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抢回十具烈士遗体，我们炸平了无名高地

　　作者：曾凡斌

　　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战时，在广西防城、东兴方向的横模进攻战斗中，广西军区独立师三团三营步兵遭敌三层交叉火力的猛烈射击，进攻受阻，伤亡很大，并有10具烈士遗体没有抢运下来。炮兵25团前进观察所，跟随步兵战斗，克服地形障碍，在敌前沿100多米处实施抵近侦察和指挥射击，炸平了高地，消灭了敌人，运回了所有烈士遗体、安葬在烈士陵园。

　　

　　一、战区情况

　　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炮一师25团配属广西独立师，进攻目标为越南广宁省保肯、高巴岭、横模等地域。25团装备的是122榴弹炮36门，射程11.8公里。在高巴岭战斗结束后，25团二营奉命支援独立师三团三营夺取横模战场7号高地。7号高地位于横模以南2400米处，是扼守该地区的制高点。7号高地山峰向西南延伸出一条约3000米的山梁，在900米处有一条深达10多米的断崖，是我步兵进攻道路上的一个天然障碍。

　　横模地区守敌为越军325B师41团一营，其中敌一个连在7号高地西南1000米处无名高地上构成了支撑点式防御工事，其前沿左翼堑壕长约30米，守敌为一个排，右翼堑壕长约50米，守敌为一个加强排，连指挥所带一个排位于高地右侧反斜面，4门60迫击炮配置在阵地之间，构筑了正面、侧翼、上下交叉并能互相支援的明暗火力点，企图阻止我军前进。

　　二、克服困难，当乞丐捡剩饭充饥，保存战斗力

　　我时任炮兵25团五连副连长，所带领的前进观察所配属步兵在横模战场方向2000米处的一个高地上开设前观，随时支援步兵战斗。

　　由于战场转移，战区情况复杂，前观小组所带的水和压缩饼干早已吃完，饿着肚子战斗了三天三夜。在战斗环境下，山上无野果可摘，也无野草能吃，我们前观的侦察兵、无线兵饿得全身直冒汗，手脚无力，想站立起来都困难。

　　我们炮兵和步兵不属同一部队，步兵是以连为单位战斗，而我们炮兵前进观察所是离开大部队，跟随步兵作战，前观人员离开本部队时间长，断粮断水时常发生。在横模战斗中，前观人员几天没有吃喝，我向本团群指挥所求援，因战况复杂，无法给我们送水送粮。步兵炊事班送水送饭也很困难，有一天步兵炊事班送饭时，已经接近战斗的大部队，我们和步兵都遭敌炮击，炊事班在躲避炮弹时，炊事员受伤，装饭菜的铁桶被炸飞滚到了山下。

　　后来，步兵炊事班为了保障参战人员一天能吃一顿饭，改变了送饭的方法，他们连队用塑料桶装开水，每人一塑料袋饭菜（将饭和几种菜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每人一份，多一份都没有，没有我们前观人员的份。我们眼睁睁的看着步兵吃饭。只能流口水，心里边有一肚子火，天天在打仗，一天一顿饭也吃不上。气归气、火归火，只要没饿死，还在坚持侦察，及时报告目标坐标，不断向步兵通报敌情。我向步兵求助，请求步兵首长交代炊事班送饭时，多送三份给我们，步兵首长没有答应。

　　前观小组三人确实有气无力了，已经饿了几天了，怎么办？我们还要继续观察敌情，随时呼唤炮火支援步兵，我一边鼓励前观人员，坚持就是胜利，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就要坚持战斗到最后。我安排好侦察兵和无线兵，坚守岗位，不能放过越军的任何一点动向。

　　我在眼巴巴地看步兵吃饭时，发现个别战士饭量小的，将吃剩的饭菜丢到草丛中。我看在眼里，偷偷地记在心里，我想前观人员再继续饿下去怎能打仗？怎么支援步兵战斗？一定想办法解决。

　　我趁步兵没有注意，就隐蔽地走到步兵吃饭的地方，将步兵吃剩的丢在草丛中的塑料袋，里面有一点剩饭的，一个一个地捡起来，偷偷地捡了20多个塑料袋躲起来，将几个塑料袋中有一小点剩饭菜的集中一个塑料袋里，可怜兮兮地将二十几个塑料袋的剩饭菜慢慢地装成三个塑料袋拿回到前观，我们三人总算吃上有特别美味的一餐饭。

