

  “啊……”

  看到自己的恐怖故事收到了远超预想的效果,觉正在得意地微笑,却被我问得怔了一下。

  “你说的那么多坟墓,到底都是谁的?”

  “这我怎么知道,反正就是有很多很多坟墓。”

  “为什么非要特意在学校中庭里面弄那么多坟墓?”

  “所以我说了是听来的啊,我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嘛。”

  觉似乎打算推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传闻听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详细情况,真是狡猾。

  “……难道说,是学生的坟墓?”

  健的话让大家全都静了下来。

  “要说是学生,是什么时候的学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真理亚低声问。

  “不知道啊,不过我确实听说有人没从和贵园毕业,中途就消失了……”

  小町有三所小学,学生的入学时间都是每个学年一并入学,但毕业却是各自不同。原因以后会说。但在那时候健的话中,我们却感到似乎触犯了某种深深的禁忌,大家全都沉默下来。

  就在这时,坐在稍远一点座位上看书的瞬朝我们望过来。透过窗户里照进来的光线,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睫毛。

  “里面没有什么坟墓哦。”

  所有人都像是被瞬的话拯救了一样,但是心里立刻又涌上了巨大的疑问。

  “你说没有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代表大家这样一问,瞬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看的时候里面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哦?”

  “瞬,你看过?”

  “真的?”

  “骗人的吧?”

  大家的问题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纷纷涌向瞬。只有被抢了风头的觉一个人满脸不高兴。

  “我没说过吗?去年不是有一回家庭作业一直没收上来吗?自然课的自由观察作业。老师让我把大家的作业都收好之后送过去,然后我就进了管理楼。”

  大家全都屏息静气等着瞬的下一句话,瞬慢吞吞地把书签在书里夹好,这才接着说。

  “有一个堆得满满的全是书的房间,从那边的窗户可以看到中庭。里面是有些怪里怪气的东西,但至少没有坟墓。”

  瞬似乎打算到此为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一口气提出十多个问题……

  “别开玩笑了。”觉抢在我前面,用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恶狠狠的声音说。

  “怪里怪气的东西是什么?你好好解释一下。”

  你自己刚刚明明什么都没解释。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因为想要先听瞬的回答,也就没有反驳他。

  “唔……怎么说好呢……很大一片空地里面,有几个砖瓦房一样的房子,差不多五个一排。房子上有着大大的木头门。”

  瞬的回答里没有任何解释,但却有一种奇怪的真实感。觉一下子找不到进一步追问的话题,顿住了。

  “对了,觉,你说的那个毕业生,看到的是什么?”

  我追问了一句,觉好像意识到形势对自己不利,支支吾吾了起来。

  “所以说,都是听来的话,我也不是很清楚嘛。那个人可能自己也看错了也说不定,嗯,那个时候还有坟墓吧。”

  这才叫自掘坟墓。

  “那为什么坟墓不见了?”

  “这就不知道了……但是,你们知道吗?那人看到的可怕东西还不止坟墓这一样。”

  被追问的觉巧妙地换了个话题。

  “看到什么了?”真理亚果然像条傻鱼一样上了钩。

  “别急别急,等等再问。至少要等觉新编一个恐怖故事出来再问。”

  我这么一揶揄,觉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不是骗人的,那个人说他真的看到的。虽然严格来说不是中庭……”

  “是哦是哦。”

  “那到底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啊?”健终于忍不住了,插嘴说。

  我敢肯定觉心里一定在得意地笑,不过他的脸上倒是不带半分表情。

  “非常非常大的猫的影子。”

  鸦雀无声。

  这种时候真让人不得不钦佩觉说话方式的巧妙。如果有某种职业是编写让人害怕的故事,觉一定会是其中的佼佼者吧。虽然我知道不管在怎样的社会都不会有那种愚蠢的职业存在。

  “那东西,是猫怪?”

  真理亚自言自语的这一声让大家一下子炸开了锅。

  “说起猫怪,好像经常在小学附近出没。”

  “为什么呀?”

  “不是很明显的嘛,为了抓小孩呀!”

  “到了秋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经常出来。”

  “有时候也会跑到住处附近,基本上都是半夜……”

  我们总是对黑暗又害怕又好奇,对于充满了魑魅魍魉的恐怖故事非常着迷,其中又数猫怪最让我们毛骨悚然。在小孩子的口口相传之中,虽然有许多添油加醋的东西,但猫怪的基本形态总是近似成年的大猫。脸长得像是猫的样子,四肢却长得异常。据说它会像影子一样悄悄跟在被当作目标的孩子后面,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就会从背后跳过来,用前爪压住肩膀。这样一来,小孩子就像被催眠了一样,身体麻痹,动弹不得。猫怪把嘴巴张到一百八十度,咬住小孩子的头,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原来的地方一滴血都不会留,被拖走的小孩子连尸体都找不到。诸如此类。

  “所以呢?那个人是在哪里看到猫怪的?”

  “是不是猫怪也不是很清楚,因为看到的只是影子而已。”

  觉刚刚的慌乱神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又充满了自信。

  “不过,据说是在距离中庭很近的地方看到影子的。”

  “你说的很近是哪里?不是没有任何地方能从外面出入中庭吗?”

  “不是外面哦。”

  “啊?”

