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单老巴黎,他的经历是一部北京同志历史
很早以前就在东单公园听说过“巴黎女孩”这个名字,一开始还以为是一个妙龄女子,后来才知道是“巴黎老人”的误传。对于“巴黎老人”的故事,常去东单公园的同志都有所耳闻,他俨然已经成了东单公园的一个历史人物、一段永远流传的传说。
巴黎老人今年已经84岁了,东单公园始建于1955年。他的年纪比起东单公园的历史还要长,他见证着这个公园如何修建、如何慢慢变成一个同志的聚点、如何发展成为今天的样子……而他也和这座公园一样渐渐老去……
从巴黎那里,我听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才知道这位老人一生的命运如此坎坷。如果把他人生中所经历的几次大事件和大波折用时间和地点标明出来,那么这几乎就可以成为北京同志聚点的历史地图。
时间:1962年 地点:西单公园
巴黎原姓肖。1962年,他23岁,正是青春正茂的年纪。在西单体育场文化广场的同志聚点,他遇见了一个法国人。那天已经接近黄昏,广场上的人并不多。他穿着一身白色:白汗衫、白褂子、白裤子,还系着一条白围脖,像一个英俊的白马王子。
法国人就坐在他的对面,40岁左右,高大魁梧,非常雄壮,特别阳刚。他心里很是喜欢这个外国人。法国人冲他笑笑,他也笑笑。人来人往的广场上,他们的目光就这么交汇了。
人越来越少,他们就那么用目光交流了一会儿,法国人突然用汉语对肖说了一句:“我爱你!”他倒也不矜持,用外国人的方式回了一声:“谢谢!”法国人说:“我们出去谈谈好吗?”他说:“好。”
到了没人的地方,法国人抱着肖就要接吻,他还假装不好意思呢,人家外国人就比较直爽,抱着他就来了个法式的热吻。后面的事情就无需细谈了。
肖和这个法国人还见过几次面,后来才知道他是法国大使馆里的一个厨师。法国人有一个习惯,每次和肖温存之后,都喜欢给他点零花钱。肖生气地说:“我不是卖的,我不要。”法国人就把钱扔给他,说:“你去买点化妆品吧。”说完丢下钱就跑了。肖没有办法,只好把钱留了下来,都是外汇。
肖那时候在西单体育场的点认识的同志挺多的,大家都问他那个外国人是谁。肖说:“他是法国巴黎的。”于是,大伙就开玩笑叫他“巴黎夫人”。肖笑着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呢。”于是大家就改叫他“巴黎先生”。
有一次约会,法国人没到。肖也就没再打听。再后来,肖就看到他跟了别人。肖说:“他们好像把这个也不当回事,但我这个人是比较重感情的,有过那种关系之后就久久不忘。”肖是一个专情的人,没有想到这个法国人这么风流,于是心里有些生气,也有些嫉妒,就没有再跟法国人打招呼。后来,法国人回头找他,肖也没有再理他。
再后来,法国人就没有再出现,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能是回国了。肖和他从此断了联系,但是“巴黎”这个名字却伴随了他的一生。
巴黎出生于1939年,从小他就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小学四年级的时候,10岁的他喜欢上了他们班的班长刘艳春。刘艳春有两个母亲,生他的是小妈,大妈于是就瞧不起他。但他学习好、人长得也好。刘家和肖家住得很近,经常一块上学,慢慢地两人就产生了微妙的感情。有时一块儿做作业,巴黎经常忍不住对班长做些小动作。刘艳春也特别配合。
“当时也就是朦朦胧胧的,我忒喜欢他,亲完上面,就想亲下面。有一次呢,我就用嘴给他玩,他也觉得挺美的,结果让我妈给逮住了。哎哟,我妈把我给打得半死,屁股疼得几天都坐不了。我妈是街道治安主任,比较要面子,她说,我争多大脸,你给我现多大眼。我妈也跟他小妈说了,他妈妈也把他给打了。”巴黎说。
这样的经历并没有让巴黎感到可耻。但是由于害怕再次被母亲毒打,此后他们再也不敢待在一块了。上课的时候,巴黎时常偷偷看一眼刘艳春,但是他却不敢再看他。初小毕业后, 巴黎上了别的学校,他们就这样分开了。
真正懂得同性恋这回事,是在巴黎上了初中之后,那是1956年了。巴黎在学校跟几个同类的同学非常要好,成天腻在一起。那时候的他们都很天真灿漫,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整天就跟女孩子似的。他们特别喜欢班上的体育老师,一见到他就给他做个万福,说:“老师好!”老师嗔道:“这帮丑丫头!”于是,他们就全跑了。
学校里有一个比巴黎高一年级的同学,名字叫赵纪新(此人后来调到内蒙古京剧团,自己编导了一出戏《草原英雄小姐妹》,他就因为这个戏出名了。)赵是剧团的,演的是丑角,长得并不好,因为年龄比较大,自然懂得就比较多。赵纪新经常会给巴黎他们一些戏票,然后要他们到卫生间去。“他就摸摸我们的屁股,让我们摸摸他的那个,他的挺大的,我们摸了之后,哟,心里觉得挺害怕的。”不过,也就仅此而已。虽然这种抚摸令巴黎感到心跳加速和害怕,但是他却喜欢这样的一种感觉。
时间:1956年 地点:空白
1956年,巴黎从北京八中毕业,考上了北京第一师范学校。一到学校,巴黎就看上了班上一个叫李继亮的同学,他是巴黎的初恋。李继亮比巴黎大三四岁,约20岁左右,来自山东农村,哥哥在崇文门花市的崇光电影院当经理。
