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生活是种怎样的体验?

栏目:游戏资讯  时间:2023-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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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于九十年代,在广西东北的一个小村庄。

  人在小地方总是有点自毁,认为周围一切都是平常,即使美景也都小家子气,真正的世界在外面。我羡慕庐山瀑布,羡慕黄河,羡慕江南。高考过后,我有机会离开故里,才发现这些东西美是美,终究有点失望,因为现实总不及诗人的文笔和我的想象力。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才发现老家也很美,也突然明白什么叫“不改清荫待我归”。

  少废话,上图。手机里的图片随缘上传,随缘解说。不知道有没有人看。

  这是我们村,周围都是山。白色袜子是我,旁边是我妹。其实我比较好看,只是手机不是很会拍照。

  看到这个楼顶,我就想晒稻谷、玉米、花生。

  晒东西的时候要小心翼翼,注意天气。一朵云不紧不慢飘过来,村里人就会紧张,说:“要下雨了,收衣服收稻谷。”慌慌张张从地里赶回来,急急忙忙收拾。谷耙磨着楼面,勾勾有声,此起彼伏,像晚上池塘的蛙鸣。

  凉风渐起,云朵如墨,在水蓝天空上晕开,阳光成为远处的一道道缝隙。远山开始氤氲,大人抬头看,说:“山上开始下了,快点!”

  谷耙声更急,谷子被耙成了一堆,看着表皮粗糙的稻谷,闻着暑气带起的稻谷味道,只觉得每颗里都有辛苦与珍重。我们开始装包,用手铲把稻谷装进肥料袋里,稻谷上的毛刺混在脖子的汗液中痒痒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凉快,树木已经开始哗啦啦地鸣响,在风中翻动它白色的叶背,大滴大滴的雨水啪啪掉落下来,砸在楼板上,瞬间被高温的楼板蒸干,蒸汽中能够嗅出夏天的味道。大人说:“已经开始下了!刚才我脖子上有一滴!”

  像这种实在来不及的情况,就用胶纸盖住稻谷,边上用搬砖压实。我总担心水会漏进来,心里面不踏实。

  收完了稻谷,我们就会去黄花梨树下等着。村里有几棵黄花梨,都有三层楼那么高,风会把黄花梨送到我们的手上,我们则像基督徒一样感谢上天赠予我们的食物。但是有时候上帝不给力,我们就只有靠自己了,乘着没人拿根枯枝往上一扔,有时候也能掉一两个下来。拿回家里,家里人说:“今天掉了这么大的啊!”

  我和堂弟咬一口黄花梨,然后淡定地回答:“嗯!”

  我觉得我们的好邻居不会怪我们的,最多只会说:“老伙计,我想用靴子狠狠踢你们屁股。”

  七八月份,天气非常炎热,晚上我们会抱着厚被子,在楼顶睡觉。我们躺着聊天,头顶是星空,周围是群山,身下是安静不动的大地。白天所有的颜色都褪去,只剩下水墨色的清凉。

  空气非常凉爽,楼板却还有些余温。星空绚烂,天色淡淡,银河垂地,有一闪一闪的飞机飞过,有一丝火花般的流星划过。星空与地上零星的灯火相辉映,不像大城市,灯光盖过了星光,天色被映照成砖红色。

  前几天我恰好用手机拍了星空,大家可以看看。安卓手机都有长曝光,我启动长曝光,马上把手机反放在地,三十秒后拿起,就拍出了这张照片。没有三脚架,所以有拖影正常。

  半夜冷醒,盖好被子,只见一轮明月挂在中天,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冷气都是这轮冷色调的月亮带来的。

  早上通常会醒得比较早,有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睁开眼睛,看见天空像碗一样倒扣在头上,灰色的云朵流动来去。我觉得太早了又睡了过去,睡到太阳出来,阳光照射在眼皮上,梦里都是红彤彤的。

  这是从远处看我们村。可以看到,村后有一座大山,我们称之为西岭山,因为山在西边。这是我们辨别方向的重要凭借。不管走到哪里,走迷了,看看山在哪里,我就知道方向了。所以,当我考上大学,来到北京,趁着还没有上课,出来瞎逛,不幸迷失于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我抬头极目四望,想找到西岭山辨别方向,可是四周除了高楼还是高楼,哪里有什么山,我不禁哑然失笑。

  这块草坪不错。

  草坪的形成是因为有个水库。水库的水退了,就会长满青草。我们小时候都会来这里放牛。

  吃饱午饭,太阳高照,打开牛栏,姐姐给牛系上牛绳,我们牵着牛就往水库边走。姐姐叫我们戴上帽子,我们通常会不愿意,我们有刻板印象:带帽子是大人们的专利,像我们这样处于正常年龄的小朋友带上帽子会非常奇怪。嗯,没错,大人们的年龄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你能想象你爸妈三十多岁了吗?那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水牛们都很老实,你看它它也会用无辜的大眼睛看你。小牛们跟着老牛,一摇一摆地走,赶不上了就咩咩两声,叫老牛等它。

  我们将水牛放养,然后去游泳,经常在水里呆一个下午,上岸的时候适应不了陆地上的重力,脚步摇摇摆摆,泥土和石子硌得脚底生疼。看看太阳,已经落山,天边的云朵绚烂。暮烟渐起,远山苍茫,晚风凉凉吹过来,让人汗毛直竖,怪事,水里都没有这么凉。

  牛已经吃饱了,肚子圆滚滚的(一顿就吃一个下午,真是奇怪)。我们拿起缰绳,它就老实跟我们走——牛总是绝对地服从人类的安排。路上看见大人们也背着锄头回来了,各家的厨房窗口闪烁着火光,炊烟袅袅,我们仿佛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游了一个下午,肚子早饿了。但是牛不急,它早吃饱了,它突然慢下来,在路上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骚骚的尿。

  堂姐看见我们,说一声回来了,就打开牛栏,赶牛进去。我们吃饭,牛就老实地趴坐在牛栏里,把胃里的东西反出来,继续津津有味地咀嚼一个晚上。

  下图是我们游泳的水库,水非常干净,水的深浅过渡平缓。我曾经抱着一个汽车轮胎,游到了水库中央,脚底下不知道有多深,四望一片水面,远处的岸上有几只牛悠闲地吃草。突然感觉好害怕,怕有什么东西拽我下去,又觉得这个轮胎不是很可靠,漏气怎么办,赶紧奋力地游回来了。脚终于能踩到底后才安下心来。

