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伏
# 少爷宿 X 保镖惠
# 幼驯染
每个人对“爱”的理解都注定不同。
爱是一个能够拓展至异常宏大,同时也可以落到极其微小的事物上以针尖绣花的神秘字眼。在所谓“爱”的知情人当中,大多数其实也对这种既强悍又脆弱的概念一知半解:毕竟抛开某些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圣人,不论这份爱的出身是高贵还是微贱,它最终都将落向某个具体的人或事物之上。
而这种极度强调单一性的情感凝聚,恰是“爱”的意义里最让人感到费解、吊诡的地方——这份情感毕竟如此浓烈,疯狂到甚至能将整个世界浓缩进一个人的眼中——在爱上某个人之后,除他之外的一切事物都理所应当地失去了颜色和价值。爱的全部定义,就是在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和颤个不停的肢体动作告诉人们:爱能够让一个平凡的人类成为至美至洁的天使,唯有得到他的青睐,你才算最终抵达了命运赐予你的那座天堂。
然而现实却是,一个理性的人类很难又或说根本不应该将某个具象化的存在称作“完美”——万物皆存在空隙和裂痕,就一个“完美的人类”而言,他很可能只是格外擅长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伪装:但是有了爱之后,一个人想要达成完美,就不再需要绞尽脑汁去欺骗那么多人的眼睛——这下看明白了吗?爱事实上只是一套甚至无需精妙的谎言的编织,是将一个错漏百出的人类,通过各种眼花缭乱的幻想、冥顽不灵的追逐,推上他本没有资格宿居其中的神位的过程。
听起来真的很可笑吧?爱这种东西,为几乎所有活在这世上的人类孜孜以求,却能经由最简单的逻辑推导,将真善美的开端迅速堕化为假恶丑的终末。爱情的最佳结局,是两个人的造神运动,更差些便仅仅是一个人的大梦黄粱。说到底,从始至终都不曾希冀和追求爱情的人才是最聪明的赢家。尽管他看到的世界处处疮痍、哪哪都污水横流,可起码他能永远活在绝对的真实里,不会因某个人而伤心,也就更不可能花时间去体恤其他人的难过。
从这种意义上出发,伏黑惠认为他所见到过的最豪横的人生赢家,便是他从七岁起就开始贴身服侍的主人——也就是D城最毋庸置疑、身世尊贵的名门之后——两面宿傩。
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与两面宿傩年龄相仿、只以几个月的差距小对方一点儿的伏黑惠,自然是没有办法穿越时空,去看看两面宿傩三岁时是否就已经长成了似是恶魔才可能诞下的幼童——然而从七岁开始,他懵懵懂懂的记忆,就屡次因少主人的一举一动而被泼上漆黑的墨点:
有哪个孩子能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对鲜血司空见惯?伏黑惠虽说自幼习武,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已经目睹并接触了不少打打杀杀。可作为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即使并不为家族中人宠幸和疼爱,伏黑惠也因其年岁上的稚小——又或者说得更直白更难听一点,这样小的孩子就算被强行推进厮杀里,也没办法提供活靶子之外更加像样的帮助——仅仅手刃过三两个逼到近前的敌人。
然而当他彼时以“贴身保镖与仆人”的身份,被父亲卖给两面宿傩所在的家族,去做一条必要时便可以直接拿去送死的护卫犬,他在抵达那座吸血鬼城堡似的宅邸的第一天,便惊愕地意识到浑身都是麻木血污的自己,竟是比那传闻里娇生玉养、身处万人之巅的少爷,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伏黑惠在见到两面宿傩之前,就知道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少主人,是一柄叫众多心狠奸诈的成年人都万分忌惮的武士刀——他们的颜色自不必多言。因为唯有漆黑的幕布,才能衬得那滩永不会干涸的血泊更加合情合理,同时也倍感触目惊心——他没能提前预估到的部分,是少主人竟在他们初次相见的当天便大开了杀戒。
伏黑惠本以为自己是来保护他的——就算出于身世背景的原因,对方践踏过的尸山血海,不论怎么想都一定比自己要多。但他绝想不到一个七岁的孩子竟能如此果决和残忍:他单知道杀人要用子弹,再不济也至少应该带上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然而他才刚走进那座铜墙铁壁的城堡,便看见他浅发、红眸的少主人,正徒手将一个半死之人的胳膊,从他以哀鸣为背景的躯壳上生生撕扯下来。
在将那条鲜血淋漓的断臂丢到脚边之后,两面宿傩将头仰起来,也不知是在看天,还是在看将死之人慢慢漂浮到空气当中的鬼魂——他的目光甚至都还没有落到伏黑惠的身上,但他能嗅出人身上散发出的,震惊与谨慎的气味:
“这就害怕了吗?”