巴黎和李继亮住同一个宿舍,俩人刚好睡上下铺。巴黎睡上铺,李继亮睡下铺。宿舍有十来个人,他们彼此最要好,经常在一块聊天,很快就熟络了。巴黎对这个男同学是越来越喜欢,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总是想着他。
有的时候,巴黎在夜里醒了,就故意晃李继亮的床,把他给晃醒了。醒来后,巴黎就上了李继亮的床,在他身边躺下。自然而然地,两人就发生了性关系。巴黎说:“当然,主要是我主动,他呢是主动配合,积极配合。”碍于宿舍里有其他同学,他们不敢每天都睡在一起,只是在夜里醒来之后就躺在一块,亲一会儿、抱一会儿、摸一会儿……
学校里还有一个同学叫吴小蛮,他的师傅徐长剑是南开大学毕业的,在天津京剧团。他也是一个公开的同性恋,吴小蛮经常跟巴黎讲关于同性恋的事情,渐渐地巴黎的脑子就全都是“同性恋”了。
跟李继亮在一起的日子是巴黎一生最不可磨灭的记忆。李继亮对他好,他也对李继亮好。李继亮完不成作业 他帮他完成。每个礼拜六李继亮都回一趟哥哥家,总是带很多好吃的给巴黎。李继亮不让他回家,要巴黎等到礼拜天他从哥哥那儿回来之后再一起回巴黎家,吃完午饭再一块儿回学校。这是巴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巴黎跟家人介绍李继亮是他的同学,但是他心里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姑爷。
这时候,巴黎的母亲也多少能看得出他们俩的关系,也只好在心里默认了。后来完全知道了,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唉,我哪辈子缺德,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李继亮虽然来自农村,但因为哥哥比较有社会地位,所以也有点少爷脾气。他的优点是重感情、不花心、对巴黎特别专一,也特别在乎他。只要他跟别的男生说话,李继亮就不高兴。班上有个叫周英俊的同学长得特别好看,巴黎心里也很喜欢这个男生。有一次,周英俊和巴黎闹着玩,抱着他亲了一口就跑开了,李继亮看到就生气地打了巴黎一个嘴巴子。巴黎也生气了,觉得李继亮太自私,决定要跟他从此断了。
到了晚上,李继亮向巴黎道歉说:“我错了,我不应该那样,求你原谅我。”巴黎心软了,两人又和好如初。
就这样,中专两年、大专两年,俩人基本上都在一起,大约度过了四年的时光。到了快毕业的时候,李继亮暴露出了巴黎特别不满的地方。有一天,巴黎突然看到李继亮的一封信,信是从山东老家寄来的,信上说:“孩子很想你,你还是回来吧。你不要因为我们夫妻关系不好就连孩子都不认……”
原来,李继亮已经结过婚、有孩子了。而他一直瞒着他。巴黎既感到震惊,又感到愤怒。他问他:“你结婚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李继亮说:“这是家里包办的,我也没有办法。我上大学的学费也是她天天纺线卖钱来供我,我也不能狠心把她给抛弃了。我和她之间没有感情,可是有了孩子。我并没有骗你,我也没法跟你说,说了你肯定不高兴。”
巴黎觉得这是自己受到的最大的欺骗,觉得特别的伤心。“我竟然‘嫁’了个有妇之夫!”
就在两人的感情出现裂痕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叫吴培的同学,也是同志,他喜欢上了李继亮,而李继亮似乎也喜欢吴培。敏感的巴黎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他觉得既然李继亮已经对自己变了心,于是就诚心让开,有意给他们制造机会,成全他人之美。
巴黎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初恋。他留下了李继亮的一张照片,一直保留到现在,即使后来生活当中发生了很多动荡,他也没有让这张照片丢失。
快毕业的时候,巴黎为了争取三好学生的荣誉,学习特别用功,没有再交男朋友。毕业后,他被分配到高干子弟学校北京男四中。李继亮被分在宣武区的百子湾中学。
时间:1960年 地点:东四人民市场
毕业以后,偶然的一次机会,巴黎去演乐胡同找一个同学,此人也是个同志,长得比较内秀。上学时,他们一直是同桌,因此关系非常要好。他们俩一起去逛东四人民市场,发现那里竟然是一个同志聚点!那是北京市最早的点,当时北京有4个点,一个是东四人民市场,一个是台基场二条,也就是市政府那,还有一个是前门河堰。
东四人民市场是巴黎最早知道的一个点。那儿有个厕所,巴黎刚好内急,于是便走了进去。厕所里有两排 12个蹲位,站着很多男人。巴黎进去后,发现有很多人在看他,眼神有些暧昧,勾勾搭搭的,巴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原来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同志!
巴黎说:“没想到社会上还有这么多,我还以为只有自己是这样,以为同学也是受我影响才这样 。”
从厕所出来之后,有好几个人跟着他,有的还挺好看。巴黎选择了其中一个自己喜欢的跟他聊,结果那几个人就打起来了,谁也不让谁。巴黎一看这个架势,马上就被吓跑了。一边跑,他还一边觉得挺逗的。这下子,他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原来社会上还有这么一个去处!