  有人炸鱼的话,我们就会打沕子到水底去捡鱼,多是白水条,长得很像秋刀鱼。沕子打得太深,耳膜会疼。但是白水条、鲤鱼、鲫鱼在水下的柔和中,像白银一样反射阳光,仿佛在向我召唤:快来啊,快来啊。

  我无法拒绝。

  住在渔村的人对鱼是有执念的。

  所以我们经常钓鱼。砍竹竿,找个烂拖鞋切一小块下来当浮子,系鱼钩,连线,鱼竿就好了。拿把锄头,去潮湿的地方挖一罐蚯蚓。带上一个饮料瓶,自信的话也会带一个桶,来到水库边,凭直觉找一个地方。不耐烦地等待鱼儿咬钩。

  钓了鱼回来就红烧,或者碳烤。

  堂哥大我几个月,但是他晚上总跟着大人去打渔。带上渔网,提着电瓶灯,在露水中走入苍茫的夜,变成一点灯火,划入水库中央。清晨带着露水,带着挂满鱼儿的渔网归来。

  他们坐的就是这种小船。

  堂哥兴致来了会划船带我们出去玩。我也想试试,但是不会,船在倒映的白云上不停打转。堂哥笑我,我只好把桨交还给他。

  最开始坐船出水库是在7岁的时候,那时候我三叔出来炸鱼(他和知乎上的各位有相同的爱好),把我也带到了船上。我们把船摇啊摇,摇到了湖心,水面悠荡,白云倒映,我们像是停在天上。我有点害怕,三叔拿出了炸弹。是一个玻璃瓶,瓶里面填了炸药,瓶口一根麻绳一样的引线。

  我心里想:炸到我们自己怎么办?

  三叔从口袋里拿出烟,点火,开始抽烟。抽了半根,他拿起炸弹。

  我心里想:他要开始点了。

  引线开始滋滋地燃烧,三叔拿在手里欣赏,就像小李子欣赏杯中的美酒。

  我的心开始抽搐,它在无声地呐喊:赶紧扔啊!

  三叔笑了笑,说:“等一会儿。”

  我心里一片杂乱,各种想法跳出来,仿佛被风吹过办公室,所有的A4纸都飞了起来,千言万语都是一句话:不要炸到我们啊。

  引线烧得差不多了,三叔才把它使劲扔到水里。谢天谢地,没有脱手,我心里的石头跟着炸弹一起落到了水里。炸弹沉没,咕嘟吐出一股气泡,然后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没有了反应,只剩下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一瞬间,时间开始被无限拉长,我的手捂着耳朵,等待着惊雷。

  四周清风徐来,远处夕阳照着暮烟

  突然,一声巨响,眼前爆出一朵高高的白花花的水蘑菇。水上升,水下落,重重拍打在水面上。

  小船在惊涛骇浪中摇摆,水花拍打着船面,我像是坐在摇篮里。三叔已经脱下衣服,跳下潜入了水里,把白花花的鱼一条条扔到船上。我惊魂未定,心里一直在想:刚才炸弹脱手了怎么办?我会像鱼儿一样被炸飞吗?碎玻璃会扎到我吗?

  当时的我觉得自己在生死的边缘。

  

  《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有这么一段:西门庆呼道:“干娘, 点两盏茶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卓子上。

  据说,茶中用姜用盐,原是古法。

  我们的茶中也少不了这两样。只不过不叫姜茶,叫油茶,茶中除了姜、盐,还放油,而且需要将茶叶打碎。

  农村里喜欢把油茶配点心当早餐,点心不叫点心,叫茶送。茶送以糍粑、粿条、炒米为多,偶尔也有饼干。中午回来,也先喝了油茶再做午饭。晚上有人客也要摆上油茶当夜宵。油茶要时时都备有,路上遇到人,也会热情互相邀请:“要不要进来吃碗油茶?”

  上图中倒茶的是我朋友。我们两家果园相邻,高中时又是同学,就玩得比较好。

  果园主要是种脐橙,这里的脐橙非常清甜。每到收获季节,就有广东老板前来收购。小时候对广东老板的印象就是大金链子,短裤,拖鞋,长得像郭德纲,喝酒上脸,微醺后话语慷慨爽朗。

  许多年后,我到了广东深圳工作,却只在地铁上碰见过一次正宗的长得像郭德纲的广东老板。

  果园充满了回忆,我锄过草,翻过地,经常翻出独角仙的幼虫,白白胖胖,跟着来干活的小鸡一看见就会冲过来分而食之。脐橙树之间种花生、黄豆、西瓜,合理地利用空间。

  春天漫山遍野的脐橙花,比梨花要密要白要香,空气中弥漫着芸香科植物特有的清爽味道。就是剥橘子的气味,只是要淡很多。

  夏天要摘花生,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们每天有一定的任务。但众所周知,小孩子的屁股是锥形的,根本就坐不住。天气炎热,汗出如浆,手上是土,脖子是土,脸上也是土,全身都痒,这里挠挠那里挠挠,最后浑身都是土,只想去水库洗个澡。

  为了慰劳我们,也为了尝鲜,中午一般都会煮花生。将裹着泥土的花生洗净,放到铝锅里,加水端到灶台上,堂姐烧火,厨房中烟火缭绕,要熏出泪来。不久,烟火气中透出一股清香。堂姐用筷子挑出几颗给我,问我熟了没。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煮花生便盛在篮子里端上桌,油茶也已经好了。没有晒过的花生非常嫩,感觉自己吃的不是花生,而是这个时节,经过烈日的烤炙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除了摘花生还要打黄豆,把黄豆秸秆割下来,捆成捆,像水边洗衣服的老妇一样,用木头棒子使劲击打。黄豆壳有毛刺,棒槌一下,毛刺飞扬,黏在脖子上、手上,痒痒的,说不出的难受。但看见金黄的豆子从荚里蹦出来,穿过豆杆,像水滴一样流在地上,心里也会高兴起来。

  秋天脐橙成熟,暗绿色的叶子间杂着金黄色的果实,我喜欢直接从树上摘了吃,因为这样的橙子还带有朝露的清气和大自然的甘爽。广东老板来了,议定一树下来多少钱。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卖,可以赚多一点,自己卖的话摘果,保鲜,买脐橙框,租门面,装卸,辛苦很多。

  脐橙成熟时每晚都需要看护,倒不是因为有偷果子的猹,在我们这里,路过的猹渴了摘一两个果子不算偷的。要管的是附近的贼。月亮底下,你听,狗吠了,门外又没有人,就是贼在偷脐橙了。你便夹根棍子,带着蠢蠢欲动的狗,拿着手电筒照着贼的方向,大喝一声:“干什么的?”狗也跟着狂吠,小毛贼吓到了,翻过荆棘丛,赶紧骑着烂黑摩托跑路。

