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喜的婚事(十三)

　　

　　家喜到了三十五岁的时侯，关于动婚之事，用电影《平原游击队》中打更老头的那句话，"没有事哟！"他的门前并非无人问津，串乡做买卖的依然青睐这个破旧的家门，吆喝声，梆子声响过三遍，家喜娘便笑微微地走了出来，她不再用箥箕端着小麦或玉米，而是从腰里掏出一个驴不青马不皂的手绢，慢慢地展开，用手指醮着舌头数着钱。送上家门的好东西不可不要，再说，现在实行责任制了，也用不着为填饱肚子发愁了；再说，自己年纪也大了，看这满脑袋瓜子的白毛，还能活几年啊；再说……家喜娘能为自己几十年如一日的好吃说出一百零一个理由。她那段语录已经家喻户晓，"有公公婆婆咱吃不到嘴里，孩子小时咱吃不到嘴里，现在可轮到咱了！"是的，到了八十年代，人们不缺吃少穿了，但是，勤俭持家的传统观念仍然蔑视着好吃懒做的人。家喜门前的热闹，是因为买卖人的光顾，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的热闹，冷却了家喜的终身大事，他的家成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他就是那个孤零零蜷缩在角落里的人。

　　家喜的心几起几落，如同柴尽烟消的一堆灰烬，渐渐退去了余温。他常常把自己灌醉，用酒精麻醉自己痛苦的神经，躲在屋子里拼命的抽烟，迷漫的烟雾呛得他娘喘不过气来，上前夺下他的烟，刚一转身，"叭"的一声，打火机又点上了一支。他不大爱说话了，不大爱凑人了，人们很少看见说话作派娘里娘气的家喜出现在人眼道视，他欢快的扭动着小屁股，迈着外八字的典型动作，很少有机会欣赏了，当人们善意地叫着奶奶，跟他开玩笑时，他也不屑地白了一眼，闷声离去。

　　放暑假回家，我见到家喜，是在运河岸上。

　　傍晚的大运河，景色很美。夕阳的余辉，把河水染成红通通的，河水缓缓流淌，逆光下的水面波光鳞鳞，不知名的水鸟一会在水面上自由的徜佯，一会又潜入水中，不知是什么惊动了它们的安宁，振翅而飞，嗻嗻云霄间。我和家喜坐在河边，双腿伸进水里，一群小魚不停的吮吸着腿和脚，蛮舒服的。

　　是我邀请家喜到这里来的，而我是应家喜父母之求这样做的，他们觉得儿子有点变了，变得有点破罐子破摔，他们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什么事，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还是我的话在家喜心里占地方，让我跟他谈一谈。其实，即使他们不说，我也要跟家喜叙一叙的，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我不忍心家喜这样沉沦下去。

　　家喜向我打开了心扉。

　　"叔，我生在这样的家庭，说到底就是命不好，这个家，无论在旧社会还是新社会，都是贫农，过的都是苦日子。按说当儿女的扒扯自己的爹娘是让人笑话的，叔我给你说，我倒霉就倒在爹娘身上，一个好吃，一个懒做，远近都出了名了。你看俺爹四服兄弟十几个，人家谁家日子过得像俺家这样掉腚拉屎的！家里几间破房，弄不几年就该塌了，人家谁家的姑娘愿意跟着俺？唉，过不了日子，臭名远扬了！俺这一辈子也算看见头了，有嘛法啊？混呗！"

　　我说，"家喜呀，你爹你娘是有缺点，但是，你不是小孩子了，日子过到这个地步，你就没责任吗？你不该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

　　家喜长叹一声，"唉，上辈子也这不作了什么孽，让我长得这么矬！叔哇，俺是撂下三十往四十上数的人了，过的这个穷逼尅日子，要房没房，要媳妇没媳妇，俺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别说别人看不起俺，就是俺自己也看不起俺自己！"

　　"对，问题就在这儿！"我对家喜说，"要我说，别怨天，别怨地，别怨爹娘没出息，要怨就怨你自己！你想想，小时侯跟着穷爹穷娘过穷日子，长大了呢？还是这样，为嘛？因为你没志气！没有目标，没有改变现实的雄心壮志，没有拼死拼活的行动！你爹懒你也不勤快，你娘馋你也傍虎吃食！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混天度日，得过且过。日子变了变不了，不在你个子大小，在于你的心！你混来混去，混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喜呀，这是最危险的！人生在世，最大的缺点莫过于自我否定，自己看不起自己！当一个人连自已都看不起了，怎么指望别人看得起你？古人讲，哀莫大于心死，当一个人不思进取时，一切美好只能是画饼充饥！"

　　"叔，你看，我还有希望吗？"家喜眼巴巴的看着我。

　　"人生的路这才走了多少？怎能说没希望呢？"我说，"家喜呀，往后的日子怎么走，你要好好想想。要有目标，有信心，有方法。你看，咱村人多地少，光指着种田，赚不了多少钱，得想点来钱快的营生。我想过了，你办一个肉鸡场，钱嘛，我借给你一部分，再贷一部分款，我当担保人。当然，这活又脏又累……"

　　"我不怕！"家喜高兴地握住我的手，说，"叔，谢谢你，我一定好好干，一定要对得起你！"

　　家喜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只是耳濡目染的家境环境温水煮青蛙般的萎缩了他的聪明才智。我批评了家喜的自卑，其实我在生活中也缺少自我欣赏的勇气，总是觉得己不如人，到现在也是如此。让我感到聊以自慰的成功实在寥寥，其中便包括对家喜的帮助。我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神通，用二楞的话说我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把一块废物点心变成了人物。家喜的养鸡场办起来了，一连几年效益非常的好。那住了几代人的几间土房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代之而起的是五间起脊挂瓦前出厦的红砖瓦房。

　　日子红火了，上门提亲的多了起来，而家喜却显得不慌不忙，一直说"不着急，不着急！"家喜娘说，"俺那儿呀，你不着急俺可急呀，俺可是撂下那六十往七十上数的人了，俺还要抱孙子呢！"家喜嘿嘿一笑，"不急不急，媳妇会有的，孙子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娘儿俩正说着，门口有人喊，"有人吗？万老板是在这儿住吗？"家喜娘一看，拉拉家喜的衣角说，"儿呀，你看，是个女的，长得怪好的，没的是儿媳妇找上门来？这两天我的眼皮可直跳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