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 ｜ 从百草园到大陆新村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裏，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去。（《故鄉》1921）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祝福》1924）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孔乙己》1918）

　　3月去了趟绍兴，惊蛰那天，绍兴9-24度，乍暖还寒。我穿着羽绒服到的绍兴北站，后来的几天，换了单衣。新冠后怕冷，这多少让一个东北人颜面尽失，也或许是我人到中年的原因，南方的春凉竟要用棉衣来护体了。

　　到绍兴，第一眼印象，依然是在建的高楼，隔了世代，与鲁迅与兰亭……绍兴北在修，大片工地。坐15路公交，蔡元培故居下，一共27站，半个多小时，到城市广场住处。城市广场紧挨秋瑾烈士纪念碑（古?亭口），距离鲁迅故居景区地铁一站地，我到达后的第一个“错觉”——某种意义上讲也不算错觉——是来了“孔乙己故里”。

　　城市广场路边立着醒目指示牌：兰亭记、孔乙己酒家、孔乙己生活馆、绍兴大剧院等，原来是历史街区仓桥直街近在咫尺。径直走过去，几十米远，老街胡同游客云集，孔乙己酒家生意红火，孔乙己站着吃茴香豆的雕像立在门口，喇叭外放着鲁迅的《孔乙己》。有人在酒店旁边的桥上拍照，对着酒店外墙的“多乎哉，不多也”，和“孔乙己”三个大字。花开的刚刚好，一朵朵白粉，悬于水上，与错落的水墨白墙黑瓦相映。孔乙己就着茴香豆喝的“黄酒”自然也是热词，黄酒棒冰，尝了一根，冰棍里加了黄酒的味道。祝福的灯笼挂满一棵开花的树，摄像头从对面高高俯视着整条胡同。乌篷船中国结垂柳，穿“补丁衣”的船夫，戴毡帽的“伙计”骑车从我身边经过……

　　被一只猫引着，在城市广场的石刻碑处，看了又看：王羲之，陆游，秋瑾，蔡元培，鲁迅，周恩来……“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毛泽东）”猫从鲁迅那里跑向秋瑾，便躲了起来。历史的切片摆了一地，有的正放有的反放，路途遥远，时间之镜常常照见我过去看不清看不见的东西，忽悲忽怆。走着走着就到了“古?亭口”，路过新开的一家包子店，门口在发传单，我进去吃了几个包子。丁字街头车来车往，绕着马路中间的纪念碑走，又寂寞又嘈杂。

　　地铁站就在酒店楼下，我常常跟在一个人后面就走过了头，因为那人或像祥林嫂一样瘦削，满头白发，再或是像鲁迅一样瘦到被风摇晃的男人。在绍兴的几天，我多次往返于城市广场和鲁迅故里景区。真理半张纸，闲言万卷书。一百年来，鲁迅的短篇（灯下漫笔）就是这样的药，给觉得苦的人。

　　鲁迅故里步行街，休息亭处，第一次去赶上绍兴人广场活动之一的露天越剧，《陆文龙》，“文龙慢举手中剑……兀术他将你掳到北国地，我与你沦落异乡十六年……万不能认敌为父、恩仇不辨、助纣为虐、被那千人骂万人谴……（乳娘唱段）”，中原文化史观视角，五味杂陈。

　　鲁迅铜像广场，咸亨国际影城，咸亨酒店，孔乙己穿长衫站着喝酒吃茴香豆的塑像，“孔乙己”，看着看着，那三个字竟然像要站起来，摇摇晃晃问我，长衫穿还是不穿？你们这个时代你懂还是不懂？无言自对。来看鲁迅故居的人总是很多，故居里有百草园，“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上学时背过的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竟有些“怀念”对于我具有文学启蒙意义的百草园了，走了这么远，过了这么多年才来。

　　我坐在百草园的角落里，看拥挤的游客围着菜园子转圈圈，菜地周围布置有鲁迅文章里写过的植物和一些场景，那么丰富那么空荡。故居里展示了鲁迅的一生和周氏家族的兴衰。赵延年的版画，鲁迅笔下的“旧世界”活灵活现：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故乡，淡淡的血痕中，社戏，闰土……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麽好處，怎麽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接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裏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時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心，兔子的怯懦，狐狸的狡猾……

　　不能想了。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狂人日記》1918）

　　原来有一天发现，前朝后朝不过一个呼吸的距离，前朝人写尽后朝的万千愁绪，后朝人一遍遍流连在前人的预言里。我去看他们的故乡，留志存念的旧地，千百年间，我即是他，她即是我，我怀古，它望今，两两长叹，臂不能及。

　　祝福的意象，多么喜庆，在满眼的灯笼上，在店铺的招牌上，在龙飞凤舞的传统意象里，也在泛黄书页的祥林嫂的故事里。从现实中的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几分钟的路，经过“民族脊梁”的照壁。还去了鲁迅纪念馆，院挨院的近，“民族魂”，里面循环播放着严顺开演的《阿Q正传》，我一个人站那儿看围观革命党砍头的一段，历史刀刀见血。

　　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

　　在生活的路上，將血壹滴壹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意味快活。（魯迅）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百草园是鲁迅儿时的乐园，像萧红写呼兰河传的菜园子，故乡已经抽象，成了新挡的祝福，成了穿不穿长衫都尴尬的孔乙己，“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鲁镇）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我从十二岁，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我从鲁迅故居出来，就去了对面的塔山公园，秋瑾故居在塔山园的侧身，和畅堂35号，是个冷清地儿，那日那时除了我，鲜有人访，我在故居后院的园子里看竹子，看树上的松鼠自由穿梭，历史早已烟消云散，可是“古?亭口”立在我的长夜里。

　　几天后，我从绍兴回到此行出发地上海。上海的鲁迅故居，去过很多次，每次都觉得不是这人的故乡，是他乡，是异地。终于去过了绍兴，原主人逃离的原乡。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从百草园再到大陆新村，对于我依然是必要的仪式感，就像在心中画一个图腾。还像以往先经过鲁迅公园，在鲁迅墓前静立片刻，绕开“歌唱祖国”的艺术家们，去往山阴路上走。熟悉的院落门牌号，有人在排队，8元门票，分时段预约参观，禁止拍照，鲁迅生命最后终止的地方。出来路过内山书店旧址处，原来的工商银行牌子旁，又挂上了“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很时尚的一家综合书店，进门是主旋律意识形态专区，游离至二楼走廊，透过开着的窗户向外望，时代果然是变了，退不了身，绕不过去。

　　原标题：《游记 | 从百草园到大陆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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