很自然的,年纪正轻的巴黎就开始频繁地到东四人民市场去。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些跟自己年龄差不多或者比他大一点的同志。现在还比较有名的是的小兰英,他是巴黎的好姐妹。他比巴黎大6岁,那时候巴黎21岁,小兰英27,现在也已经90了。
也就是小兰英,带着巴黎认识了北京最早的其他三个点。巴黎这才发现,原来世界上的同志那么多。特别是台基场这个点最热闹,在那儿,还有的人开着小车去的。那真是个活色生香的世界,有的在车上玩,有的就地就玩,有的在厕所玩……巴黎看了心里觉得“挺什么的”。
从那以后,在这个花花世界里,巴黎的心也开始花了。到了那以后,碰见哪个好的,就跟哪个玩,也不再那么专一了。他觉得,在这个圈子里不容易找到专一的。虽然身边并不缺人,可是他的心里还是那么寂寞,他仍然渴望一份长久、稳定、纯真的感情。
一年以后,巴黎从专门培养师资的北京男四中出来,被分配到另一所学校。那时已经是1964年,粮食困难刚刚过去。在这一年,他遭遇了一次轰轰烈烈、撕心裂肺、荡气回肠的生死之恋。
那个男孩,是巴黎在公交车上认识的。那是一个周末,他从东四人民市场出来,乘公交车回西单的家。上了车,他看到了他,那真是一个少有的美男子,身材也好,长得也好,十八九岁的年纪,站在青春的小尾巴上,没有成熟男子的油滑,也没有少年的稚嫩,是刚刚长成的一株玉树。刹那间,一阵电光石火,巴黎的内心产生了激烈的震荡,他心里想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巴黎主动上去和那个男孩攀谈。他对他说:“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你。”他说:“不会吧?”巴黎说:“真的,你是哪的呢?”那个男孩也很实诚地说:“我是北京工业学校的学生,马上快毕业了,家住卢沟桥。”巴黎说:“我家住在西单,是XX学校的老师,正准备下车呢,见到你真好!”
男孩19岁,名字叫余阔海,正面临着毕业分配,这天他正从学校坐车回家。余阔海看巴黎,可以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点女气,但是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和戒备。巴黎马上就要下车了,余阔海还得坐车到广安门倒车。 巴黎说:“咱们什么时候还可以再见一面聊聊吗?”余阔海说:“可以呀。”巴黎说:“咱们什么时候见呢?下礼拜周末行吗?”余阔海说:“下礼拜不行,我得俩礼拜回一趟家,才有机会见你。”巴黎说:“那就下下礼拜。”“行,就这么定吧。”这个时候,车正好开到北海,巴黎这么食指一指,说:“咱们就在这儿见吧,北海公园门口。”
到了西单,巴黎就下车了,他目送着公车载着余阔海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他此时并不确定此生还能否见到这个男孩,也不知道他和他还有没有故事。
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巴黎和余阔海家里都没有电话,双方仅仅是凭着一个口头的约定。两个礼拜以后,巴黎不知道去还是不去。他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楚了,那个英俊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在他的脑子里只剩下“喜欢”两个字。他喜欢他,这是没法忘记的。可是,这又能怎样呢?他会喜欢他吗?他和他会是一样的人吗?他会不会已经忘记他了呢?巴黎想了很多,挣扎了很久,最后,敌不过心里的那份爱欲,他还是去了。
到了北海公园门口,余阔海已经早早在那等着了。他们约的是晚上7点见面,巴黎到的时候已经7点半了。余阔海说:“我等了你半个小时,以为你不来了。” 巴黎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还需要说什么呢,他一直在等他,他等到了他!
那天晚上正赶上灯会,公园里的人特别多,他们躲开了喧闹的人群,来到景山上,找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聊天。一看四下没人,巴黎的勇气上来了。他对他表白说:“我喜欢你。”余阔海脸红了,一边用手遮住脸,一边说:“肖老师,您真逗,我这么丑,您喜欢我干吗?”巴黎说:“你别叫我老师,那多官腔啊!”余阔海说:“那我叫你什么呢?”巴黎说:“你叫我大姐得了。”他笑了起来,脸唰地又红了。巴黎越看越喜欢,忍不住牵住了他的手,看到他没有拒绝,他又更加大胆地抚摸他。情窦初开的余阔海似乎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巴黎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亲了他。
故事就这样发展着。分别的时候,巴黎说:“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呢?”余阔海说:“下礼拜吧,这次不用等俩礼拜了。”巴黎说:“那就下礼拜天,在天坛门口见。”
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故事到这里就突然中断了。约会的那天,正赶上天坛门口举行支援亚非拉游行。巴黎到了天坛对面的马路边,却怎么也没有办法过去。他知道余阔海一定就在马路那头等着他,可是游行的队伍像一道人为的屏障,将他俩生生隔开了。他们只不过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却难以跨越那道人海形成的鸿沟。
两个钟头后,游行的队伍渐渐散去,巴黎这才过了马路。可是,天坛门口早已经没有了余阔海。他一定是等不及他,他一定是以为他不来了,于是绝望地离开了。想到他的绝望,巴黎也感到绝望。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千头万绪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着,他是那么焦急,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就这样断了联系,从此各自天涯。就这样,巴黎在失魂落魄中孑然地过了半年。
