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全程高能的故事?

栏目:游戏资讯  时间:2023-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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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程神转折,不看到最后根本猜不到结局那种。

  0

  虽然知道这个理论的绝大多数人总会反过来说。

  但对于他来说就是这样——

  在量子力学的平行宇宙学说里,在满是岔路的黑暗森林里,总会有那么一条路,让人们在生命里的每一个节点都倒尽大霉。在战战兢兢的选择中,“恭喜你,又选错了”。

  在恒河沙数的宇宙里,总有一个你,永远选错,一路当衰,被残酷的现实碾成齑粉。

  1

  江州市在某三角洲上,是冲积平原。江州市的中心城区也就是桃江区,是被江州的母亲河——桃花江分割成多个区域的,那桃花江犹如一个横着的字母“Y”,开口向西南,靠北的支流叫桃姑娘江。

  前段日子连天下雨,半个河面都长满了水浮莲,河砂的流动会将河床不断抬高和缩窄,所以河道清淤工程隔年就要开启。

  11月27日,桃花江支流3.6公里河段的疏通清淤工程,也终于开始了。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工程。疏通河道的挖掘机,与其他工程使用的挖掘机不同。最显著的特点有两个,一是加长臂,二是小斗。根据最简单的杠杆原理,加长臂就必须配个小斗,不然,这种微型挖掘机“底座”都要翻掉。正在挖掘机上的操作的是个老师傅,他经常在桃花江上做河道清淤的工作。他也是贪图桃花江离家近,最近,有同行在传闻,银沙湾很快有大工程,不过那终归是传闻罢了。反正河道清淤这个工作,对于他来说是闭着眼睛都能干的,驾轻就熟,当然他也不是真的闭着眼。

  但假如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他还倒不如真闭着眼。

  沙性土壤很好挖,他看看时间,预计还有半个小时就能完成了。他推动控制杆,又下了一斗,这一斗,感觉有点沉,盛得满满当当的。一条黑影在小斗上一掠而过……

  挖掘机的小斗还悬在半空呢,一个沿着江堤晨跑而来的人急急忙忙地挥动着双手,大声地喊叫着什么,然后惊慌失措地逃开了。老师傅也是纳闷,这人还锻炼呐,跑个步也连滚带爬的,到底看见了什么?

  老师傅感觉到不对劲,也把挖掘机停了下来,要下去查看。这时候老师傅还不知道,他将会见到他三十年职业生涯里最可怕的一幕。

  他跳下挖掘机只是看了一眼地上,胃部就一股涌动,翻腾不已,他一手控住喉咙,一手支着膝盖在路边呕吐了起来,一直吐到阵阵干呕,胃部还是痉挛不止。

  原来挖掘机勾到了个尸体,小斗把半截尸体倒在了空地上。准确地说,挖掘机勾到了一条腐败发胀的尸体,本来尸体应该是横贯在斗上的,但由于斗太小,尸体的自重原因,被拦腰勾断成了两半,下半截尸体掉在地上,上半截就结结实实地落入斗中,“坐”在小斗里。从下往上观察那只小斗,乍看上去,就像木桩上长了个黑乎乎的拖把,细看才会发现那是粘结的长发!长发之间隐约可见一只高度腐败的头颅和半截身躯,乌黑滑腻的肠子漏了出来,“滴答滴答”地落着恶臭的汁液,突然又滑下了一段,“啪”地掉在了地上。听着就像菜市场肉贩子甩禽畜肉块在案头供客人挑选时人为制造的声响。老师傅又被吓了一激灵。但这是人的肠子啊!

  半晌,他才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机,结果没拿稳,掉到了地上,屏幕摔碎了。他的腿也哆嗦,干脆隔了一段距离往边上一坐,很费了些功夫,才按下了110,报了警。

  5分钟之后,辖区派出所首先赶到,并用警戒带封锁了现场。随后赶到的还有刑警支队的法医和技术人员。

  法医小郭近前察看了一下小斗中的半截尸体:“口鼻没有蕈样泡沫……”

  另一个人问:“在水中浸泡过还会有蕈样泡沫?”

  数米之外,一名年约40岁的男警察拉起了警戒带,示意身边那名女警察先进去。

  “谢谢。”女警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低头钻了过去,两步并作一步走上前来,“会的,这种泡沫不容易消失。夏天可持续2-3天,冬天3-5天,现在已经入冬了。直至腐败发生后由腐败气泡所替代。她不是溺死的。”

  在场的刑警发现,主动招呼:“刘主任。啊,周局也过来了。”

  “我们一起过来的。”周东篱的头发已被经年沉重的破案压力挤出几丝灰白。原本该是俊美的眉宇之间,也早早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川字纹。

  有一个派出所的警察探了一下头:“刘主任?”他的意思显而易见:是法医鉴定中心的刘主任吗?另一个人递了个眼色,仿佛在说瞧那张没有血色也看不透年龄的脸,不是她,还有谁?

  刘依依眨眨眼。这女人长着一张胶原蛋白满满的脸和一双年长却清澈的眸子。

  “现场勘查情况怎样?”周东篱边问边向与他一同过来的刘依依伸出手,刘依依给他递了一双橡胶手套。他戴上手套蹲了下来。

  “眼结膜也没有点状出血,手中也没有抓有水草、泥沙等异物。”法医小郭很快确认了这是一宗凶杀案。

  法医小郭疑惑地看着刘依依:“主任,如果抛尸在河道里,由于尸体会因腐败气体而浮出水面,很容易被发现。这具尸体并没有被重物束缚,但现在已经高度腐败至此,却一直没有浮上来。这是其中一个诡异之处。”

  “这绝对不是水浮尸。你也很清楚,人体的比重在呼气后比淡水略重,吸气后又比淡水略轻。所以当人溺水之后,比重绝对会比水重,尸体沉于水底。但当尸体腐败,产生大量气体,尸体就会膨大呈现巨人观,随着比重改变——比水轻而浮出水面。而浮尸在水中呈俯位或是仰位,又与人体的重心有关。这个重心就是人的骨盆。由于男女骨盆性状不同,绝大多数男性浮尸是呈俯卧位,而女性浮尸是仰卧状态……”刘依依绕到小斗的一侧说,“这具尸体是俯卧状态捞起来的,所以因自重折断之后,她的脸向外。假如是仰卧状态捞起来的,应该脸向内。”

  “还有什么别的?”周东篱点点头,询问在场的人。

  “尸体的左手是藏在身后握拳,拳心里有一枚别致的胸针。”技术人员已经把胸针拿起来,用紫光灯照了一下,上面有疑似血迹的土棕色反应:“可能是血迹,入库比对。”

  刘依依皱了下眉头:“怎么这里还有些三角梅?”三角梅不应该在这里,好像是让人特意遗留下来的线索。

  她像一只机敏的小鹿,不经意地转动了一下她秀丽的头颅,很快地将周边的环境尽收眼底。

  这个地方似曾相识。

  啊。她想起来了。

  是他,真的是他干的么?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摇了摇头,仿佛在驱赶一个有实体的可怕念头。

  2

  刘依依回到了办公室。

  发现尸体的位置,既普通又不普通,它只是长达2000多公里的桃花江里面极其普通的一处河段。本来它可以一直这样普通下去的。但3天前,一场激烈的竞拍赋予了它不同寻常的意义。

  该河段的岸边一块只有550平方米,用地性质为“公园绿地”的地块,最终的成交金额溢价率竟然高达787%!创下了江州市司法拍卖成交溢价率之最。

  记者当时追问过法院相关工作人员,为什么此次竞拍会如此激烈?这块地隐形的价值在于哪里?这块地又出于什么原因而需要拍卖。

  当时法院相关工作人员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被执行人拒不履行人民法院生效判决确定的还款义务,所以进行司法拍卖。该地块位于城中黄金地段……

  刘依依打开电脑桌面上一个名叫“MY电子书”(MO摸YU鱼专用)的文件夹。翻出3天前轰动全城的一则新闻报道链接,重读。读到这里,她冷着脸轻轻地短促发声:“呸。”

  这是她的广普里少有能做到字正腔圆的字眼,也是平时勤于练习的缘故,而且她用了“阴平”而不是“去声”的声调,“呸”世间一切荒谬之事,表达不同意见之余又不乏人情味。这个已满36岁过几天将满37岁的女人十分可爱。

  接着:位置十分优越,随着房地产的急速扩张,城中的土地越来越稀缺。该地块周围商业酒店、娱乐场所较多……

  刘依依:“呸。就那么一两家。”

  继续念下去:主要还是用来做商业配套。

  “呸,障眼法。”

  她在短短的一段新闻里连续“呸”了三次,是有原因的。

  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个是因为这种中庸的解释。当分析问题所依赖信息全部或者大部分来自“显著的信息”,较少利用“不显著的信息”甚至彻底忽略“沉默的信息”,得到的结论与事实情况就可能存在巨大偏差——现在这块溢价地块作为尸体的发现场所,很显然是在抽打这则3天前的新闻的脸。当然,过载的信息导致很多人已经淡忘了这张“脸”。第二个原因才是关键,她跟沈渊5个月前分了手。

  早几年,她跟沈渊刚认识的时候,沈渊也像所有怀春的少男一样,在心仪的女生面前各种得瑟,又或者说像雄性孔雀求偶时总会特意开屏展露丰盛的尾羽。他与刘依依兜风路过这一河段的时候,云淡风轻地表示:“我把这座酒店买下来了。”

  刘依依则快人快语:“没地方停车。”

  他冷哼了一声,随意就指着那块地说:“就这里,我会买下来给女朋友盖公园,她不逛的时候,用来停车……但主要,还是给我女朋友盖公园。”说罢,他把手搭在刘依依的后脖颈上像捏小猫一样捏了她几下。

  “一身铜臭。”她应激性地挣扎开了。他也讪讪地把手缩回去了,没再说话。

  就好像那个史上最有名的癞子阿Q忌讳人家说“光”,作为一名没念过太多书的房地产商沈渊也忌讳人家说他“一身铜臭”。当然,刘依依也不是用没念过太多书来否定他的才能,说他“一身铜臭”是因为他身上处处布满了这种信息:他太忙了,经常会不搭理她,他将周围的人根据利益纠葛的轻重程度贴满了各种颜色标签,尤擅时间管理,而刘依依只是一个“边缘色”。他可以连续几天无视她发给他的所有信息,却依旧优哉游哉地过自己的日子。

  她有一次说了实话,略带谴责的口吻说:“因为我不是你的亲朋好友,不是你的商业伙伴,所以我不配吗?我以为你对我有一点感情和义务的。我一直在担心你。我不是想要回报,只是想要回应,不必秒回,但不是突然消失。我不是魔鬼。但也不想给你填空档。”这次,刘依依终于耗尽了耐性,不想跟他理论,又再重提这四个字,这四个字一发千钧,发发入魂:一身铜臭。然后,沈渊果然以“口没遮拦”拉黑了她。

  绝对会被打入“冷宫”,轻则一个月,重则一年半载。这几年,他们就是这样“谈恋爱”的。他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也从来没有说过“分手”,无所谓“开始”,就无所谓“结束”,他不愿对她背负任何责任。他们之间的动荡关系依靠的是“呈现”,除了刚认识的时候,有少数日子被刘依依美色所迷,后来他再也没有呈现过“我喜欢你”,却随时以“消失”的状态来呈现“分手”。不过,每次当刘依依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是4次还是5次?他拉黑了我手机,还有微信,人间蒸发。刘依依没有记得,她不是翻旧账的人,选择了遗忘。其中有一次,和好之后他还好意思问:“是你寄小礼物哄我了吗?”