  我对于觉的话向来抱有怀疑的态度,然而这时候不知怎地,背上却有一股冷飕飕的感觉。

  “看到影子的地方,是在通往管理楼的走廊尽头。据说是在通往中庭的门附近消失了……”

  对于这番描述,大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尽管比较不甘心,但确实可以认为完全落入了觉的算计之中吧。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只是小孩子编出来的恐怖故事而已。

  在那个时候,我是这样认为的。

  就算现在回过去看,在和贵园上学的那些日子也是很幸福的。去学校就是和好朋友在一起玩,每天都快乐得不得了。

  从早上开始,数学、语文、社会、自然等等无聊的课程一个接一个,教室里除了讲课的老师之外,还有关注每个人理解程度的指导老师,对于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都会很仔细地加以解释说明,所以不会有谁跟不上进度。另一方面,考试多得吓人,印象中差不多每三天就有一场考试。不过那些考试基本上都和课程没什么关系,总是让我们跟在“我很难过,因为……”之类的句子后面写短文,所以也不算是什么很大的负担。

  相比之下,最难的大概还是自我表现的课题。绘画、拿黏土做塑像之类的事情固然很好玩,但差不多每天都要写的作文就很让人头疼了。虽说也可能是多亏了那时候的锻炼,如今写起这份手记来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

  熬过无聊的课程和课题,下午开始就是快乐的游戏时间了,而且周末休息两天,想在野外怎么疯跑都可以。

  刚刚上和贵园的时候,我们的远足最多也就是沿着弯弯曲曲的水路探险,眺望两岸茅草屋顶的民居之类;后来就渐渐可以远行去黄金乡那么远的地方了;到了秋天,更可以借着稻穗全都结实的名义出去玩。不过真正有趣的还是要属从春天到夏天那段时间。我们喜欢去看水田。水面上有水黾在跑,水里有泥鳅和花鳉游泳,水底有搅和淤泥防止杂草的兜虾乱动个不停。农用水路和水塘里,有田龟、水蝎、龙虱、水螳螂等昆虫,还有鲫鱼。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教给我们用木棉绳和鱿鱼干钓龙虾的方法,我也曾经有过花上整整一天钓来满满一桶的经历。

  黄金乡里还会飞来许多鸟。春天,云雀直冲云霄,鸣声在四下里回响;在水稻育种的夏日之前,会有许多朱鹭拜访水田,捕捉泥鳅;朱鹭在冬天交尾,在附近的树上筑巢。到了秋天,幼鸟全都离巢而出。虽然鸣叫声不是很动听,但大群带着淡淡桃红色的朱鹭飞上天空的模样却是相当壮观。此外还有夜莺、雉鸠、乌鸦、麻雀、大山雀等等,以及很少会落到地面上来的鸢。

  除了鸟类,偶尔我们也会遇到蓑白。它们像是在寻找苔藓和小动物的时候不小心从森林误闯进田间小道的。蓑白不但作为可以改良土壤、祛除害虫的益兽受到保护,在一般农家里,它们还被当作神的使者,或者吉祥的象征,受到小心的对待。常见的蓑白身长从数十厘米到一米,鬼蓑白甚至会长到两米以上。蓑白靠无数个触手推动身体前进,那副模样犹如波浪起伏一般,充满了与神兽之名相适应的威严。

  除了蓑白,还有实际是白化型青蛇的白蛇、黑化型菜蛇的乌蛇等等,它们同样是受到民间崇拜的生物。但蓑白不管碰上它们哪个都会捕食吃掉。这一现象在当时的民间信仰中呈现出怎样的相互关系,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

  孩子们上了高年级之后,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了:位于小町最西端的栎林乡;在白砂乡的遥远南面、美丽沙丘绵延不断的波崎海岸;一年四季总是山花烂漫的利根川上游河岸等等。水边常有矶鹬和苍鹭的身影,有时候丹顶鹤也会飞来。在水边的芦苇间寻找大苇莺的巢,爬上山在芒草丛中寻找伪巢蛇的窝,都是很有趣的游戏。特别是伪巢蛇的假蛋,对于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们来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玩具了。

  但是,无论看起来多么富于变化,在八丁标内侧的,终究不是真正的自然,只是盆景一般的东西而已。在这种意义上,以前我们小町中的动物园与那动物园栅栏外侧的世界,也许可以说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异。我们所看到的大象、狮子、长颈鹿等等,实际上都是使用咒力创造出来的假大象、假狮子、假长颈鹿。就算万一从栅栏里跑出来,危害人的可能性也是零。

  八丁标中的环境也是彻头彻尾对人无害的。到了后来,我对这一事实的体会将会深刻到厌恶的程度。但至少在当时,对于在山间疯跑也不会被毒蛇噬咬,甚至都不会被虫子蛰到的情况,我们并没有感到任何奇怪的地方。在八丁标内侧,我们永远找不到长有毒牙的蝮蛇和赤链蛇。有的都是无害的青蛇、菜花蛇、山链蛇、钻地蛇、腹链蛇、念珠蛇等等而已。另外,生在森林里的扁柏和丝柏之类的树木,也会分泌出大量——量大到过分的——带有强烈气息的物质,杀死一切对我们健康有害的孢子、扁虱、沙螨和细菌。

  讲述孩提时代的时候,最不能忘记的应当是每年的节日祭典吧。我们的小町有许多一代代继承下来的祭典活动,形成了应和四季生活的旋律。

  在这里大致举几个例子。春季有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季有夏祭(鬼祭)、火祭、精灵会。到了秋季,有八朔祭和新尝祭。至于说冬日的风景,则有雪祭、新年祭和左义长。

  幼年时候,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追傩仪式。

  追傩也称为“遣鬼”,据说是具有两千年以上传统的最古老的仪式之一。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真是假。

  仪式的早晨,我们这些孩子也被集中到广场上,戴上半干的黏土上涂着胡粉[8]的“无垢之面”,以“侲子”的角色参加仪式。

  从幼年时候开始,我就对这个仪式无比害怕。原因在于仪式中登场的两只鬼的面具实在太丑恶了。

  说到两只鬼——“恶鬼”和“业魔”——的面具,“恶鬼”是一看就很邪恶的狞笑面具。后来有关仪式的知识被解禁之后,我曾经调查过这个面具的由来,但最终还是没弄明白。与之最相似的是古代“能面[9]”中的“蛇”,那好像是表示人类向鬼变化过程的三个能面中的一个,是由“生成”至“般若”至“蛇”这一系列变化形式的最终阶段。

  “业魔”的面具则与“恶鬼”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融解在可怕的苦闷中一样,面孔扭曲得几乎看不出人形。