半年以后的一天,巴黎和家人到前门买东西。在茫茫人海中,他又突然瞥见了余阔海的身影!他开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者是在做梦,但那的确是真的。就在他恍惚的刹那,余阔海也看到了他,他们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如此亲切、如此热烈。
余阔海说:“那天我去了,你怎么没去?”巴黎说:“这不是赶上游行吗,我半天都过不去,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余阔海说:“我分配了,分在北京粉末研究所。”巴黎说:“那你在哪上班呢?”余阔海说:“刘家窑。”巴黎又问他:“那你今天怎么到这来了?”余阔海说:“我没事,瞎逛,瞎转悠,待会还得回单位,他们管吃住,平常不让回家。”
这意外的重逢让两人都又惊又喜。巴黎哪里还顾得上买东西,他跟家人找借口说遇上了老同学就和余阔海一起走了。
那时候,前门河堰是一个同志聚点。巴黎就把余阔海给带过去了,但是他不希望他知道那里是个点,聚点在河堰的北边,于是巴黎就带着余阔海在河堰的南面走。到了没有人的地方,巴黎说:“我还想亲你。”余阔海说:“别别别,让人瞧见多不好意思啊。”巴黎说:“没人会瞧见的。”于是巴黎就抱着他,嘴对着嘴,跟他接吻。余阔海陶醉了,巴黎也陶醉了。
巴黎顺手往下一摸,发现余阔海的下身已经硬了。巴黎挑逗地说:“让姐摸一下吧。”余阔海笑着说:“姐还摸人小鸡鸡哪。”巴黎说:“你别叫我姐姐。”余阔海说:“那叫你什么呢?” 巴黎说:“你说呢?”余阔海说:“那我叫你媳妇吧。”
余阔海渐渐了解巴黎是什么样的人,在巴黎的引导下,他也懂得了男男之间的性爱。巴黎问他说:“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保持这种关系?”余阔海说:“可以,没问题。”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基本上就这样确定了。
他们约会的地点几乎每次一变,下一次约会又变成了广安门桥头的河边。后来,余阔海提议说:“以后就去刘家窑见面吧,那边有个铁道俱乐部,离我那也近,我骑车就可以过去。”于是,他们约会的地点又改在刘家窑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每个礼拜见一次面,渐渐地,余阔海越来越离不开巴黎。后来他要求一礼拜见两次,再后来又要求见3次。巴黎说:“我学校在动物园,来一趟忒远啊。”在收获幸福的同时,他们也还收获了很多别的快乐。余阔海告诉巴黎,他入团了,还被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在那个年代,这些荣誉对一个刚参加工作的人来说是那么的重要。
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两年多以后的1966年,4月,巴黎每周末要带着学生在光华路的冰箱厂“学工学农”,每次完事之后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于是,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法见面。
再后来,巴黎给余阔海家里打电话约他见面时(这时候,电话才开始慢慢普及),竟然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个消息犹如惊天霹雳,将他击垮了。
余阔海的家人接到巴黎的电话很是意外,问他:“你是谁?你不是他老乡吧?”
巴黎说:“不是。”
“你不是来闹事的吧?”
“闹什么事啊?我是他同学。”
“余阔海人已经死了。”
巴黎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是他同学你怎么不知道?他投井自杀了!”
巴黎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口气就跑到余阔海的单位去了。到了他单位的门口,巴黎逢人就问,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余阔海住在单位的宿舍,宿舍里还有另外一个男同事,此人比他大十来岁,已经结婚了。五一的时候,男同事的老婆来了。本来家属来了,单位应该给他们另外安排房间,让两口子团圆团圆。但由于领导工作忙忘了这事,结果他们仨在同一个屋子里睡。半夜的时候,那俩人在演小电影,正当血气方刚的余阔海看了怎能不受刺激?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心中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当那边的“小电影”结束之后,那男的上厕所去了。余阔海躺在床上血脉喷张,热血沸腾,情迷意乱,不能自禁,他撑地一下就站在那女的跟前了。他摸着脑袋,看着女人。意思好像是——让我来一下?可是他话还没说出来,这样的举动让那女的受到了惊吓。她大声呼叫道:“干嘛你!?臭流氓!”经女的这么一喊,他也清醒过来了。
那男的听到叫声也跑回来了,马上就把余阔海给揪住,扭送到人事保卫科。但余阔海不甘心承认自己有错误,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做。于是单位就给他办学习班,五一假期就不让他回家了。
那女的当时如果不呼叫,用别的方式拒绝他,那么就不可能有余阔海后来的死。那时候,余阔海已经跟家人说好五一要回家。现在,他回不了家,只能一个人被关在单位的二楼。也许巴黎永远无法知道,在那一段时间里,他都想了些什么。他会留恋这个人间吗?留恋他的同性爱人吗?在他决定死的那一刻,他会想到巴黎吗?他会想对他说些什么吗?这些巴黎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只知道,他被关闭在那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一定很绝望,很无助,就像巴黎得知他死之后那么绝望,那么无助。