  狗是这样的(这是老早前的照片了,我妹拍的)。

  黄的叫小黄,白的叫黑嘴。

  白的为什么不叫小白?因为我叫小白。

  黑嘴是母狗,小黄是公狗。黑嘴比小黄聪明。

  狗也怕黑,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他会趴在我们脚边,不会出去瞎玩。但爸爸会说:“黑嘴,小黄,出去守门。”

  黑嘴就乖乖地去门口石子路上呆着,映照着白色的月光,听着风过叶梢窸窸窣窣的声音,看着铁门外飞驰而过的车灯。小黄则有点恋恋不舍,但是被呵斥后也跑去黑嘴身边,后腿坐地,像门前的狮子的一样,盯着路上的动静,这个动作看起来很滑稽。

  一天,年少的我挑灯夜读。半夜两点,一阵凉风从吹来,窗外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我打了一个冷颤,想起了聊斋志异。大着胆子开门,一轮冷月悬挂中天,四周草虫唧唧,没有狐仙掩面,也无女鬼梳头。只有小黄,它从窗下起身,蹿到我的跟前,打了个长了叹气样的喷嚏,我哑然失笑。

  我要关门,小黄往里钻。我说:好吧好吧,今晚就在屋里睡吧。

  白天我们出门,两条狗都会跟着跑好远,仿佛我们要丢弃它们。直到车接近国道路口,环境开始陌生,狗从放开奔跑变成犹豫的小碎步,从犹豫的小碎步变成迷茫的停驻。两条尾巴如狗尾巴草一样呆呆竖在空中,环首四望,开始害怕,突然一扭头跑回家里。

  我们不在的时候,狗会一直等我们回家。

  回来的时候,它们老远就听出声音,开始疯狂吠叫。我们来到铁门口,它们就激动地要从铁门底下的缝隙中钻出来,搞不好就滑稽地卡在铁门上。门开了,狗人立起来,扑在我们身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种热情,搞得我怀疑这两条狗在家偷偷用注射器给自己打了鸡血。

  也难怪,黑黑的院子,黑黑的屋子,搞不好以为自己被遗弃了。所以后来都会给狗留一盏灯。

  又到了发情的季节。小黄天天出去泡妞,在广西东部的广大农村中到处撒播种子,后来它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知道,如果一条狗不回家,是因为它再也不能回家了。

  这里的偷狗贼非常猖狂。他们骑着摩托,两人一组,混迹于村边柳下,一人驭车,一人手持弓弩,中标的狗七步之内抽搐而死。也有的偷狗贼业务水平不行,会让狗跑回家里,发狂一阵才死掉。

  这些狗都卖给了饭店。

  只剩下黑嘴孤零零地一条狗,小黄去了哪里呢,不知道。不清楚离别的谁去了哪里,这就是做狗的意义。但从那时候起,它开始理解了时间这个抽象概念。每天早上陪父母出门干活,然后自己跑去玩,到了收工的时候,又出现在父母面前,开开心心在夕阳下领着父母回家。

  小黄不在了,再也没有狗拉低它的智商,它越来越聪明。

  爸爸修剪枝条,把剪刀放在地上去果园另一端放水,玩耍的黑嘴路过看见剪刀在地上,以为忘了,叼着剪刀滴溜溜跑去找爸爸。

  后来黑嘴也被人药死了,死在自家果园里,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父母说以后不养狗了。

  第二年,果园里来了两条走失的小狗,一黑一黄(黑的是母狗,黄的是公狗),毛茸茸的,见人就要亲近。母亲说狗来富,欣然接纳了它们。黑狗不叫小黑,因为我叫小白,小黑小白明显一对。父亲叫它纯黑,这个名字我老觉别扭。黄狗就叫小黄,模样性格与前任小黄惊人相似:扔食,黑狗盯着食物,跃起接住,黄狗傻傻盯着手,半天才反应过来,打是打不过的,只能摇着尾巴看黑狗吃;工作上黑狗也是尽职尽责,黄狗则有时需要呵斥。

  黑狗长大后油光铮亮,像用鞋油刷过,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黄狗则变成了乡野间最常见的一条土狗。

  它们都喜欢吃饼干。它们耳朵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周边空气的动静,我只要轻轻摸一下饼干的包装,它们就会从门外飞奔进来。我尝试喂它们吃生花生,它们并不喜欢,只会很礼貌地吃进嘴里,然后吐出来。

  这两条狗也被偷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养狗。

  村里距离县城十六公里,小时候进城是要走四公里路到乡里,搭三轮拖拉机进城。三轮拖拉机改装加了篷,棚内两排长凳靠边,坐在里面就像战争电影里的美国大兵。司机师傅看看人齐了,就拿出小臂长的拖拉机摇把手,插进车头,甩开臂膀,摇它几圈。拖拉机开始咆哮,抛出一把一把的青烟,司机把摇把放到座位下,扭着不是方向盘的两个车把手,车开动了。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这车不是猪不是牛,居然自己会动,科学的力量实在是太伟大了。

  路上颠簸,彼时没有柏油路,是鹅卵石石灰岩铺成的土路,路上都是水坑和车辙。我想吐,妈妈说,忍一忍,你看堂弟已经睡着了,你也睡一会儿。我转头,果然看见堂弟在婶婶的怀中睡着了,车厢里比较暗,只能看清他一半的脸庞。

  我们可以走水路进城,有运客的水泥船。我喜欢水泥船,因为这船不用划桨,而且水泥居然能浮在水面上,对我来说简直是神迹。它的船头上有个拖拉机头,摇把摇动后也能咆哮冒出青烟,船尾下有个电风扇,搅动着水流,在船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水迹,我喜欢盯着这条水迹。船身有个蓬,蓬下是一排排的条凳。我喜欢船的平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走船的生意并不好,不多久,两艘船都废弃了,停在村外水库边,成了我们洗凉水澡时候的跳水台。

  县城很繁华,高楼林立,而且有五六层那么高!我仰头大叫:“哇,好高。”

  妈妈告诉我,等下有一栋更高的。

  于是我一路上不停问妈妈:“到了没?”

  “没到。”

  “到了没?”

  “没到。”

  “到了没?”

  “没到。”

  ……

  “到了没?”

  “差不多了。”

  “到了没?”

  “差不多了”

  “到了没?”

