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罗马史：帝国时代——罗马治下的和平（1）

　　前言：

　　罗马真正进入帝国时代是在屋大维手上。

　　一般来说，罗马共和与帝制以屋大维在公元前31年至前23年获得一系列独尊的称号和权力为分界线。我选择公元前27年是因为在这一年的1月16日元老院决定授予他“奥古斯都”（Augustus）的头衔，这个头衔自此往后成为罗马帝国元首的官方第一称号。按照头衔，屋大维才是罗马帝国的“始皇帝”。

　　

　　作为“始皇帝”，屋大维对罗马帝国的贡献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能做的他都做了，他不能做的，后面谁来也做不了。如此雄才大略的“始皇帝”在西方历史上并没有享受到热烈的景仰和爱戴，有两个重要的原因。

　　一个是他的养父恺撒实在是太过辉煌灿烂，他跟在后面很吃亏；另一个是他的性格，阴郁、沉稳、严肃、严格，他作为帝国的心脏绝对是超一流的，但作为传奇故事的主角，就很容易让人觉得枯燥、乏味、古板、刻板。

　　现在我们就来解剖这颗帝国的心脏，看它如何跳动起来，然后看它如何把庞大的罗马帝国带上巅峰，成就“罗马治下的和平”。

　　奥古斯都的诞生

　　“谁是屋大维？！”公元前44年3月16日，恺撒遇刺之后的第二天，恺撒的遗嘱由安东尼公开，其中涉及屋大维的内容是：恺撒资产的3/4由他继承，并自动成为恺撒的养子和政治继承人，改用恺撒家族的姓氏。

　　

　　屋大维

　　也就是说，恺撒选了屋大维作为接班人，把私人财产、家族名望、国家大权全都交给他。当时屋大维只有18岁，而且人不在罗马城。

　　“谁是屋大维？！”恺撒为什么选中了这个小朋友，把自己辉煌的业绩和罗马的命运托付给他？安东尼很郁闷，罗马人民很纳闷，故有此一问。中国有句老话，“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在往后这一个月当中，大概罗马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屋大维是恺撒的侄孙，他的母亲是恺撒的外甥女。恺撒对屋大维有好印象没问题，但他常年征战高卢，回罗马之后又异常忙碌，没有时间精心调教屋大维，甚至没有把屋大维的接班人身份向罗马贵族和人民公开。

　　

　　恺撒

　　后来屋大维的表现证明恺撒确有识人之明，居然敢把全部大业交给一个他并没有那么熟悉的毛头小子。或者换一个角度看可能更客观一点，恺撒没想到自己会死得那么早，培养屋大维还有的是时间。但真的没时间的时候，屋大维自己显示出令人惊叹甚至让人觉得恐怖的政治能力，“把屋大维界定为一个政治天才并不夸张”。

　　此话怎讲？天上掉馅饼了，接得住吗？罗马这么个天大的馅饼，事实证明，屋大维接得住，环顾屋大维同时代的所有罗马政治人物，看来只有屋大维接得住。我们先看屋大维怎么样接住馅饼，然后再看他怎么把馅饼做大。

　　屋大维前半生的经历告诉所有人：即便是天上掉馅饼，也不是舒舒服服躺着就能揣到怀里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真的掉馅饼了，那只意味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屋大维

　　屋大维几乎把所有的苦头都吃了，才拿到恺撒留给他的馅饼。屋大维几乎在所有的罗马史著作当中的出场就是恺撒遗嘱，就是直接面对恺撒遇刺引发的混乱。我们也从这个18岁少年掌控乱局谈起。

　　屋大维极其巧妙地加入了恺撒遇刺之后各方势力的激烈冲突。既然有人胆敢谋刺恺撒，就证明反对恺撒的重要人物不少。而且，这些杀人犯是共和派，他们占领了道德制高点：恺撒是颠覆共和的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恺撒已死，直接站出来说我就是恺撒的继承人，不怕惹祸上身吗？要不要看看风头再说？如果恺撒真的名誉扫地，要不要矢口否认自己是他的继承人？天上掉下来的，在所有后世的人看来是馅饼，当时对屋大维来说难道不会是灾祸吗？

　　

　　西塞罗

　　确实有人打这种如意算盘，等着屋大维认怂，淡化和恺撒的关系，加入自己的阵营，将恺撒的全部力量通过屋大维这根引线全部收入自己囊中。

　　这个人正是西塞罗。他给屋大维写了很多信，屋大维也“热情地”回信，自称学生，虚心讨教，把西塞罗高高地供起来。西塞罗得意洋洋，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控制住恺撒的继承人，他再次主导罗马，甚至全力恢复共和的底牌就有了。

