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电影》| 论好莱坞真人童话电影的 “陌生化”叙事策略

栏目:娱乐资讯  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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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节迁移与文本超越

  

  从叙事结构上看,以迪斯尼为代表的早期好莱坞童话电影,如《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1937)、《爱丽丝梦游仙境》(1951)、《睡美人》(1959)等,大都十分遵循童话故事母本的叙事框架,并基本采用最为经典的线性叙事模式,即故事有完整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影片的情节内容简单而连贯,因果逻辑单一而清晰,呈现出很强的叙事封闭性与稳定性。就叙事定位而言,早期的好莱坞童话电影更加倾向于满足儿童观众的审美诉求与偏好,故事往往架构于轻松浪漫、充满童趣的梦幻世界,其中“王子拯救公主”“善良战胜邪恶”等单向度的审美价值选择、道德伦理判断是传统童话电影叙事的核心主题。然而,近年来的好莱坞真人童话电影却表现出对上述理性叙事原则大刀阔斧的变革。

  首先,真人童话电影在叙事定位上大量出现针对成年观众群体的“陌生化”情节迁移,影片的叙事线索、人物关系等方面表现出更为复杂的逻辑关联,呈现出从“单向度童话叙事”向“多维度寓意叙事”的审美转向。

  根据格林童话《白雪公主》改编的两部真人童话电影《白雪公主与猎人》和《白雪公主之魔镜魔镜》,都对故事原型进行了大量的创造性变形处理。

  《白雪公主与猎人》中,原本只是故事配角的猎人成为了故事讲述的重要叙事支点,被赋予了浓重的精神救赎意味。不同于经典童话母本中“猎人受王后派遣杀害白雪公主”这一单维度情节设定,电影中猎人出于对逝世妻子深深的爱恋与怀念,并希望亡妻得以复活才受到王后诱骗追杀白雪公主。这一崭新的人物背景设定,不仅为猎人在得知真相后违背王后的命令,与白雪公主相伴逃亡并结成复仇同盟等行为铺设了合理的叙事动因;而且更加富有意味的是,在这一“陌生化”的叙事情节建构中,猎人与白雪公主之间还被赋予了相互救赎的人物关系——复仇之路上,猎人颠覆性地替代了经典童话母本里的王子,吻醒了吃下毒苹果的公主,这一打破象征传统爱情的“真爱之吻”,在给予公主战胜邪恶力量的勇气和信心的同时,也抚慰了猎人对于当初未能拯救妻子的愧疚之情,最终完成了猎人的自我精神救赎。

  相较于《白雪公主与猎人》中人物关系的情节迁移,《白雪公主之魔镜魔镜》中的叙事设定更具文化颠覆性。影片一反观众对于白雪公主的习惯性认知,将白雪公主塑造为更具主体性意识与生命活力的现代女性形象——白雪公主关心民间疾苦而主动走出皇宫,偶遇受困的王子而强势地展开营救,通过聪明才智赢得小矮人的爱戴,最终识破了王后的诡计而拒绝食用毒苹果……以上种种颠覆性的情节建构,与其说是对传统童话母本的某种戏谑式演绎,毋宁说是当下童话电影在性别权利、意识形态、价值情怀等方面所表现出的、更具时代话语感的一种女性主义叙事转向。

  其次,真人童话电影尝试打破以往惯用的线性叙事思维,呈现出更为开放多元的叙事脉络,并努力融入了更多具有现代性意识的审美观照。

  2010年,好莱坞鬼才导演蒂姆·波顿将英国作家路易斯·卡罗尔的儿童文学《爱丽丝梦游仙境》以真人童话电影的形式再度搬上银幕。影片一开始便重置了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并快速跳脱了童话母本中幼年爱丽丝的人物设定,而将故事的真正叙事起点设置在了距离爱丽丝儿时前往兔子洞历险奇遇的十三年之后。成年的爱丽丝富于幻想、热爱自由,她并不愿像生活在维多利亚时期的大多数女孩那样恪守规范、遵循教条。因此当她面对一场“物质上门当户对、精神上井浅河深”的求婚时,爱丽丝选择了对现实生活的逃避——跟随梦境中的兔子先生进入神奇的梦幻世界。于是,童话母本中较为单纯的儿童奇幻历险,在具有浓郁哥特式色彩的影像书写下,演变成了一场爱丽丝的精神成长之旅。在仙境中爱丽丝成为了“预言书”中的英雄,不仅战胜了邪恶力量,重建了仙境世界的和平美好,更加在这一过程中完成了自我思想的蜕变,实现了独立人格的觉醒。因此,回到现实的爱丽丝拒绝了求婚,决定继承父亲未完成的事业,勇敢地踏上了前往东方的航船,开启了独立人生的崭新起点。影片中,现实与梦境并非彼此割裂的独立时空,而是达成了人物精神成长的双重呼应,爱丽丝这一人物也不再单纯地表征为天真浪漫、富于幻想的儿童形象,而成为了张扬个性、追求自由、精神独立的现代女性缩影。从影片的观众口碑与市场反响来看,这样的套层结构所彰显的寓言式叙事无疑是成功的。

