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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 从钗黛诗词作品看其性格异同 (http://www.zhgc.com/bbs/dispbbs.asp?boardid=315&id=48314)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9/15 21:00:59
-- [原创]从钗黛诗词作品看其性格异同
[提 要] 本文旨在探讨由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诗词作品所反映出二者的性格异同,并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研究作者塑造这两个人物的意图。
唐代伟大诗人杜甫曾用“造化钟神秀”的诗句,来形容东岳泰山的壮美在他心中引起的惊奇,意思是说:大自然把它的神奇秀丽都集中在泰山上了。曹雪芹这个“造物主”,也只把“精华灵秀”钟于女儿,并特别多地钟于薛宝钗和林黛玉这两个杰出的少女。正因如此,研读《红楼梦》,我们会很自然地更多倾注封建时代特定社会背景造就的薛宝钗和林黛玉,而作为曹雪芹精心展现钗黛心迹的诗词,则全面细腻刻画出其心理活动的复杂性、丰富性、客观性,使钗黛形象更加丰满充盈。精读关于钗黛的经典诗词,对我们了解《红楼梦》深层次的社会内涵和钗黛人物形象不无帮助。
一、钗黛性格的共同交集点
宝钗也曾有过黛玉的叛逆时期。虽同是才华横溢的贵族少女,钗黛二人的个性可谓迥然不同,但这并不意味着二人的思想没有交集。
在《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馀音》一回中,宝钗劝黛玉别看杂书时说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品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其实宝钗也曾有过黛玉的叛逆时期,只是黛玉孤身一人,寄人篱下,性格逐渐定型,而宝钗则不同,“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渐渐按封建淑女的标准要求自己,从而走向了与叛逆相反的另一个极端。
在另一方面,她们都无法脱离封建礼教的控制。她们虽然属于“主子”的阵营,但是,不但谈不上什么统治权力,而且,作为封建社会的少女,连自己的命运也掌握不了,一切都得听从封建家长的摆布。既是“主子”,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同时,又处在封建礼教的压迫之下,这就是她们社会关系的特殊性。正是这种特殊社会地位,决定了她们的思想性格与贾政、王夫人、凤姐等的本质区别。
二、从钗黛诗词观其性格差异
薛宝钗和林黛玉是两个对立的典型。她们之间围绕着与贾宝玉的恋爱婚姻产生的矛盾纠葛,也就是“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对立,是构成全书情节的基本线索之一。但这矛盾所具有的丰富社会内容和深刻悲剧因素,却远非通常的“三角关系”所能比拟。
1、从黛玉《葬花吟》和宝钗《咏白海棠》看其性格特征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是一首“似谶成真”的作品,和《芙蓉女儿诔》一样,是作者出力摹写的文字。
这首诗并非一味哀伤凄恻,其中仍然有着一种抑塞不平之气。“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岂不是对长期迫害着她的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荣府内种种恶浊的现象形成有形无形的刺激,使这个孤弱的少女整天陷于痛苦之中。对黛玉来说,举世可谈者只有宝玉一人,然而碍于“礼教之大防”,何曾有痛痛快快地畅叙衷曲的时候?“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这些,才是它的思想价值之所在。
当然,《葬花吟》中消极颓伤的情绪也是极其浓重且不容忽视的。这种情绪虽然在艺术上完全符合林黛玉这个人物所处的环境地位所形成的思想性格,但毕竟因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借所倾心的人物之口来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而显露了他本身思想的弱点。我们同情林黛玉,但同时也看到这种多愁善感的贵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
与黛玉不同,曹雪芹所塑造的薛宝钗形象,是封建社会中一位典型的标准的淑女。《咏白海棠》一诗的首句“珍重芳姿昼掩门”,即可以看出宝钗恪守封建妇德,对自己豪门千金的身份十分矜持的态度,所以诗成后受到了评卷人李纨的夸奖:“这诗有身分。”她也多次向黛玉、湘云进行“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之类的封建说教。虽然宝钗小时也偷读过《西厢记》一类的书,但在人前绝不流露;听到黛玉行酒令时说出《西厢记》中的词语,立即在背后提出善意的告诫;大观园出了“绣春囊”事件,她立即借口母亲有病搬出大观园等等,都是她“珍重芳姿昼掩门”的表现。她平日不爱花儿粉儿的,穿着的也是半新不旧的衣服,这是她“胭脂洗出秋阶影”的注脚。“淡极始知花更艳”,不但是咏白海棠的佳句,而且完全符合她为人寡语罕言、安分顺时,喜欢素朴淡雅、洁净无华,遇到旁人会见怪的事情,她能浑然不觉,因而博得贾府上下夸赞的个性特点,同时也表明了她对自己内在和外在的美都充满了矜持和自信,第五回里说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即是旁证。
2、“缠绵悲感”的《唐多令》和 “豁达从时”的《临江仙》的比较
黛玉的《唐多令》缠绵凄恻,不但寄寓着她对自己不幸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也有着那种预感到爱情理想行将破灭而发自内心的悲愤呼声。“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不但以柳絮之色白,比人因悲愁而青春老死,完全切合黛玉,而且也能与她曾自称“草木之人”巧妙照应。“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黛玉从飘游无定的柳絮,联想到自己孤苦无依的身世,预感到薄命的结局,“飘泊亦如人命薄”,把一腔哀惋缠绵的思绪写到词中去。曾游百花洲的西施,居住燕子楼的关盼盼,都是薄命的女子,似乎是信手引来,实际是有意自喻。柳絮任东风摆布,正是象征黛玉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李纨等人看了这首诗,都点头感叹:“太作悲了。”除了这类悲戚语外,这个可怜的少女还能说出什么更乐观的话呢?