  “不是我,没落款?”

  “没。一个很精巧的玩意,好像收音机之类的东西。”

  “没有。”后来刘依依也在他办公室的书架上见到过那玩意,一秒对上号。一个粉色的古典款小收音机。难怪他误会,像极了刘依依一贯的品味,当她还不是鉴定中心主任的时候,就经常拎着一个粉色勘查箱出现场。但这个玩意并不是刘依依寄的,唉,居然还有情敌。她光是扫了一眼,很不高兴,碰都没碰它。但她的不高兴其实是不客观的,她送的一切小玩意,沈渊都放在了书架上,包括一只狗年买某牌子女性内衣送的红色漆皮小狗。

  刚分手那阵子,刘依依很不适应。她饱受了几天煎熬之后,觉得自己需要点酒精。所以下班之后,直奔风情街的“楼梯间的午茶”酒吧。她一边翻着手边的书,一边向酒保点了杯咖啡:“给我兑点芝华士。”酒保瞟了一眼她手中的书,这女人的阅读口味非常奇特。

  “刘警官,我想问好久了,你这喝法到底哪学来的?”

  “《驱魔人》。”她说的书名跟手中的并不相同,但听起来同样阴暗。

  “什么?”酒保眉毛一样。

  “《精神病患》。”她又说了一个书名,她估摸酒保甚至听不出,她报的是书名。

  “我看你真是神经病了。”酒保说了一句不甚礼貌的话,同时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刘依依摆了摆手。你看,这个世界上,你要跟某些人说清楚话,需要降维去说,很烦的。但沈渊是有多好啊,刘依依说每一句话,他都能接得住梗,作为谈话对象,他唯一的败笔就是总是不厌其烦地叫刘依依去学习琼瑶到底是怎么写爱情小说的。当然,周东篱也有败笔,周东篱没事就喜欢在休闲时间看《沙家浜》,但周东篱的败笔基本与自己无关——除了她自费买了一个3M防噪耳罩。但是自从他当了局长之后,不跟她一个办公室,这个3M防噪耳罩已经派不上用场,但她没有扔。她有设想过,不知道沈渊睡觉打不打鼾,假如打,而自己有机会和他睡,她要戴着仿噪耳罩都要粘在他身边。

  酒保又过来了,推给她一杯血橙汁:“这杯是送的,也兑了芝华士。”

  “谢谢。”刘依依头也不抬地继续看书。

  “男人惹你生气了?”

  刘依依看了看他,又抬腕看了看表,生命苦短,不要浪费时间在不爱你的人身上,每个星期只允许自己吐槽3分钟:“是的,他一直没把我放在心上。我闹,他就拉黑我。我不闹,他根本就不理我。但是他每次找我,我都会飞扑回去。”

  酒保摇了摇头:“你们能在一起喝酒吗?”

  “喝过。”

  “把他灌醉,然后睡了他。在他枕头上放500块。写个字条‘不拖不欠’。保管他想念你一个礼拜。”

  刘依依笑容惨淡:“什么馊主意,500块有点多。那是我一个月的饭钱。”

  “500块重要,还是尊严重要?”

  “唉,尊严。”刘依依喃喃自语,一口气喝掉了半杯咖啡。她酒量不好,芝华士兑进咖啡,一杯就醉。她把钱放在吧台,也不管这次谈话需不需要降维,直冲酒保喊了一嗓子:“喂,我跟你说……不,是三毛说的,上天不给我的,无论我十指怎样紧扣,仍然走漏。给我的,无论过去我怎样失手,都会拥有。”

  “主任,马上就要开始解剖了。请您过来。”一个女孩子匆匆路过刘依依的办公室。

  刘依依如梦初醒。

  “我马上来。”她条件反射地应道。她心里还在想沈渊的事情,我不了解他。她曾经总结了这段感情失败的原因,也是主要有两个:第一个原因是信息不对等,第二个原因其实也是沈渊冷酷的总结“当归于上位优势,想要什么就是一句话的事”。

  好的,我不想改变你,但你这样待我,我不能接受。

  话虽如此,但意识到他可能处于某种处境,刘依依还是拿起了手机,那个她反复去看,甚至设置了不同铃声,但极少打过去的电话。可能有很多女人会给特别的人设置不同的铃声,但刘依依还把微信里779位联系人中的778位逐个手工全部设置了“消息免打扰”。当那些不识抬举的“服务号”也会“打扰”到她时,她也逐一设置了“消息免打扰”。这样,她确保了只有沈渊发信息来时手机才有提示。她也想过,要是局里有紧急工作怎么办?都会打电话呗。她是吝啬注意力的,非常讨厌时时刻刻盯住数十个群,有没有人@她,有没有任务。刘依依呆呆地看着那个电话,11个号码,只要按一个呼叫键,一秒就可以链接到他了。

  3

  沈渊向来是个时间管理很精细的人。但是没有刘依依的日子,他不得不加大了对某新闻网站的关注度,他从来没有觉得失去了她之后,生活竟然变得这般无聊,也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身边的男男女女都索然无味。

  11月27日是星期三,上午10点,他应该在公司一边吃早餐,一边戴着他的老花镜看某新闻。他翻到的是一条旧新闻,今年的冬捕还没开始呢。

  东北某湖冬捕大丰收!第一天就捕获了30万吨野生鱼

  他不仅看,还在下面写评论:第一天30万吨,一台车载重4吨,10台车40吨,100台车400百吨……7、8万台车30万吨,弱弱地问一下,你们能倒腾那么多车吗?……虎鞭牛鞭都能壮阳,只有狗鞭让人上火!

  有人回帖:你怎么就能肯定货车就是4吨呢?

  他用老年人常用的输入法——五笔画输入法,无比迅速地输入:货车载重由2~80吨都有,最常用的是4吨,我用常用举例,如果用载重10吨的车加上自重有20吨,敢在湖的冰面行驶?喷什么?你省着点能量,就能发明交流电了。

  他也是喷子,但是个讲科学,有务实精神的喷子。作为一个有钱的泥水佬,隐匿于网上,他的言辞膨胀而粗鲁。刘依依曾经说过翻遍了房地产论坛,想找到那个出众的杠精,一直没有寻到他的踪迹。他暗笑,那是因为躲在某新闻网里了。刘依依也有找不到人的时候。

  刘依依。货车。冰面。

  刘依依喜欢读外国小说。有一次不知道她在哪本书里看到一个故事,据说忠实地转述了给他听。

  “有一个小镇,每年都会丢失一个小孩。大家遍寻无果。那个小镇有个热心的老头,会举办慈善彩票活动。抽奖形式是这样的。把一辆残破的车推到结冰的湖面上(那辆车叫“破冰车”),大家可以购买几月几日某个时间段。比如3月4日上午9点至10点,诸如此类。破冰车沉下去的时间就是中奖的彩票。那些失踪的小孩都锁在湖底那些破冰车的车尾箱。那个老头是小镇的神,他要小孩献祭他。”

  “藏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你眼皮底下。”刘依依说罢故事总结道。

  他从刘依依的转述的这个故事里得到的灵感。他嘴角露出一丝迷人的笑容,我的东西藏得好好的,感谢刘依依。

  他被突而其来的电话打断了。

  “沈先生吗?您的外卖到了。”

  沈渊诧异了2秒,但很快回复了:“送上来吧,我在3楼,出电梯左拐第1间。”

  穿着外卖马甲的小哥递给他一份塑料袋包着的餐盒,他从餐盒的形态大小辨认出是那家24小时都在营业的湘菜馆。

  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因为只有刘依依喜欢从这家湘菜馆给他买东西,而且是小龙虾。刘依依已经不与他联系多时了,收到这份外卖意味着破冰。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先软下来的,跟过去每一次一样。他的笑容加深了。

  外卖小哥离开后,他发现餐盒底部还附了一张便签,便签是来自外卖平台的机打备注。

  S9988出事了,立即离开这里。

  他发现这一次刘依依并不是为了给他买小龙虾,而是为了给他传递某种信息。刘依依是警察,她若这样传递信息的话,事情肯定是严重的。

  S9988?他冷哼了一声。这年头,朋友圈传播消息比新闻还快。比如前段时间发生了次小地震,官方还没发布消息,朋友圈已经刷屏了。

  于是,他刷了一下朋友圈。确实跟S9988有关。S9988是他3天前的竞拍号。他立即拿了一些现金装进了钱包里。他平时很少用现金,所以办公室里本来也没有备有多少现金。他还带了一瓶硝酸甘油。走到门口,他又折回了一次,他生怕给刘依依带来麻烦,虽然来不及动那份小龙虾,但他撕走了上面的机打小字条:S9988出事了,立即离开这里。

  他的一张利嘴、充沛的知识量还有特立独行的性格,让他在网上得罪了不少人,有一个名叫“吉普赛女巫卡门”的人几天前就这样诅咒过他:嘴巴不干不净的人呐,出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坐牢,你爱的女人会先死掉,你也会莫名奇妙地死掉,还被栽上畏罪自杀的罪名!你的暗黑帝国也会如沙土倾泻!