　　借着西塞罗为首的共和派有意拉拢，屋大维顺水推舟回了罗马。屋大维居然能够忍得住，在信函里和杀父仇人谈笑风生。事实证明，屋大维的算盘比西塞罗打得更大！

　　屋大维的决断是速回罗马，坚定地向所有人宣告“我就是屋大维”。部将们劝他不要回罗马，怕他回去鸡蛋碰石头。当时的屋大维确实没有实力像恺撒一样带兵跨过卢比孔河逼罗马就范。但他还是回去了。

　　

　　因为“对他来说……没有比为恺撒之死复仇和维持恺撒立法的继续有效更义不容辞的事情”[7]，屋大维当时就要报恺撒的知遇之恩，他一辈子都在报恺撒的知遇之恩。可是，回去之后怎么证明自己的存在呢？

　　显然，屋大维还不可能用军事实力证明自己的存在，否则他根本没必要跟西塞罗装孙子。要是军队足够强大，还跟他讨论什么斯多葛哲学，直接喊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就是来报仇的不就完了吗！

　　屋大维打不过的是安东尼。安东尼是恺撒最得力的干将之一，他跟着恺撒南征北战，在恺撒的部队里享有很高的名望，那可是一支可以动摇罗马国本的军队！恺撒当年在高卢功勋卓著，罗马城里的庞培在西塞罗、小加图一众共和派的怂恿之下解除他的兵权，命他回京述职。安东尼当时是保民官，负责代表恺撒和庞培、西塞罗、元老院交涉。

　　

　　安东尼

　　安东尼在战场上也是猛将，是恺撒手下最勇猛的军团长之一。恺撒在就任终身独裁官之后，让安东尼做了执政官，此时的安东尼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恺撒遇刺的时候，执政官安东尼是恺撒的遗嘱执行人，手握政权和军权，恺撒的很多旧部也都会集到他的麾下。换作你是安东尼，会对一个无籍籍名的黄毛小子俯首称臣吗？

　　就凭那一纸遗嘱。“恺撒党的领袖对这个竞争者不屑一顾。”从政治上看，屋大维前半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对付安东尼。当时的屋大维的处境是，快要登上大位，还差临门一脚，前面出现了一只拦路虎，它的青面獠牙平生未见，他要牢牢守住自己唯一的机会。显然，传位诏书和正位大宝并不能画等号。

　　果然，恺撒的巨款安东尼死活也不给屋大维。无钱无兵的屋大维得到的几乎是一张空头支票。怎么办？屋大维让人惊叹的第二件事来了。要钱安东尼不给，屋大维就去借钱，他向恺撒的那些金融家老朋友借了巨款，做什么用呢？不是招募军队。他把借来的巨款发了！

　　

　　发给了罗马城的公民们，每人300德拉克马（古希腊货币单位），人人有份。因为恺撒的遗嘱里有这一条，而且恺撒遗嘱公开之后每个人都知道。

　　贿赂人民是共和的传统，有钱不能独乐，要众乐。慷慨是大人物必备的美德，在这里成了屋大维向所有人宣告“我是恺撒继承人”的实际行动。屋大维根本就不在乎巨款，他要的是存在感。钱发了，纪念恺撒的运动会办起来，人民欢欣鼓舞，屋大维就不再是无籍籍名了。

　　“正如他的敌人痛苦地认识到的那样，恺撒的名字的确是这位青年的财富。”在凶险万分的夺权关头，屋大维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兵行险着，而是坐实根基，通过恺撒之名先去寻找人民而不是掌握军队。

　　在很多人看来他撒钱的行为简直愚不可及，但屋大维利用了最传统的招数和人民建立起最直接、最实惠、最容易感知的联系，也就把恺撒作为平民派领袖的光环巧妙地挪到自己头上，拿到了他的基本盘。恺撒死后三个月，再也没有人问“谁是屋大维”了！

　　

　　成为平民派领袖，只成功了一小半，因为掌权的是贵族。元老院里那些共和派该怎么对付？尤其面对刺杀养父的敌人，要不要发出雷霆怒火？发是要发的，但是，得发得讲究。恺撒遇刺之时的元老们，大多数都是忘恩负义之徒。

　　他们大概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旧人，就是跟着庞培、西塞罗、小加图对付恺撒的人。恺撒胜利之后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而是宽容了他们，让他们马照跑、舞照跳、官照当，他们都发誓效忠恺撒，但他们都只是假意臣服。