他,余阔海,最后趁没人注意从单位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了,在院子里摔了个跟头,爬起来偷偷跑了。他一路奔跑着回家。回到家,他的气色很不好,在家里转了一圈,最后将年纪还很小的弟弟叫到自己身边,对他说:“你要好好孝顺爸妈。哥走了。”弟弟还那么小,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问他:“你要干吗去?”他说:“我去溜溜弯。”于是,他就在村头投井死了。
一直到死,余阔海也没有向巴黎说声:“再见。”这一辈子,巴黎是再也不能见到他了,见不到了,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
巴黎一个人打听了很久,才在余阔海家的村头找到了他的坟墓。站在那个埋葬着他爱人身体的土堆跟前,他多想用自己嘶哑的喉咙撕心裂肺地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他不能,他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在他的坟前,任泪水尽情地流淌,任泪水一遍遍打湿他的墓碑。
爱人啊,如果你能从地下醒来,那么我愿意我余下的生命只有一天!哪怕只能和你再聚一天!我要把我所有的温柔都给你。
可是,不管巴黎如何在心里千呼万唤,余阔海都不能醒来了。孤草坟头,只有他一个人孑立风中。
余阔海是在1966年的5月2日离开人间的,那年他刚好23岁,都说23岁是个生死关,他在23岁离开了巴黎。从那以后,每年的5月,巴黎都要到他的坟前去看他。告诉他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事情。
也就在这年的6月,文革开始了……
时间:1970年 地点:西单文化广场
余阔海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巴黎都忘不了他。一想到他的死,他就特别难过。每天夜里,一闭上眼就想到他的模样,想到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这张脸,巴黎铭记了一生,永远那么年轻、那么俊朗。
几年内巴黎都没有再交朋友,他的心里只有余阔海,觉得别的人都不如他,觉得自己跟了别人就对不起他。这几年,他心里特别苦恼,把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那时候他是班主任, 经常去学生的家里家访。他开始以忙为醉、以酒为醉,在半醉半醒当中,他才能够暂时忘掉伤痛。
26岁的巴黎,在学校里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年教师,不仅是班主任,还是年级组长。他积极向上,还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在学校里是个红人。然而,文革一开始,他就成了黑党支部里的“红人”。
巴黎说:“我的头发有些自然卷,愣说我是烫的,说我卷花头,于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之类的帽子什么都有了。一下子给我推了个鸳鸯头。不管是斗也好、批也好。我一心只想着他(余阔海)。我在心里骂:混蛋、王八蛋,净是给你们逼死的!”
那时候,西单文化广场也是一个同志的聚点。在这里有一个外号叫小英杰的人,是海淀评剧团管灯光布景的。此人个子很高,长得很女性化,由于在剧团里和一些男演员有过关系,所以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来,遣送还乡了。
小英杰的父亲在北京,七几年的时候,他要求父亲替他平反,摘掉坏分子的帽子,恢复工作。于是他又回到了北京。巴黎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小英杰,但是他并不知道关于他的历史。
那时候,巴黎常跟小兰英在一块,后来又认识了白大姐和卫生局,他们四姐妹非常要好,经常一起聊天、一起吃饭。小英杰就在旁边看他们,有时上来跟他们搭几句话,他们看他是外地人,长得又不好看,脏里吧唧的,就没怎么搭理他。
巴黎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特别阴险。有一天小英杰尾随他回到家。巴黎一看见他就特别吃惊,说:“你怎么上我这来了?”他说:“你别紧张,我从这儿路过,我知道你在这儿住, 原来就知道。我求你点事儿,我想买捧金纱织毛衣,跟你借点钱。”巴黎看他既然知道自己家了,得罪他也不好,就把钱借给了小英杰。当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是47块5毛,借了他40块。巴黎说:“你可别不还我。”小英杰说:“我们经常见面。我怎么能不还呢!三天以后还你。三天后我们在西单门口见。”
后来,巴黎每次一见到小英杰,他就跑了。他觉得奇怪,就问小兰英。小兰英说:“你不知道他是骗子啊,到处骗人!”巴黎特别生气,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却被人给骗了。后来,巴黎再见到小英杰就骂他:“骗子!还我钱!”
“我要是知道他历史,那些钱我就不要了,还落个好人。”巴黎说,“有一天,小英杰在珠市口浴池出事了。他在那里摸了不是同志的人,就给弄进去了。一看他这段历史,就又要关他。当时不是有揭发检举可以将功补过的政策吗。他就把我给揭发了。说他认识一个老师,也是这种人,经常在天安门西宫、台基场二条、东单公园进行这种流氓活动。”
巴黎的单位一接到检举信特别重视,因为他是老师,学校领导想:“呀,他会不会跟学生有这种关系?他怎么是这种人?”于是就赶紧把巴黎的课停了,不让他上课,还给他办了学习班,让他交待自己的“罪行”。巴黎觉得特冤枉,心想:“我跟他又没有什么关系,他借我钱不还,还这么陷害我。”他觉得自己一定不能承认,一承认名誉就毁了,什么都没了。学校领导问他:“你不是认识小兰英、白大姐吗?”巴黎说:“我没接触过这些女人。”
虽然巴黎抵死否认,但最后还是被判强制劳动三年,罪名是“鸡奸嫌疑”。他就这样被送到了北京的天堂河农场。
这三年,巴黎所受的罪可大了。整整一年半,他连个肉坯都没见着,把他给苦得呀!他脑子全乱了,内心也完全崩溃了。
“进去以后,不是要让你认罪吗。就让你跪在搓衣板上。搓衣板本来就沟沟坎坎硌得慌,他们在上面放钉子,倒着钉。一跪,血全出来了……然后有四个警察,拿着电棍吼,‘说,你是不是流氓?”