　　为了生存战胜饥饿，为了战斗保存实力，为了有气力消灭敌人，几天以来，我们前观三人就像乞丐一样吃着捡来的剩饭菜，战场上四天乞丐生活却使我们终生难忘，我们的体力逐渐得到恢复，但还是有气无力。在这时，又遇到敌人反冲击，步兵也一边阻击一边后撤，前观面临威胁，我们马上撤收器材往后撤。这时侦察兵说，我没力气走不动了。我立即鼓励：“我们是中国军人，为祖国而战，后撤也是为了保存实力，不想当俘虏，迅速跟我快跑”！

　　前观转移到一个较安全的地方，及时指挥炮火打敌反冲击，支援步兵坚守了阵地。就这样经历了几天的乞丐生活，直到接到上级命令回到了二营在峒中所在地。

　　

　　1979年7月30日《解放军报》头版刊登曾凡斌（左中）照片，事迹简介

　　三、峒中展开战斗队形、支援横模战场步兵战斗

　　广西独立师步兵第三团首长决心，在夺取1、2、3、号高地后，夺占7、8号高地，断敌退路，打敌增援，造成对4、5、6号高地的合围态势，炮兵25团一、二、三营阵地分别配置在新圩至板典公路沿线，群指挥所在天顶山西北450米处，各营基本观察指挥所分别配置在竹山岭和319.5高地一带。

　　三月一日，步兵三团三营八连在炮火支援下，攻占了横模7号高地，该高地西南1000米处无名高地之敌不断向八连阵地射击。由于敌人火力严密，加上地形对我十分不利，冲击受挫，损失较大，随即请求炮火支援。由于连日来阴雨多雾，加上群观和各营观察所受地形限制，观察不到目标位置，炮兵25团首长命令由我带领一名测距机手（侦察兵）和一名无线兵，携带测距机、709调频电台、地图、望远镜、指北针、指挥作业用具等器材，组成前进观察所到7号高地侦察，决定目标坐标、指挥修正射击，支援步兵夺取该高地。

　　我带领前观这次支援步兵战斗任务完成的比较顺利，不再做详细叙述，三月四日晚撤离战场，连夜回到峒中公社二营所在地待命一个晚上，三月五日一早又赶往二营观察指挥所，在还有二、三十米就达到营指挥所时，营长马炳贤正在指挥对敌人目标射击，教导员景玉发叫住了我们：“曾凡斌！你将指挥所前面那棵二、三十米高的松树枝折断它。”

　　我立即放下身上背的指挥器材，叫侦察兵无线兵注意隐蔽。飞步冲向那棵松树，快速爬上7-8米高的位置，拆断了挡着指挥所视线的树枝。就在这时，敌人发现了我爬树，正前方二公里远的敌高射机枪“啪、啪、啪”朝我进行了扫射。打得树枝“哗、哗”下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快速放开双手往地下一跳，身体着地后急速顺势往山坡下打了几个滚，躲过了敌高射机枪的扫射，随后又快速爬进堑壕内的营指挥所。

　　

　　战场上的曾凡斌（解放军报记者摄）

　　四：抵近侦察、精准指挥、炸平无名高地、抢运烈士遗体回国

　　1979年3月5日，新华社奉中国政府之命发表声明，自3月5日起，中国边防部队全线开始撤军。广西独立师三团八连在7号高地西南1000米处的无名高地，还有十具烈士遗体没有抢运下来。3月5日我受领作战任务后，带领前观小组三人，利用夜深天黑，战胜寒冷，冲破封锁地段，绕过敌人布雷区，避让与敌特工遭遇，怀着不抢运回烈士遗体决不罢休的决心，于三月六日七时，我们克服重重困难到达了设在峒中的步兵三团指挥所。

　　到达三团指挥所后，团首长立即派出通讯连一战士给我们带路，沿3号高地和7号高地西北山腿小路，前往7号高地。当行至距离7号高地主峰约500米处时，遭敌炮火封锁，炮弹不时地在周围爆炸，我们拉大距离，时而卧倒，时而跑步前进，顺利地通过了敌人炮火封锁区到达7号高地步兵营指挥所，立即与步兵团副政委等首长进行协同，了解敌情，熟悉地形，展开侦察。