　　他们越是恐惧恺撒，就越把他当作敌人，私底下开始串联怎么扳倒恺撒。其中包括了“再造”一节提过的“主谋”布鲁图斯。

　　另一种是新人，就是跟着恺撒杀回罗马的部下。其中出了刺杀恺撒真正的主谋卡西乌斯。卡西乌斯是恺撒的部将，虽然也当上了军团长，很有希望成为总督甚至执政官，但没有得到恺撒重用。因为他曾经在战场上放弃部队自己逃命，恺撒看不起这种没有荣誉感的人，所以即便拥戴有功，也没有委以重任。

　　

　　正是卡西乌斯起意刺杀恺撒，布鲁图斯是被他说服加入的。不是像卡西乌斯这样因为利益，而是像布鲁图斯那样因为信念而参与刺杀恺撒的新人，也有不少，其中包括了恺撒遗嘱中指定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德奇姆斯。

　　旧人的反扑和新人的背叛，屋大维都必须清算。不过，他没有冲到第一线，这件事情他笑而不语地看着安东尼去办。元老们是掌握权力的人，一旦他们倒下，就会出现大面积权力真空，填补真空的机会就来了。

　　而安东尼一旦倒下，屋大维最忌惮的拦路虎也就退场了。所以，他不着急，拿出耐心坐山观虎斗，当然，他也在暗中使坏让局面复杂化，重要的是，他必须积蓄力量。

　　执政官安东尼虽然为了稳住政局和刺杀恺撒的元老们达成和解，赦免了他们的谋逆大罪，但双方依旧是高度地相互不信任，安东尼又是专横跋扈之人，他们之间的蜜月期其实不会比露水更长。

　　

　　果不其然，西塞罗很快就在元老院发动了对安东尼的弹劾，安东尼岂是坐等交权之辈，于是大决战的大幕拉开了。西塞罗为了对付安东尼，极力支持19岁的屋大维成为执政官，“他大胆地宣称自己会对屋大维的行动负责”。

　　屋大维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祭司长那里办手续，正式确认自己恺撒继承人的身份和权利。随后，屋大维让人吃惊的下一件大事来了，他颁布法令宣布：违背对恺撒效忠誓言的和参与刺杀恺撒的，全部都是国家公敌。

　　西塞罗这时候瘫倒在椅子上，原来这个“孩子”真的是雄才大略的恺撒继承人，那个虚心讨教哲学问题的少年只是他的假面具！

　　屋大维对待西塞罗是非常虚伪的，尽管他后来不必再如此处心积虑对付任何人，但他也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完全无法亲近，这让他的个人形象蒙上了抹除不掉的阴郁。

　　

　　随后，屋大维率兵出城，把所有恺撒旧部会集到一起，屋大维、安东尼和另一个恺撒旧部雷必达组成了“后三巨头同盟”。他们针对所有阴谋参与者和支持者拿出了“公敌名单”，所有在名单上的人，该刺杀的刺杀，该追捕的追捕，该剿灭的剿灭。

　　此时19岁的屋大维，果敢狠绝、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完全是让人脊背发凉的狠角色。“公敌名单”上面一共2000多人。按照当时罗马的制度，元老600名、骑士2000名，这个名单意味着把罗马的掌权阶级彻彻底底地清洗一遍。

　　2000多人也不是全部抄家灭门，只有130多人如此，剩下的罚没全部家产。但杀人抢劫的暴乱席卷了整个罗马城，风声鹤唳、鸡犬不宁，罗马好像又回到了苏拉的恐怖统治。

　　把屋大维的大清洗理解成私人复仇，也不是不可以，但太简单了。这件事的动机另有深意，是屋大维深思熟虑之后故意为之，用中国的俗话说就是“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在登基前的一刻，利用乱局清理政敌，把屋子完完全全打扫干净，是上策，只有这样才能顺利掌握核心权力。恺撒在这个地方吃了大亏，甚至导致了他被刺杀。前文已经讨论过，恺撒回罗马的时候主动表示仁慈，只要投诚，既往不咎。

　　但人心已裂，宽容并不能必然带来敌人的心悦诚服，恺撒的宽容政策实际上造成养虎遗患，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让恺撒成了东郭先生。屋大维太清楚这一切了，教训简直痛彻心扉，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一个人心整齐的新国家。