巴黎最怕听到这个词,他觉得自己喜欢同性并没有错,可是那个年代,这就是最大的错。那时候是1977年,巴黎也快四十了,他的母亲也在这期间过世了。所幸的是,由于巴黎是人民教师,在里面还有点“特殊照顾”:让他专门负责管理工具,有时候让他拿镐,有时候拿铁锹,不需要下地干活。有时,巴黎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心里特别难过,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像暗无天日似的。
“一次,有一个人叫我拿铁锹。我就跑去拿了一把铁锹就回来了。他也没有告诉我是拿尖的还是平的,我拿了尖的过来,谁知他想要平的。上来就给我一巴掌,血一下就出来了。他说,我让你拿平的,你拿尖的。我说,您没说呀。他恶狠狠地说,你再说!我心里恨死了,恨不得他早点死掉。”
在里面,有一个男孩长得非常漂亮,巴黎心里很喜欢他的,但是他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只是在见到他的时候点点头,也不敢跟他说话。他们下地干活老吃不饱,每餐就是两个窝窝头、一碗汤。巴黎他们管那叫“白菜游泳”:光看到汤看不到白菜。巴黎每天就偷着给那个男孩一个窝窝头,没有想到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他们就认为,我肯定跟他有关系,要斗他。说我们有鸡奸行为。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无中生有。他们拿我当狗似的打。这三年害我一辈子……”巴黎哽噎难言。
时间:1980年 地点:惠泉浴池
巴黎出来之后,单位也不重用他了。不再让他教书,让他去搞后勤,但是从来没有干过体力活的他什么也不会, 连挖坑他都挖不好,更别说其他的了。曾经的知识分子,现在从“人上人”变成了“人下人”,巴黎开始每天跟着学校的临时工一起干活。
不久,学校又让巴黎到五七干校去,再后来又让他去八达岭林场,带着别的学校的学生在那里插队。
这些年,巴黎过得很不遂心,家也回不了,一个月只能回去两三天,生活好像没什么指望。“他们说我是资产阶级反叛思想,冤得慌!我自己的个人生活方式又改不了,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改不改的问题。我要追求我自己的自由!”抱着这样的想法,巴黎又开始接触同性。
有一天,巴黎到惠泉浴池洗澡,那里也是一个同志聚集的点。在那里,他碰见了警察,长得挺漂亮,但是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巴黎就躺在浴池里唱着哼着,发现那个人在斜眼看他,他于是就拿脚去勾搭他。那人也跟他配合,巴黎这一蹭,他那也一蹭。巴黎心里说:“咦,这个可能是哦!”他于是把身体移过去,摸他的私处,他很快就勃起了,巴黎起身就往那上面一坐,那人也跟着配合……巴黎心想:“嘿,这肯定是!”
结果,那人蹭一下突然站起来,拽住巴黎的头发说:“你丫表演得够充分的。”巴黎一愣,心想:“谁让你跟我配合的。”但他没说出来。那人道:“走,上派出所!”巴黎说:“去你妈,上派出所干嘛。”那人说:“你耍流氓。”巴黎说:“谁耍流氓了?你不是也硬了吗?”说完,他挣脱他,马上走出去穿上衣服,想避开那人。
没想到,那人光着屁股就追出来了,把巴黎摁在地上就打,打完了以后,就带他回派出所。到了所里,那人把巴黎交给了别的警察,说:“我逮着了一个兔子。”巴黎说:“我承认我是同性恋,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积极配合。”派出所里的人说:“他是我们这里的警察。”巴黎道:“警察就可以诱发犯罪啊?是他引诱我的,我一进浴池,他就用眼睛勾搭我。”
巴黎终究还是没有能够逃得过这次灾难,他先是被送到公安局宣武分局,接着又被送到了大兴的团河农场,罪名是思想意识差、流氓、恶习不改。
不幸中的万幸是巴黎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很好的指导员。巴黎觉得指导员跟他是一样的,所以他特别同情巴黎的遭遇。指导员对他说:“我知道这种毛病是改不了的,其实这不是一种病,但是你得克制自己,不要自由放纵。”
在那里的两年,巴黎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要扛一百多斤的东西,这次他受的苦稍微少了一些。因为进去那里面的人文化程度普遍都不高,于是那个指导员安排巴黎给他们进行文化补习。巴黎就这样白天上上课,晚上再值一下夜班,他老老实实接受着“改造”, 两年里走路、说话从不敢抬头,一年半后,他的背就这么驼了。
时间:1984年 地点:东单公园
一年半后,巴黎回来了,单位不肯接收他。“不接收我也得回来啊,我还得去报到啊,捧我的饭碗啊。”可是,当他去找单位的领导时,领导对他说:“你能不能自己去找工作啊?”巴黎说:“我自己去哪找啊?”单位领导说:“你自己去联系一下看看,不管什么单位,我们都放你。”
巴黎心想:“我原来那么红,红得发紫,现在冷落到这种地步……”这令他辛酸不已。
领导想了想然后对他说:“要不这么着,你上联防吧。”巴黎心里说:“上什么联防啊,我现在最恨的就是联防。”可是,没有办法,总要有个地方找碗饭吃吧,他最后还是去了。
到联防才一个月,巴黎就出事了。因为他心里不服学校对他的安排,每天进行治安巡逻的时候他总是暗中作对。学校就在东单公园附近,联防队尽在那里逮人,巴黎也在那救了不少同志。
有一天,巴黎一个人上东单公园,遇见了一个从外地来北京瞧病的小伙子。小伙子20出头,其实也没啥病,只是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自己觉得不好看,于是就来北京看医生。巴黎跟小伙子一聊,这个小伙子也挺爽快,两人聊得非常火热。