  “差不多了。”

  ……

  当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妈妈说:“这栋楼高不高?”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一栋大楼,楼顶是大钟,那是我们县城最高的楼,共有十三层,据说里面甚至有神秘的电梯,上楼的时候不用自己走,有个铁箱子会把你运上去!

  因为鹤立鸡群,大钟楼甚至有自己的传说:那个大手表里面有金子,遭大盗垂涎,做了周密的安排,没想到功亏一篑,手滑从顶楼摔到地面,在深夜里孤独地死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

  我抬头看看它,摇摇头,坚定地说:“没有刚才那栋高。”

  多年来,我都为当年的错觉困惑不已:

  我为什么会得到这个结论?

  一个四岁小孩是如何判断高度的呢?

  我当时不会数数,所以无法通过精确严密的数学进行判断,只能依照感性与直觉。或许因为钟楼是白色的、宁静的,没有压迫感,不像那栋在建的楼房,灰色的墙面,四周围着密密麻麻的竹竿,工人穿梭来去,让我因为同理心觉得那栋楼好高好危险;或许是因为大钟楼在街对面,那栋六层高的楼就在头顶,我不成熟的心智无法理解透视原理,无法分清看起来高和真正高的区别;或许是因为参照系,之前周围都是矮房子,而第一高楼旁边的楼房也是高楼,所以聪明儿童如我,也做出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判断;或者是之前给我的震撼在先,到了第一高楼大钟楼的所在,我心里已经有了钝感;或许妈妈给了我太大的预期,我把它想象成了通天塔,及至到了现场,才发现它仍不过是凡间的建筑,失望之余才造成了可怕的思想谬误。

  过了大钟楼,岔道拐弯,经十字路口,往河道方向半途右转,就是农贸市场。市场人来人往,各色遮阳伞下有青菜、酸菜、干菜、鲜鱼、咸鱼、晒干的鱿鱼、鞋子、帽子、衣服等。我对咸鱼鱿鱼只觉得好奇,唯对遮阳伞羡慕不已,撑着这把伞,下雨肯定淋不着。看到别人的铁门我也羡慕:为了防止攀爬,铁杆顶部是标枪的形状,我幻想着掰根铁杆下来,拿在手上当红缨枪耍。

  农贸市场有农贸大楼,底层卖鱼卖肉,地上永远湿漉漉,头上挂着猪牛残缺的肢体,厚背肉刀剁在案上,咄咄有声,浓郁的血腥味弥漫空中,苍蝇呜呜飞鸣。老板用小竹竿绑个塑料袋赶绿头苍蝇,用一盆盆水冲洗肉案上的血迹。案上刀痕深深,里面粘着碎肉。待我年长一些,每经过这里,都会心惊胆战地想象那些是人类的肢体。

  二层三层(有三层吗?)卖衣服鞋子包包,便宜货。这里买东西,必须会砍价,否则就跟绵羊一样傻。这里数百个摊位,每天都会有无数次的试探、交锋、迷惑、退却、胜利或是妥协。只有最聪明的大妈,才能看破商品的真正价值,并且砍到合适的价格。

  当我过了能打酱油的年龄,我每次买东西,回家都把价格往低了说,妈妈都会摇摇头说:“买贵了。”

  到县城,都会去舅舅家。舅舅是警察,家住公安局。所以,我把舅舅的集合等同于警察的集合。当我十一二岁,得知有人的舅舅居然不是警察,我都会无法接受。

  我喜欢舅舅家,他住高楼里,下雨天也干燥清爽,不像村里,解放鞋和雨靴会把路上的泥水(说不定还混有牛屎)带进门槛。偶尔瓦缝中滴水下来,还需要用铝桶接住。舅舅家里有厕所,不像村里。村里都是一个粪坑,上面架着几块板子。有个小孩上厕所不专心,掉进了粪坑,是伯父用抄网将他拉上来。小孩子把这个当成笑话讲了好多年,粪坑里那么多屎,都是从屁股里拉出来的,他居然掉下去了。我们想象不出当时的场景:他在粪坑里面是用狗刨还是自由泳,是打沕子(潜水)还是踩水花,又或者粪坑根本就不深,他站在齐胸深的屎里,绝望地大声呼喊,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把尿一把屎,路过的伯父听到了声音,打开厕所门,惊诧了,回屋里找不到顺手的东西,就拿抄网将他捞了上来。

  表哥不用担心这种事情发生,真幸福。

  三岁的时候,村里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是爸爸的堂哥,我的大伯父买的。每到晚上,亲戚朋友吃饱饭就会涌入大伯父家,关上灯,看电视剧,电视画面变换,大家的脸上也跟着阴晴不定。人们小声地讨论剧情,为主人公高兴或是悲伤,仿佛彼时电视初生,人们尚不知道里面是在演戏。

  灰色的电视两根长长的天线,天线收缩自如,掰下来当鱼竿肯定会比山上的毛竹好。天线上吊着许久未撕下的三角形商标,彼时大家都穷,连商标都不舍得。信号不好大伯就会去就得掰一下天线,仿佛这是他的专业技能,别人是做不来的。

  实在不行,大伯父就推门而出,来到屋后,屋后竖着一根竹竿,竹竿上面是弯弯曲曲的铁条,铁条上连着线路,穿过墙缝,连着电视机的屁股。大人们告诉我这也是天线,电视机上是天线,竹竿上也是天线,这让我困惑不已。

  大伯父一边挪动、转动天线一边问:“好了没?”

  屋里人回答:“没有。”

  “好了没?”

  “没有…… 诶,刚刚好了。”

  “是这样吗?”

  “不是……”

  “这样?”

  “不是……”

  ……

  “对,就是这样!……诶,又不好了!”