  

  《白雪公主与猎人》海报

  

  二、叙事话语的陌生化:

  视角转换与叙述逆转

  

  近年来,好莱坞真人童话电影的“陌生化”审美追求,不仅在文本的叙事结构上呈现出崭新的风貌,更加在叙事话语上表现出颇具匠心的修辞调遣。如果说经典童话母本通常以强情节取胜,即依赖故事文本自身的梦幻性、传奇性色彩而吸引受众,是“关于冒险的叙事”;那么在基于当今时代语境、充满现代性意识的真人童话电影叙事建构中,不仅故事本身的戏剧性十分突出,在故事的叙述方式上更是充满修辞能量,可谓是“叙事话语上的陌生化冒险”。

  在叙述方位的选择上,近年来的真人童话电影大都有意识地打破经典童话母本的第三人称叙事方式,而倾向于以更加自我化的、第一人称的讲述方式展开。例如电影《白雪公主之魔镜魔镜》以王后的第一人称旁白开篇,开宗明义地告知观众:“这是关于我的故事。”又如根据《睡美人》改编的真人童话电影《沉睡魔咒》中有些沧桑的女声旁白在全片的末尾告知观众:“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睡美人。”抛弃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式的局外人身份,将叙事主体安置于影像文本之内,从更为新颖的、个性化的视角出发,以第一人称的“我”讲述故事,由于叙述主体担当着故事参与者和故事讲述人的双重身份,其话语表达自然会较经典童话母本中第三人称的话语表述更具鲜明的个人情感色彩,这样的叙事视点无疑能营造更为充沛显著的情感代入、累积更为饱满强烈的审美势能。

  真人童话电影中叙事视角的转换,不仅在故事讲述方式上带给观众以新奇感, 更为重要的是,叙事视角的转换实际构成了话语权的转移,这对叙事意义的生成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力,其背后往往表征着真人童话电影文本在价值判断、情感走向上的全新立场。《白雪公主之魔镜魔镜》以王后生动、活泼且颇具幽默感的自我辩护式的旁白开场,从一开始便弱化了其阴险毒辣的女巫形象,而将人物表现为蛮横、率真又任性的小女人形象。在这里,叙事视点的全新调遣达成了影像文本对经典童话母本程式化叙事的偏离,从而将观众从惯常所处的审美定势中超脱出来,产生微妙的间离效果,从而引发其更为强烈的审美期待。

  在叙述实况的调度上,近年来的真人童话电影往往会以反常规的叙事姿态,有意修改乃至颠覆故事的固有逻辑,通过某种具有震惊效果的叙事逆转,达成颇具冲击力的陌生化审美效力。《沉睡魔咒》虽以睡美人爱洛公主的第一人称旁白开篇,但爱洛公主却并非全片的核心聚焦人物。影片借助爱洛公主的叙事视角,却以女巫玛琳菲森的叙述立场讲述了一个全新版本的童话故事。影片中,幼年仙子玛琳菲森纯洁善良,因遭遇爱人的伤害与背叛才从天真浪漫的仙子转变为冷酷邪恶的女巫,并将在其看来荒谬之极的“真爱之吻”作为诅咒,预言这是将爱洛公主从沉睡魔咒中唤醒的唯一方法。至此,“仇恨”与“复仇”成为了人物的情感基调与行为动机。然而,陪伴爱洛公主的成长历程却在无形中触动了玛琳菲森内心的温情,当爱洛公主陷入沉睡之时,玛琳菲森彻底调转了十六年来的情感方向,令人颇为震惊地绑架了曾与爱洛公主邂逅的王子奔向城堡,期盼让王子献上“真爱之吻”将爱洛公主唤醒。这一打破童话母本的叙事逆转,带给观众不小的审美惊喜。然而,王子的深情一吻却未能在众人的期待中唤醒沉睡的爱洛公主,这一颠覆常规的再度逆转无疑又一次营造出强烈的审美间离效果,引发了观众对影片叙事走向的持续关注。紧接着,失望而内疚的玛琳菲森来到爱洛公主床边,轻吻公主的额头向其告别,正是这满怀怜爱与疼惜的吻别,却出人意料地唤醒了沉睡中的公主,这一彻底颠覆传统的“真爱之吻”达成了电影文本的第三次叙事逆转。如此一波三折的连环逆转,将电影文本的叙事流程设计得波澜起伏,也将玛琳菲森与爱洛公主间如母女般的至真情感表达得感人肺腑。影片最后,玛琳菲森回归了内心的纯净,并让爱洛公主成为了仙境与人间共同的守护者,此时老年爱洛公主的第一人称旁白再度出现:“明白了吗?故事其实并非你曾经听说的那样。”在这里,老年爱洛公主娓娓道来的旁白,在达成电影文本首尾呼应的同时,更增添了一份为玛琳菲森证明的意味,这一得体的旁白处理,无疑为全片多处创造性的叙事逆转注入了必要的分寸感与合理性。

  

  《沉睡魔咒》海报

  

  三、人物塑形的陌生化:

  角色颠覆与意义再生

  