  他并不想逃走,他只是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几名便衣。

  领头的那一个说:“沈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沈渊见到那辆还开着警灯的警车,便知道事态严重。一路上也没人再说一句话。说是“协助调查”,却直接把他带去了办案区。

  没多久又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小哥过来。对沈渊说:“沈先生,需要采集你的DNA。”

  沈渊皱紧眉头,但还是伸出了手,被小哥用针戳了一下环指,采集了血液。他没有说话,反倒是小哥见他衣冠楚楚,又多嘴加了一句:“循例进行的而已,尽早证明你的清白。”小哥拿着样本就急匆匆地走了。

  门外有人说:“陈轩,得多久有结果?”

  “啊,周局……检材有血的都很快,脱落细胞就会慢,因为DNA微量,需要时间培养出足量……”

  “停停停,得多久?”

  “小半天?”

  “赶紧的,一有结果就第一时间通知我。”

  周东篱走到了沈渊对面坐下。

  “沈先生……基于你一贯以来对我们警队的支持,也出于我个人对你的尊重……”周东篱显然不善言辞,琢磨怎样的措辞才合适,“虽然把你带到这里来,但并未对你使用约束性警械,希望你能够……”

  沈渊不耐烦地打断了:“我本来就是个良好市民,肯定竭尽所能配合你们调查。”他左顾右盼了一下,“我能拿到我的手机吗?在这里坐着好无聊。”

  “恐怕不能。”

  “那你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总可以吧?我要画画。”

  “好啊。”周东篱一口答应了。

  把东西送过来是个深肤色的长得有些嬉皮的警察,沈渊认出那也是刘依依过去的一个搭档。他憋住笑容说:“希望你画得开心。”

  沈渊拿到了一张上好的素描纸和一盒满满的石墨粉。没有笔,怕他自残。

  他用左食指蘸了些墨粉,然后落在画纸上,他画出了一道跟想象中极不一样的线条。他皱起了眉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因为不常锻炼,肌肉纤维萎缩,肌肉记忆消失,力量不足,稳定性差了。但没有其他乐子,所以他也只好继续画了下去。

  “给我一张纸巾。”他又对身旁的警察说。纸巾到手之后,他试图用纸巾蘸取不同的份量的石墨粉,调整画面的浓淡。

  他专心致志地画了起来,画面渐渐丰富。办案区的警察都发现了这张画纸上透着不同寻常的信息。但是谁也没有说出口。

  4

  很多人以为解剖室是在局里面或是医院里面,但江州市公安局的解剖室是在北郊的长青墓园里面的。这个墓园很大,殡仪馆大楼里设置了解剖室。

  刘依依停下车。墓园里有各种各样的柏树,龙柏,侧柏,还有马尾松,墓园里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植被。

  她走进了解剖室。两截尸体尽量整齐地放在解剖台上。

  刘依依进去的时候,两名原本在窃窃私语的年轻法医停了下来。

  刘依依看了看解剖台,又看了看他们:“无论你们想要说什么花边新闻,在这个地方显然不合适。这是对死者的尊重。”

  她重重地说了“花边新闻”四个字。因为她一路过来的时候,听着工作群里的语音信息,得知尸源已经查清楚了。

  死者余春芳,女,56岁,单身,退休前是某织染厂女工,她还有一个特别的身份是某沈姓房地产商的初恋情人。后半截话是刘依依在那个不着调的自媒体“神探X小姐”上面看到的。那个“神探X小姐”不厌其烦地描述沈姓房地产商与他高中同学兼初恋情人余某的亲密关系。刘依依内心一阵波动,她一直以为他不想公开与她的关系,是怕别人风言风语说他们之间不般配,可是当初他跟其他女人谈恋爱的时候,怎会如此光明正大?想起沈渊一直以来,乐此不疲地参加同学会,还把同学会上的段子讲给她听……

  有一次,刘依依在他办公室里发现了他的同学会纪念册,就津津有味地翻了起来,她只不过想看看沈渊年轻时的照片,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结果她翻到某一页的时候,沈渊探过头来为她指点:“这是我们年级的四大美人。”

  刘依依将嘴一撇:“反正我没看出来。”

  沈渊视死如归:“反正比你漂亮多了。”有钱男人胆向恶边生。

  刘依依把纪念册猛然合上:“哦,我明白了,你把一群抱孙子跳广场年纪的老太太想象成与你同窗共读时的18岁,然后用来对比36岁的我,一个伺候你喜怒哀乐,被你随传随到的我!沈老板,你真是好样的!”

  刘依依气急败坏摔门而去。沈渊不忘发信息来鞭尸:“你气冲冲走路的方式,真他妈差劲。单是走这几步,一点底气都没有。无论我怎样对你,你都要气定神闲,然后闲庭信步地离开。”

  余春芳,可能就在这“四大美人”里面。

  解剖台上的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不足一米五五的身高,腿短,胯宽,这是客观而且显而易见的。刘依依的目光一直移动,胸部松垂,斜方肌过于发达直接连着了下颌,没有明显的脖子,不对,是明显没有脖子……若翻过来肩颈位置肯定还有一个大妈标配的“富贵包”……

  猛然,刘依依意识到自己不是以一个法医的眼光看待这具尸体,而是以一个女人带着万分醋意的目光在打量这个“从天而降的情敌”。

  停下!你是个法医!赶紧将你乱七八糟的思路停下!面前这个可怜人需要你的帮助!刘依依在心里严肃地命令自己。刘依依对自己的所思所想非常生气,一时间气急攻心,眼泪都快掉了,也不敢戴护目镜,怕氤氲的水汽起雾,更怕眼泪截留在护目镜里被同事发现。

  “咔嚓”解剖刀上好了。法医小郭带了个实习生,他们看了看刘依依。

  “可以开始了。”

  “死亡时间至少超过5天,由于细菌在尸体内不断生长繁殖,产生大量腐败气体,已经形成了泡沫内脏……腐败气体充盈各体腔和组织间隙,导致尸体体积增大、鼓胀……眼球突出,唇和肛门外翻,舌伸出,尸体皮肤呈污绿色,遍布腐败静脉网和气泡。”

  “手和脚的皮肤呈手套和袜状脱落。”

  “肾小管坏死……不少器官都出现病变,死者本身身患重疾。”

  刘依依低头观察尸体:“免疫系统遭到了病毒的破坏,身体彻底失去了免疫力。”

  最后,刘依依的视线停留在尸体的颈部,尸体颈部的腐败气泡已经破裂,裸露出两块类圆形的污红色真皮。刘依依用弯头镊分离已经剖开的尸体颈部:“甲状软骨上角骨折。致死原因为扼死。颈动脉内膜呈现横向裂伤……”

  刘依依比划了一下:“当时凶手手指猛力向死者喉上方推压,而死者生前竭力反抗挣扎。是扼压和牵拉的力量形成的……”

  “啊?……”刘依依眨了下眼,她没有戴护目镜,污血溅到了眼睛里。

  “主任?”

  “没事,你们继续。”刘依依急忙跑到水槽边脱掉双层橡胶手套开始用长流水长时间冲洗眼睛。

  *

  一直蹲在办案区外的花圃上抽烟的周东篱接到了陈轩打来的电话:“周局,我们对胸针上的血痕样本进行DNA检测后,与嫌疑人的样本进行比对,DNA分型结果完全一致,通过统计学的计算后,可以认定确实是他。报告要晚一点送来。”

  周东篱也不想承认这样的结果,他一直在想,肯定是搞错了,那可是刘依依的前男友。撇开刘依依这茬子事不提,沈老板也是当年分管刑侦的许局的挚友,这两个人目光如炬,怎么可能与一个潜在杀人犯来往密切呢?

  他走进去看沈渊。沈渊在桌子上放了一盒纸巾,将数张纸巾拧成了粗细软硬不一的“蘸水笔”,蘸着石墨粉,正津津有味地画着他的素描。

  “画得挺像嘛。”

  “你说像,那我就放心了。证明你没有研究过相关‘曲线’。”

  周东篱的脸上挂不住了。幸好沈渊没有抬头,他继续说道:“这是我美化过的,我觉得一个女人,不能肚大过胸。脸嘛,当然是要像的,不然也看不出来……对了,你什么时候让我走?我日理万机的。”

  “恐怕你暂时不能走了。”

  “好啊,那我接着画……透视。正常人有32颗牙,她一颗智齿都没有,先天还少了2颗,后来矫正又拔掉了2颗,对,只有24颗。”他开始在美人儿的脸上叠加骷髅的影像。

  周东篱内心长叹一声,可能许局和刘依依都瞎了。

  沈渊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对周东篱说:“能不能把我的小美人儿请过来。”

  “什么?”

  “小美人儿。把她请过来。我不相信你们。她应该很乐意来把我戳一次。”沈渊说又在画纸上刷刷地画了几笔,嘟囔道,“只有22颗是完好的,这两颗还是瓷牙。”

  “啊哈!胸椎侧弯……大概37.5°……小队长,给我找个量角器来?量角器可以用的吧?”他开始画刘依依的脊柱侧弯。

  周东篱看着他画上的刘依依,被黑暗笼罩着,而且身体缺陷也直刺人眼。刘依依真瞎。周东篱不想久留,他还是缓缓开口:“如果你真想她过来,你最好把这幅画先收起来。”

  “这个当然。”沈渊把立即停下手中的纸巾捻子,把画仔仔细细地叠成小方块装进了胸前的口袋,拍了拍。

  5

  下午1时,经过3个多小时的解剖完毕之后,刘依依回到办公室。

  “主任,周局叫你去办案区给嫌疑人采集一下DNA。”

  她条件发射性地回答:“为什么要我去?”