“我就又爱上人家了,就等着发展,就是通过咱的细致工作,慢慢地让他懂了、接受了。 我这个人就这个毛病:我不爱找圈子里的,圈子里的都是油子,没有新鲜感、没有刺激。我想找新鲜的,于是就勾搭他。”巴黎说。
小伙子对那方面的事情似乎也挺好奇的,于是就跟着巴黎走了。他们俩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巴黎想:可别让人瞧见了。可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联防的人还是瞧见了他们,那人在马路的那头一直跟着,巴黎却一点也不知道。
到了一个厕所,巴黎和小伙子就进去了。巴黎摸摸他,他觉得挺舒服的,并没有反感和拒绝。巴黎于是给他口交,他也给巴黎口交。突然,联防的人进来了,把他们给堵在厕所里。那人把他们带到了东单公园的联防派出所。因为巴黎是北京人,年纪也稍长些,又是在联防工作的,所以他们倒没拿他怎么样,但是那个小伙子受的罪却大了。
审讯的时候,那些人骂道:“你是人?你是狗!你猪狗不如!”不管他们怎么骂,巴黎就是不理睬,可是当他们开始打那个小伙子的时候,巴黎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不能看着他挨打。于是他说道:“是我勾搭他,他什么都不懂,你把他放了,弄我得了。”
“喝,你老家伙还挺仗义的。”说完,他们又把那个小伙子往死里打。那个小伙子眼巴巴地看着巴黎,那意思好像是说:“咱们承认得了。”
为了救那个小伙子,巴黎主动把所有罪名都承担下来了,联防也就把小伙子放了。巴黎却被拘了起来,一拘就是三个月。“拘留所的罪更难受,他们还不让你靠墙,就只能这么坐着,叫‘反省’。吃饭就给一个窝窝头、一碗粥。”
“可能是压制力越大,反抗力越强。我说我没罪,我根本没罪,我从开始就没错,是别人凭空揭发,他们后来又说我一天没有性生活就活不了……”巴黎的言语当中充满了无奈。
那三个月可真难熬,家里这时候也就只剩巴黎一个人了。三个月的拘留结束之后,他又因为这个事情被判了两年劳教,被弄到东北的农场,因为这时北京的改造农场已经满了。
从1984年到1986年,又是一个两年。巴黎觉得自己人生中最华彩的乐章都消失在劳改场里了,生命经过这三次磨难慢慢变得黯淡无光。如果说他对于这个人间还有一丝留恋,那是因为他对未来还抱有一丝希望。
1986年,巴黎从东北回到北京后,单位也已经把他开除了。该怎么办呢?走投无路之下,他只好做点小买卖。他看到别人卖故宫明信片卖得挺快的,于是他就跟那帮老太太一起卖明信片和北京地图。
巴黎这时候身上只剩下5块钱,他全用来买地图。1毛2一张进货,卖2毛,还得给别人公交车票回去报销,他等于卖1毛8一张,每卖出一张地图也就只能赚6分钱。
30张地图,巴黎才卖了3张,就被城管抄了。巴黎马上给那个人跪了下来,他说:“我就这5块钱,就这点收入了……”
巴黎哭了出来。当他被冤枉时,他没有哭;当他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送进劳改场时,他没有哭;当他被人侮辱时,他也没有哭,可是当别人要把他维持生存的几张地图抄去的时候,他哭了——那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啊!
那个人在巴黎的哀求下,终于把地图还给了他。
卖地图有时候站上半天都赚不到一毛钱。整整一个月,巴黎每天都吃不饱。他一天就只吃一顿饭,甚至比在农场吃得还少。以前在农场不管好坏还有得吃,现在是吃都没有得吃。他饿得实在不行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块别人吃剩的面包,他捡起来吹掉灰尘,就把它吃了。
一直到1989年,三年里,巴黎都没有出现在同志圈里。他咬紧了牙,一心一意做买卖,他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改变自己的地位、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每天早上6点起来开始卖地图,一天最多能赚十块钱。他卖东西的地方就在景山中街,那里的厕所就是个同志据点,好多以前认识的朋友拉他去,但他一次都没有去。
他怕自己如果再出事,剩下的这半生也完了……
这几年,巴黎的生活也特别节俭。钱都是一分钱一分钱赚的,花也是一分一分地花。他穿的衣服也都是别人给的。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中国人买巴黎的地图,赚不到什么钱,后来,因为巴黎还会说几句英语、日语、俄语,于是跟他买地图的外国人多了起来,巴黎也就卖得比别人快。
可是巴黎卖地图也没少挨抄。因为他能赚到一点外汇,于是那里的一个警察就要他每个月给100块外汇(约合人民币185)做“保护费”。巴黎不敢不给。有一个月,巴黎没赚到什么钱,于是就跟那个人商量能不能少给一个月。结果那个人就把他给打了。巴黎于是就跑到纪检委去告状,到了那里却没人接见。他便在门口躺着闹,里面的人没辙就出来了。巴黎说:“我从北海跑过来的,才半钟头,你看看我这脸、这眼睛,五个大手印还有呢!这是人民警察吗?”纪检委经过调查核实后,把情况反映给了那个人的上级。结果,那个打人的警察受到了处分:停职三天写检查,向巴黎赔礼道歉。
为了生存下去,巴黎就这样挣扎着、抗争着、忍耐着……
时间:2009年 地点:南礼士路公园
巴黎辛苦了三年,攒下了一万块钱。那时候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万元户在中国也并不多。他用这些钱把已经成为危房的家修了一下,添置了点家具,这一个人的家才有点像样了。
从16岁开始了解自己的同志身份到现在,巴黎几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巴黎一生中经历了三次灾难,最后一次也是最悲惨的一次,他曾经爬到5楼楼顶,想跳楼自杀。他一个人在楼顶上想了很久,他在北京连家和亲人都没有了,如果他就这么交代了,那多冤啊!