宝钗在拿出《临江仙》这首词之前,有这样一段议论:“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她原来是要作翻案文章的。同前面几首柳絮词低回的调子截然相反,宝钗这首词充满了开朗乐观的情绪。从宝钗的角度看,这同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性格一致。细看词的双关隐义,不难发现“蜂围蝶舞乱纷纷”正是变故来临时,大观园纷乱情景的象征。宝钗一向以高洁自持,“丑祸”
当然不会沾惹到她的身上,何况她颇有处世的本领,所以词中以“解舞”、“均匀”自诩。黛玉就不同了,她不禁聚散的悲痛,就象落絮那样“随逝水”、“委芳尘”了。宝钗能“任他随聚随分”而“终不故”故态,所以黛玉死后,客观上就必然造成“金玉良缘”的机会而使宝钗青云直上。但这种结合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宝钗和宝玉在对封建礼教、仕途经济上的思想分歧,也不能使宝玉忘怀死去的知己而倾心于她。所以,在文中宝钗最终仍未能与宝玉偕老,词中的“本无根”也就是这个意思。
三、钗黛性格产生的原因
任何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是有其根据的,那么我们来探究一下钗黛二人的性格成因。
首先要考虑的是先天的遗传因素。宝钗出身于一个封建皇商家庭,她天生应该有经营的头脑;林黛玉从一个书香门第继承了较多的文学素质。她们小时候在两种类型的家庭里耳濡目染,进一步激发了自己的潜质。
其次,她们都很幸运,都获得了受教育的权利。但原因是不一样的,受教育程度也不相同。林父因为“聊解膝下荒凉之叹”,把这个独生女儿提到男子的待遇来抚养,爱之如“掌上明珠”。她童年生活是比较娇惯、不受拘束的。父亲早亡,她所受到的封建伦理教育也不完善,影响较小。相比之下,薛宝钗则受到正规的封建文化教育,过早地受到毒害,失去了童心。如她曾多次规劝贾宝玉走“仕途经济”、“立身扬名”之道,以致引起贾宝玉的极大反感。在元妃省亲一节中,众姐妹奉命作诗。同是“颂圣”,也因人而异,林黛玉所作就颇有应付的味道,如“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即是。宝钗的诗则可以看出从遣词用典到构章立意都是以盛唐时代那些有名的应制诗为楷模的。对她来说,歌功颂德、宣扬孝化之风,完全出于她的本心本意。她受到元妃的称赞,是理所当然的。
再一个主要因素是后天的生活实践。林黛玉的生活圈子总是很小,视野也只停留在家庭里面,她没有社会生活的经验。宝钗自父亲死后,就不以读书为业,帮助母亲料理家务,留心家计,使她懂得了人情世故,也锻炼了自己的管家能力。其实应该说,在钗黛相聚大观园时,她们的性格都已定型了。
此外,从心理因素上来说,宝钗也与黛玉有很大区别。黛玉在贾府中,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无家可归前来投靠的亲戚了。一个稚龄少女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周围又都是一些虎视眈眈的厉害角色,使得她更加的多疑敏感,惟恐有人对她歧视和轻蔑,不得不表现得更加的孤傲自许。虽然同样是失去了父亲,作为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仍然如日方中。宝钗在贾府居住,是客人而非食客,正如黛玉所说:“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嫌倒未必会嫌,只是由此可见黛玉心中的压抑感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15 21:13:33编辑过]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9/15 21: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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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曹雪芹塑造钗黛的意图
可以肯定,曹雪芹写作《红楼梦》一定是有感而发的,那么这就又涉及到一个关键问题,一部《红楼梦》最终是在说什么?它的精神实质到底是什么?曹雪芹为什么要“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用十年的心血去“字字看来都是血”的撰写《红楼梦》?著名红学专家周汝昌老先生在他的《红楼梦的新故事》一书中有这样精彩的论述:“君岂不闻字意,米之核曰精,水之净曰清,月之朗曰晴,目之宝曰睛,人乃万物之灵,灵在何处?就在一个情字。”曹雪芹在书中最终要喊出的,就是一个“情”字。一部《红楼梦》里写尽了金陵女儿,这些女孩子到底有没有创作原型?如果有,这些女孩给了他什么样的创作感悟,让他能够发出这样的感慨: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曹雪芹的女儿观也是很独特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偏激的。贾宝玉说过:“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这是把女儿作为一种纯洁的化身,来对抗男权社会。曹雪芹笔下的年青女子都很理想化,作者把许多优秀的品质都赋予她们。曹雪芹对女儿的赞美是由衷的。
在描绘大观园中的佼佼者――钗黛时,作者塑造了两种美,两种不可调和的美。这两种美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就不能不涉及到另外一个心理学概念——气质,它也是人心理的个性特征之一。根据气质的体液说,粘液质的人,为人安静,稳重克制,反应缓慢,沉默寡言,情绪不易外露,注意力较稳定,不易转移;而抑郁质的人,则表现为孤僻,行动迟缓,情绪体验深刻,善于察觉到别人不易觉察到的细小事物。很显然,小说中稳重平和、少言寡语的薛大姑娘则是典型的粘液质,而风露清愁、敏感多疑的林黛玉是抑郁质无疑。钗黛之美根本上体现在两种气质的美,一个是山中高士,雍容窈窕,一个是世外仙姝,风流婀娜。再深一层上说,一个重理智,内心是冷静的,一个重感情,内心是热烈的;一个随分从时,崇尚实际,一个孤高自许,赞美性灵;一个是深含的,但容易流于做作,一个是率真的,但容易失之任性。六十五回,贾琏的小厮兴儿对她二人有过一番脍炙人口的描述: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下少有,地下无双!……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这也是宝玉对两人同时迷恋的原因。
在林黛玉的性格当中,有很多相通于道家的思想,顺乎性,不矫情,主张真的性情,“天性”一词可谓是道出了道家思想的真谛,黛玉的性格中便保留了宝贵的童真。另外一方面,黛玉不慕名利,不追求虚荣,与道家的“淡泊”、“清静无为”也是相通的,在利禄熏心、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中,能够保持自己的操守是多么的不易啊。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皎皎者易污,挺挺者易折”,
黛玉在贾府这种污浊的生活环境中便明显地感受到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压力。林黛玉的身上还有一种消极的隐逸思想,喜散不喜聚,她的精神上有着太重的思想包袱,孤独而生忧郁,这些导致了她最大的性格缺陷——悲观的宿命论,“哀莫大于心死”,而她把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不幸归结于命中注定,可怜的姑娘不知道那只是弱者的自慰剂,绝不是幸福的良药,这种思想反映了林黛玉那种有着脆弱性格的人在严酷现实面前的无助,其作用只能是聊表慰藉罢了。