伏黑惠不知道他在听到这句问话后,为什么选择上前而不是往后退却一步:
“被我杀,你都不够格。”
他心里不知为何翻起些委屈的念头:“我没有害怕。”他虽说向来寡言少语,但面对那些射向自己或软或硬的刺,他会在必要的时候,觉得应该争取便竭尽所能去夺回自己的自尊。
两面宿傩大概听过很多类似的逞强——只不过鲜少有人能像伏黑惠这样,将谎话说得如此诚心诚意,口吻正直——他知道今天会有个小家伙光临他的城堡。虽说他一直觉得而今的家主,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想要找一个同龄人来“保护”自己,纯粹是黔驴技穷之后,极其荒谬地想要借由某种外力,来激发他内心哪怕一丁点儿柔软的人性。
他害怕他的儿子真的不具备哪怕一丝一毫生而为人的情感,就像一头老虎从不曾被施与枷锁和镣铐——如此不管不顾放任下去,鬼知道哪一天他就会彻底抛弃伦理道德上的负担,依靠他自身狠辣如魔鬼的能力,哪怕兵不血刃也弑父夺权?
可惜他的心思如是昭昭,就连很少去思索别人究竟在想什么的两面宿傩都能如此轻易地看穿——只不过他的父亲于认事识人上倒好像真有点儿造诣。只因在完全知道父亲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之后,两面宿傩见到伏黑惠的第一眼,也不曾因此对他产生任何排斥和憎恶的负面情绪。
他的父亲,或许也和现在的他一样认认真真看过伏黑惠的眼睛——蓝色的波涛与蓝色的沉淀,就这样隐晦却也泾渭分明地代表着他内心的善良与灰暗,像一面镜子般一看到底,于是任谁都不愿意相信这个小孩子竟然是会说谎的。
“那你抖什么?”
两面宿傩突然就来了兴致想要试试伏黑惠的深浅——碍于那“半俄狄浦斯式”的厌恶尚未时机成熟,他感到他的人生充满了无趣,既不能立刻杀掉父亲成为新一任的家主,又不能在这些鸡零狗碎的打打杀杀里获得足够的快乐。于是此时此刻,一个眉清目秀、思想看起来倒也还算有趣的小孩就成了最合适的玩具。
他特地掠过了身旁的管家给自己递来的毛巾,双手上湿乎乎、血淋淋的,还带着一股子放到猛兽身上才勉强显得合适的凶煞气息——彷如一团血毁了一整个雪色凄美的夜晚,他抚上伏黑惠的脸,非常认真从而感到有些诧异地发现,这个孩子的颤抖,在自己靠近他身旁的顷刻之间,便于情于理都说不太通地停止了:
“我只是......心跳得太快了,需要平复一下。”
两面宿傩闻言,颇有些不信邪地想将掌心放去伏黑惠的左胸——开什么玩笑,这个世界上竟会有哪个活人是根本不怕他的?——然而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伏黑惠的胸脯,便被对方胆大包天地阻拦在半寸之隔的空中。
“你等等吧——不然,我会呼吸不过来。”
在用双手握住两面宿傩的手腕时,伏黑惠几乎要感到他的身体正与对方臂上几环黑色的刺青,血肉模糊地融合在一起——太浓烈的颜色、太炽热的气息,有生以来,这还是伏黑惠第一次感到某个人的身形是这样的鲜明和清楚——就仿佛天地之间,单单只有两面宿傩一个人是最鲜活、最热烈最真实的存在,如同不断往下流淌鲜血的贤者之石,他是神明创世造人的神秘炼金术里,最毋庸置疑的顶点,且这种基于景仰的承认甚至不需要区分善恶。只因神赐的诺亚方舟之下都曾洪水滔天,捕食狩猎,杀与被杀,这就是万事万物得以降生之后遵循的第一条铁的逻辑。
想不起任何能够稍作类比的修辞,伏黑惠只感到他整个人都被两面宿傩囫囵吃了下去——有什么能比一把横在颈动脉前的刀,更能让人将自己的生命与对方死死锁在一起?更况且伏黑惠从来都是一个缺乏自我的人。小小的他并没有什么愿望,对一切好的又或者坏的事情也没有任何想法。甚至在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父亲卖到两面宿傩手里之后,他都不确定自己究竟害不害怕终有一天,他很可能或被迫或主动的因为他的主人而死无全尸。
他需要一个能够征服他、证明他的眼前人,来让他的一切能力凝聚成一把指向清晰的刃。
于是就这样,一个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魔鬼,和一具精美到有些凄惨的空壳,在大概是最后一段能够塑造人生的年纪郑重地相逢到一起。小孩子的执念往往来得没有道理,甚至来得很是可怕。伏黑惠将他的主人视作一种源源不断、如同火山喷发一样的冲击,哪怕相处的每分每秒都将带来炽热的岩浆和令人窒息的烟雾,他也永远无法忘记那短短一秒钟里便被提升至无以复加的心动。
他就好像长久待在地牢里的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一颗明艳无比的太阳——那个人的自我强悍得不讲道理,能够将出现在他身边的所有人一一吞噬殆尽。但恰是在最深的沟渠里,能炼造出最不惧苦难的坚定燧石,伏黑惠从两面宿傩身上嗅到了“活着”的气息,如此强烈,竟好似无穷无尽,哪怕伏黑惠仅仅是一只封化的蝉蜕,也好像能通过趴在他的身躯之上,汲取到重新羽化展翅的能量。