  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叙事性艺术文本创作的核心。好莱坞真人童话电影中对人物形象的“陌生化”塑形,首先集中地表现在电影文本对童话母本中的人物形象进行了大量颠覆式错位与创造性变形。人物形象的颠覆式错位,意味着一种语义的转移,往往表现为对经典童话母本中人物间性格特征、角色功能的对调转换,如《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红皇后与白皇后人物性格的互文关系、《白雪公主与猎人》中猎人与王子角色功能的反转对调、《白雪公主之魔镜魔镜》中公主与王子人物行为的颠倒错位等。人物形象的创造性变形,意味着一种语义的超越,通常表现为对经典童话母本中人物的行为动机、身份意义的崭新诠释,如《沉睡魔咒》中本性善良的女巫形象与利欲熏心的国王形象、《白雪公主之魔镜魔镜》中娇蛮任性的王后形象与独立自主的公主形象等。以上两种人物塑形策略不仅以出其不意的“反处理”“新处理”打破观众的既定审美预期,让观众在真人童话电影文本与经典童话母本的显著差异中获得强烈的新奇感与震惊感;更为重要的是,人物形象的颠覆式错位与创造性变形打破了经典童话母本中人物普遍较为扁平的本然形态,使“平日司空见惯的事物从理所当然的范畴里提高到新的境界”,(3)从而升华了电影文本的审美价值与叙事意蕴。

  就人物塑形的策略而言,早期的好莱坞童话电影大都依循经典童话母本中的人物形象设定,以较为单纯的理念或特性打造性格特征、行为方式、心理构成相对单一的人物,即英国文论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描绘的“扁形人物”。(4)近年来好莱坞真人童话电影中对人物形象的“陌生化”塑形,全面改写了以往童话母本中的这一人物塑形思路,而突出地表现出人物建构的一种整体倾向——从“单维符码式人物”向“多维复调式人物”转变。

  以童话故事中的“女巫”形象为例。经典童话母本中的女巫通常都是残忍、冷酷、邪恶的符码形象,表现出鲜明的外形特征、简化的性格维度与单一的行为动机,如《白雪公主》中的女巫王后因嫉妒白雪公主的美貌而处心积虑地毒害公主、《睡美人》中的女巫玛琳菲森因没有收到公主生日庆典的邀请而气急败坏地诅咒公主。然而,近年来的真人童话电影打破了人物形象的扁平化处理,力求人物性格的立体建构、人物心理的多维设计甚至悖论设计。《沉睡魔咒》中的玛琳菲森因遭遇背叛,从心地纯善的仙子转变为冷酷无情的女巫,而后又在与爱洛公主的朝夕相处中重拾内心的温情,这样的叙事逆转建构起了人物更为复杂多元的心路历程,更加贴近于血肉丰满的真实人性。影片中颠覆性的“真爱之吻”更是成为玛琳菲森真挚情感的意象外化,母爱般的温情包容了昔日的仇怨,玛琳菲森在拯救爱洛公主的同时,也救赎了自我封闭的内心。在这里,人物心性与行为动机的多维复调式建构颇具后现代文化的格调,升华了文本的审美意蕴,更成就了影片美妙奇特的陌生化叙事效力。

  总体而言,真人童话电影中人物塑形的多维复调式建构,大幅度脱离了经典童话母本中人物形象“非善即恶、非正即邪”的单薄形态,人物关系也不再是传统故事文本中呆板简白的二元对立,而是以大胆的先锋精神不断探索人物心理维度、人性维度的多元性。然而,需要强调的是,在人物形象建构中打破常规模式、颠覆定势思维,强化人物心性系统的纷繁复杂却不应当是对情感取舍、价值判断、道德立场的摇摆或模糊,而应当以恰当的审美尺度塑造“陌生化”的人物形象,让观众能够从一个异乎寻常的角度去感知、体味更加立体丰满、更具艺术张力的有机生命。

  

  《爱丽丝梦游仙境》海报

  

  结语

  

  不落窠臼、探索创新是艺术创作的重要使命。诚如王国维所言:“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逐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5)这大致也是近年来好莱坞真人童话电影在叙事结构、叙事话语、人物塑形等方面,着力打破经典童话母本陈陈相因的叙事模式,不断追求“陌生化”审美效应的原因。在真人童话电影的创作中,具有审美匠心的“陌生化”叙事不仅可以将一个老故事讲得风生水起,带给观众全新的视听感受;而且更为重要的是,“陌生化”叙事还应当承担起阐释世界、重组世界乃至创构世界的美学重任,从而挖掘、阐释普通事物中所蕴含的真理。

  (杨怡静,四川大学艺术学院讲师;李翔,四川大学艺术学院讲师,610207)

  注释:

  (1)[苏]B·什克洛夫斯基《艺术即手法》,李辉凡译,《外国文学评论》1989年第4期,第42页。

  (2)张冰《陌生化诗学:俄国形式主义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

  (3)[德]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陌生化与中国戏剧》,张黎、丁扬忠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页。

  (4)[英] 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59页。

  (5)王国维《人间词话》,转引自卫琪《人间词话典评》,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93页。

  编辑:高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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