  来人还没有回答,她心中就升起不祥预感:“好的,那我去吧。”

  她出门之前,只带了个手机。特地扫了一点散粉,把脸上的油光盖上。我只是想他不觉得我油腻,并不是要他重新对我动心,口红就不涂了,他不配。

  刘依依去到办案区,戴着橡胶手套捏着沈渊的中指,捏紧。他手指的灼热隔着橡胶手套透过来,刘依依有点分神。好久没有碰过他了,实在好想他。她摇了摇头,看着他中指的那层皮肤因为被挤压泛白。她把采血针扎到了他的指头上,血珠顿时沁了出来。

  “好像大了。”沈渊说。

  刘依依抬眼看了看他,困惑他在说什么。只见他的视线是从她的领口窥视进去的,刘依依条件反射地扔了采血针,捂住了领口正要直起身子。谁知她的丸子头立即被揪住了。随着她绾发用的战术笔被拔出,她的秀发瞬时随肩倾泻。战术笔,刘依依也曾经送过给沈渊。她有一个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封闭的车子里,而车子往海里沉,她咕噜咕噜地吐着气泡无论如何都打不开车窗。她醒来之后就立即买了两支战术笔,一支给成天要往工地跑,与车为伴的沈渊,一支留给了自己。

  “你打算把它别在胸前的口袋吗?哦,你没有胸,是肋骨前的小口袋。”

  “不,我会用它绾我的小丸子头。谁也不会发现。”

  过往在回忆里闪现。但现在沈渊已经从她的身后牢牢地抱住了她,把她往角落里拖行了几步。另一只手握着她绾头发的战术笔,拇指和食指则捏着采血针。刘依依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直觉针头已经对准了她的颈动脉。

  “主任——”旁边的警察慌了神。

  沈渊冷脸道:“你们,全部去到我视线可见的范围!不要靠近!”他的手从刘依依的胸部一直往上移,直到勒住她的脖子,用手肘抬高了她的下巴:“我本来怜惜你,你不是一直想睡我吗?我一年前就感染了HIV,所以躲着你,你还睡不睡。”

  HIV!刘依依一惊。莫非他……

  沈渊沾着血液的采血针逼近着刘依依的脖子,脚下又踢了一下刘依依的腿:“为什么不说话,你倒是说嘛。张开双腿求和看看?”

  刘依依曾说求和符号∑就像一个女人的下半身张开双腿在求和,怪不得叫求和符号……沈渊居然把她讲过的闺房话当众说了出来,她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

  沈渊面向其他人用喉咙发出粗哑的声音:“五分钟。把我的手机,钱包,药拿回来。备好一辆没有安装GPS并拆掉牌照的车让我走。否则我就把这脏针戳进她可爱的小血管里。”拆掉牌照,是为了高清摄像头无法识别。

  “你就戳好了……职业暴露,我也不是没有试过……我可以吃阻断药……”刘依依在沈渊的臂弯里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沈渊是看不见她的不屑,否则肯定会一针戳了她。

  她曾经在某次解剖结束后,为了让尸体有更良好的外观,她放弃了用自费购买的皮肤缝合器给解剖过的尸体打钉。在给尸体缝合的过程中,两次扎中自己的手指。她还记得当时的用药组合:拉米夫定0.3g,韦瑞德300mg,克力芝2片,连续吃了28天。在服药的28天里,刘依依仿佛活在地狱里,头晕眼花,长满了药疹,每天昏睡10小时以上,没有任何胃口,噩梦无数。但她也因此成了模范人物,立了一次二等功,后来,也因为实在优秀,顺理成章地成了法医鉴定中心的主任。

  刘依依想起3个月窗口期提心吊胆的痛苦,就如此刻被沈渊勒得快要窒息一样,继续说道:“当然‘中招’概率也是有,但根据现有临床统计数据来看仅为0.05%……比绝大多数理财产品的日利率还低……不能放他走。”

  “闭嘴,小贱人。你省着点能量,就能发明交流电了。”沈渊把左腕稍微旋转了一下,这下子刘依依感觉到战术笔的钻头贴着她突突跳动着的颈动脉了,“你还总是忘了,你如今懂得的好多东西都是我无所保留地教给你的,包括怎样虐待一个人。”

  刘依依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啪嗒”落在沈渊的手臂上。那条手臂不为所动。她想起从前,她试图拿起笔通过写作来宣泄情绪,治愈PTSD,但一直不知道如何下手,特别是在老柯离开之后,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与她深谈的人,她依赖上了无所不知的沈渊。她曾对沈渊表示困惑:“那些几百万字的网文到底怎么写法?300字内还不脱裤子我就不看了。简直烦死了。”她内心是个任性又倔强的小姑娘。他耐心地教她:“不要心急,慢慢写,好好虐待故事里的主人公。慢慢推进,你不要写得像赶着去投胎似的……你要把主人公弄到地狱里去,慢慢地……折磨她。”

  你要把主人公弄到地狱里去,慢慢地……折磨她。

  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在背后搂着她的,当然,是以一种温柔暧昧的姿势。她的心抽搐了一下。回过神来,她突然注意到这个人,曾是她全身心热烈地爱慕着和信任着的爱人。他身上的淡香水还是跟从前一样,此刻散发着沉香、黑檀、苔藓味,已经是后调了。她估算了下,距离他早上起床冲完澡之后喷了香水,已经过了6个小时了吧。这瓶香水还是她买的,对于他的身价来说,也算便宜至极,但超过了她半个月的饭钱。

  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开始汗涔涔的,他也在紧张。

  他的气息却出奇地平稳:“我可以先用采血针戳你一下,当然你不会立即死,你也可以吃阻断药,但那是在你人身自由的情况下,如果我继续拿这支硬梆梆的战术笔挟持你,把你带到某个地方禁锢起来,你说你能不能吃掉阻断药。然后让你眼睁睁地过了72小时,病毒进入你的淋巴系统,往后的每一天都是你的煎熬……”

  “砰!”周东篱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办案区,他把一摞资料摔在了桌子上。他听不下去了,愤怒地发话:“让他赶紧滚!你们去把他的手机什么的取回来!”说完,周东篱冲出了门,直奔一辆最近的车,刘依依认出是他的私家车,一辆白色的低配丰田车。他后备厢里拿出一根不锈钢撬棍把前后车牌都撬掉了,被粗暴对待过的车子前后都有些凹。

  “哐”撬棍砸在了地上。就是这根撬棍,在多年以前,用于帮助刘依依松开泥土,埋过一只死去的小猫,当时周东篱还是周队,刘依依还是小刘。

  “赶紧滚。到你认为安全的地方,把刘依依扔下来。”他接过同事给他的东西(沈渊的手机等物)扔到车上,又对其他人说,“谁都不许追。”

  “刘依依,你去给他开车,不能伤害自己。这是命令。”周东篱把钥匙腾空丢出,刘依依伸手接住。周东篱和几名警察退开了。

  沈渊冷笑了一下,丢了采血针,把刘依依从驾驶室拖了进去,自己挪到了副驾。

  “小野猫,辛苦了。”他手中的战术笔一直指着刘依依的颈动脉。

  *

  一群警察束手无策地看着白色的丰田车启动引擎,扬长而去。

  周东篱默默地走上前去,用戴着手套的手捡起采血针放进检材袋里。

  “炸两,尽快拿去让陈轩再查一次,以免有误。”

  6

  下午2时30分。案情研判室的墙壁上挂了一长溜的锦旗:“刑警雄风,罪案克星”“雷霆出击,破案神速”“匡扶正义,刑警本色”……中间是一张长桌子,两边已经坐满了人,江州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周东篱坐在一头主持会议。周东篱,是整个江州市公安系统的中流砥柱,上级部门特聘的刑侦专家。有多宗大案要案他都是主侦人员,当年他的顶头上司许局能升任到省厅去,其实周东篱也是功不可没的。

  他办案总是胆子大,随时准备着把项上人头和头上乌纱都交出去,比如10分钟前,他放走了嫌疑人,还让那嫌疑人挟持了一名女警察,甚至给嫌疑人提供了交通工具。任何一条罪状都足以毁掉他这半生兢兢业业的戎马生涯。

  会议桌的两边,坐着的都是江州市刑侦队伍里的办案骨干和技术骨干。

  “咱们面临着一个非常严峻的局面。虽然局长出差未回,但对案情也非常重视,多次致电询问案情进展。我也很抱歉,没能够阻止刘依依作为人质被嫌疑人带走,但那是当时情况下,最能保障她安全的做法。咱们就不说套话了,从即日起,全体人员取消休假,成立11.27专案组。”

  “嫌疑人逃走的前24个小时,是一个黄金时间。因为他来不及乔装打扮,也没有足够的现金,甚至乘坐交通工具都可能被追踪,因此他不可能很快地找到地方藏匿,他还在我们的布控范围以内。但一旦过了这个黄金时间,抓捕就会更加困难了,会给社会治安带来更大的隐患。下面,交由简支队长负责部署具体任务。”

  “现在我们所有人员分3个组,A组调查沈渊、余春芳的社会关系,由一大队蓝队(炸两)负责;B组和交巡警、电视台等联系全城布控,在人流密集地、居民集中的地方张贴悬赏通告,由机动大队袁队负责;C组是专案组指挥部,深入摸排现有线索,找出关键突破口,黑雨伞专案组人员做班底,加上鉴定中心陈轩等人,由我负责……”

  “C组由我来负责。”

  “好的,C组由周局指挥。”

  “11.27专案组全体人员,最后,我还要强调四点意见。一是要提高思想站位,分组不分家,不能各自为政,要有‘一盘棋’的思想,真正把专案办成铁案;二是要坚定破案决心,发扬我们刑侦队伍敢啃“硬骨头”的精神,把专案办到底;三是要善于挖掘细微线索,要‘查一起、挖一串、端一窝’,扩大战果;四是……”

  “蓝队,周局这四点意见我都能背下来了,每次都念叨。”炸两旁边的一个小年轻悄声说。

  “你懂什么,这叫仪式感。周局每次念叨了这一段话,都能破案,所以是只字不改的,连符号停顿都是有讲究的。”

  “好了。其他人可以离场立即行动,C组人员留下来继续分析案情。”

  “简支,请你将案情概况讲一下。”

  “尸体发现的地点,就在那块地旁边,而那块地是由嫌疑人沈渊费尽心机抢拍所得的。”

  “你的意思是说沈渊花这么大一个价钱,就是为了埋尸吗?”

  “根据法医鉴定中心提供的信息,受害人死亡时间早于竞拍前。”

  “那就是埋在了这块地上。沈渊为了确保不被人发现,所以想把这块地据为己有?”

  “他有很多地啊,他随便埋哪里不行呢?何苦费尽周折把尸体埋在这里,还把这块地变成了‘溢价地块’?”

  “他原本也没有想到这块地会有这么多人抢拍。这块地本身不值钱。”

  “很可能有人知道这块地里本来就埋着尸体。所以争抢,以用来要挟沈渊。”

  “沈渊想着破财挡灾,把地重金买了下来。结果尸体还是被发现了。”

  “这尸体发现得也有些离奇。”

  “这块地上丝毫没有埋尸的痕迹。但尸体却在河堤上被挖出来了,而且她一直没有浮出水面。”

  “尸体的服饰上带了一些来自工地的沙土,因为工地上的沙土是不分河砂和海砂的,上面有一些小海贝。”

  “有较大的可能是前一天晚上退潮的时候,弃尸浅滩,然后用工地的沙土掩埋。”

  “工地的沙土?”