  作为追傩核心的仪式,其过程按下面描述的步骤展开。

  在铺着白砂、东西方向上点着篝火的广场里,首先出现二三十人的侲子,用奇特的调子吟唱着“遣——鬼、遣——鬼”,依次前行。

  接下来,由上手处,担任祛鬼角色的“方相氏”登场。方相氏身着遵循古礼的装束,手中提着巨大的长矛。不过不管怎么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戴着的黄金假面,上面画有四只眼睛。

  方相氏和侲子们一同不断吟唱“遣——鬼”,四周转过一圈,将据说可以祛除灾祸与邪恶的豆子撒向四方。豆子也会被投向围观的人群,成为目标的人都会双手合十地接受。

  由此时起,骤然间可怕的部分开始了。方相氏突然回到侲子们旁边,将手里的豆子全都倒空。

  方相氏大声呼喝“秽气——在此”,侲子们也一同唱和“秽气——在此”。紧跟着以此为信号,预先混在侲子当中扮演鬼的两个人,将“无垢之面”摘下扔掉,“无垢之面”的下面则是之前说过的“恶鬼”和“业魔”的面具。

  虽然仅是作为侲子中的一员参加仪式,但对我来说,这一部分依然有着让我喘不上气来的恐惧。有一两次,紧挨在我旁边的侲子突然间变成了恶鬼。侲子们立刻犹如小蜘蛛一样丢下两只鬼四散奔逃。我想所有人一定都是被真正的恐慌驱赶逃开的。

  方相氏一边吟唱“秽气——退散”,一边用长矛驱赶两只鬼。两只鬼先做一些抵抗的举动,然后在全员“秽气——退散”的唱和声中,被驱赶到看不见的地方。到这里仪式终于结束。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看到摘下侲子面具的觉,还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你的脸都白了。”

  我这么一说,觉已经变紫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什么呀,早季你才是。”

  我们在对方的眼中看到的,是潜伏在我们自己身体中的恐惧。

  觉忽然瞪大眼睛,向我身后努了努嘴。我回过头,正看见走向后台的方相氏摘下黄金假面。

  在追傩中担任方相氏一职的,必须是众人公认的具有最强咒力的人。据我所知,镝木肆星从没有一次将这个宝座拱手让给别人。

  镝木肆星意识到我们的注视,朝我们露出微笑。奇怪的是,在方相氏的面具下面,他还在脸庞的上半部戴着另一个面具。传说几乎没人看到过他的真实长相。镝木肆星的鼻子和嘴看上去都很普通,然而因为双眼隐藏在漆黑的玻璃后面,有一种令人畏惧的威严感。

  “害怕吗?”镝木肆星以清晰而低沉的声音问。

  觉的脸上浮现出敬畏的神色,点点头。镝木肆星的视线接着又望向我,然而不知怎地,望着我的时间总感觉似乎太长了一点。

  “喜欢新东西的孩子啊。”

  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不禁怔住了。

  “是吉,还是凶呢。”

  镝木肆星留下一个奇怪的、似乎带有些许轻薄意味的微笑,转身离开了。我们仿佛被迷住了一样,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嘀咕起来。

  “听说那个人要是真想的话,能用咒力把地球劈成两半……”

  我向来不认为觉的胡说八道有什么可信度,但这时候的经历却一直残留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里。

  幸福的日子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迎来终点。

  我的孩提时代也不例外。讽刺的是,当时我的烦恼却是感觉它太长了一点。

  就像之前提到的,由和贵园毕业的时间因人而异。班上最先毕业的人是瞬。学习成绩比其他任何人都好、有着仿佛大人一般聪慧双眼的瞬,某一天忽然消失了。班主任真田老师以一种颇为自豪的语气向剩下的学生们宣告了他的毕业。

  从那时候开始,尽早毕业并与瞬去同一所学校,就成了我唯一的愿望。可是,同班同学们一个接一个毕业,却怎么也没有轮到我。等到连好友真理亚都毕业了的时候,那种我一个人被丢下的心情,该怎样说明才能让人理解啊。

  樱花散落,二十五人的班级最后只剩下五个人,这里面就有我和觉。就连每天大大咧咧的觉也开始变得无精打采起来。我们每天早上相互确认彼此都是掉队的人,然后在唉声叹气中度过一整天。我在心中暗暗祈祷,最好能和觉同时毕业,如果不能的话,最好是我先毕业。

  但是,我这个小小的愿望也被彻底打破了。进入五月,就连我最后的依靠,觉,也终于毕业了。紧接着又有两个人跟着毕业,最终剩下来的只有两个人。说来也许会让人感觉奇怪,另一个人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大概那是个很不引人注目的学生,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差的一个吧。不过这恐怕并非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自己的潜意识封存了那份记忆。

  在家里,我的话也明显变少了许多,整天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父母似乎也很担心我的情况。

  “早季,其实你没必要着急。”有一天,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早毕业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虽然说班上的同学一个个都毕业了会有点寂寞,不过很快你就又能和他们相会了。”

  “没……我没觉得寂寞。”

  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嗯,并不是说毕业早就了不起。它和咒力的强弱以及质量完全没有关系,这个你知道的吧?我和你父亲也不是那么早毕业的哦。”

  “但也不是班级最后一个吧?”

  “不是归不是,不过……”

  “我不想变成掉队生。”

  “不许说这个词!”母亲的语气很罕见地变得严厉起来,“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词的?”

  我沉默着把头埋在枕头里。

  “毕业的时间是由神决定的,你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耽搁的功课,很快就会赶上的。”

  “如果……”

  “嗯?”

  “如果,我毕不了业呢?”

  母亲沉默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哦,你在担心这种事情啊?小笨蛋呀,没关系的。你肯定会毕业的。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不是也有人确实毕不了业吗?”

  “嗯,但那种事情非常少,万分之一而已。”

  我从床上爬起身,盯着母亲的眼睛。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到母亲仿佛有些不安。

  “据说要是毕不了业,就会有猫怪找上门来,是真的吗?”