谁知道两面宿傩的父亲,究竟是不是因为看穿了伏黑惠内心的迷茫、又及那甚至不为他本人所知的渴望,才选择将他这样的孩子带到自己的独子身边?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不会得到答案,因为不仅是两面宿傩根本不会去问,伏黑惠,他自从来到两面宿傩的宅邸,就从不曾跟少主人之外的人进行过交流:
“你是哑巴吗。”
“不。”
匆匆两个星期的时间过去,两面宿傩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身后总是出现一条黑漆漆的小尾巴——这小孩长得白生生的,行为习惯却好像夜晚才会倾巢出动的蝙蝠,总喜欢躲在主人的影子里静悄悄、眼巴巴地跟着。望着伏黑惠回答自己时瞬间亮起来的眼,两面宿傩不禁往自己的人生哲学里增补了一条针对人类的启示:
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无聊得要死,但如果是条又听话又长得好看的小黑狗,那倒也不是不可以摸摸看。
然而有关言表措辞的趣味性,这小狗还真需要重新打回娘胎里再练一练——两面宿傩见伏黑惠自证自己不是哑巴,努力地如此一本正经,他忍不住调侃他道:
“现在倒是听出来了——但为什么老头子或别的什么人叫你,你根本不搭理他们?”
“没有必要。”
即便总是跟在两面宿傩身后极尽护卫的职责,伏黑惠也还是像往常一样,半点儿不懂得如何在他人面前表现自己——但或许正因为这份品质,他说出的话总是天然具有一番引人相信的效力:“我是属于少爷的护卫,所以只需要回你的话就好。”他将自己的身份想得如此明白,甚至已到了有些死板的程度。
这种对“无关之人”如此广泛、已近于滥杀无辜的定义,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子想得出来的道理。但两面宿傩最喜欢不正常的人,他恨不得自己身边充满乱七八糟的怪物,且像伏黑惠这样观念坚定、看似劣迹斑斑事实上却极其单纯的人,更属于其中精品:
“有趣,真有趣——”
两面宿傩从来没有从他人那里获得过如此纯粹的痴迷——与他蔑视生命的任性稍有出入,他其实很喜欢观察人类的一举一动,在大多数时间里,他并非没有给予别人证明自己价值的权力,而是太多的人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便被立刻吓成了哑巴。在面对胜率过分渺茫所造成的的不可能与不必要时,人们总倾向于在第一时间选择放弃。然而对于强者而言,唯有无畏和不屈能够激起他们粉碎又或者暂时将其圈养起来的欲望:
“你能做到除我之外,不跟任何人说话吗?”
“我能。”
伏黑惠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将自己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小剑紧紧握了一下——从遇到两面宿傩开始,他的人生就只剩下唯一一个目标,那便是跟在他的少主人身边,为他奉献他此前从不知道还能为谁牺牲的所有:如果他的心智再成熟一点,他或许会立刻将这种炽热的情感醒悟作“爱”。然而任何事物都需要从小小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他只在两面宿傩同自己说话时感受到一股特殊的温柔:
“除了少爷你,可能也没有人因为‘命令之外’的事情同我说话了。”
是的,温柔,这种说出来可能会叫少主人当场大发雷霆的形容,不论是误解还是过分延展的隐喻,它都已在伏黑惠从来如无根之萍的心里悄然产生了了不得的催化作用:爱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不断侵蚀和改变着人类的心灵。从爱的角度去看,就算丑的也是美的,再昭然若揭的邪恶里,也总能发掘出旁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善良:
“本来在我眼里,狗是不需要会说人话的——”
就比如两面宿傩抬起手来轻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分明嘴上还说着他是条小狗,伏黑惠也丝毫察觉不到任何居高临下的侮辱——他一直等待着的就是这样一个瞬间,是别人承认他的守候、他的追逐,并以异常强烈的自我弥补他内心从来不曾被填满的空洞:
“但谁叫你是条有趣还漂亮的小狼狗呢。”
伏黑惠知道城堡内外,有无数人都惧怕、憎恨着他年轻的少主人——越强大的人便越是孤独,可弱者们除却那座蚂蚁堆砌的脆弱城堡之外,又能够拥有什么呢?伏黑惠的心灵其实并不扭曲,若果他没有那样早便遇见两面宿傩,并将对方看作生命的存在形式里最明艳灿烂的典型的话,他想来也会成为一个嫉恶如仇的义人,一辈子去捍卫那属于所有人的光明,哪怕内心依然虚无也终将伟大地在无穷无尽的战斗中了却此生。
只可惜,善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爱的,因为圣人不可自私,不可在芸芸众生与区区某个人之间选择自己的私情——那个人哭了又怎么样,死了又怎么样?你的爱就是被剁成无数份鲜血淋漓的碎屑,都不够均分给天下人。小时候的伏黑惠,自然没有想过正义与爱之间存在这样深的沟壑。他只知道他的情感只有在放置到两面宿傩身上时,他才能意识到自己真的活着。