“说我偷人家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啊。我有这个爱好,我也没有强迫别人,就算他不懂,通过我的细致工作,他自己愿意,我才跟他好……”
1991年,万延海在北京的一家报纸上发表了《同性恋在北京》的文章,文中提到了北京的多个同志据点,其中包括东单公园。从此,东单公园名声大振,甚至远播海外。90年代中期,中国同志的生存环境开始有所好转,当巴黎重新出现在同志据点时,他发现世界已经变了,对同性恋理解和宽容的人越来越多。
对于同志来说,老无所依是一个不能不考虑的问题。巴黎在36岁那年曾经在家人的逼迫下结过一次婚,不到一个月他就和妻子分居了,这一个月里他觉得非常痛苦。分居半年后,他们终于离了婚。他们有一个女儿,离婚后,女儿被判给了妻子。后来,妻子又带着女儿改嫁了。巴黎在女儿五六岁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
巴黎认了一个异性恋的小伙子做干儿子。他是巴黎在南礼士路公园附近的工地上认识的。小伙子在那儿打工。巴黎跟他一聊,觉得这个孩子挺苦的:8岁就没妈妈了,爸爸被判了8年,回来后脚也残疾了,他才18岁,从河北出来打工……巴黎觉得这个孩子命真苦,而他一个人也挺孤独的,他就说:“你给我当干儿子,住我那吧,我给你另找工作,不过你得孝顺我、给我养老送终。”小伙子答应了。
为了认这个干儿子,巴黎专程去了一趟河北和小伙子的亲生父亲见面、和他们村的村长见面,那边的手续办妥之后,巴黎又通过北京这边的派出所和居委会把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合法化了。
巴黎和他的干儿子在一起生活已经二十来年了,如今小伙也已经四十岁了。他不仅不是同性恋,而且还是基督徒。他知道干爸爸是同性恋,但是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们生活在一起。虽然在他看来这是一种“罪”,也会劝干爸爸:“每天你干什么主都知道,都记着。死了以后升天堂多好,何必下地狱呢?”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试图去改变谁。干儿子觉得干爸爸虽然有这种爱好,但并不是坏人。
对于这个干儿子,巴黎给予了很多的父爱。当他发现有人欺负他,他就为他打抱不平。巴黎说:“他笨,英语教他半天也不会。我跟他就是父子感情,有时我搂着他一起看电视,我也没想怎么样,从来没有摸摸他、亲亲他的念头。有人说同志六亲不认,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如今,干儿子也已经结婚了。为了给干儿子结婚,巴黎前前后后花了大约一万块钱。正是因为巴黎这种毫无保留的爱感动着干儿子,十几年来对巴黎一直都非常孝顺。
2006年,巴黎又遇见了一个新伴侣,叫小李。他现在也四十岁出头了,年轻、帅气,但是对巴黎特别专一。他们是在南礼士路公园认识的。小李从网上知道南礼士路公园有很多老同志,于是他就找到了那里。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拿他不当回事,跟他摸摸蹭蹭,看到别人就又走开了。第二个,才碰见了巴黎。
后来,小李对巴黎说:“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有名,要是知道的话,就不敢跟你了。”巴黎说:“你后悔啦?”他说:“不是,是怕你对我不专一,玩一个甩一个。”因为这样的原因,他对巴黎盯得特别紧,怕巴黎跟别人乱来、怕他出事。
小李现在也已经结婚了,是家里包办的,他和妻子没什么感情,也闹过离婚,但是孩子也已经十多岁了,巴黎劝他为了孩子还是不要离婚,和妻子把关系搞好。
回想起来这几十年来的沟沟坎坎,巴黎的总结是:“经验不少,教训很多。”他现在年纪也大了,不能工作,也做不了生意,只能靠吃低保过日子。如果没有经历那三次苦难,那么也许他现在的生活境遇会好得多,人生之路也会平坦得多。庆幸的是,这三次苦难没有把他摧毁,而是使他变得更坚强了。在那个动乱、愚昧的年代,多少人因为性取向的不同最后弄得家破人亡、自杀、精神崩溃,但是,巴黎依然坚强地活到了今天。
回想起从前经历的那些感情,巴黎觉得最难以忘怀的还是和余阔海的生死之恋,以及和李继亮的初恋。
沧海桑田,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巴黎和他的初恋情人突然又一次相遇了。那天,巴黎到牛街去买药,在药店的门口遇上了李继亮。这时候的他们都老了,可是青春的那一段爱恋是永生难忘的。他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他。可是,即使曾经的爱恋再浓再烈,如今见了面,也只是淡淡的,只是那份亲切感还在。他们隔着几十年的岁月看着彼此,交谈着分别之后所历经的种种。巴黎这才知道,李继亮后来离婚了,又再婚了,现在也已经退休了。昔日无法重来,偶然的重逢之后,又是分别。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那些年,做自己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活着是多么难的事情,可是庆幸的是巴黎仍然活到了今天。
最近一次去巴黎在西单的家,那是北京某个胡同里一个很老的四合院,巴黎住在其中一间,简陋狭小而阴暗。他本来有很好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可是因为是同性恋而背负流氓的罪名,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看到房间墙上挂着的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我恍惚了,仿佛看到当年充满青春活力的巴黎,刚刚洗完了澡,哼着小曲儿,门帘一撩,上公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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