  伯父站在月光下有点尴尬,握住天线世界清晰,一放手就下满大雪。

  当时热播《香帅传奇》和《三国演义》。

  楚留香每天喝酒,泡妞,行侠仗义,却从不担心生计。我喜欢楚留香,喜欢用棍子扫断狗尾巴草,或者无情地将灌木的枝条劈下来。那个时候,棍子已经不是棍子,而是楚留香的剑。而我,则是帅帅的楚留香。

  那时候我还小,以为自己是故事的主角。生活有着无限可能,而我永远不会是故事中的店小二,被人砍瓜切菜的小兵,市街上每当有人打架就要遭殃的小贩。我也不会是得不到理想爱情的男二号和身世悲惨甚至黑化的男三号。

  我印象最深的是楚留香遇上了大反派昭明太子。昭明太子抢了楚留香的妞,用葵花宝典废了他的武功。那天晚上格外黑暗,客厅中大家忽明忽暗的脸格外凝重。我怀着希望问哥哥,楚留香还有救吗。

  哥哥黯然地说:“武功被废了,就再也练不回来了。”

  故事结局居然是这样的,三岁的我第一次明白人生的无奈。

  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二天,电视剧并没有完结。

  电视机在黑暗上幽幽地闪着光,映照出乡亲们的轮廓,没有武功的楚留香徒劳地闭着眼睛打坐。

  电视里传来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有个小伙伴说:“像蜜蜂叫一样。”话音刚落,楚留香猛地站立起来,飞过了一个灌木丛。我们爆发出一阵小骚动,楚留香神功成了!我问哥哥发生了什么,哥哥严肃专业地告诉我:“楚留香练了破典神功。”

  “他武功不是被废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哥哥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并不在乎,只要楚留香回来就好。楚留香拿起了剑,向恶龙的城堡进发。他打败了昭明太子,他的妞却委身一坐,挡在了太子前面,直面楚留香最后一剑,流着泪为昭明太子求情,她已经有了昭明太子的孩子。楚留香黯然,挥剑入鞘。

  我有点伤感,楚留香虽然赢了武功,却输了他的妞。

  《三国演义》中我最喜欢大都督周瑜,因为“大都督”是叠词,而且“都督”的声音像汽车的喇叭,发音时候嘴巴还要嘟起来。

  那天孙刘对决,周瑜与诸葛掌心各写一字,张开手掌,很默契,都是“火”字。我不懂,但是哥哥和其他大孩子懂了,说要用火烧曹操。话音刚落,电视黑屏,中间一堆火在烧,这个五毛特效象征了曹操的悲催命运。片尾曲响起,刀光剑影暗淡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回到家里,妈妈正在打油茶。我拉出一条长凳,叫哥哥坐在上面,自己突然单膝跪地,口呼:“大都督!”哥哥和堂弟都被逗笑了,妈妈露出鄙夷的笑容。然后我们一起扮演大都督,我对自己的创意很是得意,所以至今仍然记得这件事。

  虽然很多年,我都不知道大都督名叫周瑜。

  我和哥哥的关系并不好,他喜欢揍我。

  多年后,我寻找原因,却想起了左轮手枪的故事。

  过年时候,爸爸上街回来,我们像小鸡一样跟在爸爸后面,看买了什么东西。爸爸提着的塑料袋里面是玩具左轮手枪,在记忆的俯拍镜头中,手枪有很多把,在桌上排开,我和哥哥各自选了一把。那天灶里的柴薪噼里啪啦地响,火星爆炸,一如我们的心情。左轮手枪有子弹,子弹却打不出去,只能像鞭炮一样发出火光,蓝烟和声响,火光灭掉,烟雾散去后,空气中会弥漫着一股淡淡地硫磺香。我喜欢这种气味,因它带着喜气。

  我自己不敢打枪,只能叫爸爸打,自己在旁边看。爸爸把子弹打完后,我再扣扳机,害怕但又希望出现电,出现光,出现淡淡硫磺香。但只有咔咔的声音。

  我问爸爸:“还有子弹吗?”

  爸爸摇头说没有了。

  

  事情久远,我已经记不清楚。

  在记忆迷宫中,我的枪坏了,哥哥的也坏了,坏的是不同的零件,推想是质量不好的原因。走出迷宫的第一个镜头又是炉火旁,爸妈把柴薪一根根塞进灶膛,用来烧洗澡水的大铝锅架在砖头垒砌的灶头上。铝锅和灶台颜色焦黑,连灯光都仿佛因长时间的熏炙变得昏黄。爸爸将哥哥的好零件替换到我的手枪上,上了子弹,对着空中打了几枪,火光亮趟,烟雾缭绕,硫磺的香味又开始弥漫。

  ?爸爸得意地把枪交给我,妈妈在微笑。

  但我有三个疑问。

  ?“哥哥怎么办?他会生气吗?”

  ?之前哥哥还能假装它是好枪,眼下却已经散架。哥哥回来看见,他会如何反应?会生我的气吗?爸妈向我保证没事,我仍旧疑惑。但看着手中的枪,又高兴起来,一会儿就接受了哥哥不会生气的判断。

  ?第二个疑问是:“为什么还有子弹?”

  ?爸爸骗我,屋里地上捡的,上次不小心掉的。于是我一个晚上都像小狗一样在屋里寻找。地上刚用过的被我放进枪中好几次,希望它们能打出火来,但奇迹一直没有出现。

  那时候条件不好,东西都藏着掖着,怕小孩子没有节制。

  ?第三个疑问:“为什么只剩两把枪?几天前买回来的时候不是很多吗?”

  ?爸妈一脸严肃:“只买了两把啊。”

  ?到底是几把,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二十多年。也让我明白过去事就如春梦一样,了无痕迹,不可捉摸。

  哥哥不喜欢我的原因从这里可以窥见一斑:第二个孩子出生,父母将原来整份的爱分成了两份,并认为大的孩子应该懂事,让着小的孩子。

  我家屋后,大叔门前,有口简陋的压水井,就像下图,只不过下面多了个水泥墩。

  我家门前的压水井是这样的,也比图中多个水泥墩,颜色也更加鲜亮。

  我不喜欢大叔的,因为简陋、直来直往、焊接处有一个个瘤子。我家的压水井红色的油漆,摇把有弧度,身体有曲线。那时我人生经验不多,潜意识中以为凡是“我们”的,都是正常的,符合宇宙的秩序;凡是“他们”的,都是异类,让人奇怪。这种想法一直保留到初中,总觉得自己班的同学比较好,别班无论如何,总透露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说的话,玩的梗,他们的人际关系,都让我庆幸属于自己班。

  我一直郁闷,为什么上天总把我安排在恰好“正常”的环境中呢?

  妈妈、伯母、姑姑等人会在水井旁洗衣服,妈妈只用手洗,伯母用棒槌,村里有人会用搓衣板。所以棒槌与搓衣板都很奇怪,手搓才是人间正统。

  那时候我学会说话不久,未能分辨“肚饥”与“口渴”的异同,所以不管肚子饿还是口渴,我都说“口渴”。听过几次别的小朋友说“肚饥”,我觉得很奇怪。

  小时候能奇怪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那天,妈妈伯母又在洗衣服,我想吃饼干,就说:“我口渴了。”

  妈妈就说:“口渴你就喝水啊。”

  “但是我想吃饼干。”

  她们爆发出一阵笑声,伯母甚至笑得举不起棒槌,我有点恼羞成怒。

  妈妈说:“口渴为什么要吃饼干。”

  “口渴为什么不吃饼干?”