爱的本质就是私情,是自欺欺人的想象,是对其他相较之下显得不再重要的人的残忍。爱是一种恶,一种不去伤害旁人便已足够善良的恶。爱只有在自私、冷酷,疯狂的境界里,才能被彻底奉献给某个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的人。
七岁时许下的愿望,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本人当作一句幼稚的玩笑话一笑了之?每每回想起初入城堡的那段岁月,时年十五岁的伏黑惠都会有些尴尬地反省,自己那时候实在是有些太大胆、太疯狂了,像个痴缠狂一样紧紧跟在两面宿傩身后,就像咬住肉块的狼一样不愿意松口。
但幸运的是,少主人本人似乎并不介意他这样放弃所有的追逐——或许是因为出现在身边的人,总如擦过脸颊的雨丝般转瞬即逝,他大概并不真的需要他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但当他想要喝一口水,又或者想要找个相对干净的肩膀暂时靠上一靠,伏黑惠格外温热的一颗心,总比那些硬邦邦的死物来得柔软很多。
与其说伏黑惠是两面宿傩的保镖,倒不如说他是后者的宠物,总是做好准备为主人冲锋陷阵,起到最大的作用却往往是被他在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揉上一揉——两面宿傩绝不是个温柔的人,他没少对伏黑惠的种种行为东调侃一句,西指摘一下。可当一个人永远只将某种带有情绪的话语说给另一个人听,那个人在他心中的价值地位,自也可见一斑。
“你就不能找点事情给我做吗。”
每每帮两面宿傩擦拭身上的血迹,又及清洗他从死人堆里带回来的衣服,伏黑惠就会奇怪少主人为什么连利用都不想利用他一下——他对两面宿傩的认知定位极其清晰,同时也知道追随仅仅是他一个人需要承担起责任和全部苦果的事情。
“你的责任,就是在我不杀人的时候围着我转。”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少主人总也瞧不上他的“花拳绣腿”,在所有需要见血的任务当中,两面宿傩跟伏黑惠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把你的刀给收回去”——“伏黑惠,我们走。”他说话的口吻,除却私下里打趣伏黑惠之外,永远都像时刻都有可能波浪滔天的海水一样暗藏危机:
“这些人,还用不着你拔刀。”
将一众面色阴沉却又不敢发作的黑帮成员丢在会议室里,两面宿傩察觉到伏黑惠的手犹在隐隐颤抖:“伊藤家族?无聊,我不想去。”面对拦在门口,颇为强势地警告他“不可这样任性”的父亲,两面宿傩将已然露出獠牙的伏黑惠,往自己身后又掖了掖。
他冲他脸色僵冷的父亲讥笑道:
“难道有谁告诉过你,同样的话,你能在我面前重复一次以上?”
随着年龄渐长,两面宿傩已经越来越成为不受自己的父亲、甚至是不为他身后的家族所控制的不稳定因素——此前面对父亲安排下来的任务,他还会因着贪图乐趣,哪怕不是百分百执行也多少去凑个热闹。然而现在,他已经厌倦了随时听候父亲的号施令,看待送上门来的任务,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竭尽所能地忽视。
他当然不是惧怕危险和死亡,而他所面临的任务,自是一次较之上一次要更加血腥、更加棘手——他只是有些不爽地感到他越来越按不住自己身边的那条狗:
“你就这么大胆?我是这里的少主人,我说什么做什么,没人敢拿我怎么样——”
在将伏黑惠从会议室拽到花园之后,两面宿傩有些生气地将手甩了开来:“但你不同。你只是一条看门狗。”他指着伏黑惠的鼻子,同时瞪大眼睛,很无奈自己竟然要像个幼儿园老师一样教导他何为不可侵犯的利害关系:
“在没有我明确命令的情况下,你要是砍了那老头、砍了阿武家的人,你绝对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两面宿傩极其不愿意接受伏黑惠变成一个不对自己的指示令行禁止的人——他为他挑选的都是最好的路,最安全,同时也最幸福。身为仆人,他明明只要做好一令一动的准备就可以万无一失,可偏偏随着年纪的增长与双方关系的熟络,伏黑惠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对他的一言一行唯命是从的小狗:
“还是你觉得......我会出手保下你?”
两面宿傩并非讨厌这种暧昧的猜测——他只是不习惯,又或说此前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类似的想法——可为什么伏黑惠能够成为这枚扰动他心绪与行为的扳机?两面宿傩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孩子,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我没有这样想过。”
“那是为什么?”
