屌丝文学的春天——兼谈阿乙与曹寇新作 (全文)

栏目:游戏资讯  时间:2023-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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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敢说自己没当过屌丝 2012伊始,网络制造的最流行关键词当属“屌丝”,以亿数计的屌丝仿佛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皆是。屌丝往往表现十分低贱,面对女神,他们默默“撸过”,遇到高帅富,便自动“给跪”,见人晒成功经历,立马哀声“求别说”。如果说如此国粹的卑贱存在让人恶心,那么,屌丝的国歌你也许早有耳闻:Radiohead以一曲“Creep”早已将屌丝与女神这个神圣二元组合的悲催情事唱得淋漓尽致:“You’re so fucking special, I wish I was special. But I’m a creep, I’m a weirdo.”被译作“你特么白瘦美,我多希望我是高帅富。可我只是个屌丝,我是个穷丑矬。”人们恍然大悟,谁也别装,谁敢说自己没当过屌丝?随着一众假冒高帅富多年的精英网民纷纷加入屌丝阵营,以自封屌丝为荣,屌丝这个群体除了单一的卑贱行为外,其形貌行为逐渐多元起来。 其实,屌丝并非纯正国粹,而是全人类共有的现象。往近了说,日本国粹“宅男”“干物女”是屌丝,西方人眼中的“loser”是屌丝,文学中,在中国大受欢迎的卡佛,笔下哪个人物不是屌丝?往远了说,《堂吉诃德》中的一主一仆,一个伪高帅富,一个纯穷丑矬,将村姑奉为女神,仗剑走天涯,闹一场笑话,待到告老还乡,只留一把辛酸泪,这故事不仅是小说的源始,根本就是屌丝文学的模板。由此联想到我们的《西游记》,讲的不就是一个高帅富和三个屌丝的故事?传说司汤达当年屡追女神,屡败而屡追,含恨自杀十四回而未遂,留下十四封遗书,于是写出《红与黑》等如此这般“外省屌丝青年”勇敢攀上人生巅峰而后怆然坠落的屌丝之作,传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住地下室,患病无数,买不起面包泡不起妞,甚至出演了死刑现场刀下留人这一由万恶高帅富也就是沙皇本人导演的戏剧,后被发赴西伯利亚苦役数十载,于是笔下才能画出散发抹布气味的衣衫褴褛的彼得堡,写出昂着高贵的头的杀人犯,雕刻出“地下室人”的由卑贱而直升入高蹈的变态心理……遥想当年屌丝,要么走向诗意,要么通往神性,岂是如今的“抢撸灰飞烟灭”? 他们几乎把屌丝人生写尽了 先不急讨论为何中国当下的屌丝们如此苍白堕落,先来盘点下最近急速升温的两位作家:曹寇和阿乙,以及他们的两本书:《》和《》。 你或许发觉这两位笔名起得欠思量:“胜者王,败者寇。”“落草为寇。”“甲乙丙丁。”如果说前者还有些“我是流氓我怕谁”的霸气在,那么后者干脆就约等于永远藏在角落里的“路人乙”。除了二位都是70年代生人,被老人家归为曾长期被韩东、朱文等作家“遮蔽”的“中间代作家”,除了同为长期默默磨刀霍霍的一把好手,又几乎是同时声名鹊起之外,他们最大的相似之处,也许就是,他们的主人公都是屌丝,他们几乎把屌丝人生写尽了。 南京栖霞区燕子矶对岸有座名为“八卦洲”的小岛,长久以来与对岸保持着每天只通一班船的往来频率,曹寇便生于此洲,长于此洲,用他的话说,那是一个“屌丝云集”的地方。八卦洲以农业为主,保留了生猛新鲜的屌丝本性,这就是我们在《屋顶长的一棵树》中迎面遭遇到一系列真实得让人羡慕的屌丝故事的原因:曹寇是屌丝中的屌丝。在屌丝文学界,他是当之无愧的屌丝作协主席。用杨波的话说,他若谦做屌丝作协副主席,便无人敢称正主席。曹寇书写屌丝,讲的是一个“诚实”,亦即取材经验,写心眼所见之“真”。这个“真”,是将石头还原为石头的真,也是撕开生命实相的遮羞布的真:绝大多数时候,它是“空无”本身。 如果说屌丝文学至少揭露了一个真相,那就是生命的本质是“空虚”。有人说曹寇笔下的人物生命关键词便是“无聊”二字,而曹寇本人也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无聊,他说:“无聊是我个人的生活境遇。