  又是一阵笑声,我莫名其妙。

  “口渴吃饼干会更渴啊。”

  “嘴馋就嘴馋,还找个这么破的理由。”

  许多天后,我才明白她们为什么发笑。

  虽然奇怪,但为了避免可怕的误会,我也开始变通用“肚饥”这个词了。但是口渴却要吃饼干这个不搞笑的笑话却让家人从小讲到大。我自己偶尔提起,妈妈就惊讶地说:“这个你还记得住啊?”

  我耳朵的长茧了,能记不住吗?

  似乎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关于馋嘴的笑话。表哥的笑话是:

  外婆买了个西瓜回来,破开,给表哥吃。

  表哥拿起一瓣西瓜问:“奶奶你吃吗?”

  外婆说:“不吃,你吃吧。”

  表哥在瓣心咬了一口,放下。

  表哥拿起第二瓣:“奶奶你真的不吃吗?”

  外婆摇头,说:“不吃,孙儿你吃吧。”

  表哥在第二瓣西瓜的瓣心咬了一口,然后第三瓣,第四瓣……全咬了一遍,每一瓣西瓜上面都沾上了表哥的口水。众所周知,口水是对食物所有权最有用的宣示。

  表哥抬起头,问外婆:“还有瓜吗?”

  “没有了。”

  于是表哥坐到地板上,把瓜一瓣瓣从容地吃完了,没有人能抢他的瓜,也没有人愿意抢。

  这个笑话我从小听到大,每次讲的时候,还是能引起笑声。

  水井边印象深刻的不止一件。一次,爸爸发现我头发长了,叫四叔帮我理。四叔拿了两张小板凳,带着机械推剪,把很不情愿的我拉到篮球场,免得把门口弄脏了。我在他的命令下把上衣脱了,这样就不用围布。

  一切从简,重要的是把头发剃了。

  用机械推剪理发,经常会被夹住,疼。尤其是后劲往上的地方——就是猫妈妈叼起小猫的地方——有条沟,这里要咬着牙挺过去。后来我无数次想象,推剪是拖拉机,而那条沟是雨天水坑里的车辙,每次拖拉机到了这里,都会遇到一点麻烦。

  我不停嘀咕:“好了没,好疼啊。”

  终于,四叔没好气地叫我起身,帮我拍拍身上的头发碎,我也拍拍自己的肚子。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我的肚子才能像大人一样,是平的。

  “好了,去给你妈看看。”

  剃头是难事,所以也是了不起的事情。我居然把它完成了,很开心。我从球场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叫妈妈,妈妈在洗衣,我大喊道:“我剃了头。”

  妈妈回答我:“剃了头啊。”

  “四叔帮我剃的。”

  “四叔帮你剃的啊。”

  “你看到了没?”

  “看到了。”

  我以自己的视角推测,怕妈妈看不见,毕竟头顶是很高的地方。于是边跑边弯腰低头,把头顶亮给妈妈。

  “看到了没,四叔帮我剃的头。”

  “看到了,看到了,”妈妈笑着说,“小心看路。”

  大叔的水井旁有一棵很大的柚子树,有时候我们去大叔家坐坐,大叔说,吃个柚子。就把镰刀绑在长竹竿上,看哪个大,瞅准了勾一下,柚子掉下来,噗一下结结实实砸地上的声音动人极了。后来看元稹的诗,“落叶添薪仰古槐”,我就无端想起这棵柚子树来。

  我们喜欢在树下荡秋千。一根牛绳,一张板凳,一根粗壮的树枝,就能让孩子们开心一个下午。那天大姐又在树上装了秋千,轮到我,哥哥却跑过来抢了去坐。他玩得好开心,我在旁边低声下气乞求“给我玩一下”,大姐也帮我说情。但我哥哥就是笑,他不仅享受秋千的快乐,也享受欺负我的乐趣。

  我终于憋不住,火了。过去狠狠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跑。他下来追,我边跑边笑,以为是开玩笑,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大姐也看出来了,紧张地大喊:“不要打弟弟。”我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脚步声就在我身后,我跑不掉了,被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哥哥会在饭桌上跟爸妈说放牛的事情,我一边扒饭一边听,那时我人生经验匮乏,所以不管哥哥说什么,我都会用无厘头而又瑰丽的想象力去塑造它们。我非常渴望和哥哥一起去放牛,看他们装陷阱捕野鸡,看邻家郭哥哥用弹弓打鸟。这些对我来说都无异于魔法。

  那天哥哥去放牛,我要跟着去,爸妈又有事外出,只好吩咐哥哥带我去,再三叮嘱要照顾好弟弟。

  我们一队人马出了村,却不去水库,而是往山边走。他们扒开草丛,简陋的陷阱并没有捕获野鸡,他们又把草丛扶好,据说野鸡非常聪明,这样就可以不被野鸡发现。我问郭哥哥,郭哥哥没有带他的弹弓,从郭哥哥的笑容中我好像明白了弹弓打鸟也不是那么容易,原本以为电线上站着一排傻鸟,一个石子一个,纷纷倒栽葱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如今的我想起这个可笑的画面,甚至会补上音效:

  First Blood!

  Double kill !

  Trible Kill!

  Ultra Kill !

  Panta Kill!

  Ace!

  虽然有点失望,但我马上转移了注意力:舞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容易断,断了之后才连皮带骨,这很让人扫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是侠客;路边种有木薯,掰下木薯枝,把叶子摘掉半截,用其天生的勾,勾手指上转,我不是很会玩,总会把它甩出去,比不他们;在水边捡拾鹅卵石,把它当成粉笔在水坝上、电线杆上画画,多为红黄两色,那颜色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喜欢,致密而又明亮,就像阳光照在清浅的溪里。

  我在田埂的草丛中看见一株毛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掰扯下来。撸掉叶子,拿在手上,舞起来破空声休休响。哥哥见了嫉妒,要我给他,我不愿意。哥哥威胁我,如果不给,就要和他比武。我有点害怕他,但费了好大劲才折断的毛竹,不能就这么让了。

  残阳如血,晚风凄凉。

  哥哥拿着狗尾巴草,我拿着毛竹,相对而立。

  一片叶子飘到我们中间,瞬间被杀气搅得粉碎。

  我的手在抖,哥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知道,他已经赢了。

  他向我走来,用武器和眼神挑逗我。

  我又气又怕,觉得受到了羞辱。

  我只好还手,且战且退,被逼急了,我跃起奋力一击,啪地一声打在他手上。

  我马上慌了,掉头就跑,他非常生气,扔掉狗尾巴草,像只野兽向我扑过来。

  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跑。

  他抓住了我,我们扭打在地。

  记忆到了这里,镜头变成了俯拍。我俩在地上纠缠,掰胳膊,纠头发。镜头慢慢抬升,看见我俩的头上是一个陷坑形成的水池。此处有快节奏,欢快而又不失紧张的BGM。

  周围的小伙伴跑来拉住我们,我们才不至于滚到水池里。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后怕,掉下去即使不被淹死,也不知道怎么上来。

  堂弟阿桂也被他姐姐追着揍。

  如果我是他姐姐,我也会揍他。因为他姐姐在课堂上经常要站起来回答这个问题:“你的作业呢?怎么没有交?”