  “傻瓜。世上可没有猫怪这种东西。早季很快就要变成大人了,再说这种话会被人笑的哦。”

  “可是,我看到过的。”

  刹那之间,我觉得自己清楚地看到母亲眼中闪过一道恐惧的神色。

  “在说什么呀,那只是你的错觉。”

  “我看到过的。”

  我又强调了一遍,想要弄清母亲的反应。这不是我在编谎话,那种看到的感觉的确是事实。不过那完全是一瞬间的事,我自己也觉得有可能是自己过于疑神疑鬼的缘故。

  “昨天傍晚到家之前,我在十字路口一回头,看见有个像是猫怪一样的东西横穿过去。虽然一转眼就不见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杯弓蛇影的故事吗?越是害怕什么东西,越是看什么都像那个东西。早季你看到的肯定只是普通的大猫,要么是黄鼠狼什么的。尤其是傍晚的时候,经常会把东西的大小搞错。”

  母亲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她说了一声晚安,关掉了灯。我放下心,沉沉睡去了。

  但是,半夜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和平的气氛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手脚冰冷,冷汗浸透了全身。那是非常非常让人难受的汗。

  天花板上面,仿佛有某种邪恶的存在,将墙板压得嘎吱作响。隐隐约约的声音,就好像是尖锐的爪子在挠着木板一样。

  是猫怪来了吗?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就像是被紧紧捆住了一样。

  我忍耐了很久,终于像是某种咒语被解除了似的,身体恢复了自由。我悄悄地从床上滑下来,尽力不出声音地拉开门。借着由窗户照进来的月色沿走廊向前走。这时候已经是春季了,但光着脚走在地板上还是很冷。

  快到了,就快到了。父母的卧室就在走廊拐角过去的前面。

  看到卧室门缝里透出磷光灯的光芒,我松了一口气。刚要伸手去拉门的时候,却听到里面传出声音。那是母亲的声音,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包含着深刻悬念的声音。我的手停在半空。

  “我很担心,照这样下去,万一……”

  “你这么担心,反而会给早季带来不好的影响啊。”父亲的声音似乎也充满了苦闷。

  “可是,这样下去的话……唔,教育委员会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不知道。”

  “图书馆很难对教育委员会施加什么影响。但你这样具有决裁权的人,要是想的话,总能有什么办法吧?”

  “委员会是独立的。以我的职权也不能随意左右他们的安排,况且我又身为早季的父亲……”

  “我不想再失去孩子了!”

  “声音太大了。”

  “那是因为早季说她看到不净猫了!”

  “说不定只是她看错了。”

  “万一是真的,那怎么办?”

  我悄悄地后退了一步。父母谈话的内容虽然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我可以听的话。

  和来的时候一样,我静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窗玻璃的外面,大水青蛾正停在上面。足有我手掌大小的淡蓝色蛾子,仿佛是宣告不吉事象的冥界使者。虽然天气并不寒冷,但从刚才开始,我身体的颤抖便一直没有停过。

  未来会有什么等着我呢?

  3

  我得知古代的文献中记载着骚灵现象[10],还是最近的事情。

  在我手边放着从母亲担任司书的图书馆残骸中发掘出来的书籍。烙在封面上的烙印,是“訞”这样一个奇怪的文字。我们在和贵园和完人学校上学的时候,只有第一分类的图书才允许阅读。那些书封面上都有着“荐”、“优”、“良”之类的印字,而“訞”则是属于第四分类的印字,原本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但也正因为它们被收藏在地下室的深处,从而得以逃过被烧毁的下场,这只能说是命运的讽刺吧。

  根据这本书的记载,即使是在古代——人类基本上都不具备咒力的时代,也常常会出现各种怪现象,比如不知从何而来的啪嗒声、餐具飘浮到半空、家具跳舞、房屋震响等等。

  另外,很多时候发生这些现象的人家里都有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因此这些现象被认为是青春期凝滞的精神以及性能量转化为无意识的念动力所显现出来的结果。

  别名叫作再起性偶发念动力的骚灵,和前来拜访我的祝灵,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这也不必多说了吧。

  自那一晚之后的连续三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情。父母向町上汇报说发现了我的咒力之后,立刻就有教育委员会的人来到家里。那是一个三人小组:身穿白衣的年长女性,仿佛学校的老师一样的年轻女子,还有身穿作务衣[11]一般的服装、有着锐利眼神的中年男子。以年长的女性为主导,三人小组对我的健康和心理状态作了充分的调查。我以为接下来就会被批准进入完人学校上学了,然而实际上真正的项目还没有开始。

  我被暂时带离了自己的家。年长的女性对我说,这是进入完人学校之前必需的准备工作之一,不用担心。父母也握着我的手,笑着把我送出门去。在那时候,我的心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安。

  我被带上一条没有窗户的篷船,然后又按照吩咐喝下盛在一个漆碗里的液体,据说这是为了防止我晕船。液体有着黑砂糖一般的甜味,但舌头上残留的余味却非常苦涩。喝下去一会儿之后,我的头脑开始变得迷迷糊糊。虽然能感觉到篷船似乎是以很快的速度在运河上航行,但完全分辨不出是在朝哪个方向走。不过因为途中水流的摇摆有所变化,又能听到有风吹到船上的声音,所以我猜想恐怕到了某个很宽广的地方,说不定是进入了利根川的干流。虽然我很想问一声,但还是觉得不要多说废话的好,也就一直没有问。乘船期间,随行的年轻女子也一直在接连不断地向我提问,但都是已经问过的内容,而且好像也并没有把我的回答记录下来的样子。

  篷船开了三个多小时,改变了好几次方向,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一处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船坞。

  沿着同样被遮挡起来的台阶向上走,直到进入一所像是寺院一样的建筑为止,我都完全看不到周围的景色。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身着黑色袈裟、年纪尚轻的僧侣,头上剃发的痕迹泛着青光。来到这里,随行的人便都回去了。

  我被领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壁龛里有着墨痕尚新的挂轴,虽然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感觉似乎与和贵园匾额上的文字类似。

  我本是要跪坐在榻榻米上,但依照僧侣的指示,改成结跏趺坐的坐姿。那是以盘腿的坐姿为基础,将两只脚的脚背放到腿上的姿势,似乎是以冥想平静心灵的意思。因为在和贵园中每日都有坐禅的时间,我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不过还是后悔没有穿更宽松的裤子出来。

  我做着腹式呼吸,希望尽早将心情平静下来,不过也没有焦躁的必要。因为从此时开始,我足足等待了两三个小时。我也知道,太阳正在渐渐西沉。时间的流逝仿佛与平日不同。思绪无法收拢,漫然四散。不知什么缘故,我总不能将意识集中到一件事情上。

  渐渐地,随着房间逐渐变暗,有一种小小的不和谐感开始膨胀。起初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意识到,是因为已经过了日落的时分,却并没有听到《归途》的缘故。如果是在神栖六十六町之中的话,不管在哪个乡,黄昏时候应该都会听到同样的旋律。倘若说我到了一个遥远得连那首曲子都听不到的地方……难道我身处在八丁标之外了吗?