而在薛宝钗的头脑中则牢固地贯彻着儒家的中庸之道。中庸在今天是不分是非曲直,模棱两可,折中主义的同义词,但古代的本意正好相反。“中”是不偏不倚,过犹不及,“庸”就是平常,切合实际,平易可行,孔子主张处事适度,认为“过犹不及”,这种中正和平体现着朴素的辩证法思想。中庸思想具有一定的包容性,薛宝钗不正是凭着这种人格魅力获得了大观园里众人的齐声喝彩吗?但是客观事物的多样性决定了矛盾的异常复杂性,对于那种两个对立面之间冲突特别激烈,尖锐对立而两不相容的矛盾,如果仍按中庸取道,必然会使结果事与愿违,宝钗的中庸人格并非尽为优点,比如说,她往往放弃原则,以一味的平和、退避来求得自身的安全和良好声誉。对于贾府中的丑恶现象、邪恶势力,她总是表现为麻木不仁,从来不与之抗争,有时候连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如对金钏投井和尤三姐自尽的态度,不由得令人对这个平素最受人喜爱的宝姑娘寒心了。
性格的“不可爱”之处,即是性格的缺陷,它反映着人的局限性。但是完美并不等于美,缺陷正是美的有机构成成分。对于钗黛这两种典型的性格,作者倾注了太多的思想感情。钗黛是两种不同的美,是不可调和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调和的,因为她们天生就是两种气质的美。世界的存在正是因为物与物的不同,不必破坏其多样性。但人们往往会这样想:钗之“停机德”和黛玉之“咏絮才”,如能相互补充一下,不更为理想吗?值得一提的是“兼美”说,第五回中警幻仙子介绍给宝玉的秦可卿是“鲜妍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婀娜,则又如黛玉”,又名“兼美”。有人认为可卿是钗黛复合的“兼美”形象,但是,很明显,钗、黛之“美”已不可能兼具。我们知道,林黛玉和薛宝钗,在<<红楼梦>>中是一对思想性格互相对立的人物形象。这样两种根本对立的思想性格之“美”,怎么可能在秦可卿一个人的身上兼而有之呢?不说内在的思想性格,就是外貌,也二“美”难“兼”,虽然太虚幻境中的“可卿”,好象可以二美兼具,但那毕竟不是现实世界中的人物。即使在<<红楼梦>>“现实世界”中,钗黛二人一如娇花,一如纤柳;一丰满如得意之杨妃,一瘦弱如病愁之西子(所谓“病如西子胜三分”),二者如何可以合而为一?或许有人会说,人的思想性格是一个复杂的统一体,各种对立的思想性格因素可以统一在一个人身上,为什么钗黛就不可能呢?我们认为,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辨析:一是这些对立的性格因素在本质上是否具有相容性;二是二者如果是不相容的,那么,存在一个人身上,就会有一个哪一方面占居主导地位的问题,用林黛玉的话说,就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二者不可能平分秋色,长期和平共处于一个人身上。而钗黛之美显然属于不相容的两种,它们之不能“兼美”于一身,不但是显然的,而且是必然的。文中乳名“兼美”的秦可卿的过早死去,既说明曹雪芹“兼美”审美理想的失败,又说明曹雪芹的清醒:封建社会的天不但不可能回,亦不可能补。这也正是曹雪芹的伟大之处。
那么,曹雪芹是不是彻底放弃了他的“兼美”审美理想呢?这也未必。众所周知,在<<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具有一种人们谓之“钗黛性格对转”的倾向。所谓“钗黛性格对转”,并不是钗黛两人性格向对立面转化,而是两人思想性格在向一起融合靠拢。这仍是作者曹雪芹追求“兼美”审美思想的结果。而这种追求的思想动因,归根结底,则是因为曹雪芹既有对新思想的向往和追求,又有对旧思想、旧世界,尤其是旧家庭的怀念。
那么“钗黛合一”我们究竟该如何看待?可能在原著中,作者有过右黛而左钗的思想倾向,但他绝没有把林黛玉抬高到一个反封建的“叛逆英雄”的地步,他也没有袭蹈三角式“才子佳人”爱情小说的“男女二人,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的旧套,把薛宝钗写成一心“争夺宝二奶奶的宝座”的“小丑”地步。就小说而言,开口不离孔孟,事事维护名教的“拘拘然一女夫子”的薛宝钗,与一往纯真,从不谈“仕途经济”的林黛玉,一个维护封建,一个反封建,二者势如冰炭,如何能够“合一”起来?让我们首先弄清楚所谓“合一”这个概念的确切意义,其实“合一”概念最早是在脂批中出现的。庚辰本第四十二回总评中说:“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林黛玉和薛宝钗堪称双绝,作者对她们的外貌之美和超凡才艺作了同样的赞美,而且常常让她们两相映照,难分上下,形成“兰菊竞芬,燕环角艳”的局面。黛是芙蓉,清丽高洁,钗即牡丹,雅致大方;黛玉聪颖灵慧,宝钗博学多知。可见二美并存,各有千秋。人生有四大幸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谁不渴望拥有美好的爱情婚姻,一个是木石前盟,一个是金玉良缘,同样美好,只不过木石前盟早于金玉良缘,其中更包含着一种朴素纯真的成分,是建立在共同理想、共同志趣上的爱情。
因此,“兼美”在曹雪芹的原有艺术构思中,钗黛二人,应各有所长,相互交好,相互补充,而不是相互冲突,在宝玉面前处于不可两立的地位。否则“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回题又怎么解释?对那种钗黛优劣论者,我会对他们说:双眼皮和单眼皮哪个更美呢?只要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就够了。美是和谐,而钗黛都能达到自身的和谐,结果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俗一点的说法就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干嘛一定要一较优劣呢?黑格尔曾经说过,凡是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姑且摒弃其中形而上学的因素,不正是一言中的吗?鱼与熊掌毕竟不可兼得。
伟大的艺术总是贴近生活,反映生活的,人们往往能够从其中一个小的窗口窥见整个大的时代。《红楼梦》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无论是艺术上,还是思想上,它都是一部令人百读不厌的好作品,它的审美角度众多,我们应该在得到审美娱乐的同时,通过钗黛性格异同的比较,多一点生活的思考,发掘其中现实生活的意义。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15 21:16:48编辑过]
-- 作者:鬼符儿
-- 发布时间:2006/9/18 0:3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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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贴!!顶一下!
-- 作者:林风眠
-- 发布时间:2006/9/19 8:4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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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有点事情今天来回一下楼主的贴子,基本同意楼主的观点但是有一点要小小的抗议一下关于金钏的死和尤三姐的问题,金钏是很可怜,但是她也确实有不守规矩的地方(比如对宝玉的言语方面)这个在当时的封建社会是很犯忌会的事情,做为主子的王夫人打她也不能说不对,因为丫头是签了卖身契约的,在此之间本就得任凭主子打骂,在当时的社会丫头根本就没有地位,根据当时的礼教“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就更不用说没有基本人权的丫头了,所以做为一个主子来说,宝钗用那种方式说也不能说不对,况且其主要说此话的目的也是为了让老夫人安心,我个人觉得她自己内心未必会那么狠心。
那个尤三姐的事情我觉得哈,古代女子最讲究贞节,尤其是到了宋代以后程朱礼学成了儒家主流以后,到了清代程朱简直就被奉若神明。那么所受的教育自然要求女子要遵守三从四德要贞节。红楼二尤的做法应该说在当时的社会是不能被允许的。是很出位的。柳湘莲的看法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观点,他的看法代表了当时社会的普通观点,就算是当今社会一个MM楼着一个男人喝酒聊天我们还是有一点点的抗拒的何况是清中期的时代呢?