  她的作业本被弟弟撕开做纸炮了。

  纸炮有两种折法,一张作业本的纸折成的是小纸炮,两张作业本纸折成的是大纸炮。

  两人对战,轮流用自己的纸炮摔在对方纸炮上面,利用弹性将其翻过来,或者从一个刁钻的角度飞入对手的纸炮下面将其掀翻。

  对手的纸炮翻了,就是你的了。

  我堂弟阿桂老输,所以他姐姐的作业本总是会神秘失踪。

  这种情况很尴尬,因为在课堂上无法解释。

  当你嗫嚅着说:“我的作业不见了。”

  “我的作业忘带了。”

  “我的作业又被弟弟拿来做纸炮了。”

  “我的作业被狗吃了。”

  “我的作业在路上被抢了。”

  “因为厕所没纸了,弟弟把我的作业拿去擦屁股了。”

  读过书的人都知道,作业不管发生了什么,在老师看穿一切的眼神下,都像是个谎言。

  所以只好回来追着弟弟揍。

  我们还玩四月豆游戏。四月豆又叫扁豆,成熟,晒干,剥出来,就成了游戏玩具。放学后,大孩子们会找来一块板砖竖在地上,每人拿出约定数量的四月豆放在上面。走十步,用树枝或者石块在地上画一条线。猜拳决定先后顺序,从书包里面拿出趁手的石块,弯腰低头,让视线与石块平齐。

  万籁俱寂,几只寒鸦驮着夕阳飞过。

  少年沉住气,突然发力,盘形的石块以慢镜头的形式划过空气,石头后面的少年慢慢张开嘴——是期盼的表情。

  石块砸翻搬砖,时间突然变回原来的速度,四月豆纷纷撒到地上,像水泻荷叶一样滚个不停。

  少年欢呼,谦虚低调地表示自己技术不错,走过去捡起豆子,一部分放书包,一部分放砖上,这是下一局的赌注。他下得比较大,这一次的胜利让他充满了乐观,他会把所有人的豆子都赢过来。

  天越来越黑,等到大家看不清彼此的脸,就该把石头收好回家了。

  豆子当赌注有个好处,这东西能吃。放牛的时候,从家里偷一盒火柴,野地里捡点柴火,路边捡个瓦片,豆子放瓦片上,瓦片放火上。烟熏火燎,口水吹火,烟灰起来又落下,火越来越大,豆子开始冒出香味。

  大家试探着把豆子拿起来,烫手,颠几下,受不了了就放进嘴里,烫到了舌头,颠几下,用口水降温。

  但是好像听见了口水吱吱的响声。

  赶紧咀嚼几口吞入腹中。

  操场边上有两棵柿子树。

  春夏之交,花落果结。

  许多年后,看唐诗里说“绿叶成荫子满枝”,马上就想起了操场边,清水沟上,石灰池外的那两棵柿子树。

  东风吹过,春雨落下,许多小指大的果子就会夭折,落了一地。

  我们就会捡起小柿子来玩。捡一根小树枝,折成指节长短,从柿子中心插入,做成一个小陀螺。拇指食指一捻,就能滴溜溜在地上转动。

  我很喜欢柿子陀螺。桌子椅子有四条腿,它们不倒我能理解。但是陀螺一条腿,居然也能优雅地站立,慢慢地踱步,这让我觉得很神奇。而且不管小柿子有什么瑕疵,只要一转动,它马上变成一个完美的正圆。

  我总是直愣愣地盯着柿子,直到它累了,突然一扭,瘫倒在地。我伸出两根手指,捻住一扭,它又得到了新的生命,从新转动起来。

  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大人们从来不做这些事,所以小孩子喜欢说“大人”这个词。他们潜意识里面大人和小孩不是同一个物种,大人们永远是那么大,小孩子永远是这么小。偶尔意识到自己会长大,或者大人曾经是小孩,也以为中间隔着无尽漫长的岁月。

  我们不知道人生苦短。

  水沟里有很多泥巴,我们会把水边半干半湿的泥土挖出来。在晒场上揉面团一样揉均匀。扯下一团,在地上轻轻砸出四四方方的形状。用拇指按压正面,做出一个碗状物。站起身来,反手把碗往地上一摔,那响亮,我现在都还听得见。

  那天玩了一个早上的泥炮,额角上沁出了汗珠就用脏乎乎的手背擦干。小伙伴突然对我说,你爸妈回来了。

  我抬头,看见爸妈背着锄头,边聊天边往家里走。正中微斜的阳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我很开心,站起来引领大喊:“爸爸妈妈!”

  他们看见满脸泥巴的我也很开心。

  真让人怀念啊。

  除了纸炮、泥炮,我还喜欢竹炮。

  选一竹子,一头去节,一头留节。

  距离竹节四五厘米地方切断,一头一尾,修平整。再找一小竹条,塞进头部,若太粗则修细一点,若太细则垫一点竹片。

  小竹条要比竹筒短上一点点。这样就可以留存子弹在竹筒内。

  子弹是纸张沾水,然后撕下捻成小团。第一发留存在竹筒内,第二发用气压把第一发打出。除了纸张,植物的果实也可以当子弹。

  子弹击发后,水蒸气会袅袅于枪口,我会优雅地将烟雾吹散。后来这个动作就像是瘟疫一样,传染了全村的小朋友。

  四岁的时候我就做出了自己的第一把竹炮。

  这东西坐起来并不困难,而且小孩子有的是时间,即使没成功,也不会因为过于功利而过于难过。

  有一次我正在用小刀修竹子,一个我叫二叔的十几岁青年过来说可以帮我做,前提是我给他打两下屁股。我不肯,因为我自己也行,为什么要白白给你打屁股。但是他不停地说自己做得如何好,他做出来的竹跑打得如何远。我有点将信将疑了。