我没有腰缠万贯、名噪环宇,而且整天需要纠结于鸡零狗碎的事,所以,在我这里,无聊就是生活的品质(我不能说是本质)。”他反问,你下班回家,吃完饭坐下,你感到的不就是无聊?因此《青龙会老大要多凶有多凶》里,他让笔下人物因无聊去杀人。谁敢否认自己与无聊面面相觑,谁敢否认自己不是百分之N的屌丝?恐怕没有人。而事实上,历史上无数的变态杀人狂都能逃脱法网的原因正是,他们没有可供推演的犯罪动机,他们因无聊而杀人,这个不是原因的原因简直战无不胜。 这与阿乙《下面,我该干些什么》的主人公的杀人动机又如出一辙:为了“充实”生命,十九岁少年残忍杀死完美女神,又往她美丽的脸上捅了三十七刀,并将她头朝下扔进洗衣机,肠子在洗衣机里,被半桶血搅来搅去。这罪行让人犯在监狱里倍儿有面子,法医一说起来便疯疯癫癫哭哭啼啼,而主人公则保有了绝然超出十九岁的冷酷、口才和心智水平,扮演了一位悬崖走钢丝的“屠夫哲学家”。不管这个人物是否可信,是否有着被奇情所霸占的风险,阿乙都以他苦练多年的技艺,把屌丝心理解剖得体无完肤。尽管阿乙在答记者问时,还搞不太清“屌丝”何意。 “我总是在事情开始之时看到它不可避免的结局” 这种为战胜虚无而行动的行动,无可辩解地诠释了存在主义。而倘若撇开萨特那艰涩的哲学著作和写得不甚了了的小说,我们不得不承认,存在主义是对抗虚无的古已有之的生存法则。在阿乙的小说里,人物最大的敌人是时间,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在杀时间,以各种方式,自以为正确地浪费剩下的时间。而杀人,无非就是为了享受逃亡与追杀的刺激,就是跑在时间前面的猫与老鼠的游戏,《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原名为《猫和老鼠》,说的是警察与逃犯,更是人与时间。所谓“为充实而杀人”的逻辑也就清楚起来:只有跑在时间前面,紧张地于命运终局的如来掌心中逃亡,人生无意义,时间是囚笼,而逃出时间,逃出上帝这个编程员写好的残酷剧本,这个动作本身便是意义。 阿乙借主人公之口说的一段话令人悚然:“我试过,我曾想过去当一位超人。但那些事情总是像投入到沙漠的水,很快就蒸发了。我总是在事情开始之时看到它不可避免的结局。比如吃苹果,最后变成垃圾桶里的果核;大家举杯敬酒,时候杯盘狼藉,一只猫儿在孤独的餐厅走来走去;又比如爱情,它像烟花弹上空中,然后我们用一种阳痿人做爱的精神欺骗自己那天空还有光华,其实是一片漆黑;还有我们的人生,我们终将变成衰朽的肉身,没有尊严到连自己的粪便也不能处理。最后我们死了,我们死了的未来某天,一只淘气的狗儿从地里刨出一根腐骨,叼着跑来跑去,那是我们的腐骨。” 这与曹寇在一次访谈中说的一段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被问到“纯写无聊的话,写作可能深下去的点又是什么”时,他答:“人是欲望的动物,我写《市民邱女士》,我只是觉得即使是杀人犯也是有原因的,它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社会矛盾的问题,不能化约人在此时此地被某种东西激化的情绪,不能化约偶然性。老实说,在真实性面前,很多道德判断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没法替人物寻找意义。我不觉得生活中有谁不无聊,当你忙了一整天,突然坐下来闲的时候,一 定是无聊的。长期以来,我就有这样的感受。比如说过年,腊月里我天天盼着过年,有一次亲戚全到我家来了,吃吃喝喝很高兴,到了下午他们全走了,留下一大堆 垃圾,觉得很难受,就是这种曲终人散的情境挺伤人的。人类生活基本就是这样,无聊、平常,而且也确实改变不了,因此也没必要改变。” 他们不想把名字空空写于水上 真的屌丝,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敢于直视淋漓的鲜血。这本是屌丝文学失落的伟大传统之一。说阿乙续写了司汤达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的屌丝文学传统并不过分。阿乙,出生于江西小城瑞昌,做过警察、体育记者,视文学为生命的摩羯座。