此时此刻的伏黑惠,双目当中承载的眼神极为清澈、甚至于非常无辜——他大概早早就准备好了这种想法,于是眼下当着两面宿傩的面说出口来,他丝毫不感到难为情,只因他的全部自我与所有的渴望,都是盛在“两面宿傩”的模子里长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我的命运,不就是为了你而死吗。”
如果说七岁初遇的时候,伏黑惠还不太明白那种强烈至极的奉献感,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么到了大多数人初开第一次情窦的十五岁,他想他已经思考得非常清楚了:
“滚开!滚回房间里去!”
“少爷,我还可以继续,我——”
他对两面宿傩的追逐,又及只有跟在他身边才能体现出价值的每一次心跳,一天天、一遍遍都在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这是一种爱,一种区别于博爱甚至是自爱的爱,他只会降临到两面宿傩这一个特定的人身上,无关对错,无关善恶,它始于并将永远牵系于一个孩子第一次找寻到的自我。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伏黑惠是一个相当古怪和可怕的人。他想要守护的东西,似乎并不是那种人人称道赞赏的价值,而是他私以为重要且值得的一个人,为了那个人,他可以赴汤蹈火、他可以烈焰焚身:
“我管你还撑不撑得下去——”
伏黑惠手里握着的刀,被两面宿傩以一招劲腿狠狠打飞到地上——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他的少主人而战斗,只因今天是一个突然且残忍的夜晚,到第二天晨光拂晓之时,这座城堡就将拥立那对相互嫉妒并憎恨的父子之间,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为新的王者。
“现在,马上滚进屋里——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伏黑惠从来没有见过两面宿傩的脸上浮现疲惫的神色——他毕竟只有十五岁,却要在今天与自己老谋深算的父亲以命相博。那么这种时候,为什么他依然不需要他?伏黑惠几乎有些愤怒地吼道:
“宿傩!你需要我的帮助!你——”
“闭嘴!”
将杀到身前的敌人从心口精准地捅了个对穿,两面宿傩恨恨地拭了把脸上泼溅的血,虽说没时间回头,说出的话却依然像剑一般极其伤人:
“伏黑惠,你自不量力也要有个限度。”
伏黑惠将方才掉到地上的刀极快地捡了起来,同时还从墙角拾来一把手枪——虽说两面宿傩及其他拥立少主人的人,已将战线织成一张万夫莫开的网,他也还是不愿离开他的主人,即使他在他眼里,是如此的没有价值、如此的不堪一用:
“我是来保护你的!”
一发子弹,两发子弹——伏黑惠站在两面宿傩的身后,将远远向这边冲来的三个敌人如雁鸟击落——好畅快,好舒服,原来为了他而战斗是这样酣畅淋漓的感觉。似乎是因为不再使用近身上前才能够奏效的武器,两面宿傩没再吼伏黑惠叫他赶快回去,且在每一次用余光留意伏黑惠动向的时候,他本人都深感讶异地想道,他喜欢伏黑惠这副模样,这副为他发狂、为他拼了命的厮杀,满心满眼都是他而并非自身命运的模样。
然而当一线弹风将将擦着伏黑惠的脖颈刮过,两面宿傩的心情彷如坐过山车般,一瞬间急转直下——他几乎用憎恨的目光瞪了伏黑惠一眼,而伏黑惠回应他的,依然是那番该死的倔强与不悔:
“没事的,少爷,我存在的意义就是——”
“你妈的死都死了,还谈什么存在的意义??”
伏黑惠手里的枪,突然就被不知为何要冲到自己面前来的两面宿傩夺了过去:“砰”、“砰”、“砰”,他杀一个人何时需要用掉三发子弹?他纯粹是在泄愤,是想要打碎这让他霎时间心神大乱的惊悚剧目。
“滚,别让我再说一遍。”
从始至终,伏黑惠都怔怔盯着那个差点儿杀了自己的人,在战场上格外血肉模糊、同时也意义重大地倾倒下去——在情感方面过分偏执,同时也多少显得迟钝的他,说实话也是第一次从少主人倒转身份的保护里,意识到他的存在对两面宿傩来说,或许不仅仅是“没用而已”。
他对他之间的情感,如果仅仅是一个人饲养了一头斗犬这样单一的概念,那么既然职责在肩,这个傻兮兮的护卫者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什么可惜与不对好说:可是伏黑惠,他和两面宿傩都注定不能再拥有更多一次的童年——
既然是你七岁时站在我的面前,同时也选择了我成为你往后人生里唯一的陪伴。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更厚颜无耻地要挟、恳求你一下?哪怕现在伫立在我们面前的,是燃烧的子弹和几乎无穷无尽的杀意,我也还是想说,我也还是不愿意放走这缕几乎给了我全部的生命、又几乎要将我在一瞬间彻底杀死的心动:
“少爷,我有句很不知廉耻的话,想说给你听。”
伏黑惠死死盯着那犹在向外飘散硝烟的枪口:
“我喜欢你。”
他的视线,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干净和明朗,他甚至好像可以通过两面宿傩被汗水打湿的手臂上的纹身,看到他深藏肌肤之下的每一条血管。
好希望这些都是我的,好希望,我可以钻进这千千万万条细小的流动里,成为他心脏正中的那股血液,不论要如何粉身碎骨,我都希望能够看见他作为最强悍的长生者,恒久存在在这个本就属于他的世界当中。
“或者说,我是爱着你的......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好像——”
“够了。”
萌发于生死相依之间的告白固然真实,却更倾向于是伏黑惠一个人的喃喃呓语——可如果是在某段更宁静、更安详的时间里,他想他反倒会因为周身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习以为常,从而选择不去打破那已被二人视作理所当然的生活。
“所以你理解的爱,就是为我而死,是吗?”