至于兼美的可卿我个人觉得就算她有钗黛之兼美,可一个根本没有贞节可言的人算不算是一个兼美的人呢?虽然她有时候也很无奈但是我还是觉得她可能在最后的情榜上是情“淫”这两个字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11/24 15:0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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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一位朋友对我这篇论文的评论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11/24 1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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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片面的比较中只能得出错误的结论 ——评静竹聆风《从钗黛诗词作品看其性格异同》
静竹聆风的这篇论文,“旨在探讨由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诗词作品所反映出二者的性格异同”。这是一种貌似科学合理,但实际上却非常片面的分析文论。因为论者(静竹聆风)在对钗黛的诗词进行对比之前,心目中已经有了比较固定的一套成见(如宝钗所谓的“卫道”,黛玉所谓的“叛逆”等等)。所谓“对比”亦只不过是为这种成见寻找理论依据而已。所对比的,也不过是论者自己精心挑选出的钗黛的部分诗词,而远非全部。显然,从这种人为选择的局部对比中,只能得出错误的结论。
譬如,论者的一个主要观点,无非是想说宝钗的诗反映她如何“善处世”,黛玉的诗反映她如何“孤傲”、“叛逆”。但如果读者肯于认真地比较一下小说第50回钗、黛二人的灯谜诗,恐怕就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宝钗制谜云: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黛玉制谜云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以下引拙作《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第三章)中对此二首的分析:
——————————————————
宝钗、宝玉、黛玉三人所制之灯谜诗,皆与《红楼梦》的重大题旨相关。其谜各有一假谜底,又各有一真谜底,前者具象,后者相对抽象。而真谜底与全诗的真解相联。
(1)宝钗制灯谜诗: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假谜底:宝塔
真谜底:《红楼梦》此书
解:从谜面上看,“镂檀锲梓一层层”,其谜底说的似乎是用檀、梓一类硬木雕刻兴建而就的,层层叠叠的一座玲珑宝塔。按中国佛教寺庙的建筑习惯,佛寺宝塔的檐角上一般都挂有铜制的风铃,称之为“梵铃”或“佛铃”。每当风吹雨打,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然而,“岂系良工堆砌成”一句,却告诉读者,这座玲珑剔透,巧夺天工的建筑,并不是由工匠们所盖成的有形之物。“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即便有半天的风雨刮过,塔檐上的佛铃,仍无从听到有丝毫的响动。所以,“宝塔”又不过是一个假谜底。而真正的谜底是一种非常像塔,但实际上又不是塔的东西。那是个什么物体呢?那就是《红楼梦》这部书本身!
清光绪年间的解盦居士在《石头臆说》中称道《红楼梦》:
文心极曲,文意极晦。细读之如释氏浮图,八面玲珑,层层透彻。
这就是说,《红楼梦》情节曲折,结构细腻,表里有喻,环环相扣,直如同一座“镂檀锲梓一层层”的宝塔一般。
然而,《红楼梦》“文心极曲,文意极晦”,却并不是作者故作高深,有意卖弄自己的文工技巧所致,更绝非由那些华丽的辞藻“堆彻”而成。“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作者之所以这样写,实在是有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对于《红楼梦》中反复出现的“癞僧”、“跛道”、“警幻仙子”、“太虚幻境”等意象,脂砚斋曾一语道破天机,他(她)说: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甲戌本第5回眉批)
又云:
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似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甲戌本第5回眉批)
这就等于告诉我们,《红楼梦》的最终目的,正是为了点醒那些沉弱于势欲与情欲之中的俗人。俗人为求祈福禄寿考,所以修庙造塔。而作者起此“太虚幻境”——亦即作此一部《红楼梦》,却是要拿自己心中的一个“空”字,去点破俗人眼中的一个“色”字。这样形而上层面的精神构境,自然远较那些形而下层面的建庙造塔,“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得多了。
可是,面对作者苦心构建起来的艺术世界,后世读者中真正能懂之一二的,又有几人呢?“风雨”者,小说中大起大落之情节也。“梵铃声”,犹言佛语纶音,喻指作者之真言也。“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一场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往事讲罢,世人又何尝真的明白了作者的用心呢?这是何等的悲伤!这是何等的愤懑!而这样的情感,又正暗合了小说第1回中一首诗题的意境。这就是那首非常有名的曹雪芹自题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与“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一样,都是作者为自己的一片苦心不能为世人所解,而发出的无限悲叹!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11/24 15: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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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宝玉制灯谜诗: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堤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假谜底:纸鸢
真谜底:通灵宝玉