他笔下的人物通常出生于乡镇,他们卑微绝望,钟情于城市血统的女神而不得,他们咬紧牙关穿过城市,不发一言,昂首挺胸的同时,走向早已写好的毁灭结局。在《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收到的差评里,最多的攻击便是“存在主义仿作”,攻击中最凌厉的武器,又莫过于“阿乙坦承自己并不太懂存在主义,甚至承认读不懂萨特”,以此来推断,这部显然模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加缪的《局外人》(出卖主人公的恶童其实也模仿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作品必然是拙劣的仿作,而作者“竟敢”理直气壮地承认自己的无知。 其实,鉴别作者高下的标准从来不是是否读得懂存在主义,而是能否把存在主义等一系列主义请到一边,讲个好故事。更何况,尽管阿乙最为推崇的作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卡夫卡、昆德拉都是某种程度上以思想性取胜的作家,但读者对阿乙的印象,还是一个苦心孤诣打磨句子的手艺人。多年来,阿乙也这样近乎残酷地要求着自己。他如此用力写作,甚至会在饭局上突然拿出一本严肃极了的书阅读,并认真地画着道道。他并非刻意无礼,只是无力地屏蔽着这个切断他灵感延续的强加给他的聒噪生活而已。这个手艺人,十分类似于曹寇在《到塘村打个棺材》里描绘的那位半夜进村给人打棺材的木匠,讲究木材,手艺来不得半点含糊,可又懊恼得一再被操作过程中粗劣的细节搞到抓狂。 《下面》临近结尾,主人公为杀死时间,于囚室中触碰到真相:他想象自己是小说中的人物,而他的作者为了让他活得更久,不得不杀死他。在故事中死去,才能活得更久,这似乎是阿乙的写作信念:他想比自己活得更久些。这个看似低调的说法其实浸透了莫大的野心:诗人留恋文字的生命远胜于肉体的生命,他们不想把名字空空写于水上。因此,我们看到,在一个行云流水般酣畅的故事中,四处遍布着刀子一般磨得雪亮的句子。那是阿乙希望把每个句子写在人心上的证据。 屌丝世界那来不得半点儿矫情的诗意 如果说阿乙诠释了写作的“西西弗斯之苦”的话,那么,曹寇这个与他笔下的屌丝和谐相处的诙谐的屌丝主席,则诠释着屌丝世界那来不得半点儿矫情的诗意。在曹寇那些以不正经、无聊和未幻先灭的砖块砌成的八卦洲故事里,细密的现实罅隙里挤压着虚无的空气,而虚无的空气时常出人不意地变成了疏朗的诗意。写于五年前的《到塘村打个棺材》,将曹寇的诗性冲动暴露无遗。那位一进村就发现村子里的木门都敞着缝透着光的木匠,经人邀请去塘村打一口棺材,当他发现死者家属居然给他一堆根本没好好保养的木材,而懊恼万分的他最终也打出一口有着可耻缝隙的棺材时,他的人生都像蒙上了一层下葬的黄土一般被绝望笼盖。如果你读出了卡夫卡式的歇斯底里又强行压制的诗意,你应该也能发现,这仿佛是一个卡夫卡式的关于写作本身的寓言,而曹寇的贡献在于,他将自身的经验嫁接到卡夫卡式的基调之上,又近乎完美地让故事降落于现实土壤里,生产出他特有的诗意。而这种诗意中,也许是不经意地透露出他对我们这个“屌丝之国”之成因的不经意的探讨,当然也更像是对读者的怜悯:“多么不幸,塘村的人就是住在漏光的房内度过一生,死了也睡在同样品质的棺材里。……塘村人为什么要如此粗枝大叶地生活呢?”以及,“全塘村的人都是如此:做得好,他们未必能看出来,做得差,他们也看不出来。手艺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多余的。” 再高贵的屌丝也是屌丝 曹寇写出了屌丝的诗意,而阿乙写出了屌丝的神性。相较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更为残酷地描绘了屌丝本质而不自知。在《下面,我该干些什么》里,他的主人公以挑衅追捕不力和在法庭慷慨陈词一番而顿显高贵,简直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些通往救赎的“超人”相媲美,可是,别忘了,再高贵的屌丝也是屌丝,一个杀人犯之所以高贵到令人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地步,有着相反方向的原因:有多高贵,就有多卑贱。 