  无稽之谈。这种事情可能吗?

  自然的欲求让我站起了身子。出声询问“有人吗”,然而没有人回答。没办法,我只好走出房间。在莺张[12]走廊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幸好走廊尽头转弯的地方便是洗手间。

  我解决了生理问题,回到房间,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走进门里,只见一个弯腰驼背、白发垂散的僧侣坐在里面,那身躯看上去比当时仅仅十二岁的我还小,似乎已经垂垂暮年的模样。他身上穿的只是一件相当简陋的袈裟,仿佛是拿破布缝补出来的一样,但周身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润气质。我依照指示,在这位老僧正对面的位置坐下。

  “怎么样,肚子饿了吗?”白发僧侣微笑着问。

  “是,有一点。”

  “难得来到这里,本想请你品尝一下这里的素斋饭,可惜很遗憾的是,你必须绝食到明天早上。能坚持得住吗?”

  我心中非常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

  “对了,我是这所破庙里的和尚,叫作无瞋。”

  我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在神栖六十六町,无瞋上人的名字无人不知。就像镝木肆星因为具有最强的咒力而广受敬畏一样,无瞋上人以其最高尚的人格而受到所有人的敬爱。

  “我……是渡边早季。”

  “我很了解你父母。”无瞋上人微笑着点头说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非常优秀了。我那时候就在想,他们将来必然会成长为可以承担小町重任的人物,我果然没有看错啊。”

  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但父母受到夸赞,还是让我心中涌起一阵自豪感。

  “不过,你父亲很喜欢恶作剧。差不多每天都会拿伪巢蛇的假蛋去扔学校的铜像,臭得不得了。正好是我的铜像,哈哈……那时候我还是和贵园的校长呢。”

  “还有这样的事啊。”

  我第一次知道无瞋上人做过校长。至于说父亲也会像觉一样搞恶作剧,更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

  “接下来早季也要进入完人学校,加入大人的行列了。在那之前,今天晚上先得要在这里的正殿过上一晚才行。”

  “唔,这座寺庙,是在哪里?”

  “这座寺庙叫作清净寺。平时我是极乐寺的住持,那是在茅轮乡;不过在点燃成长‘护摩’的时候,我必定会来这里举行仪式。”

  “这里,难道是在八丁标的外面?”

  无瞋上人的脸上略微显出一点惊讶。

  “不错。你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八丁标的外面。不过不用担心。这座寺周围设有强力的结界,和八丁标之中一样安全。”

  “是。”

  无瞋上人的平静声音抚平了我的不安。

  “那么,开始准备吧。护摩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仅仅是个仪式而已。在那之前,先随便说点佛法吧。哎呀,不用这么一本正经地听,其实我的佛法好像很容易让人打瞌睡。你要是想睡觉的话,睡过去也没关系。”

  “这……”

  “哎呀,我是说真的。很久以前,寺里曾经来过不少失眠的人。我想他们反正也睡不着,总不能把时间白白浪费了,不妨请他们听一段有趣的佛法,于是就把这些失眠的人集中到一起,开了一场法会,结果刚讲了十分钟,大家全都打起了呼噜。”

  无瞋上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模样。他的话里自有一种吸引人听下去的力量。我一边笑,一边被自然地引入到他的话语当中。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佛法固然没有诱出我的睡意,但也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内容。人生的黄金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最要紧的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换位思考……大概就是这么些内容。

  “……这些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真正掌握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譬如说,如果遇到下面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你和朋友两个人去山里,半路上两个人的肚子都饿了。朋友带着饭团,可他只是自己一个人吃,没有给你。你求他分一个饭团给你,他却这样说:没关系,不用给你。”

  “为什么?”

  “你的肚子再怎么饿,我也能忍受。”

  我呆住了。就算这是打比方的故事,也实在是太没道理了吧。

  “绝不会有这种人的,我想。”

  “当然,实际上是没有吧。不过,假如说万一真有这样的人,你会怎么想?这个人的主张哪里有问题呢?”

  “哪里……”

  我怔了一下。

  “我想,是违反了伦理规定。”

  无瞋上人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事情太细,也太明显了,恐怕伦理规定里面不会写的吧。”

  确实,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要一条一条写下来,母亲的图书馆里保存的一般伦理规定集,厚度大约都会超出八丁标之外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用头脑去想的,而是要用这里去感受。”

  无瞋上人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能否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如果能感受得到,应该就会觉得一定要做些什么去帮助别人。这是生而为人的最重要的事情。”

  我点点头。

  “你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吗?”

  “能。”

  “不是仅仅在头脑中想象,而是真的能将他人当作自己、在自己心中感受到那种痛苦吗?”

  “是的,我能感受到。”我大声回答。

  我猜想到这里面试应该结束了,可是无瞋上人的反应却与我的预期大相径庭。

  “那么,我们来试一下吧。”

  试一下是什么意思?就在我茫然不解的时候,无瞋上人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摘下平淡无奇的刀鞘。我看见闪烁着寒光的刀身,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我试着品尝一下痛苦。在我的动作面前,你也能感受到同样的痛苦吗?”