解:纸鸢,即用纸糊成老鹰、大雁、仙鹤、大鹏等大鸟形状的风筝。风筝飞翔于天,却由于丝线的羁绊,而不能彻底高飞。故可谓:“天上人间两渺茫”。古人曾有以风筝来传递消息的故事,所以用纸鸢来对映“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一联,亦通。但认真推敲下去,“琅玕节过谨堤防”一句,却大不可解。所以,纸鸢亦是一个假谜底,而真正的谜底,却是宝玉自己项上所挂的那块来自“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的通灵顽石!按小说的寓言框架,石头正是因为无材补天,才央求癞僧、跛道将它化为玲珑剔透的美玉,而降落尘世的。但宝玉的一生,“富贵不知乐业,贫贱难耐凄凉”,并没有在人世间,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谓枉入红尘一世。所以说“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查古汉语字典可知有五种含义:①形状像珠的美玉。②传说中的玉树。③翠竹的美称。④门环。⑤与道家有关的事物。这里明显是取第五种含义。唐·陆龟蒙:“读仙苑之琅玕书。”“琅玕书”即道家的书籍。相应地,诗中的“琅玕节”就是道家的节日。引伸意即宝玉悟道的时刻。“堤防”,同“提防”,加以注意的意思。“琅玕节过谨堤防”,就是要告诉读者:应注意宝玉“悟道”复返大荒的时日。鸾、鹤俱是仙家乘骑的禽鸟。“鸾音鹤信”,即来自仙家的消息。“鸾音鹤信须凝睇”:来自仙家的消息,应当凝神仰望。“好把唏嘘答上苍”:石头的一生既补天无材,又下凡无益,只能用一片唏嘘的叹息之声来报答冥冥中的上苍了。纵观全诗的意象,也同样与小说第1回中一首诗题遥遥相对,那就是《红楼梦》开篇时的石头自偈: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将“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两句合为一句,即是所谓“天上人间两渺茫”的含义所在。
(3)黛玉制灯谜诗: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假谜底:走马灯
真谜底:作者失落的仕途
解:谜面上说的似乎是千里马为主人效劳的事。騄駬,古之千里马名。《淮南子·人间训》:“骐骥騄駬,天下之疾马也。”相传为周穆王西游昆仑时,所驾八骏之一。*[注19]*“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说的是一匹好马,不需要主人的绳索鞭策,自可以狰狞之势,驰过城市,越过沟壑。“鳌背三山”,海上三座高耸入云的仙山,相传由十五只大鳌相驮,故名。这里指代天下的名山。“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主人一指,好马如风雷一般飞腾而动,于是,在天下的名山上留下自己的美名。王希廉,周春俱猜之以“走马灯”,这是相对合理的一个答案。因走马灯上所画骏马,确实不需要绳索鞭策,灯体一转,画上骏马也自然有那么一点奔腾的模样。“鳌背三山”,此处也可以解释为灯会上扎成的灯山。但对之以“主人指示风雷动”一句,“走马灯”这个答案,就未免显得气势不足而有些牵强了。所以,这仍是一个假谜底。那么,真谜底又是什么呢?请注意,“騄駬”二字,正谐音“禄耳”也!高官、厚禄、美名,这正是官场佼佼者们所孜孜以求的人生极致。又,千里马为王者所驱驶,即所谓“甘效犬马之劳”也。这就不能不使人联想到曹雪芹与所谓“经济仕途”的关系了。这个真谜底,就是作者曾一度向往,却又最终放弃的官场仕途!曹雪芹的一生固然鄙视功名利禄,也没有走官场仕途,但如前所述,他在穷困潦倒之际,于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丝悔意呢?那秦钟临死前的劝悔,即为明证呵!他作为皇室包衣(家奴)出身的曹氏子弟,其心中未必就完全没有效法祖辈,通过替“主人”(即皇帝)效“犬马之劳”,以致显达的愿望!“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他曾经是多么希望能在这世上留下自己不朽的功名呵!但曹雪芹又毕竟是曹雪芹,世事的无常,家庭的速败,还是使他堪破了功名富贵的虚幻。他没有入仕,而是选择了走小说家的道路。或者,可以这么说,《红楼梦》一书,连同书中的什么“通灵宝玉”、“太虚幻境”,都正是作者拿自己一生的前程而换得。所以,作者此处将这首黛玉制谜,同前面宝钗、宝玉制谜安排在一起,就不是什么随心所欲的胡乱设置了。巧得很,“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林黛玉这种重视功利,渴望立身扬名的态度,也对映了小说第1回中的一首诗,这就是贾雨村的《咏月》诗: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与“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都含有“攀高”、“立名”的意味。这也暗点了雨村同黛玉的师生渊源。
按:换一个角度来看,湘云、宝钗、宝玉、黛玉四人的灯谜诗,也同时是对人物深层次精神趋向的一种暗示。湘云《溪壑分离》云:“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这表征湘云本质上是蔑视功名利禄的。尽管她曾经因劝谏宝玉注意官场仕途,而遭到过后者的贬斥,但那也不过是作者有意设下的诱人上当的圈套罢了。书中的真意,全在这些表面文字的反面!宝玉、宝钗的诗谜则在此鄙薄世俗功利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发展了佛、道的“出世”理念。宝玉《天上人间》谜:“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他所关心的,是来自道家仙境的消息。宝钗《镂檀锲梓》谜:“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她所担心的,是世人不能理解佛法禅宗的真谛。——二者的骨子里都透着一种难以自抑的愤世、出世的情结。而黛玉虽一度被宝玉认作是“自幼不曾劝他立身扬名等语”的知己,但她的《騄駬》谜:“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却表征了她骨子里的儒家“入世”的趋向。在《红楼梦》中,一僧一道往往携手,却从未有儒者与僧、道联袂。所以,这也就再一次映证了脂砚斋的观点:宝玉与宝钗似远而实近,宝玉与黛玉似近而实远。“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11/24 1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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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感叹世人不能理解佛法禅宗的真谛。黛玉感兴趣的却是世俗的名位。这是不是说明了宝钗性格中大有愤世嫉俗的一面,以黛玉性格中反有更多的世俗因子呢?