主人公出生于乡村,父亲小时候成绩优秀却将上学的机会让给兄弟也就是“我叔叔”,从而终生不能农转非,自然有着一股怨气,这是司空见惯的乡村故事。而后“叔叔”成为军校教务处处长,主人公寄居于叔嫂家中,“婶子”如《罪与罚》中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般丑恶吝啬,心态扭曲,百般折磨屌丝主人公,从而导致主人公的复仇心理。而阿乙最关键的贡献在于,他没有让主人公去杀他的婶子,而是让他转而去杀了一个羔羊般柔弱美好的女神,而这,就是最为纯正的屌丝心理。即使是鼓起十万分勇气去杀人的屌丝,其勉为其难的动机也不过是:我杀死女神,是因为我恨我的婶子。我恨我的婶子,所以杀死女神,让婶子知道我是不好惹的。 主人公杀死女神的场面原本血腥暴烈,而阿乙简练的句子里透着无法遏制的忧伤。他甚至让主人公在等待女神上钩之前先撸了一管。这是多么传神的屌丝手笔啊。主人公在有胆量杀死女神的同时,却不敢强奸她。这是真正的屌丝,在做任何逾越屌丝界限的事情之前,便预设了许多的“不可能”,并执意在不可能变成可能之前切断它。在暴烈的杀的动作里,散发的却是屌丝那软弱卑贱到令人发指的自渎气息。那是深深潜入绝望深渊的屌丝才能体会的绝对的黑暗。 蝗虫爱狮子,屌丝爱女神 为什么屌丝文学中总是出现女神?对高帅富来说,不存在女神神话。屌丝眼中的女神,在高帅富看来不过是粉木耳与黑木耳。严肃地说,高帅富看女人更深刻,更全面些。而屌丝文学中一再上演的“蝗虫爱狮子,死囚爱衙役,罪犯爱警察,屌丝爱女神”戏码似乎成为套路,对女神的塑造一再堕入原型。这位女神血统高贵,高高在上,完美无瑕,与屌丝之间横亘着一整个世界的距离。我们说屌丝作家对爱情和女人缺乏书写天赋是不公正的,这是因为屌丝作家心中往往封存着的那个女人,是屌丝精神得以成立的必要条件:一个与屌丝构成二元对立的女神。 阿乙在一封《写给实体存在的人》的信中曾讲述了这样一个源自经验的真实故事:他绝望地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爱上自己的女孩,为此展开了他漫长的精神受难的青春期。他默默地远远跟在她身后走着,而她因这执着而发狂,甚至脱下外衣,嘶吼着说,你不就是想要这个么,来吧,我给你!可是他想要的不是这个。没有人告诉他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只是继续绝望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多年之后,她变成一块肥腻的抹布,让他彻底心碎。也许他要的,不过就是继续在自我折磨中品尝受苦的滋味。阿乙写道,“狮子怎么会爱上蝗虫呢?”这句话会击中所有在泥足深陷的爱情中扮演屌丝之王的读者们。是啊,这种跨物种跨阶层的恋情,是多么的不可能,而这“不可能”三字真言,又是多么深刻而先入为主地镌刻在屌丝们的心坎上啊。 荣格曾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原型,男人心中住着一个女人的原型,女人心中住着一尊男人的原型,人心由此而整全。而这个心里的人儿,其实就是人们心中异性化了的理想形象本身。如此看来,屌丝们心中总是住着一位刻板、苍白、形象单一的女神也就不足为怪。女神形象正是屌丝形象的倒影,是他们本身。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可一世,而终于毁灭,难逃女神变成擦鞋垫的悲惨命运。 要么“被寂寞杀得伤痕累累”,要么“整个人在阴影里振奋起来” 而每个屌丝,不都曾是一位不可一世的神,不都曾带着“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的凛然自尊降生到这世上,不都曾憧憬过纤尘不染的理想国,做着胜者为王的千秋大梦?可是不知从何时起,灯亮了,梦醒了,屌丝们要么“被寂寞杀得伤痕累累”(阿乙),要么“整个人在阴影里振奋起来”(曹寇)——这似乎是当下中国屌丝们唯有的两条命运。 屌丝不装逼,装逼遭雷劈。