“对。”
不论是否合乎时宜,伏黑惠都在回答两面宿傩的时候轻轻笑了一下。从心灵与物质的层面去看,他已经比七岁时的自己长大了太多,能够很清楚地分辨他对两面宿傩抱有的情感,究竟是无数种痴迷当中的哪一道颜色:
“那你的爱,不过如此。”
可他又好像根本没有长大、根本没有向前。只因他的自我,依然被死死束缚在两面宿傩脚下那片孤零零的暗影当中——他的心不会为外来的创痛甚至于死亡所伤,却会因为两面宿傩一句残忍的话而迅速溃不成军:不过如此?一份“不过如此”的爱究竟长的什么样子?伏黑惠愣怔地望着两面宿傩将又一个人的脑袋齐肩削下,等着他回头看自己一眼,又或者多少解释些什么给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的,愚蠢的自己听。
然而两面宿傩,却好像说过后便彻底忘掉了那句含义拒绝的话——他说出“不过如此”这句话时的语气是如此的冰冷,让人感到他要么是不懂得什么叫爱,要么就是单纯地不会去爱任何人——这对于伏黑惠而言,当然哪个都算不上什么好下场。但他却很难得、又或说很古怪地迅速收拾好了自己零落一地的心痛:
两面宿傩不爱自己,这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结果。作为最先坠入爱河的那个人,不被接受,这是伏黑惠需要提前做好的最基础的觉悟——他唯独放不下也想不明白的,是那句格外刺耳的“不过如此”。
那场厮杀结束后的一个多星期里,古朴宏伟的宅院上下,都在为了迎接他们崭新的主人而陷入格外的忙碌——有那样多的尸体需要抬去后山埋葬,有那样多的血,不具备污染主人吸入肺底的每一口空气的资格——作为拥立少主人的一员,伏黑惠自也少不了帮助管家和仆人们清理善后。可即便日程如此繁忙,他也还是在每一次休憩时分,将两面宿傩的拒绝甚至于侮辱回想了成千上百遍,却到底想不明白究竟何为“爱得不过如此”
这份爱,他从那样小、那样幼稚的年纪,就开始将它放进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收藏——于是即便这份爱确实卑微、诚然不自量力,伏黑惠也绝不认为它是一个从根源上与真心南辕北辙的错误。
不过如此?好一个不过如此,这明摆着是在说他的爱之上还存在更高、更真挚的等级的意思。
可我已经将我的生命都献给你了——虽然它眼下依然在我的躯壳内苟延残喘。但你若什么时候想要,你便尽管拿去,我就连一句推辞、一声下意识的哭喊都绝不会发出。即便在两面宿傩之前,伏黑惠从未曾体验过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在他固执且偏激的内心当中,爱一个人,就是要敢于为了他而献出自己的所有,包括生命,甚至包括全部的心灵,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刻意而无耻地追逐那个人的身影:
“醒了?”
然而当他在某个雾气未散的清晨,看到两面宿傩穿着他熟悉的那身黑色晨袍,手里握着刀,眼里还染着血,目光在他与自己脚边那团勉强能够分辨出人形的血肉之间轻飘飘地游移:
“少爷,这个女人是......”
他还是第一次感到两面宿傩的模样是如此的可怕和刺眼——只因在他看来,不论少爷和哪个无名无姓的女人如此近距离地挨在一起,他都会下意识觉得他们是那样的可恨。
于是乎两面宿傩在如是场景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好像一把刀正照着他心上最脆弱的那块血肉去剜:
“看过,没睡,觉得无聊,所以杀了。”
他恨他,可他明明在目睹这番场景的几秒钟之前,还在那样深地爱着他:
“她在死之前,也依然用像你那样痴迷的眼神看着我——”
两面宿傩,他只是注视伏黑惠的眼睛,便能一字不落地翻译出他内心每一分穷途末路的挣扎。他将左脚脚尖微微上挑,将那女人血肉模糊的头颅毫不留情地踢到一边,随后朝着精神已滑落向错乱边缘的伏黑惠走近,把他手里那把刀的刀柄,血糊糊地塞进了对方掌中:
“她是心甘情愿为我而死的。所以你看到了吧,你的爱,不过如此,和这个自甘堕落去牺牲的蠢货,没有任何区别。”
看清楚、看明白了吗?不论是几百个、几千个,还是上万个泣血羔羊一般的牺牲,我随随便便、动动手指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
“所以直到现在,你还想为了我去死吗?”