其实,这一点在钗、黛的为人处世上也表现得很明显。
以下引拙作《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第一章)中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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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二人在家长权威面前的表现。按照传统的观念,宝钗似乎是“惯于迎合” 的。她对于贾母、贾政、王夫人这样的“封建家长”,大概只会“一味地讨好”,而不会有丝毫的违拗。黛玉则好像很有“反封建”的“革命性”。似乎从所谓的“封建礼教”到所谓的“封建家庭”,都是她反对的内容。殊不知,这一切的论述都不过是后人一厢情愿的幻想。在原著中,真正敢于直抒胸意,当面拂逆家长意志的,恰恰是宝钗,而不是黛玉!第22回,元宵节灯谜诗会,在那样合家欢聚的场合上,宝钗的一首《更香谜》,就曾引得贾政大为扫兴: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此谜的谜底是更香。这里,宝钗也正巧借了更香燃烧的特点,倾泻出了自己心中郁结已久的愁怅和苦闷:“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宝钗全诗,以一位罢朝归隐的高洁之士自况。退隐独居以后,她不以“琴边衾里”的男欢女爱、娱嬉逸乐自慰,但为自己的理想不能实现,正气不能伸张而忧心如焚、彻夜难眼。是信念与现实的矛盾,让她日日“焦首”,夜夜“煎心”,使她大感“光阴荏苒” 的“当惜”。至于世事人言,荣辱得失,也就只能付与苍天,“风雨阴晴任变迁”了。至此,作者亦向读者暗示了宝钗日后的悲剧命运。
按说,此时正值元宵佳节,合家欢聚。晚辈们应制作灯谜,无论如何,也应该添些吉利的话语才对。可宝钗却如此毫无顾忌地写下诸如“焦首”、“煎心”一类的悲愤之语,不仅远较前面元,迎、探、惜四人的灯谜更为不祥,而且字面上和情感上亦要露骨得多。她难道就不怕会因此而开罪于家长么?果然,贾政读了宝钗此迷心里便立即有了别的想法: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竟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第22回)*[注8]*
——“小小之人,作此词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你看,在未来的公公贾政的心目中,宝姑娘的形象已经定格成这个样子!人谓宝钗“老于世故”、“八面玲珑”,但很明显,在这个“八面”之外的“第九面”、“第十面”上,她那棱角分明的个性就已经暴露无疑!而相比之下,黛玉这个所谓的“叛逆者”,在她的“第九面”和“第十面”上,又何尝有过这样敢于当面拂逆家长意志的行为呢?真要说什么“叛逆”,她有宝钗一半的勇气吗?惜哉!“专家”不“专”,“博士”不“博”,以致于“叛逆者”不“叛逆”,“卫道士”不“卫道”,这样的现象,我们见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说到此,我们不妨再补充一组事例。这就是第40回贾母偕刘姥姥同游大观园时,参观潇湘馆与蘅芜苑的情形。众所周知,《红楼梦》有“一声两歌,一手二牍”之妙,曹雪芹写景、写物,也正是为了喻人。那么,潇湘馆与蘅芜苑两处的景致与情致,又到底若何呢?我们还是来看看原著是怎么写的吧。
关于潇湘馆,作者这样写道: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第40回)
很明显,这一段文字正集中地凸现了黛玉的“知书达礼”。且看那潇湘馆的室内陈设:“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而“知书”,正是为了“达礼”。再瞧瞧黛玉此刻的行止表现:贾母等尚未进门,紫鹃便“早打起湘帘”,准备迎接。及至贾母等进屋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这一茶一椅,一招一式,都无不符合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世府千金的风范。人谓黛玉“孤傲”、“叛逆”,但此时此刻,她的行止、作派,又何尝有一点点所谓的“孤傲”、“叛逆”的影子呢?相反,倒显出了十二分的谦卑和恭顺呵!果然,黛玉的恭敬守礼,就引得贾母颇为高兴。当刘姥姥惊叹于潇湘馆好似“那位哥儿的书房”时,贾母便不无自豪地指着黛玉笑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让黛玉在亲友及众人面前,露了一脸。
贾母等从潇湘馆出来,又参观了紫菱洲、秋爽斋等处,一路行船,来至蘅芜苑附近的花溆萝港之下。与前面黛玉的情形不同,宝钗的居室陈设,却引起了贾母心中的不悦。对此,小说是这样写的: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第40回)
与潇湘馆的炫才相比,蘅芜苑的起居布置,则更多地体现了宝钗素性淡泊,不事奢华的性格特点。“雪洞一般”的房屋,“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然而,在贾母的眼中,这样素净的居室,作为一个年轻姑娘的闺房,则未免太犯忌讳,而很有些“离了格儿”了。开初,贾母还以为这是宝钗老实,不知道向她姨娘要些东西陈设的缘故,又嗔怪凤姐“小器”。听了凤姐、王夫人及薛姨妈的解释之后,才知道如此的素净正是宝钗自己的偏好,忙摇头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又特意告诫众人:“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使不得”,这是老年成常用的白话词汇,即含有“不行”、“不好”、“不妥”、“不许”的意思。(见周汝昌《红楼艺术》)为什么“使不得”?因为宝钗这样的布置,不仅大大地违背了这种大户人家、侯门绣户的常规,也让人看了觉得甚不吉利,无法欢愉起来。这里,贾母以“使不得”三字来否定宝钗自己的喜好。可见,在《红楼梦》原著中,贾母虽然很喜欢宝钗温婉、大度的为人,但对于宝钗骨子里所透出的个性和风骨,却又是大不以为然的。——相对于黛玉而言,宝钗恐怕更不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孙媳形象!果不出其然,接下来,贾母就表明了一定要按自己的审美理念“改造”蘅芜苑居室的强烈态度。她不仅硬要为蘅芜苑添置陈设,还坚持要用自己的水墨字画白绫帐子,去换下宝钗的青纱帐幔。当鸳鸯表示“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时,贾母便立即提醒她说:“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有方家针对贾母此举评论说:“其实,这不仅违背了宝钗淡雅之习,亦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道家文化的审美意趣相左。……此皆欲雅反俗。”(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陈设器用”部分/顾鸣塘/文)这确实堪称的评。但我们从贾母反复叮嘱鸳鸯别忘了给宝钗更换床帐的急切态度来看,亦可以见出宝钗这种“离格”的个性偏好,给予贾母的负面刺激,是何等之深了。*[注9]*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11/24 15: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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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领刘姥姥畅游大观园,本来就有着向农村亲戚宣示、夸耀大家气象的心理。黛玉的心机和她的知书达礼,在很大程度上,就迎合并满足了贾母的这种愿望,所以引得她十分高兴。而宝钗居室的“个性化”布置,却让她颇感“离格”、“忌讳”。——毫无疑问,钗黛二人,于关键时刻,又一次表现出了与世人印象截然相反的倾向。那么,又到底是谁更“工于心计”、“老于世故”呢?慧心人断不难得出自己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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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第18回钗、黛写应制诗,论者想当然地下了一个结论,说:宝钗是“积极”的,而黛玉“所作就颇有应付的味道”。可事实上呢?作为曹雪芹生前亲密好友的脂砚斋,却实实在在地向读者透露了完全相反的信息:
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事实上,黛玉恰恰是积极“颂圣”的,而宝钗的心中却根本“不屑”为此!