当阿乙告诉我们“独自等到天黑,上帝就会下来”,“我心里的东西没人能弄脏它”的时候,当曹寇告诉我们“在强烈的自卑情绪和与生俱来的自尊心的驱使下”,屌丝们的“破坏欲和毁灭欲足以消灭地球;而事实却是,钢铁制度规范了他们,从而使他们更像一群患有软骨病的可怜儿童”的时候,我们知道,最温暖的事实莫过于:他们站在屌丝的一边,讲述着被歧视的大多数的命运,并将它们变成了美的一部分,从而篡改着美的定义本身。 除此之外,他们并不多发一言。这多么宝贵。 ----------------- 附: 阿乙访谈 1,“写给实体存在的人”那封信末尾里的那句“狮子怎么会爱上蝗虫呢”,让人分外神伤,深感在泥足深陷的爱情里,人人都是屌丝。请问这是您的亲身经历还是又一个阿乙式的故事?您的虚构作品似乎都是这一主题的变奏:蝗虫爱上狮子女神,后绝望杀人。 狮子怎么会爱上蝗虫,是自我解嘲。闷骚人喜欢这样。我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当时我很自卑。人家根本不鸟我。后来我想这是一个城镇女孩对一个城乡结合混血儿的必然态度。我的作品并不总是将结局导向“后绝望杀人”,我会去将绝望止于绝望。我曾经想写一个东西,说一个人被人一步步冤枉,弄死了,一直没有翻身,葬后还被鞭尸。我想写一个彻底的黑暗,就像以后想写一个彻底的光明。在我的虚构世界,没有善恶有报,只有光明与黑暗。 2,不管您的题材多么阴暗,为什么总感觉您的小说有种奇怪的温暖? 可能拉拢了一部分读者,使他们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了。一件并不好的事情,自己一个人面对很不好受,但是有人开个头说了,大家就坦然了。原来人人都有。群众就是一个容易互相制造平安感的物体。但是我希望别人看见我对生命的真诚。我在骨子深处是抵制自我解嘲的。虽然我常这么干。 3,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深潜入人性的渊薮中,又从渊薮中抽脱出神性的作家,您怎么看待您与他的文学师承关系? 好的作家往往自身都可以成为小说。从这个方面说,上过刑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比当图书馆馆长的博尔赫斯更好。虽然可比性不强。自己命运多舛,自然会多思考人本质的问题。我常想自己何以至此。我心里经过很多激烈挣扎。我比一般人有心有肺一点。我不快乐。老是想不开。 4,我知道您是路内新作的编辑,但还是有个问题忍不住要问:路内把县城青年的屌丝范儿和村上笔下那种资本主义都市意象结合起来,给人感觉是一个错位。您也讲过你以后只写真正懂的生活经验,曹寇也强调过他写他的真实,你觉得不觉得路内的屌丝屌的不真实?要知道中国乡村的纯真和大都市的纯真是两种纯真。 路内的作品有一种浑然而亲切的气息,说不出来,就像窗外铺起的雪,或者油管上积压的灰尘,你有去摸一手灰的冲动。他有过非常多的经历。这些经历对他来说真是巨大的财富啊。你说的那种资本主义都市意象,可能只是他努力想使作品写得更好的一个尝试。我和他一样,经常不满意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所以有时会向一些已经成功的先例借鉴。我觉得海明威的对白是成功的,所以我会按照他的方式去写,这样我就会觉得读者也会相信我的对白成功。这是一种平安感的需要。 5,您说写对话好的作家可能是好作家,但写不好对话的作家一定不是好作家,您认为谁是对话写得最好的作家? 海明威。可以去看《永别了,武器》(林疑今翻译)的第五章、第六章和第四十一章,以及他的短篇《弗朗西斯?麦康伯的短促幸福生活》。写出好的对白,对作家来说,是一种伟大的谦恭。一个作家如果老是觉得自己牛逼,写的很好,就不要写对白。一般来说,这样的作者我并不欣赏。认真写对白的作家,说明他在退出小说,他把位置让给小说里的人物。对白是张力的开始。我总是在对白里看到小说止于当止之处的魅力。 6,您觉得自己已经告别屌丝生活了吗?最近媒体轰炸是否对您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纳博科夫有贤妻负责帮他回采访信件,品钦几十年来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您是一个像卡夫卡般视写作为生命的人,如今做编辑,又要应付媒体,您是如何调和写作与工作的关系的? 