　　我们首先进行了步炮协同，用炮火支援步兵于上、下午进行了两场进攻无名高地战斗，由于炮兵火力准备时，没有直接摧毁敌明暗火力点，在小小的山头上步兵进攻受三面火力夹击，每次步兵发起冲锋伤亡巨大(当时步兵说，上下午两场战斗死伤200多人)，三月六日没有如愿夺下无名高地。不但没有抢回烈士遗体，还增加了伤亡。经同步兵团、营指挥员研究，决定我到敌前沿100多米处实施抵近侦察。

　　三月七日五时三十分，为了隐蔽接敌，我一个人从步兵指挥所沿八连阵地的堑壕向西南方向摸去，进至距敌前沿约200米处选择一个比较隐蔽的位置，使用望远镜进行观察。由于敌人暗火力点伪装得很严密，难以发现，只能观察到暴露在外面的一些堑壕和2个火力点。为了全部查明火力点的具体位置和敌兵力分布情况，我返回步兵营指挥所，将摸到的情况作了汇报，并请步兵派一名了解敌情的指挥员和我一起到前沿侦察，核对敌人火力配置的具体位置。

　　六时三十分，我和步兵三营派出的机枪连连长向敌人前沿接近，当行进至距预定位置还有20米处，突然遭到敌火力点射击，我二人被迫卧倒在不到50厘米深的土沟内。这时雾气在逐渐消失，给隐蔽接敌带来了困难，我二人将身体紧贴地面，利用地形和敌人射击的间隙向前爬去，到达了预定位置。机枪连连长介绍了敌人火力点及迫击炮阵地位置和我步兵冲击受阻地域。我根据机枪连长介绍的情况，将目标位置分别定于图上，并对每个火力点进行了仔细的观察。发现敌人火力点均在工事内，并筑有“A”字形掩盖，结构比较牢固。当时考虑要摧毁这些火力点，必须使炮弹直接命中目标。

　　我和机枪连连长抵近侦察时，逐一摸清敌人的每一处火力点位置时，同时也看到了那些牺牲的战友，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有一位牺牲了的烈士，还靠着一棵小树站着，像活人一样两手端着冲锋枪，枪口指向敌人的方向。还有一位牺牲了的战友，跪姿端着冲锋枪，枪口也是指向敌人的方向。战友已经死了，身躯不仅没有倒下，烈士仇恨的目光和枪口仍然对着敌人的方向。

　　完成侦察任务后，我二人又返回步兵营指挥所，将侦察到的情况分别向步兵营首长和25团群指挥所作了汇报，我和步兵营、团首长商量，要夺取无名高地，抢回烈士遗体，首先必须将敌火力打掉，拔掉敌火力点的唯一可行打法，就是破坏射击，将无名高地火力点一个一个地挖掉炸平。

　　战斗方案决定之后，我决定只带无线兵去，因侦察兵装备的测距机在前沿目标大，不便于隐蔽，将测距机手留在原地猫耳洞里。出发前，向无线兵交代了行进路线和注意事项，并将电台天线取下来，与群观暂时停止联络。六时五十分，我和无线兵在步兵火力掩护下进入到原抵近侦察位置，无线兵隐蔽在单人掩体内。步兵侦察连、机枪连、加强迫击炮连提供火力掩护。

　　七时十二分，25团群指挥所指挥三营八连基准炮开始对敌左翼堑壕试射，试射完后，转为全营各连1发齐射，炮弹覆盖目标，但火力点未被摧毁。我观察到八连射击精度较好，建议要八连单独射击。群指挥所命令我直接指挥八连进行破坏射击，由于敌我双方只有100多米距离，观目距离太近，观炮夹角太大，不能按大间隔的一般要领修正射击。我将指挥尺压在地图炮目线上，在图上直接图解炸点位置，将方向和距离修正到0.5密位进行射击。修正射击后，八连行3次4发等速射，敌左翼堑壕中弹2发，但是有掩盖的敌火力点仍未被摧毁。