以下是拙作《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第一章)中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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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妨就钗、黛二人对于写应制诗的态度问题,再作一番深入的对比。第18回,元春省亲,众人皆作诗恭维、颂圣。宝钗和黛玉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同样是写应制诗,钗、黛的主观态度,却又有明显的不同。不同在何处呢?我们先来看看宝钗的《凝晖钟瑞》: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首、颔、颈三联可谓是字字句句都符合“应制”的规范了。可是,尾联的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虽表面上亦是谦逊恭维之语,骨子里却隐隐透出了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娘娘的诗风既然充盈了“睿藻仙才”,我等愚钝惭愧,又如何敢再提笔颂圣呢?联系到后文,宝钗不屑于元妃恩赏的心理来看,她内心的这种傲气,真可以说是一以贯之的了。同宝钗相反,黛玉却安心要在这些歌功颂德的辞藻上大展奇才,而没有半点“惭意”。原著写明“黛玉今夜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因此她的《世外仙源》也就显出了一种别具一格的风貌: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黛玉此诗别出心裁,她把俗世大富大贵的场景,竟比做了别离红尘的仙境!写背景的幽远奇幻,是“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写近处的繁华奢糜,则是“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这里的“金谷”二字,语出东晋著名富豪石崇的“金谷园”一名。“金谷”园中之酒,当然是只配“玉堂”之主人所享用了。然而,黛玉却丝毫没有忘记,这看上去远离红尘、绮丽奇幻的“仙源”,却完全是由这红尘世界中最世俗的一种力量——皇权所一手造成。于是,诗文又接下来,也就很自然地引出了“颂圣”的主题:“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世外”的“仙源”,归根到底,还是落实到了对世俗权力的盛赞和邀宠之上!一首写完,黛玉仍意犹未尽,接下来,她又越俎代疱,替宝玉完成那首有名的《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杏帘在望》仍袭用《世外仙源》之思路,却又较之更为新颖别致。它先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桃花源式的社会景象:这里看不见人与人之间尖锐的社会矛盾,更不闻民生疾苦,遍地哀号。有的只是“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的和谐,以及“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的丰饶。然后,话锋一转,这样美好的世界,是由何而来呢?哦,正是明君创造了盛世。老百姓既然生活在这样一个明君治理的太平盛世里,还用得着为穿衣吃饭苦苦奔忙吗?是谓之“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正是对皇权的一种更为巧妙的赞颂。脂砚斋言其“以幻入幻,顺水推舟”,联系到后世许多所谓“新诗”、“新民谣”,诸如“千口猪来万头羊,今年亩产万斤粮”之类,黛玉此诗真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也难怪元妃读了此诗,会将其认定为四首颂圣辞之冠了。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11/24 15: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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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钗、黛写诗“颂圣”一事,脂砚斋有一段批语评得极妙。他(她)说:
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在他(她)看来,钗黛写应制诗,俱没有发挥到自己的最佳水平。然而,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却又各不相同:在宝钗是主观态度上的“不屑”;在黛玉却是客观能力上的“不足”!写应制诗,非同一般的吟风弄月。严格说来,它实在是有许多独特的规矩和讲究。一个人若是想把应制诗写到上佳,则除了必须具备基本的文采之外,更少不了要有饱满的热情,以及对这些规矩和讲究的熟悉。博览群书的宝姑娘,自然深悉这内中的许多壸奥。她的《凝晖钟瑞》看上去中规中矩,四平八稳,遣词用典都很合乎一首标准应制诗的要求。可是,合乎要求是一回事,力争上游却是另一回事。而事实上,我们看到,宝钗的《凝晖钟瑞》恰恰最缺乏“颂圣”的激情!相反,她那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倒时不时地透出一股子敬权势而远之的情绪。诚如脂批所言,宝钗之写应制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犹未见长,以后渐知”,“该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她的积极性根本就没有放在这些恭维奉承的词句之上,她的“别有惊人之句”,只留待于诸如《白海棠咏》、《螃蟹咏》这样清洁自励、讽时骂世的“绝唱”之中!也正如脂砚斋所称赞的那样:
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庚辰第37回双行夹批)
反过来,黛玉就显然不及宝钗这样熟悉应制的规矩和讲究。她的《世外仙源》和《杏帘在望》,确切地讲,都并非完全合乎应制诗的标准。可是谁又能否认这两首诗中所倾注的黛玉的激情呢?“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是何等的热烈!何等的高调!面对这样的“画龙点睛”之笔,只要不带偏见,恐怕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黛玉在这些“邀恩宠”的方面所下的功夫之深吧!而事实上,黛玉诗“以幻入幻,顺水推舟”的巧妙构思,也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她知识结构方面的缺陷。元春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又指《杏帘》为四首“颂圣”诗题之冠。她能得到这样的褒美,自然是与她那种急欲出众邀宠的机心分不开的。尽管黛玉之写《仙源》、《杏帘》二首,还远不及她创作《葬花辞》、《秋窗风雨辞》那样得心应手,但毫无疑问,就其学力水平而言,此二首,尤其是第二首《杏帘在望》,已经是她竭尽全力的产物了。*[注6]*——一个是足能为之,却根本不屑为此;一个是本不足为此,却偏欲一为。很明显,对于写应制诗歌功颂德一类的事情,黛玉反比宝钗要积极得多!到关键时刻,二人相较,宝钗反比黛玉更能显出孤高傲世、不为俗利所羁绊的独立品格!——究竟孰为真正的清高?孰为真正的世俗?笔者以为,这里曹、脂诸人已经把钗黛各自的“B面”,表述得清清楚楚了。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11/24 1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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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附注之六:
[注6] 关于钗、黛之写应制诗,今人蔡义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一书中曾提出过一种看法。他说,宝钗诗“从遣词用典到构章立意”,都是在模仿“盛唐时代那些有名的应制诗”,而黛玉诗则别具一格,不比宝钗诗“一味堆砌颂圣词藻”。蔡之所以如此说,其本意自然是要维护所谓宝钗“卫道士”、黛玉“叛逆者”的观点。但效果却正好适得其反。因为这样的例子,倒恰恰说明了黛玉对写诗“颂圣”的积极性,远远高过于宝钗!何也?所谓宝钗诗“从遣词用典到构章立意”,都是在模仿“盛唐时代那些有名的应制诗”,这正说明她不过是在套用现成的应制诗格式,敷衍应酬场面而已,其内心是不屑为此的。如脂砚斋所说:“此不过颂圣应酬耳,未见长,以后渐知。”(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一味堆砌颂圣词藻”,正可以见出她对于“颂圣”的反感。而黛玉不肯“一味堆砌颂圣词藻”,要“别具一格”,要“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倒可以说明她是在挖空心思地寻找歌功颂德的新方式了!到底是谁在更积极地讨好元妃?创新总比仿旧要付出更多的心血。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又,关于宝钗教宝玉改诗一事,传统红学的观点,也同样存在着这种“郢书燕说”之嫌。且看相关原文如下: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做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都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 “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第18回)