  算了,反正打几下屁股又不亏。

  他果然说话算话,帮我做了竹炮。我试了一下,不过尔尔。不过也算是做了件好事,满足了他这么想打我可爱屁股的愿望,我也挺开心的,毕竟授人屁股,手有余香。

  没想到这哥们转身就把这件事情当成笑话告诉我爸妈。

  我爸妈现在还记得这件事情。

  蜻蜓的季节到了。若是天色阴阴,看似要下雨,蜻蜓就会在晒场上低低地来回穿梭,像是在虚空中织着我们看不见的布。有时候某只蜻蜓会偷一下懒,悬浮不动发上一会儿呆。

  这画面回忆起来很美,然而我们没有把它们当成五颜六色的小精灵,而是想要捉下来当成五颜六色的玩物。

  把铝线绕圈,留个把柄,插入细长竹竿中。这样就像一根天线,有的像宝宝丁丁头上的天线,有的像小波的。

  天线要在屋角里缠上蜘蛛网。谁家里越邋遢,谁的网就越厚。好了就冲出晒场,拿着制好的网,绕着晒场来回奔跑。蜻蜓撞上蛛网,就会被黏住,扑棱扑棱地拼命挣扎,生命鲜活颜色明艳。

  若是天气好,蜻蜓不织布,而是停在草尖花上,我们就用手抓。

  抓蜻蜓的时候,先要在拇指与食指上沾上口水。我一直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村里所有小孩都是这么做的。大家都抱有相同的信念:不沾口水是绝对捉不到蜻蜓的。

  然后,我们屏息静气,手指慢慢移动,就像上帝把世界进行了无限的慢放。突然,蜻蜓察觉到了危机,撇撇飞到了空中。

  但是蜻蜓比较笨,它马上会忘记了刚才的凶险,一直在想:“我刚才是为什么飞起来着?“

  它盘旋了一下,然后心里暗道:”诶,那边那个树枝不错,我去停一下。”

  然后它悠悠袅袅又停在了刚才的树枝上。

  于是慢动作重放,一遍又一遍,直到你捉到它或者它惊吓过度跑掉为止。

  那一天,在村口的小溪边,灌木上 ,停着一只红蜻蜓。色泽鲜艳,从头到尾色彩渐变,阳光下非常有质感,像是工业制造的高级物品。

  我的手呈镊子状,慢慢刺破柔软的空气,准备夹着蜻蜓的尾巴。

  有人我耳边大声道:“吓,你在搞什么!?”

  我虾了一跳,蜻蜓吓了一跳,飞走了。

  转头一看是二叔,我着急道:“你把我蜻蜓吓走了!”

  二叔本来只是想和我套套近乎,逗我开心,看到我这么沮丧的脸孔,就说:“我帮你捉。”

  蜻蜓随便飞了一下,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飞回来了。

  二叔说:“你抓不到的,我来帮你抓。”

  虽然我不愿意,但是一个大人这么热切地想要帮你捉蜻蜓,你怎么能够拒绝他呢?

  他仿佛停止了呼吸,向着蜻蜓伸出三根罪恶的手指。

  不是两根手指更好捉吗?算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等等,他没有沾口水!

  “要沾点口水才能捉住。”我轻声而又紧张地说。

  二叔不理我,我从没见过他这么认真的表情。

  “要沾点口水啊!”

  “别吵!”

  蜻蜓飞了。

  “你不沾口水捉不住的。”

  “沾什么口水!”

  二叔有点烦躁,但是想想又笑了。

  蜻蜓回来了。

  “沾点口水沾点口水沾点口水,不然它飞了就不回来了!”

  蜻蜓撇地一声,又离开枝头,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来了。枝头一颤一颤,它的翅膀也一颤一颤。

  我颤声说道:“我来吧。”

  “你走开。”

  第三次,二叔终于捉住了蜻蜓的尾巴。蜻蜓摆动腰肢,扑动着翅膀挣扎,撇撇撇非常清脆。二叔把蜻蜓给我,我很高兴,但也很困惑,但是马上就释怀了:大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不需要口水,我们需要。

  二叔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爸妈,这又是我童年的一个笑话。

  村口好像有过几棵松树。

  地上有一些虫洞。我们会拿松针探入小洞,钓出一条白白胖胖的虫子。

  就像下面这样。

  这种虫子味道非常美。

  大孩子们搬几块砖头垒成灶台,找来瓦片为锅,边上捡些落叶枯枝。家里偷一盒火柴,以枯松针或作业纸为引,点上火,将捉来的虫子放瓦片上烤来吃。

  这个虫子很好吃,不过我已经忘记了它的味道。在我的想象中,是这样的,放入口中,外焦里嫩,轻轻咬破,里面的白色浆液爆出来,温柔地熨平舌头上的味蕾,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奶香。

  有时候我们也会把虫子带回厨房,煨在烧火做饭后的热灰中,恰好时间挖出来,一样好吃。甚至更好吃,因为热灰中不容易过火。

  爸爸做木工的时候,也会在松材中劈出这种虫子。如果我恰好在旁边,他就会把虫子交给我。我就拎着它玩。虽然是虫子,但却一点也不怕,因为大人们说不要紧的,现在的我肯定不想摸这种东西。那时候我不相信自己,只相信大人。所以世界非常安全。

  许多年后,我查了一下,终于知道这是天牛的幼虫。

  真恶心。

  还有人吃蚂蚱。蚂蚱有很多种,有青色尖头的,经常藏在草叶中,只有两节指节那么长,看起来细皮嫩肉的。

  他们吃的就是这种,也是用火烤来吃,香香的。据说和烤鸡肉的味道差不多,而且有一种自然的淡淡地咸味。

  还有一种平头绿色蚂蚱。这种蚂蚱没人吃,因为它仿佛裹在一层铠甲之中,看起来糙得很,嚼起来肯定和嚼皮鞋差不多。这种蚂蚱,我们捉住了就会用绳子绑住它的腿。抛起来让它飞,我们则牵着绳子。

  它在空中被迫张开绿色的翅膀,露出鲜红色的内翼,斜斜地滑向地面,在空中被绳子绷一下,落下来。

  然后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它抛起来,每次它都以为自己能跑。

  我现在仍然记得它那有力的小腿,小腿上布满了刺,被它踢一下,还是有点疼的。 上一篇:推荐有哪些好看的古装神话电视剧(童年最经典的古装神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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