  “那确实跟房地产脱不了干系。”

  7

  接到任务之后,三个组别的工作就密锣紧鼓地进行。下午3时,炸两带领A组人员一起去调查沈渊、余春芳的社会关系。这可不是轻活。因为这两人的社会关系都异常复杂。

  沈渊是商人,社会关系复杂自然不用说。余春芳是退休纺织厂女工。那纺织厂现已解散,炸两颇费周折才找到了当年与余春芳共事的女工陈大妈。

  陈大妈说:“嘁,她呀,她当年不知道跟了谁,未婚生子。闹得沸沸扬扬,厂长都要辞退她的。后来她好像勾搭上了厂长的小舅子,把这事情压下去了,总算熬到退休,拿到了退休金。不然谁要她呀。一把年纪又还去隆胸,啧啧,人都死了,也不好说太多了。”

  “厂长的小舅子又是谁?”

  “很早就车祸死了。反正跟她搭上的人,都会走霉运。可不,现在外面都在传,她是那个沈老板的初恋情人。沈老板可是一表人才呀!怎么会看上她?就她那张脸,再年轻20岁也不会是沈老板能看上的人呀!听说沈老板因为她用个私生子逼婚杀了她?那孩子该不会真的是沈老板的吧?”

  炸两一时语塞。明明自己才是调查人员,倒过头来被工厂大妈逼问不止。

  “您老人家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呀?”

  “朋友圈里很多群都在说。”

  “你们就别再乱传了,以讹传讹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刚才你说她有个儿子对吧?”

  “没错。”

  走访完余春芳的工友,炸两去江州第二中学,余春芳的儿子余立山在那间寄宿学校高中部就读。炸两一行向教导主任表明来意之后,教导主任的脸色很有些为难。

  教导主任皱了皱眉头:“那孩子本来就难以管教,又不合群,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绝对不希望你们现在去班里找他。”在教导主任的安排下,5时30分下课之后,炸两他们在校园的僻静处见到了余立山。

  平日周末,余立山也待在宿舍里,不回家跟母亲一起生活。他母亲的死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少震动。

  “很抱歉给你带来噩耗。”

  “之前已经有电话打来学校,老师通知过我,要去一趟公安局。我说我要上课没空。”

  “你……”

  “你是不是想问为啥我一点都不难过?”

  炸两没说话,他既然这样问了,想必也会自己说下去。

  “因为她死也是迟早的事。她得了艾滋病。”

  “你平常多回去吗?”

  “回去?碰上她跟男朋友在一块就不好了。她也叫我别回去,省得连我都得病。”

  “她有男朋友吗?”

  “你们都不看朋友圈的吗?”

  “看了。朋友圈尽是在造谣。”

  “才不是造谣呢。我定期收到那个沈老板的钱。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

  “你知道沈老板是谁吗?”

  “知道呀,沈渊。还是我们这所学校的名誉校长呢,他的照片还上墙呢。”

  “你见过他吗?”

  “不算见过。”

  “什么叫不算见过?”

  “有一回校庆,我知道他要来学校捐教学设备。我特地瞅准机会,走过去问他,你一直资助我,你是我爸吧?他反问我,你到底是谁?我说,我是你和余春芳的儿子。他说,你别瞎说。我跟你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你别装了。你跟我妈是高中同学,如果你跟我妈没有关系,你凭啥一直资助我呢?他当时无言以对,竟然停止了对我的资助。以此跟我划清了界限。我想我妈是特别恨他的。”

  “对了,警察叔叔。”

  炸两被他叫住,停下来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现在是不是抓到沈渊了,你们是不是有他的DNA,是否能帮我做一下亲子鉴定,我还没到18岁,如果他没有抚养我,我是不是可以告他?”说罢,那孩子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放在炸两的手里,就跑了开去,“谢啦。”

  炸两见那头发带着毛囊,就收了起来。

  8

  刘依依把车子驶出了公安大院之后,就把车子驶向了城区的主干道。沈渊将战术笔一直抵在她脖子上。

  他动手关掉自己的手机之后,在刘依依身上摸出手机也关掉了。

  “别急刹,我怕我拿不稳笔,一不小心戳死了你。开稳点。”

  根据沈渊授意,刘依依避开了所有主干道的摄像头,把车开到了郊外。沈渊常说,当已知的全懂,剩下的未知其实也在已知的框架之内,做个排除法也能立马搞掂。这也是在路上没有遇到一个摄像头的原因。

  沈渊确信他们完完全全离开了警察的视野。这时,他才把战术笔放了下来。

  “我本来就没想过要伤害你,”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叠得小小的画纸,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摊平,“我刚才画了你。你的同事们都一眼认出来了。”

  刘依依借着来自车外的光线瞟了一眼,将车停靠在了路边。才6点多,天色已经暗下来。车子隐没在夜色之中。

  沈渊打算打开车内灯,想让刘依依看他的“大作”,折腾了好一会,终于让昏黄的车内灯亮起。从外面看来,他们头挨着头,那么亲密,就像一对上了年纪的小情侣。

  刘依依把画接了过去,喃喃自语地把透视自己头骨下方的牙齿数了一下。数目还真对了。她心里其实笑了一下,但笑容还没出现在她脸上就失踪了。

  她接着看到了他把自己的胸部画大了,但胸椎……

  “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脊柱都气歪了?本来就歪。”

  “我想问你很久了,你听说过PUA吗?”

  “PUA……”沈渊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首先内心要强大,即使遇到车祸现场的女尸也要从容淡定地走上搭讪,嗨,假如你还能站起来说话,其实我很想认识你。”

  “既然你提到了女尸……你那块地里面,挖出了尸体,是你杀的吗?”

  “不是,我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看来,他对“怜香惜玉”这个词儿零门槛。

  刘依依阴阳怪气地学了一句:“不是。”

  她想起有一回,她只不过想撒个娇,问他买一袋零食来看她。当时,他很认真地告诉她,他正赶着去某地做一个工程。结果,她去找当时的分管局长许局时,发现他正在与许局谈笑风生。又有一回,她只不过想陪他过生日,但他已经约好了狐朋狗友,所以他很认真地告诉她,自从我老母亲不在了,我就不过生日。结果,她从他们共同的朋友(许局)的朋友圈上看到了他欢天喜地地过生日的照片。他的谎言一向是镇定的,信息量充沛的,一两分真,八九分假,就是因为那一两分真,让人无以辨别真假。刘依依深信,即使将沈渊绑上测谎仪,他也是能通过的。

  而且,她还不能追问为什么。

  因为99.9%他都不会回答,而面对男人的不回答,女人惯有的毛病就是穷追不舍,这就像个潘多拉魔盒,刘依依一旦开始了问第一句,她就会控制不住,不停地追问下去,结果就会像最虐心的剧情一样,他不仅不回答,反倒指责她:“你照下镜子吧,你成什么样子?天天缠着我问鸡零狗碎的事情。本来一个大老爷不应该骂一个娇滴滴的、可人的小娘们的,但是你每天都装成祥林嫂似的。”刘依依反驳:“你将你的女人逼成了废柴,难道你没有一点责任吗?”

  跟一个道貌岸然的冷酷资本家,外加杀人凶手待在一块,刘依依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

  刘依依深呼吸了一下,说:“你不仅杀了人,还绑架了一名警察。我劝你回去自首。立即。”

  “事情搞清楚之后,我会回去的,但现在不行。你现在可以下车。”

  沈渊离远了一点,皱着眉头认真打量刘依依。

  “你老花了,靠近看不清我是吧?有个事情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清楚。”

  “说。”沈渊仿佛有预感,阔别了五个月的刘依依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告诉他,他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擅长用非常少的字来制造疏离感。如果谈话气氛紧张的时候,刘依依说10个字,他大概会说3-5个字,压缩到1个字,就是他伤人的利器,这也是刘依依讨厌他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对感情也是商业化的,锱铢必较的。

  刘依依是他一手栽培的,会以牙还牙,她按下了车上的点烟器。

  “我说的话会有点多,请你仔细听,不要打断我。”刘依依似笑非笑,“我有时会在想,我挺招人喜欢才对。为什么年过半百的你,遇见了爱情这种稀罕事却毫不动心,也不着急?你知道这种事情概率太小?你在担心,很可能是竞争对手设局或是其他。”

  刘依依把座椅向后调了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半躺着。这是他教的,要以“势”压人,气定神闲。

  “你一开始觉得这个女人有点蠢,真可爱。后来觉得,不妥,是装蠢。你想用尽一切办法搞清楚这件事。把这个女人据为己有,然后让其倒戈原主。你肯定会有这种想法,因为我从不知道你去了哪,在干什么。”

  车内的光线照见沈渊的脸一直阴着,眼神凌厉,眉心的川字纹尤其明显。他一言不发,等着刘依依继续说。

  “不过你想下,我也是挺惨的,雇我干活的老板没有给预付款。他叫我把你睡了,就能跟在你身边,拿到他判定有用的商业情报才肯给我钱。我白白做了这么多年义工。你一直稳妥地与我保持着距离,每次我眼看就能接近你,你又一把将我推远,如此反复,就像你教我的好莱坞电影节奏,你这个人没点实诚,满脑子都是套路,已经多年。所以我不干了。下次,我会先收一半钱才开工。”

  刘依依看了看点烟器,还没有跳起来。

  “也怪我。你知道的,我很穷。当年想雇我的老板,是见我长得不错,又是情报人员出身——我一直没跟你说清楚,我虽然是法医,但其实我最在行的是案件研判分析。他说,这里有几个目标,你选一个。我看了看那些目标的照片,觉得老点的容易下手,看你也有点小帅。我就自己选中了你。然后我知道你给我们局捐了不少钱和设备,所以特地去你经常出没的地方偶遇你。我所要做的只是偶遇你就行了,你确实也是第一眼看见我,就喜欢我。你主动过来加了我微信。”

  她低着头,没敢去看沈渊的脸。她真怕他生气起来,把她当场宰了。她要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这显然比睡了他,再花500块饭钱更管用,更能挽回自己的尊严。

  “后面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没有成功,因为你显然很擅长克制自己的情感,或者说你只是很短暂地喜欢过我。我选其他目标的话,说不定就成功了。但你的标的在中间,我以为没那么难。这些年,我对你有多上心,你是知道的。我老板当时还说,这些脑满肠肥的老板最喜欢哄我这样的美女,会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说我即使最终不成功,也保证能在这个工作中过得相当很开心,他还夸我有眼光,说你很会哄女人。”

  刘依依停了一会,聚集了一口气,声音激动起来:“他妈的骗人!我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你甚至不爱我!还把我绑架了!要把我感染!我要找他晦气,去把他办公室砸了!但是,你也可以选择帮助我,告诉我一些商业情报,好让我拿到这笔钱。”

  她抬起头看沈渊,沈渊正没有表情地盯住她,神情专注得仿佛她是他的手机。她曾经无意中看过一些关于他的新闻图片,每次开会或是活动他都是坐在那低着头专注地玩手机。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说真的。我比较佛系,我像谈恋爱那样收集情报,可有可无。我也试过定位你。可是基站太多,我不能利用职务之便,但商用的软件也只有一个大致范围。后来我换了一种监听器。监听器嘛,我特意选了一种可以让你自己亲自为它充电的玩意,保障它持续工作。”

  刘依依甚至难得地笑了一下。听完这么毛骨悚然的事情,沈渊没料到自己头一件事不是关心到底监听了自己什么信息,把自己搞到如此田地,而是心脏随着她的笑容突然抽痛了一下,这么多年,她没爱过他,一切都是假的?那他还膨胀什么啊?