  上人说着,突然将小刀插进了自己的膝头。这个举动太过惊人,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经过多年修行,我已经可以,承受自身肉体的疼痛了。而且、到了、这个、年纪,连血、也不流了……”无瞋上人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喃喃自语。

  “停下来!”

  我终于恢复了意识,叫喊起来。我的嗓子发干,心脏剧烈跳动。

  “这是为了你啊。你,是不是真的,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如果能感受到的话,立刻就会停了。”

  “我感觉到痛苦了,快停吧!”

  “哎呀,还没有,你只是在想象。真正的痛苦,是要用你的心去感受。”

  “这……”

  该怎么办才好?我想跪坐起来,身子却无法动弹。

  “知道吗?除非你感觉到我的痛苦,不然我不得不继续下去。这是我为了指导你而必须承担的责任。”

  “可、可是,该怎么做……”

  “不要想象,而要认识。要认识到,是你让我这样做的。”

  无瞋上人的表情很痛苦。

  “明白吗?是你,正在让我受苦。”

  我喘不上气了。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下无瞋上人?

  “请救救我。”无瞋上人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请让我停手。请帮助我。”

  该怎样描述那一场景下的气氛啊……虽然明知道很没有道理,但我却也逐渐产生了认同感,开始相信的确是自己令上人遭受到如此的痛苦。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无瞋上人痛苦地呻吟着,抓着小刀的手腕微微痉挛。

  然后,发生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变化。骤然间我的身体犹如木棒一样绷得笔直,浑身无法动弹,视野一点点变得狭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无法呼吸。

  “请别杀我。”

  这句话扣动了扳机。真有如被剑刺穿了一样,从我的左胸直贯天顶,尖锐的疼痛刹那间遍布全身。

  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倒在了榻榻米上。

  心脏仿佛衰竭。呼吸困难。我就像是搁浅在陆地上的金鱼一样,只能张着大口,却无法呼吸空气。

  我看见无瞋上人正由上方凝视我的脸,仿佛在观察一只实验动物。

  “醒醒。”

  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早季,没事吧?看,我什么事都没有。”

  蒙眬的双眼里映出无瞋上人的身影。他似乎安然无恙,正站在我的身边,看上去半点伤都没有。

  “好好看看,我没有受伤。这把小刀是假的,故意做成完全无法伤人的东西。”小刀的刀刃被无瞋上人一按就缩回到了刀柄里。

  我在地上躺了很久,身子僵硬,动弹不得。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脑一片混乱。

  胸中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捆住我的无形绳索也解开了。

  我从地上努力爬起,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样的恶作剧让我生气,但在抗议之前,自己身体的异常变化,也把我吓得不知所措。

  “很吃惊吧?不过,这样一来,你在最后的考试中也合格了。”

  无瞋上人再度恢复了原先的慈悲。

  “你是能够将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既然是这样,就不用再担心了。可以向你传授适当的真言了。”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样,但对于上人的话,我除了点头,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但是,请不要忘记你刚刚感受到的痛苦,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请把它深深印在你的心里。”

  无瞋上人的声音直渗入我内心的最深处。

  “不是咒力,而是这份痛苦,才是真正区分人与兽的东西。”

  祈祷的僧侣向护摩坛中注入香油,又投入丸药一样的东西,燃烧的火焰骤然激扬。

  身后大群僧侣的诵经之声犹如聒耳的知了,在耳道的深处回响。

  我在斋戒沐浴之后,换上如同死人一般的白色装束,依照指示,双手合十,紧挨着祈祷的僧侣身后跪坐。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漫长护摩中,疲劳逐渐到达顶峰。已经快要到黎明了吧。各种各样的思绪仿佛泡沫一般浮上又消失,我已经无法保持正常的思考了。

  每一次向火焰中投入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所持有的原罪和烦恼就都好像将被烧却一样,然而如此漫长的持续过程却也让我感觉到自己仿佛生来便是具有深重罪孽与烦恼的人类。

  “好了,你的身心都已经很轻灵了。接下来,烧尽最后一点烦恼吧。”无瞋上人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注视火焰。”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无瞋上人,而是来自天上一般。

  “注视火焰。”

  我凝视着护摩坛上三角形香炉中跃动的火焰。

  “摇动火焰。”

  “我做不到。”

  自从祝灵拜访以来,我还从没有以自己的意志使用过咒力。

  “没关系,你做得到,摇动火焰看看。”

  我凝视火焰。

  “向左,向右,晃动,摇曳。”

  注意力很难集中。不过坚持一阵子之后,仿佛忽然间对上了焦点一样,火焰在我的眼中开始变大。那是极其明亮的内焰,位于内焰之内近乎透明的焰心,还有舞动得最为激烈的暗淡外焰。

  动吧,动吧。

  不对。不该摇火焰。我忽然间明白了。火焰是明亮粒子的集合,但作为实体却太稀薄了。

  应该摇动空气。

  我平静思绪,令自己的意识更加澄明,于是连外焰周围的阳炎运动都可以清楚看到。那是摇荡着上升的炎热而透明的流体。

  进一步集中精神。

  流动吧,流动吧……再快一些。

  阳炎的运动骤然加速。

  紧接着的一刹那,火焰犹如被突然刮起的暴风催动一样,剧烈地左右摇晃起来。

  我做到了。

  那是达成辉煌业绩的刹那。

  我做到的事情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不用手去触碰,只靠意志移动物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意识的触手再度伸向火焰周围。

  “够了,住手。”

  严厉的声音制止了我。集中的精神犹如纸牌搭起的房子一样,刹那间分崩离析,意象被吞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你最后剩下的烦恼,就是你的咒力。”

  有那么一瞬间,我无法理解这番言语的意义。

  “舍弃烦恼。为了获得解放,必须将所有一切都在清净的火焰中烧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我把刚刚获得的咒力舍弃?