伏黑惠死死咬紧牙关,像一头终于开始忍不住反噬主人的野狼一样,用极其怨恨的眼神瞪着两面宿傩搭到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
然而两面宿傩从始至终,都在以一种异常平静的神色缓缓注视着他。
我的恨,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不想了。”
而我的爱,也很可悲可怜地于他目中泯然众矣。
“很好。”
或许对于两面宿傩来说,彻彻底底地击碎一个人内心的热望与幻想,这是比杀人更有意思的事情,伏黑惠甚至能从他接下来的话语里听出舒心愉悦的情绪:
“这就对了,惠。别做一个傻子。”
傻子?呵呵......傻子。
伏黑惠设想过无数种他的爱分崩离析的方式,却还是没能拿出足够的想象力,去逼近两面宿傩心中最冷酷无情的设计。
这个人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混蛋。虽说很早之前就明白这一点,伏黑惠也依然无法原谅他对自己彻头彻尾的轻视——他可以为了自己深爱的人去死,但那个什么都没有付出便掌握了他命运的人,至少也要等到他死去之后再将他的尸身狠狠碾入尘土。
然而这种最基本的尊重,两面宿傩或许永远都不会懂。
伏黑惠一向是个非常难以改变自身决意的人——只因他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非常认真,几乎押上了他某段光阴里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于是否定它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过去,他需要寻找到一种全新的生存与生活的方式,才能将自己从“两面宿傩”这团深不见底的泥潭里彻底拔出来。
“你干什么?想砍人?”
于是当伏黑惠握着那把两面宿傩在几天之前塞给他的刀,不敲门也不喊人地站在少主人最容易大开杀戒的卧室门口,面对不经意打开门来的两面宿傩微瞠的瞳孔,他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所有的情绪和念想都在这漆黑无月的夜晚显得如此自然——
反正他从头到尾都是一枚随时能够以任意形态入局或出局的弃子,不论生还是死,都像二维世界里最简单的一个点的有无,无论如何都穿不出一条浓墨重彩的线来。
“你屋里有个女人,是吗。”
那么为了能够在你的世界里留下一个位置,甚至只是留下一点点终将磨灭的痕迹,这漫漫八年的岁月,我也算没有罔过不是吗。
两面宿傩还是第一次从伏黑惠的眼里看到如此冰冷、寂静的神色——这对于他来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因为伏黑惠虽说向来话少,但只要在主人面前,他往往都会拿出一副专注而柔和的情态,好像你做什么都是正确的,不论搞砸了什么事又或者闯出来什么祸,他都绝对不会同你翻脸无情、刀兵相向。
然而即便正面对着如此反常的伏黑惠,两面宿傩也很该死的什么都不怕:
“没在我屋里,但今天确实有客人——她住客房,叫万,是Z城富商家的——”
“我不需要知道她是谁。”
从未被伏黑惠自语中打断的两面宿傩,冲这条莫名其妙上来脾气的疯狗眯了眯眼道:
“那我总需要知道你为什么要大晚上拿着刀出现在我卧室门口吧。”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也是到了此时此刻,伏黑惠才发现他真的讨厌两面宿傩这种对任何事情都无所畏惧、甚至是怠于正视的样子。
这么多天以来,他的揪心痛肺、他的辗转不安,竟似乎没能在这个无心无情的人眼里激荡出一点点关注的目光——可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不是吗?他本来就不希望自己爱上他,且他已经用一句“不过如此”,将他持续数年、从懵懂无知到日益坚定的情感贬低到一无是处。每每想到这里,伏黑惠就很该死地想要向两面宿傩控诉自己的痛苦:
“没有你这样的......”
“我怎么样了?”
“......你把所有东西都打碎之后,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望着两面宿傩略显疑惑的神情,伏黑惠知道他肯定什么都没有听懂——果不其然,他在下一秒钟就非常欠砍地问道:
“我打碎什么了?”
“一切。”
这样的一问一答可真没意思,就像是对牛弹琴,就像是将满腔情意说给了一块油盐不进的木头。或许是因为一切再怎么痛都已经尘埃落定,仅仅一瞬之间,伏黑惠就感到自己像一壶被浇到冰块上的烧开的水,所有的心绪,都在慢慢沉向一片颜色漆黑的死寂——
一切都碎掉了,包括且不限于我想要给你的保护和爱,以及我从小时候开始便一直以为那是唯一一条道路的生存方式:
“你把我想给你的一切都打碎了。”
或许是因为伏黑惠说出这句话时的口吻,实在轻得有些异常,已不像是一个人打算继续活在这世上时所应该持有的最低重量。在察觉到这一点后,两面宿傩终于稍稍收回了他调笑般的口吻——他将一直撑在门框上的手放了下来,虽说没有直接去抓伏黑惠的手,但这种顺从引力的姿态,无形当中也确实将伏黑惠勉勉强强留了下来:
“惠,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样的情感?”