  “你猜到监听器会放在哪了吗?你也不爱我,很好,两清了。”

  沈渊锣鼓听音的能力也很强,听出了刘依依终于说完了,开口问道:“动机呢?为什么你老板要你接近我?”

  这时,“啪”点烟器跳了起来。把刘依依也吓了一跳。

  刘依依摇了摇头:“我这种低级技术人员,不知道目的和任务。我只是一个庞大的计划里的一个棋子。比如我把监听器装好了,他自己就能收集筛选信息。定位和监听器,就知道你去了哪,根据窃听的声音,假如都是你们密集来往的圈中人,自然可以轻易分辨出你在跟谁谈事。你若有机会,可以到处翻一下,有没有这些小东西在你的车上和公司。反正我要跟他说,我放弃了,我不做了。下次,来接近你的美女,你小心就是啦。这个城市里蛰伏着很多这样的女人,也有水平高一些的,应该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刘依依拿起了点烟器,把沈渊画给她的画甩了甩抖开,点燃了一个角。因为没有明火,所以燃烧得很慢。

  她把那张开始燃烧的画递给了沈渊,打开车门,扭头说了一句:“你是对的,你不爱我,很好。还有,你什么时候不需要这车了,就放在某个地方,打个匿名电话说一声,把车还回去,周局跟我一样穷,只开得起你眼中的破车。”她停顿了一下,又画蛇添足地说了一句:“但人家长得帅。”意思是长得帅的男人,开破车也魅力无边,也不知道沈渊有没有听得明白。

  她说完就径直下了车,慢慢地开始走,她控制着自己没有回头看沈渊的反应,一股水汽冲上了眼眶,瞬间浇透了自己的脸颊。直到听到车子发动离开渐远的声音,她才回过头。路灯下,沈渊为她画的画像扔在了路面上,燃烧了一个角,便熄灭了。她捡了起来,还没有烧到有画面的地方,她依照原本的折痕,把它重新折了起来揣在怀里。

  曾经见过一张所谓的《各阶级收入统计表》,她数了数,他们之间竟然隔着17个档次。表格里的与钱相关的数值,这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是爱过他的,他有时候也爱过她。有一次她仰头看见两只追逐嬉闹的鸟儿,就在想,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那该多好啊。可是现在,不知道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还是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不得而知。

  9

  4个小时前,周东篱让炸两又特地带了扎过沈渊的采血针去找到陈轩,再比对一次。

  当时,陈轩不太高兴:“周局怎么怀疑人家吃饭的本事。”

  炸两和稀泥:“周局没有怀疑,就是怕之前的嫌疑人血样送到这里来之前,弄混了,导致出了差错。” 陈轩:“行了,炸两哥,你啥都甭说,如果没比对上,那才说弄混呢,这都比对上了,从哪里能弄混呢?”

  炸两搔搔脑袋:“反正再比对一次吧!还有,这个血量够不够,赶紧再查一下这个人是否真的有HIV?”

  “血量不够就采血呀。用试纸就快,15-20分钟就可以观察结果,准确率都挺高的。要不,我把资料上传之后,自动检索,我就跟你过去给这人查一下吧?

  “人不在。”

  “人不在?啥意思?放了?”

  “不是放了。是跑了。”

  “你们整个刑警队一群大老爷们……”陈轩看看样本上的标签:沈渊,男,56。“让你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跑了?”

  “这还真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头。”炸两瞧了瞧陈轩,欲言又止。

  “快讲,你说得越清楚,我查出结果越快。”陈轩说。显然炸两说的跟查出结果的时间没有正相关,但炸两不知道。

  “一身铜臭的渣男。”

  “刮目相看了。渣男?是高门槛的技术活呢。一身铜臭?说明还很有钱。”

  “当然,这老头是刘依依的前男友。”

  “哦——”

  “但他在10分钟之前,还挟持了刘依依,周局不得不把他放走了。”

  “刘依依呢?”

  “还在他手上。”

  “啪!”一声脆响。陈轩手中的一根试管碎了,他的手指被割破了。

  “赶紧去包扎一下吧。刘依依会吉人天相的。”

  “但愿如此。我要去走访了,有结果马上通知咱们啊。”

  炸两不愿意和这个悲伤的化验员待在一起。炸两能够确定陈轩此刻,绝对是悲伤的。

  这是一个性情有些古怪的技术宅,一直以来对刘依依存在莫名的好感。若干年前,曾为了快速检验毒物,以身试毒,直接将残留物用植物油溶解,涂在手臂上长水泡了,确信是斑蝥素,然后发一个自拍给刘依依卖萌。又有一次,他说不用一分钟,就能检出的浓度可以是1:10000的乌头碱,只见他将净化的检材溶于醋酸,过滤,又加碳酸钠中和,再用蒸馏水稀释,最后取了一小滴滴在滤纸上。在刘依依面前,义无反顾地伸出舌头快速舔了舔滤纸。还有一次,已被污染的检材,周东篱认为检出结果已经无望,刘依依正好对相近学科的前沿论文有关注,发现在某学术期刊,一篇关于纯化污染严重的微量腐败检材DNA论文就是陈轩所写的,他果然不负所望很快就给出了结果。他为刘依依付出了这么多,却为了打消刘依依的顾虑,说过一句话:“别感动!你若这么容易感动,说不定我就失去了兴趣了。”

  即使他没有说这句话,刘依依也不会被感动的。因为刘依依天生就不是一个会被感动的人。

  傍晚6点多,结果终于比对出来了。陈轩特地到刑警支队会议室找到了周东篱。周东篱和炸两等人正在闷头吃盒饭。

  炸两抬头见到陈轩就说:“吃饭了没?一块吃。”

  “谢了,”陈轩答应了一声,直奔周东篱跟前,“周局,DNA比对结果出来了,是同一。”

  “到底是同一,还是同源?”

  “我说周局,你这样问,好像我青菜萝卜拎不清似的。”陈轩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但周东篱假装没听出来,他是可以体谅的,陈轩一定是对刘依依的事情耿耿于怀。

  “陈轩,现在咱们的DNA技术能区分同卵双胞胎吗?”

  “理论上通过DNA测序是可以,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案子……简单来说吧,即使是生下来基因差异很小的同卵双胞胎生长环境也会影响基因在个体上的表达,导致生物特征差异,而且伴随年龄增长,外界环境作用越久,基因的表达结果会出现更多的变化。”

  “我没听明白,你就简单说好了,我们现在能区分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历史上那个案子里的双胞胎之一的常染色体vWA基因座上出现了很少见的三等位基因现象,那很特殊。而且排除了是被污染的可能性,那鉴定结果就是真实可信的。”

  “哦。”周东篱思忖,跟科学怪人打交道一句都听不懂,早知道就不问下去了。

  炸两在旁边也是听不懂,忍不住插嘴:“周局,你觉得假如沈渊有同卵双胞胎,替自己的同卵双胞胎‘背锅’这种已经被影视都演烂了的情节,他会不主动提出来叫我们去查一查他的同卵双胞胎兄弟吗?”

  炸两总结道:“再说了,刘依依跟他好过一段时间,她更应该清楚,假如有这么个人,即使沈渊有难言之隐愿意‘背锅’,但刘依依肯定也会提出来的。”

  周东篱点点头:“他之所以没有提,原因只有一个,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陈轩接着说出了一句大家都不愿意听到的话:“既然那个沈渊被确定为凶手,依依——她,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10

  晚上8点钟了。距离放刘依依离开已经差不多2个小时了。沈渊倒是还想找刘依依问个清楚。他开始欺骗自己,他并不想问刘依依,因为问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说过她只是一只棋子。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在他身边。路面上的警察渐渐多了起来,沈渊意识到继续驾驶一辆无牌照的丰田车是很可疑的,他打算把车丢弃在路旁。他从车里翻到了一顶鸭舌帽和一件夹克换上。警察的车上换洗衣服总是充足的。

  他唇干舌燥,饥肠辘辘,想到便利店买水喝,或是买点吃的,便利店的小电视里正播放着紧急新闻:“一名相貌年约60岁的男子,挟持了一名相貌年约25岁的女子……”

  新闻里没有提到那名女子是法医,也没有把她的真实年龄写上去,她看上去的确是20多岁,顶多像30出头。还放了两人的照片。

  沈渊想起,多年以来,他都没有跟刘依依合照过哪怕一张照片……第一次同框竟然是出现在悬赏通告上。

  他已经把刘依依放了,刘依依不见了吗?抑或是悬赏通告还没来得及改吧?