我至今没弄懂屌丝的具体涵义。媒体轰炸对我有一定影响,有时接受采访时,有一个我游离到空中,看这个我傻逼一样夸夸奇谈。我很分裂。我不排斥这些——如果我的小说赚钱,我也不会排斥钱。但是我知道自己干什么。我经常打牌,但是打牌这个举动夺不走我。我每次写不动,都会打牌,打得身心俱疲,就会焦躁,觉得要干点事情,就会努力写。工作和一些生活吞噬了我很多精力,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我跟很多人诉苦过,现在我觉得诉苦很要不得。谁没一点苦楚。 7,我知道您很喜欢中国古代的故事,您是否担心您的小说叙事被奇情所霸占? 我希望传奇。我的小说主旨尽管平平淡淡,我也会通过叙事使之传奇化。这跟我喜欢故事本身有关。我从小听爷爷讲故事,后来也没少看法制要案,火车站当时卖的法制文学也有拜读过。故事会故事林当年也有看过。但是真正使我产生叙事冲动还是那些关心人如何活的作家的作品,比如昆德拉、加缪、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 8,曹寇写出了屌丝的诗意,而您写出了屌丝的神性。在我看来,你笔下屌丝的状态是和一种真正的高贵相连的。您是否同意? 多谢赞美。我写作时喜欢听歌,可能歌声使我充满同情心。我在生活中也很少嘲笑别人,不嘲笑那些卑微的人,不通过他们来制造自己的优越感。我自己也有很多年极其卑微。我很多理想都破灭了,大块大块的。我心里有很纯粹的东西,可能到死都会保留。我可以和人说些醉话,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心里的东西没有人能弄脏它,虽然我浑身是泥。我心里最好的一点是,我绝不喜欢自己寄生于任何一个别人。 9,您是否想过,如果您还笔下屌丝主人公一个做古人的机会,您会怎么写?似乎屌丝的极致是垮,而垮的极致是侠,总有拯救降临。 我还是不懂屌丝的意思。是跟闷骚差不多的意思吗?巴尔扎克写过一篇《大统领夫人》,说一个也叫于连的青年去巴黎求功名,走了投靠贵夫人的路线。但是那大统领夫人赏识他只是为了让他充当牺牲品——因为大统领发誓要杀死夫人的情人。唉,一世奋斗,只为了到首都成为上流社会的刀下鬼。我把它改成戏剧,因为写的早,写的嫩,没有人过问。我以后若有成,能出版全集,一定收录它。 10,脱离了故乡的环境,您怎样继续书写屌丝精神?未来您的创作题材会发生变化吗?您目前感觉哪里变了? 我现在写的太谨慎,太克制,我希望以后自由自在地写。不要这么精雕细琢反复打磨了。有时候打磨适得其反。我写的题材不会改变。我还是关注于人的挣扎的东西。祝屌丝们延年益寿。 ----------------------------------- 曹寇访谈 1,屌丝其实是非常糟糕的一个词,是这个社会用成功学对边缘人所做的最赤裸裸的污蔑,你为什么愿意当屌丝作协主席?屌丝是工业社会、直至商业社会对农民的蔑称,也可以成为弱者的自嘲和反讽,比如“农业金属”这样的标签,你对此怎么看? 屌丝问题我没谈过,但在许多访谈中,我澄清了一个在我看来是错误的认识,那就是关于我小说中“边缘人”的问题。首先,对于任何人来说,他都生活在自身生活的中心地带,不存在边缘的界定。其次,我小说中的人物并非稀有动物,而和众多蝼蚁一样仅仅是一些普通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我倒认为他们才是生活的主流,只是沉默的主流罢了。《东方早报》编辑曾拟过一个屌丝的“经典”解释:“苦B青年”的自称,带自嘲意味,一般认为此类人身份卑微、生活平庸、未来渺茫、感情空虚,不被社会认同。通过这个名词解释,我们可以发现,屌丝就是所谓的“边缘人”,就是占人口主流的沉默的大多数。少数人歧视多数人,这虽不是种族歧视,但绝对是等级歧视。如你所知,等级歧视,既是传统也是现实。 至于屌丝作协主席,这是本人的戏谑和趣味所在。玩微博就玩点好玩的,说成行为艺术或许也可。 2,如果纯正的农民精神进一步沦陷,屌丝到哪里寻找救赎? 如果“纯正的农民精神”真的存在的话,那它就是对愚昧、贫穷、粗陋的集成,它属于人类的原始状态。在农业传统中,男耕女织,貌似抒情,其实质却为艰辛。中国人过当牛做马的日子已经过了数千年,时至今日理应有进步改观了。