　　人心是等不齐的，如果那些人的心真的不能用仁慈之心换来，那就让它们全都停止跳动吧。经过这一战，反对恺撒的旧势力完全被清洗干净，活着的人绝大多数都俯首称臣，处于无尽的恐惧之中。屋大维的冷酷带来的恐怖让他的个人形象变得更加阴郁，也把罗马狠狠地推向了专制的方向。

　　

　　搞完大清洗，屋大维顺势就占领罗马政治的制高点，而且掌握了罗马政治的主动权。他推动元老院将恺撒封神。罗马人以前只把他们的建城者罗慕路斯封神，没有任何丰功伟绩的执政官或者独裁官可以位列神品，屋大维把恺撒送上了神坛。

　　罗马皇帝成为神的传统由此开始。为什么这么干？屋大维是要把自己的地位抬上去。恺撒是神，屋大维就是神的儿子，超凡脱俗、居高临下、君临四方的态势就制造出来了。

　　恺撒崇拜就不再是平民和部下的民间热情，变成了国家的宗教，而屋大维自己就成为国家宗教的中心、化身、守护人和执行人。后来元老院给屋大维加封奥古斯都的头衔，就是国家守护人的意思，带有强烈的宗教意味，完全合乎屋大维的心意。

　　

　　有了神性的加持，讨伐杀神的元凶就不仅是理所当然，甚至成了宗教使命。屋大维约上安东尼，一起讨伐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这时候安东尼就不能再推三阻四了。这样一来，屋大维建立军功的意图就能够顺理成章地实现。

　　在“后三巨头同盟”形成的时候，屋大维和安东尼相比，最大的劣势是军功。安东尼追随恺撒南征北战，功勋卓著。屋大维基本没有军功，打过几次仗还主要是依靠恺撒安排辅佐他的阿格里帕。

　　在罗马，没有军功就没有荣誉、没有威望、没有金钱、没有奴隶，在罗马的政治权力中心，就等于没有底牌。屋大维需要自己的底牌，他选择了清算借助外放做总督逃脱惩罚的元凶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最终，卡西乌斯战败，布鲁图斯自杀。

　　

　　当上执政官，正式继承恺撒衣钵，成为神子，战胜元凶，建立军功，好牌都凑齐了，屋大维对付安东尼就提上日程了。

　　屋大维手握一把好牌，他会选择什么样的战略对付安东尼？假正义之名，兴王者之师，灭邪恶之徒，这些在名义上都是必要的。

　　屋大维又一次令人叹为观止地展现了他的沉着和稳健：他在等待安东尼犯错。他了解安东尼，更了解自己，他选择了在政治上以逸待劳。耐心很重要，手里有好牌的人有耐心更重要。为此，屋大维等待了超过10年！

　　果然，安东尼取得了辉煌战绩之后反而把整个罗马都得罪了。他和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搅和在一起，本来他远征亚美尼亚、帕提亚等地大有斩获，但他宣布埃及艳后是新征服地区的女王！这是把罗马士兵的鲜血换来的国土变成私人礼物给了他的情人。

　　

　　埃及艳后

　　恺撒虽然带了埃及艳后回罗马享受凯旋仪式，但从未给她尊贵的地位，甚至连显眼的位置都没给她。盐野七生说恺撒这是为了保护她们母子。更重要的理由其实是恺撒深知众怒不能犯，罗马人接受不了被征服者成为自己的统治者。

　　这种傻事安东尼却干了，而且大张旗鼓地干，锣鼓喧天地干。整个罗马反对安东尼的情绪就全部涌上来了。局势不再是屋大维要和安东尼过不去，要争权夺利，而是屋大维必须顺应民意，保卫国家的荣誉、完整和正义。

　　屋大维和安东尼的大决战，套用孟子的老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安东尼在亚克兴海战当中未败先逃，埃及艳后和他的儿子被屋大维处决。屋大维“以‘第一公民’的名义把在内战中被搞得残破不堪的国土收归自己的治下”，这个时候的屋大维只有33岁。

　　

　　从屋大维的前半生来看，他拥有的政治能力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见过无数大世面的西塞罗，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个傻瓜。身经百战的安东尼，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个蠢材。

　　他的坚决、他的虚伪、他的狠辣、他的耐力、他对机会的把握、他对大局的筹划，都是顶级的。他有能力充当帝国的主心骨。

　　尽管屋大维的业绩可以和恺撒相提并论，但后世喜欢他的人比起喜欢恺撒的人，实在少得可怜，就是因为他太政治了，太冷酷了，身上似乎少了许多人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