　　为了争取时间，提高命中率，我当即决定以射击精度较好的八连二、四炮修正到0.25密位射击，保障弹着点准确命中目标。二、四炮修正后，行2次4发等速射，其中12发命中目标，敌”A”型工事火力点被摧毁。然后迅速指挥转移火力，对敌右翼堑壕和迫击炮阵地射击。

　　由于前观指挥位置离敌人目标太近，每一发炮弹的弹道都从我头上约2米高距离呼啸而过并直插目标爆炸，震耳欲聋。炮弹稍微有一点点误差，自己人的炮弹可能就会落在我的头上。我所在的指挥位置距离敌人100米左右，在敌人眼皮底下，是在轻武器的最佳射程之内，一旦被敌发现，凶多吉少，所以我小心谨慎，隐蔽的很好，一直没有被敌人发现。

　　从早上八点开始对目标试射，我不间断地下达射击口令，修正射击效果，根据目标性质随时变换短延期、延期引信。因为距离近，我方炮弹摧毁敌火力点时的毁伤效果清晰可见。这次破坏射击时间较长，修正精度高，各火炮瞄准手操作非常认真，每一发炮弹都命中了预定位置，获得了良好的射击效果。射击到下午16点，全程破坏射击八个多小时才结束，在我炮火打击下，无名高地的敌人火力点全部被摧毁，守敌大部被歼，少数残敌弃枪逃跑，接着我又及时呼唤火力对逃跑之敌行拦阻射击。

　　

　　54式122榴弹炮在射击

　　破坏射击结束，我步兵冲上无名高地，一枪没放就占领了无名高地主峰，迅速组织步兵和民兵担架队抢运烈土，几分钟时间烈士全部抢运下来后，步兵指挥员急速组织步兵回撤，我带领前观迅速回撤到后方堑壕里，钻进了猫儿洞，就在我前观人员和步兵回撤之后，敌炮兵铺天盖地的向无名高地炮击十分多钟。

　　战场上平静下来，我在战壕里走来走去，时而离开战壕，看着眼前的战场，有炮弹坑，有炸断的树木，有炸坏的枪械，有烈士的遗物如头盔、炸烂布满鲜血的衣服、炸断的腰带、炸坏的挎包和水壶，炸断的烈士手和脚、惨不忍睹，轻风吹着一股死人的腥臭味，我无限感慨，战争是无情的呀，那些为祖国冲锋陷阵的战友们，他们已献出了宝贵生命。我们活着的人，只有一个信念，坚决消灭敌人，为死难战友、为烈士家属报仇。

　　撤回后，我到达了步兵营指挥所，在掩蔽部里，见到了营领导和团首长，共同畅谈战斗过程，步兵团副政委说，你们炮兵打出了军威，打出了国威，为我们步兵死难烈士报了仇，我们一定为你们炮兵请功。步兵副政委亲手送给我缴获越军的一支手枪和一把匕首作纪念。战场纪律，一切缴获要归公，战后按规定我上交了。

　　此次破坏射击用时八个小时，我指挥火炮共摧毁敌暗火力点3个，击毁轻重机枪3挺，60迫击炮4门，毙敌50余人，前观小组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受到步兵首长高度赞扬和积极给予请功。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无线兵黎建军技术过硬，除了下达射击命令使用明语通话外，其他通话全程密语联络，确保了前观行动的隐蔽安全。前观三人小组完成横模战斗任务后，3月8日早上胜利回国，又马不停蹄地直奔几十公里外的东兴，参加炮击越南芒街战斗。

　　战后前观三人全部荣立战功：副连长曾凡斌荣立一等功、无线兵黎建军（湖南长沙人，77年兵）荣立二等功，侦察兵张振海（河北永年人，77年兵）荣立三等功。前观小组荣立集体一等功。

　　

　　作者简介

　　曾凡斌，广东和平人，1968年2月入伍，1969年10月入党。服役于25团、师侦察科，历任战士、班长、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师侦察科正营职参谋。先后参加了1979年、1981年、1984年、1985年对越作战，荣立三次战功，分别是一、二、三等战功各1次，受通令嘉奖1次，所带领的前进观察所两次荣立集体一等功，参加师英模报告团作了30多场报告。服役期间，先后被评为五好战士，优秀共产党员，担任第六届全运会火炬手，1986年1月转业。被评为广东省劳动模范，获得建国70周年纪念章，享受国家荣誉津贴，2009年5月退休。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