  “上天授予的能力必须还给上天。自此刻而起,你的咒力,封禁于这个人偶之中。”

  无法忤逆。以两枚八裁白纸叠在一起折出来的人偶,被放在我的眼前。人偶的头部和躯干上写着梵文,还画着奇怪的花纹。

  “操纵人偶,让它站起来。”

  这一次的任务显然要比刚才困难。而且,此刻我心乱如麻,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但是,过了半晌,纸质的人偶颤抖着在视野中逐渐变大。

  纸的头颅。纸的躯体。纸的四肢。

  我自己的身体感觉逐渐与纸质人偶重合。我在腿上施加力道,用一种不倒翁般的方式取得平衡。

  纸质人偶,轻飘飘地站起来了。

  我的心中再度充满了欢喜与力量的感觉。

  “渡边早季。你的咒力,由此封印!”

  摇动佛堂般的巨声骤然震响。在我心中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意象,再度四散粉碎。

  六枚长针,犹如活物一样发出呼啸声,飞上半空,刹那间贯穿了人偶的头、胸、四肢。

  “将一切尽数烧却。燃尽所有烦恼,将灰烬返还给无边的荒土。”

  祈祷的僧侣用粗暴的动作抓住针刺的人偶,投进火焰之中。

  火花四散,犹如爆炸一样。火焰高腾,直抵佛堂的天顶。

  “你的咒力,消灭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

  接着,无瞋上人的声音又下了命令。

  “你已经没有操纵火焰的能力了。试试看吧。”

  无情的声音。我依照指示凝望火焰,然而这一次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不管心中如何焦急,想要用多少力气,火焰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那种充满力量的感觉再也不会回来了吗?两行热泪滑下我的脸颊。

  “你皈依神佛,放掷了自己的咒力。”无瞋上人的声音忽然恢复了温暖与柔和,“因此,以大日如来的慈悲,于此传授汝周正的真言,召来新的精灵,再度赋予你咒力。”

  这一声犹如当头棒喝。我垂下头。诵经之声又大了一层。

  无瞋上人将口凑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低低声音,将真言传授给我。

  写到这里,我感觉非常困惑,因为不管如何努力,我也无法将我自身的真言写在这里。

  在我们的社会,即使到了今天,真言也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我们被反复告诫说,那是向诸法诸天奉上祈祷、发动咒力的钥匙,如果随意乱说,将会失去言灵[13]。

  然而反过来说,那仅仅是一句咒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罗列而已。因此即便是在这里写出来,应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的意识很明白其中的道理,然而在潜意识的最深处,至今依然存在着对于泄露真言的抵抗感,它执拗地阻止着想要写下真言的动作。

  所以在这里,对于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所谓真言是怎样一种东西的人,我只能写下这样一个例子:

  南牟,阿迦捨,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说起来,这是觉被授予的虚空藏菩萨的真言。

  在那之后,为我举行的成长仪式又持续了很久,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写下来的了。仪式终于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东方渐白的时分。不单是我,所有人都显得十分疲劳困顿。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一夜,我睡得犹如烂泥一般。等睡醒之后,又用了整整一天随同清净寺的学僧们一起勉力修行。直到第三天才终于被允许回家。

  自无瞋上人以下,全体清净寺的僧侣们都出来为我祝福,在叶樱树下送我远去。我再度被载上无窗的篷船,这一回,不到两个小时便抵达了水车乡。

  父母一语未发,紧紧抱了我足有五分钟的时间,当天晚上又为我庆祝。凝聚了父母思念的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全都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由内往外用火焰炙烤的山芋团子,外观和触感都是活生生的、唯独改变了蛋白质组成的比目鱼片,凝胶之中浓缩了美味成分的虎蛱汤……

  就这样,在这天晚上,我漫长的孩提时代结束了。从第二天起,新的生活开始了。

  完人学校与和贵园一样都坐落在茅轮乡,不过是在最北边靠近松风乡的位置。在和贵园老师的陪伴下,我进入了石砌的校舍。当被告知接下来需要一个人去教室的时候,我不禁紧张起来,嘴巴都有些发干。

  拉开教室的门,紧靠右手的地方就是讲台。入口处可以看到的墙上贴着展示完人学校理念的标语。左手是越往后越高的阶梯教室,三十多个学生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

  依照班主任远藤老师的指示站到讲台前的时候,我不禁感到自己的腿在颤抖。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这么多的视线之下。

  就算站在讲台上,我也没有半点勇气直视下面的同学。不过眼光扫过的时候,大家的视线也全都转移开来。忽然我感觉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在和贵园,而是以前确实在哪里看见过同样的场景。薄雾一般覆盖着班级的氛围……这种奇异的既视感[14]到底从何而来?

  “这位是渡边早季。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大家的同学了。”

  班主任远藤老师在白板上写下我的名字。他不像和贵园的老师那样用手写板书。不知道是什么原理,黑色粒子与远藤老师的咒力相呼应,在白板上集中起来构成了文字的形状。

  “从和贵园来的同学和她早就是好朋友了吧。其他人也要早点和她成为好朋友哦。”

  涟漪一般的鼓掌声响起。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整个班级的学生也和我一样非常紧张。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比之前胆子大了一些,抬头望向班上的同学。立刻,三个谨慎地挥着手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真理亚、觉,还有瞬。

  仔细看下来,班上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和贵园的同班同学。完人学校的入学时间虽然参差不齐,但因为是按年龄编成班级的,所以从概率上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紧张感虽然得到了相当的缓解,但一开始到底上的什么课,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到了休息的时间,和贵园的毕业生们纷纷聚集到我的身边,仿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样。

  “真是慢哪。”

  这是瞬的第一句话。同样的话如果出自觉的口中,我大概会很生气吧。但对于瞬,我却微笑相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真的,都等烦了哦。”

  真理亚从后面勾住我的脖子,用胳膊肘顶我的脑袋。

  “大器晚成嘛。来得早的祝灵未必就是好的精灵,对吧?”