  他拿了一瓶水和一个杯面放在柜台,用从周东篱车上找到的红包(南方人喜欢在车上放红包祈求吉利)现金结账。他钱包里的钱要省着用,手机不敢打开,恐怕会被定位。他看到柜台上有一张悬赏通告,可能是店老板从哪个电线杆上撕下来的,想要赏金。沈渊也拿起来看了一下:

  悬赏通告

  广大人民群众:

  2019年11月27日,江州市桃花江支流河道清淤现场,发现一具女尸。经查,沈渊有重大作案嫌疑,其抢夺一辆白色丰田车并挟持一名女性作为人质在逃。

  沈渊,男,1963年11月27日生,身份证号码:44XXXX19631127XXXX,户籍地址:紫竹园别墅区119号。逃跑时穿浅灰色衬衣,深灰色休闲裤,运动鞋。特征:相貌平平无奇。

  如有线索请及时与我公安机关联系,如提供的线索真实有效将给予举报人一万元人民币奖励。

  联系人:江州市公安局 110

  周警官 138XXXXXXXX

  蓝警官 139XXXXXXXX

  袁警官 137XXXXXXXX

  刑侦支队 XXXX-2383XXX

  沈渊盯着看了一会,这悬赏通稿还把他的户籍照片也放上去了。那是上一次换身份证的时候拍的了,40岁上下,身份证能用20年,但那张照片跟他现在也是不像的。可比那个什么周东篱帅多了,如假包换的秀外慧中。钱就是男人的荷尔蒙,他的荷尔蒙一向充足,跟年龄无关。那时的自己,胡子还是黑的,头发还是浓密的,腰杆还是挺拔的,思想还是上进的。他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即便是见到漂亮女人,心也还是会乱跳的。那个时候碰上刘依依的话,肯定完全把持不住,几天几夜下不了床也不奇怪。再过几年,就可以用上长期身份证了。他不禁唏嘘了一阵。

  店主看了看沈渊:“是吧,这嫌疑人还挺帅的。”

  “我也这么觉得。”沈渊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水,剩下的半瓶水,他坐在马路牙子的阴影处泡了一个杯面。刘依依曾经告诉他:“只要足够的时间,冷水可以把泡面泡开,注意,是泡面,泡米粉则不行。”

  泡面也是面。祝你生日快乐,健康长寿。他对自己说。

  11

  被沈渊扔下后,刘依依打了个车到祥和路24小时自助图书馆,她用NFC刷卡进去了。这个图书馆不仅离她家里近,还是文献资料最齐全的一个自助图书馆,连年代久远的报纸都有。也因此,这个自助图书馆一向门可罗雀,没人喜欢看这些玩意。

  刘依依坐到角落里打了个电话给周东篱:“周局,我没事。他把我放了。”

  “那太好了。受伤没有?”

  “我没受伤。我就是很累,想请几天假,休息一下。”

  “你本来就不应该参与到这个案子里的。你休息吧。”

  刘依依始终不明白沈渊为什么会把她放回来?

  这几年,她为了好好和沈渊谈一场恋爱,她把市面上的恋爱教程都学了个遍,什么《用男人的思维与男人甜蜜相恋》《男人把你捧在手心温柔相待》……还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二级婚姻家庭咨询师……她也不断地改变自己,一方面是学业上越来越进取,另一方面是态度上越来越温柔。

  她是听过了很多大道理,考到了一堆证,甚至把自己的刺拔光,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假如没有和这个男人幸福地在一起就算过不好这一生的话。

  后来她发现,还有一个课程叫“泡学”,又称PUA,根据她网上搜集的资料显示,“泡学”后来发展了许多门派,但基本上都是设置了“五步陷阱”让目标对象阶梯滚落,彻底沦陷。而且泡学教人“狙击高分妹”。

  显然,自己就是那个“高分妹”。她面貌可爱,身材标致,天然的抗衰老能力极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性格极其温驯,而且智商颇高。她原本是那种能让自己的男人在雄性世界的目光中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女人。但目前,她自己已经意识不到这一点了,她充满了自我怀疑。

  沈渊对她的做法,跟PUA的核心门派流传的“五步陷阱法”也是完全对标的。

  第一步:激发好奇

  沈渊对她投其所好,因为她是个好奇宝宝,所以沈渊就展示自己是个无所不知的人——他本来就学识非常渊博,所以这么多年刘依依也无法拆穿他,她想找到他学识宝库的钥匙,完完整整地一探究竟,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第二步:吸引探索

  当时沈渊对她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欣赏:“2000年前子思说的就是你。”

  从不读古典著作的刘依依追问:“子思说什么啦?”

  “‘博学之’——博览群书,‘审问之’——对立一切,‘慎思之’——诡计多端,‘明辨之’——爱憎分明,‘笃行之’——剁手够快。”

  “啊?我有这么好吗?”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特别是‘明辨之,爱憎分明’那一点。”

  于是刘依依觉得:全世界都不懂我,但他懂我,我得好好珍惜他。刘依依心里有两个岛屿。有一个岛屿名叫“不喜欢”,上面挤满了单方面对她有好感的人,其中就有陈轩。还有一个岛屿名叫“喜欢”,上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周东篱,一个是沈渊。但这两个岛屿是实实在在的孤岛,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互相抵达,假若某一天,从“不喜欢”的岛屿上面有一个人,成功抵达到“喜欢”的岛屿上面,刘依依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乘何而来,也许是七彩祥云?但那个交通工具绝对不会是“感动”。“感动”是一种很廉价的施舍,她觉得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种伤害,对于纯粹之爱,更是亵渎。

  第三步:伪装着迷

  前面这几个阶段发展得很快,沈渊对她说:“我希望牵着你的手慢慢变老。我没遇到过你这样傻气的女人,但愿我不会辜负你。”

  这也是刘依依觉得最幸福的日子了。她一度以为感情多舛的自己,终于遇上真爱,苦尽甘来了。

  但这个阶段非常短暂,短暂得就像回忆之海里的一滴墨水,她知道它存在过,那是因为她亲眼看到墨水滴进去了,只是在漫长的日子里,这滴墨水早就被稀释得不见踪影。

  刘依依在很长时间里陷在第四步的漩涡里。

  第四步:伤害-安抚

  “伤害”这里指的是故意的精神虐待、摧残。PUA的指南一般是“轻度伤害——轻度安抚——中度伤害——中度安抚——深度伤害(能让人濒临崩溃)——极致安抚。”

  沈渊给她的一直是中度以上的伤害,大多数是深度的……这个程度是怎样区分?刘依依的区分也是简单粗暴的:难受(轻度)——非常难受(中度)——想去死(深度)。然而他施予了足够的精神伤害之后,却并未给她适当的安抚,更别提极致安抚了。这些年来,她不完全统计被精神伤害超300次,平均每星期至少1次,多则4-5次。但拥抱加起来不够10次,亲吻2次。还有大段大段的时间,沈渊是完全消失,对她不理不睬的。而且这种精神伤害和消失是很突然的,不是因为刘依依做错了什么而触发的,可能与沈渊的撩其他妹的日程有冲突。

  在这一个步骤里沈渊的实施方式有过之而无不及。刘依依想起那个可怕的米尔格拉姆实验。那个实验是,每当“学生”回答错了,“老师”就按照30伏、45伏、60伏,直到420伏地对学生施加电击(电击发生器是假的,但“老师”被体验过样品电击,他们都知道这是种伤害),当“学生”每错一次,“老师”就向上移动电击开关,而“老师”被研究人员告知实验不能停止,请继续的时候,即使在300伏的电压下,没有一个“老师”停手,坚持使用到420伏最高电压的“老师”有26个。

  沈渊内心一定也有类似的根深蒂固的想法:“虽然精神伤害会造成痛苦,但它不会对人体造成永久性的损害。”但到底这种想法是谁灌输给他的呢?

  第五步:你是我的药

  一开始是这样的。

  刘依依占据上位,口没遮拦:“你有病是吗?”

  沈渊反问:“你有药吗?”

  刘依依瞬间涌出笑容:“我本人就是药,专治早衰,让人以为自己回复青春。”

  后来画风就变了。

  刘依依觉得沈渊经常没事找事:“为什么你老骂我呢?”

  “你不是说我也是你的药吗?哪有药不苦的。”

  “行了,不要天天喂苦药。按疗程来。我也是你老后对抗阿兹海默病的药啊。请对我好一点。”

  难道沈渊真的系统学习过PUA课程吗?在记者深入PUA培训课程偷拍的视频里,“导师”总是如此敦敦善诱:“约会当中要带节奏”“找到临界点”“搞清楚她的底线在哪里”。

  每一个步骤都对得上号。每次刘依依以为他们的感情已经稳定了,即将进展了,就会被沈渊毫无来由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然后他就玩消失。

  最后是用冷漠来甩开她。因为刘依依既不爱钱,也不计较男人是否专一,固然膜拜沈渊的才华,但是无法接受这种极地严寒的冷漠。想一个女人主动离开其实很简单,就是不必对她好,假如她还愿意自力更生,她一定会离开的。

  沈渊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好像一个学习过系统PUA课程的“渣男”,而且是高段位的。

  这些课程下面往往也有一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评论:“自信自爱自立有温暖原生家庭的女生是不会上当的。”

  难道刘依依不自信自爱自立吗?她只不过正好就是那个没有“温暖原生家庭”的女人。

  但是沈渊又有一点与PUA课程显著相违背的,这个课程关键就在于骗财骗色,把这个“高分妹”搞到手,然后甩了她。刘依依一直不敢面对的一个事实是,她跟沈渊仅有发生过一次亲密关系是在她一次侦破案件的过程中险遭强暴,她为了驱除可怕的体验把自己灌醉了,正好沈渊来看她,醉醺醺的她借酒行凶,硬是把沈渊缠上了床。事后她出于腼腆与尴尬,还有一段时间刻意躲避了沈渊,说沈渊表现得不怎么样,其实她根本没有印象。后来沈渊都对她极其正人君子地与她保持了距离,即使酒酣耳热之际,他们也止于拥抱亲吻。她还想继续时,他就推开了她。

  他反复地精神虐待她,过后又安抚她,不断地制造吸引力,又不断地制造疏离感。比如,他竟然拿HIV针和战术笔抵住她脖颈挟持了她,后来又把她放了,还给了她一张画。

  刘依依把那张画拿出来摊平在桌子上,周边还有被烧过的黑黑痕迹。

  他,到底想干什么?