“......”
“爱吗,还是恨?”
够了.......这种问题,难道不应该由我把刀横在你的脖子跟前,再赌上我的这条性命来逼问你吗?伏黑惠只感到自己内心的愤怒和杀意又变得越来越浓重:
“我不知道。”
他仅仅凭借内心最后一分忠诚和理智,控制住自己很奇怪竟然一点儿都没有颤抖的手,没让那把几天前才砍掉一颗脑袋的刀,再度将鲜血饮饱。
“不知道?不,你已经知道了。”
伏黑惠冷冷地看着两面宿傩,一语未发,只等着从他嘴里再听到那些想来只会更加冷酷无情的理论:
“其实如果你真的想杀,倒也随便——只不过现在,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怎么就能由你来断定有没有这个必要了?伏黑惠虽说只在傍晚匆匆瞥过那个名叫“万”的女人一眼,但不论他究竟能不能和两面宿傩有个善终,她都当然和两面宿傩一样该死——伏黑惠此刻的思维,已然不能用正常人类的情感回路去猜测或解释:他本就是个很容易不顾一切的人,且在现在的他看来,两面宿傩在十五岁之前根本就不曾主动接触过任何女人,如今隔三差五便带着温香软玉回来,除却想要羞辱自己、碾碎自己之外,根本没有更顺畅的逻辑以做他想。
“因为你爱她吗。”
快回答,快回答一句“你爱她”吧,这样我就可以——
“不,因为我爱你。”
伏黑惠几如脱缰野马的思绪,陡然在两面宿傩这句似与现状风马牛不相及的告白里被极其利落地切断——一时之间,他根本反应不过来两面宿傩在说些什么,直到他的后脑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按住,随后鼻前唇间,刹那间便弥满了曾经只敢在对方熟睡之后悄悄闻上一会儿的、属于少主人的冷冽又令人满足的气息:
“伏黑惠.......你真是个傻子。”
被两面宿傩紧紧抱在怀里的伏黑惠,脑袋里像正放着一台功能障碍的打字机,此刻正于这片突如其来的温暖当中,断断续续敲打着他方才未能付诸实践的、阴暗至极的想法:
你为什么没有回答呢——
“你现在照不到镜子......所以你不知道你眼里‘想要把我一刀砍了’的情绪,究竟有多么漂亮。”
如果你回答了的话,我就可以用你给我的那把刀,把你给杀死了。
也是到了临近兵刃相向的此刻,伏黑惠才恍惚又后怕地意识到他胸膛里酝酿许久的杀意,原来不是指向着万,而是想要杀了两面宿傩——
他的自我已经和他的主人联系得太深太深,除非以死断绝,否则根本没有任何逃出这座由爱编织的囚笼的可能——面对拒绝、面对轻视,他的爱远没有他理想当中那样无私和单纯:
“我想要的就是这样......”
然而事实是,爱本身就是自私的,是一种错误、是一场即便付出生命都很难醒来的噩梦——既然它本身已经是一种恶了,那么不论任何人,都很难用理智去衡量它最深最幽暗的底线。
拜从小与两面宿傩一起长大的经历所赐,伏黑惠似乎能透过他那张不断收紧的怀抱,聆听他有关爱的解读、再言明他对自己抱有的期望:
“再自私一点,再凶狠一点——”
【就算伤害你,我也要你留在我的身边。就是你死,你也不能属于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你以往怎样向敌人露出獠牙,现在就也朝我这样咬一口。”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跟我倾诉牺牲的欲望——伏黑惠,你应该对我抱以更加自私的爱情才是。
每每回想起那个火焰连天的夜晚,两面宿傩就开始恨伏黑惠为什么要朝他露出那样凄惨又无私的笑容——他对他明明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别死、别死,留在我的身边,可他最后还是那样不管不顾要往牺牲的黑洞里钻:你能想到的就只有死吗?单留下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无数次、无数次地悼念你,你与你的爱就能够心满意足了吗?牺牲、奉献,这些字眼在两面宿傩看来,当真是全天下最无用、最丑恶的事物:
“如果只想着为我牺牲,那你的爱真的不过如此。”
感受到伏黑惠应言狠狠往自己血肉里陷进的尖牙,两面宿傩知道,他终于拥有了自己想要的怪物,不是一只爱他爱到能为了他去死的提线木偶,而是一头爱他爱到甚至能够杀死他的狼:
“但是现在,你残忍的爱令我心驰神往。”
END
【可以不用看的分享】
他们阻止他进门,说话声停止了,我听见脚步声朝下而去,朝着海湾旁边的火车站,然后是无尽的平和,就好像我们虽死未死,就好像我们断气仍活。
——安东尼奥 洛博 安图内斯《审查官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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