真正能救赎屌丝的,是人有做人的基本权利,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是所有人都有世俗生活的希望。 3,你觉得都有什么人能入屌丝作协?你当主席的竞争力如何?谁是你的对手?阿乙怎么样? 鉴于屌丝作协只是一个戏谑性的玩笑,一个艺术行为,已说明它并非权力。所以不存在竞争力和对手的问题。谁乐意这么玩都可以。而事实上,谁如果告诉我他不是屌丝,我不能接受,反而比屌丝更为可笑。 4,我在对阿乙的提问中使用屌丝这个标签,可是他并不太理解这个词,我们姑且如此称之。阿乙写出了屌丝的神性,而曹寇写出了屌丝的诗意。你同意么? 我看阿乙的小说有限,觉得他更倾向于知识分子的悲悯情怀。当然,这也未必准确。至于我自己,我觉得我们必须规避评价自身,这是一个基本的伦理问题。在我这里,我作为屌丝之一,记录我所知道的现实生活,记录一个个体屌丝的精神活动,仅此而已。 5,你的小说写作往往从一个标题或意念出发,这通常是诗的写法。诗意会不会成为你追求的东西?例如我在读《到塘村打个棺材》的时候,感到最后从日常的细密上升到了卡夫卡式的克制住了的原本近乎歇斯底里的诗意,我以为,这是好作家区别于普通作家的秘密武器。 你提到的这篇小说是很早以前写的,确实有向卡夫卡致敬的初衷。在我看来,好东西都具备诗性。 6,每个作家都声称自己是现实主义的,卡夫卡如此,马尔克斯如此,福楼拜如此。你说你在写符合真相的画面时会快乐,你要的真是哪种真?是必须洞穿世事的真,还是贴近你心眼所见的独特现实,如同卡夫卡笔下的甲虫看到的真实? 这基于对现实主义如何去理解。人们活在这个星球上,写这个星球赋予你的局限性,当然所有的作品都是现实主义的,因为我们无法超越局限性。我强调的真实其实是“对”。有些作品怎么看怎么不对,“对”就是艺术上的正气。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还没想透,暂且说这么多。 7,在世界范围内,中国当代作家几乎是沉默的一群,想要通过被译成各国语言的中国当代小说了解真实的中国,几乎是不可能的。你是否思考过为什么现在的中国文学那么容易失却真实? 这算一个敏感问题了,不宜深谈。一方面中国文学传统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另一方面权力伤害了一切。文学作为这个巨大农庄里的奴婢,需要一次解放运动。 8,你最大的师承是谁?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到卡佛、布考斯基,伟大作家必须是屌丝吗? 我不知道我最大的师承是谁,我只知道我应该努力腾空自己,然后轻装上阵,写与自己贴得严丝密缝的东西。当然,它并容易,它是理想状态。伟大作家必须是屌丝?这我没想过。屌丝难道不是“国粹”? 9,我曾经到燕子矶一代做调查,那一带是南京粗暴的城市化进程的牺牲品,仿佛一颗时间胶囊。八卦洲与其隔江相望,似乎是另一颗时间胶囊。有人说相对城市青年贫瘠的经验,小镇青年是中国最厉害的一群人,你是否同意?我接触的一些小镇青年各种世俗抱负其实都很大,在这样的环境中做一个屌丝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吗? 历史告诉我们,所有庸常人口都有世俗抱负,只有贵族提笼遛鸟琴棋书画。我确实生长在你说的这些屌丝云集的区域,很显然,我是一个没有实现任何世俗抱负中的屌丝。所以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逐个消灭我的世俗抱负。 10,屌丝文学的一些固有模式可能改变吗?比如屌丝必然绝望地爱女神而女神多年后变得不堪,对原始的女性性征饥渴,屌丝与他的那个爹几乎无法构成交流,等等,这似乎成了屌丝文学的母题。 还是那句话,屌丝文学目前只是网络戏谑,并非理论定性,更未及归纳。如果在文学史上将来会有“屌丝文学”这个概念,我希望它表述的是多元和自由,是陈述而非哭诉。 文:drunkdoggy 采访:saturn drunkdog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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