  12

  吃过泡面,沈渊想回自己的办公室里查一下是否真的有窃听器。假如真的有窃听器,这次被警察找上门也就正常了。肯定是一个蛰伏着的对手利用窃听器,收集了他的大量信息,然后要把他置于死地。他要回去检查办公室,然后把幕后的黑手揪出来。而且,男人的尊严要他搞清楚刘依依到底有没有爱过他。这件事好像从来不重要,但此时此刻变得重要了。

  他走到办公楼,已经人去楼空,一片凋敝。但是他看着门廊的灯,昏黄地照见他的办公室门口有一名辅警把守着,他进不去。

  后来他发现那名辅警只是刚好走到他办公室门口。一整幢楼,很可能只有他一个警卫。那个警卫已经上了年纪,不停地踱来踱去,不需要多久,他肯定要去上洗手间。果然,没过多久,那名警卫离开了。沈渊偷偷摸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门没上锁,很明显,他的办公室已经被警察搜查过一遍。早上10点送过来的那盒小龙虾已经不见了。金鱼缸的加氧泵和灯光还在亮着,鱼儿还在自由自在地游戈。

  很多刘依依送给他的书籍和小玩意被翻了个底朝天,狼藉地扔在地上。书架差不多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下一些易碎品摆设,其中有一只陶瓷杯子,是他专门给刘依依喝茶用的。还有这个书架。刘依依曾经背靠在这上面,是被他一步一步地推过去的。

  那是个暖冬,她进来之后就脱了小皮衣,只穿一条立领的碎花连衣裙。不是说东北人热死了都不会脱小皮衣的吗?刘依依就是不一样,东北籍,混了南北三个省的血统,在南方土生土长,标准广普,散装东北话,“野狼disco”是五音不全的她少有能唱得好一些的歌。当时,她抱着图纸就去隔壁房间里画图了。她是不愿意来的,因为正在闹别扭,但她又不得不来,因为她不会画,她对图纸一点概念都没有。他指导她画完之后,他给她取了小皮衣,她脊柱有问题,柔韧性也差,他帮了她一把把袖子穿上。她突然就转过身抱住了他。他没料到冷若冰霜的刘依依会投怀送抱,大脑一片空白,于是情不自禁地吻了她。2秒之后,他觉得不妥,又仓促地停下来了。谁知道刘依依双手缠住他的脖子:“我还要。”他怎么抵挡这个一脸无邪的女人?

  干脆投降。他就一边吻她,一边把她推到书架上。他又担心书架上的东西掉下来砸到她聪明的小脑袋上,所以他还暂停了一会。他快速地把她所站地方的书架上的摆设搬空了。他把她按在书架上结结实实地吻了一遍。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但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看着她被自己弄得狼藉的又性感的口红,对她说:“赶紧快滚,否则后果自负。”他舔了一下自己干涸的唇,上面仿佛还带着刘依依的唇香。

  他看了看抽屉,连他为刘依依刻的藏书章都被翻了出来。幸好他刻的只是一个昵称:火罐公举。没人知道那个中二病的名字是刘依依。那个篆刻他已经刻好了,还有试过的印泥,他把章擦了擦,放进了衣兜里。他恍然发现,刘依依已经深入了他生活里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想起刚认识刘依依的时候,她还是个爱打网游的小法医,性情有些阴郁。本来就有一个说法,一个新警察在入行的头三年里见到的阴暗面比普通人一辈子见过的都要多,何况刘依依还是法医,有时候还得去当侦查员。他后来又得知刘依依在一次执行任务中被割断了腿动脉,命悬一线,从鬼门关回来,就得了PTSD,就更加心疼她。

  他提议:“你可以写作的,写作能由内而外地治愈你。”她眨眨眼:“我不懂写。”他说:“你多看几本书,看人家怎么写,就知道怎么写。”刘依依说:“我会好好考虑的,但是我没有好看的藏书章,所以就没有书。没有书就不懂写了。”于是他就买了一套篆刻刀和两块石头,他打算给刘依依刻一个,然后叫刘依依礼尚往来给自己也刻一个。后来有一次刘依依惹了他,他就坚决不把章给她了,所以那个章留到了现在。刘依依追讨了几次,见他无动于衷,也不再提。刘依依心浮气躁,根本不喜欢读书,也静不下心来写作,多次与他吵翻,不愿意继续。

  但是他觉得读书和写作是让她自愈的关键。

  他还是想在她身上执行一个养成计划:“如果一定要读,你最喜欢读什么书?”

  “推理小说吧。”

  “不,你现在还不能读推理小说。你先去读琼瑶。最少读两本。”

  “为什么?”

  “因为我们那个年代流行琼瑶。”

  “好啊。我会去读的。”

  “现在我再给你说好莱坞动作电影节奏。他们把人的注意力研究透了,5分钟火爆前戏,2分钟接受任务,去总部调戏一下秘书,每7-8分钟一个小高潮,20分钟一个中高潮,如此循环约4次,结局大高潮,120分钟收工。”

  刘依依听得一脸认真。

  “你带着两个任务看琼瑶。一是看,二是对。看节奏、布局、梗,用我说的好莱坞动作电影节奏去印证。二是对标,对标别人搭建自己的小说框架。”

  “然后呢?”

  “把你经历的案件,填进那个小说框架。”

  “说透了竟是如此简单。”

  “并不简单的,你的文笔有多烂你自己还没点数?你要多加模仿和练习。”这条刘依依没有做到。她长期不给他交“作业”。她声称她太忙了,不过在大脑里已经写完了,只是没有呈现在文档里。她还强词夺理:“有一天,如果可以人脑里的想法可以直接投射在幕布上,我可以天天给你‘放电影’,劲爆的。”

  刘依依其实是典型的眼高手低。那年,她去外地开法医科学研讨会,下榻的酒店是在著名的风景区。沈渊刻意锻炼她的文字要优雅起来,就问她:“风景怎样?描述一下给我听听。”

  刘依依回复:“一个大窗对着一面有地质灾害的山坡。”跟着还发了一张图,犟嘴自己说的就是事实。

  沈渊生气得不想跟她理论,直接拉黑了她,还把已刻好给她的藏书章磨平了。

  后来的刘依依为了哄他,又重写了:“大山长了一块斑秃,正盼望着金主爸爸帮它植发。”他更加生气了,不理不睬。

  “你短暂地来过,还留给我一个绝色的伤口。”

  沈渊的气终于消了。刘依依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写诗歌,散文,段子,填词,剧本,小说……只要她想写,各种体裁,都不在话下。当然写得并不非常好,但也还能见人。

  说也奇怪,刘依依的写作竟然是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一身铜臭的泥水佬教的。刘依依对此也有金句:“因为泥水佬最懂、也最爱扶烂泥上墙。”

  可是,这个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女人居然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刘依依的话言之凿凿。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她说真的吗?还是仅仅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

  13

  晚上8时多,炸两他们A组再次回到局里跟周东篱的C组碰头。袁队的B组除了通过各种渠道发布通告,一直安排警力在街面巡逻、搜查。

  A组从走访中得知,余春芳常年寂寞,但她儿子不同意她结婚,所以她经常到老城区找“男朋友”。炸两也已经从市中心医院调取到余春芳的病历,余春芳是在2016年3月初确诊感染上HIV的。法医小郭查看病历后得出结论:“她之所以脖子显得粗短,甚至没脖子,是因为浅表的淋巴结显著增大。她的病已经发展到中晚期了。”

  余春芳第一次参加高中同学会是在2016年4月。余春芳其实并不是沈渊那一届的同学,她比沈渊低2届,她去参加同学会的目的就是接近沈渊。

  有同届同学说:“不知怎么的,在我们聚会的时间、地点就突然就多出来一个大家都不认识女同学,几乎全部人都对她没有印象。但她的年龄看上去确实跟我们差不多,甚至更显老一些。但既然来到了,所以大家就邀请她一起参加了当天的活动。”

  “但她对活动却没有多大的兴趣,眼光一直追随着我们班的企业家同学。当然了,人长得帅,又有钱。十足的多金桃花。”

  炸两向周东篱原原本本汇报情况:“余春芳参加同学会的目的是‘钓金主’。也察看过她的手机,她曾给沈渊发过不少露骨的信息,但是沈渊没有回复她,还删除了她。她后来试探着发出的几条信息都是红色的感叹号。但是,沈渊在2016年4月之后,一直按月汇款到余春芳的儿子余立山的银行账号,即使删除了余春芳的微信之后,他依旧这样做。一直到大半年前才终止。”

  “这里还有一本余春芳的日记。”炸两放在桌面上。

  余春芳的日记是写在一本活页笔记本上的。周东篱并不想看一个女人的隐私,但是由于破案需要,他只好硬着头皮翻看了。大多数是描写她的情感和私生活的。

  最后的一篇是这样的:

  我寂寞的太久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爱上了用两条腿,右腿在上,左腿在下,然后,左腿在上,右腿在下,不断地交错双腿,大腿根部发力,摩擦,这样能让我产生快感。

  儿子上了寄宿的高中之后。我自己更自由了。每天晚上,只要心情不好或者想要了,我就到老城区的棚户区里面物色对象。那里会有很多臭烘烘又暖烘烘的老头。我连名字都不问,身份也不打听。就想跟人家睡一觉。估计我的病就是那时候染上的。

  以前,我也想过交一个固定的男朋友。但是我容貌向来并不讨好。加上上了年纪,皮肤氧化就变黄,新陈代谢变慢就胖。自惭形秽,所以我连同学聚会都不曾参加过。但发现自己得了病之后,我又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参加同学聚会。因为我无意中得知,我们有些同学混得很不错,而且是慈善家,念着旧情,我可能会找到能帮助我的人。

  我还真的找到了。他每个月都固定给我一笔钱,资助孩子读书。

  自从拿到钱,我又不再去同学聚会了。我可能早就喜欢上他了。当然我也知道,没可能,因为我那种病。即使我没有那种病,他还是会找如花似玉的女人的。而不是我这种更年期的老女人。我对他还产生了一种难以说清的感觉。我经常在无边无际的夜里想他。

  谁知道呢?原来啊,我还是被人“喜欢”的。虽然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喜欢”,连我儿子都畏惧我的病,他却毫不在意地接近了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敢接近我,是因为他居然有这个世纪绝症的免疫基因!具体叫什么我也忘了,管它呢。但是他告诉我,已经有基因编辑婴儿诞生了,那些婴儿也是免疫的。

  总之,他没有嫌弃我,老丑蠢矮胖,哈哈。他让我在这个年纪还能体会到“爱”的感觉。不管他对我有没有去到“喜欢”的程度,但我对他的“爱”是确凿的。

  为了“爱”,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他死。

  周东篱看到最后一句,叹了一口气:“谁想到一语成谶呢?”

  他又想到,小刘一定很难过,她也曾为这个男人掏心掏肺的,结果还是比不上一个这样的女人,难道是因为余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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