  “话是这么说,可在和贵园还是排到倒数第一了。不管怎么说,早季的祝灵也实在是太悠闲了一点。”

  觉好像完全忘了他自己也很晚毕业的事实。

  “什么呀,觉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话一出口,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倒数第一?不会啊,我后面还有一个呢。”

  所有人都仿佛吃了一惊似的,全都缄口不语,脸上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戴上了侲子的无垢之面。

  “……完人学校里可不单是学科成绩,还有能力实技。知道吗,我的波纹干涉成绩可是全班第一哦。”

  “你怎么不说对击力交换完全没辙。”

  “现在还是构图能力更要紧,老师说的。”

  忽然间大家一齐说起话来。我对他们说的东西完全不解其意,而且好像都是在夸耀自己能把完人学校的课程驾御自如,这让我感觉不是很好。但是,我还是遵从了自小养成的习惯,也就是说,把他人想要回避的话题当作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因为对大家的交谈无法插嘴,我只能扮演一个听众,暗自回味关于班级的奇怪的第一印象。确实,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有过类似的感觉。

  直到下一堂课的预备铃声响起,大家纷纷回到自己座位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哪里奇怪了。

  “妙法农场……”

  我的低声自语,只有耳朵尖的觉有反应。他回过头。

  “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他说:

  “这个班级和那家农场很相似。喏,就是在和贵园的时候参观过的那家。”

  觉听到和贵园这个词的时候,显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就像听到小孩子说话一样。

  “完人学校和农场很像?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气氛很相似。”

  我渐渐有些难以抑制自己的不快情绪。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哦。”

  觉似乎也被什么弄得有些不高兴。这时候下一节课已经开始了,我们的交谈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妙法农场位于黄金乡。我们在和贵园进行社会实践的时候去参观过。那是我们快从小学毕业的时候,老师们急匆匆地带我们去参观了许多地方,就好像忽然记起来似的,目的似乎是要让我们考虑一下自己将来想要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出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的生产现场让我们两眼发光,恨不得早一天长成大人的想法变得更加迫切。

  在属于职能组合的陶器和玻璃工房里,我们参观了只能用咒力制造出来的强韧陶瓷,还有透明度几乎和空气一样的玻璃。这些都是普通的烧制工艺绝对无法实现的。学生们一个个宣布自己从完人学校毕业之后要来这里当学徒。

  不过要说给我们的最大冲击,没有任何地方能超过最后参观的妙法农场。

  妙法农场包含了散布在好几个乡里的实验农田,是町上最大的农场。一开始参观的是位于白砂乡的海水田。我们消费的稻米是在黄金乡的水田里种植出来的,而在这里则是将许多稻米浸在海水里种植。据说这里使用了一种名叫逆渗透膜的东西,能够排出海水。我们试吃了这里收获的稻米,虽然带有一点咸味,但还是对它能够充分满足食用需要而惊讶不已。

  第二个参观的是养蚕场。无数蚕虫结出闪烁着七彩光芒的蚕茧。由这些蚕茧制成的丝绸是相当高级的货品。不但不需要染料,而且据说还有永不褪色的特点。

  旁边的建筑物里,饲养着供改良品种使用的外国产绢丝虫。这里有以黄金茧闻名的印度尼西亚产小字大蚕,蚕茧大小是普通蚕茧数倍的印度产柞蚕,以及数百只集合在一起、结出的蚕茧足有橄榄球一般大小的乌干达产阿纳菲野蚕等。压轴品种则是饲养在密闭房间里的常陆蚕。体长足有两米的三只蚕,有着旺盛的食欲,它们贪婪吞食大量桑叶的同时,又通过另一张口不知疲倦地不停向外吐丝。它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结茧这一本来目的,蚕丝向四面八方乱喷,以至于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不得不将玻璃窗上的蚕丝除去,不然犹如棉花糖一样的蚕丝就会挡住视线,无法观察到玻璃窗内部的情况。据领我们参观农场的人介绍,昆虫的身体变得太大就会呼吸困难,所以房间是设置了双重门的气密室,内部的氧气浓度也相当高,甚至到了碰上火星就会爆炸的地步。

  养蚕场的周围是种植了土豆、山芋、洋葱、萝卜、草莓等作物的田地。我们去参观的时候刚好是冬天,许多田地里都盖着白色的泡沫,就像是厚厚的雪一样。土豆和山芋对霜害的抵抗力很弱,一旦感觉到气温急降,就会有一种名叫苗床沫蝉的虫喷出大量的气泡给田地保温。这种虫原本是农业害虫尖胸沫蝉的一种,是用咒力加以改良之后的品种。

  另外,在田地周围经常有巨大的蜂飞舞,深红色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赤胡蜂,是以凶猛的大黄蜂和狰狞的笛胡蜂为祖先创造出来的新物种,性情无比彪悍,攻击一切害虫,不过对人畜无害。

  然后,在田地对面、农场的最深处,是牲畜圈。

  我们直到临近小学毕业才被领去参观农场的真正原因,恐怕就是在这个牲畜圈上吧。这里有着用咒力加以改造的各种家畜:化作肉食生产工厂的家猪、成为牛奶制造器的奶牛、为了更有效率地采集羊毛而被改造为近似绒毯形状的绵羊等等。和植物与昆虫不同,亲眼目睹这些改造物的时候,绝不会产生什么舒心的感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我们终于在牛圈里看到形状普通的牛的时候,都不禁有些惊讶。

  “什么呀,这不是普通的牛嘛。”

  听了觉的感叹,我甚至都要羡慕他的迟钝了。

  “没那么简单哦。”瞬指了指牛圈的一个角落,“那个是袋牛吧。”

  我们大吃一惊,顺着瞬指的方向望过去。

  “真的!真有袋子!”

  叫起来的是真理亚。

  一头灰色的牛正在牛圈角落里吃草,后腿根上的确有个小气球一样的白色突起紧贴在上面。

  “嗯,那边的牛全都有袋子。”

  领我们参观的是个体格健壮的男子,名字我早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带着稍许困惑的表情这么说。大概这是他不太愿意触及的话题吧。

  “为什么不去掉?”觉问。完全没有理会对方的困惑。

  “唔……很久以前制奶酪的农家就有传言说,有袋的牛,免疫系统会比较强,不容易得病。这里就是在研究那种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看到袋牛之前,我们已经参观过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家畜,不过之所以会对袋牛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兴趣,我想也是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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