宝钗教宝玉将“绿玉”二字,换作“绿蜡”一典。论者往往不假思索地认定,此是刻划了宝钗“精于逢迎的性格”(见《红楼梦鉴赏辞典》“典故引文”部分/朱淡文/文)。但实际上,在笔者看来,作者这么写,倒恰恰是进一步表现了宝钗其人,虽懂得迎合之术,却不屑于迎合之举的思想品格!何也?请注意,宝钗这里是教宝玉改诗,以免他同元春的意思相“争驰”,却并不是她自己要在元春面前挣表现、图风光,更没有黛玉那种“压倒众人”,以“独邀恩宠”的想法!当时,宝钗的举动是“趁众人都不理论”,回身“悄”推宝玉。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要尽量避免为人所见。试想,如果宝钗真的意在讨好元春,又岂有拍了领导的马屁,还不想让领导看见、知道之理?有哪个“精于逢迎”之人,肯作这种无名的“傻事”?退一步讲,就算宝钗有意取悦元春,可她自己的“应制诗”,也完全还有再修改、再提高的余地,她又为何还偏偏用“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这种敬而远之的口吻来加以收笔?第28回,面对元春的特别恩赏,她又为何“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甚至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住为“幸”?这像是什么“意在逢迎”之人的态度么?再者,从宝玉的角度来看,宝玉其人一向最厌恶逢迎之事、逢迎之人。若宝钗之举亦在此数,宝玉还会为之“心臆洞开”,大赞宝钗为“一字师”么?仅仅从有限的几个方面,即不难看出所谓“逢迎”之说的疏漏与武断!宝钗为何劝宝玉改诗?其实,原著已交代得很清楚,她不过是出于关爱宝玉的目的,不愿他与元春相“争驰”,以致拂了他姐姐的好意罢了。且品味宝钗的话语:“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字里行间分明透着一种奚落、讥讽的语调!她一方面把宝玉的前程仕途给嘲笑了一番,一方面又对贾府上下那种以炫耀皇亲国戚身份为荣的势利排场、浮华风气,予以了反讽。脂砚斋云:“有得宝卿奚落,但就谓宝卿无情,只是较阿颦施之特正耳。”(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又特别指出,对于写“应制诗”歌功颂德一类的事情,“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宝钗与黛玉,一个仅仅是不欲宝玉同元春相“争驰”,一个却要借机“大展抱负”、邀取“恩宠”。何者为正大光明、胸无宿物?何者系心机多端、机谋深远?这显然是不能随便颠倒戏说的!
-- 作者:静竹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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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关于宝钗不屑于元春的恩赏,也可以从另外一段文字中获得佐证:
小说第28回叙,端午节元春以礼物分赐大观园,独有宝钗所得的礼物,与宝玉一模一样。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正是元妃器重宝钗的象征,攀附还来不及呢,庆幸还庆幸不过来呢。可他们却惟独忘记了宝钗自己的态度!宝钗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对此,原著作了一番颇有意味的描述。书中这样写道: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第28回)
——你看,面对元春赐礼的恩赏,宝钗不仅没有感到任何的“庆幸”,反而“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甚至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着为“幸”。这样洁身自好、特立独行的态度,是有些人所谓的“欲夺宝二奶奶之位”的形状模样吗?读者试想,如果上面的遭际换了黛玉,又会怎样呢?从“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回中,黛玉含酸的态度来看,若黛玉得到了同样的恩赏,只怕是欣喜庆幸还来不及呢,炫耀攀附还来不及呢。岂有可能像宝钗这样,把别人眼中正是攀龙附凤的大好机会的际遇,视为“越发没意思”的事情!
红学界曾长期存在着宝钗到底爱不爱宝玉的争论。其实,我们从第34回,宝钗探望宝玉时,那种“娇羞怯怯”的情态中,以及那种在宝玉看来,“亲切稠密,大有深意”的话语中,即不难发现,宝钗是打心底里爱慕宝玉的。然而,宝钗之爱宝玉,却又远比黛玉来得单纯的多。她的感情基本上只停留在一个青春少女对异性知己的自然渴慕之上,而并没有像黛玉那样,把自己的爱情追求,同结一门亲,改变自己寄人篱下之地位这样的现实目的联系起来。这也就决定了黛玉的爱情必然有着非常明确的婚姻和现实的指向,而宝钗之爱宝玉却纯粹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恋。薛姨妈在王夫人面有意无意地提及“金玉”之事,说宝钗的金锁“要等到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这固然是有着借女儿之婚事联姻,来巩固家族利益的目的。可家族的意志,却并不等于少女自己的意志。而事实上,宝钗对于这种将其儿女真情,附着上许多世俗功利的目的事情,是极为反感的。她之所以因母亲之言,便故意“远着宝玉”,正是对家长意志的一种无声的抗议。由此,我们便不难明白,为什么当元春的赐礼“独她与宝玉一样”时,她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庆幸,反而“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甚至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住为“幸”了。*[注3]*
——元春看中宝钗,看中的乃是她的家庭背景,而不是她的表现。而宝钗连元春的恩赐,都可以视为“越发没意思”,不屑一顾之态如此明显,她还会有“颂圣”的积极性吗?显而易见,论者为维护传统的拥林派的观点,而故意颠倒了事实!
还有,论者对于宝钗《柳絮词》的分析,也有断章取义、刻意歪曲之嫌。
且看《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附注之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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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8] 宝钗《临江仙·柳絮辞》全辞如下:“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第70回)其中,最后一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常常被“拥林派”论者抓出来,作为宝钗“醉心于功名富贵”,甚至“野心勃勃”的证据。实大谬也!这种断章取义的解说,至少有四个不能自圆其说的大漏洞。其一,“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这一句该怎么解释?如果说宝钗一心要夺“宝二奶奶”之位,她正应该随着形势的盛衰消长、人事的离合衍变,而不断地改变自己,以适应环境才对,为何反说是“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其二,“韶华休笑本无根”,这“本无根”又该作何解释?按世俗功利的眼光,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铁”,如此豪富,又与其他三家联络有亲,正是根基深厚的表现,如何反谓之“本无根”?难道薛家的势力也如同那柳絮一样“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其三,如果宝钗词表现的就是如此粗俗不堪的主题,大观园群芳又为何俱为之“拍案叫绝”,表示应以此作为尊?难道大观园群芳也都是一群势利小人不成?其四,小说接下来就写了群芳放风筝的场景,那风筝也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之物,这是否又说明喜爱风筝的曹雪芹本人,也是“醉心于功名富贵”的“野心家”?其实,这里的“青云”二字,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官显爵”、“功名富贵”的意思,而是代表了一种不同于凡俗的高旷豁达的精神境界!唐·杜甫有“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北征》),王勃有“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滕王阁序》),李渤有“昂昂独负青云志,下看金玉不如泥”(《喜弟淑再至为长歌》)。民国·蔡东潘《清史演义》写史可法殉国:“可怜柱石忠臣,已成碧血,从此精诚浩气,直上青云。”梁·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称扬陶渊明其人其文:“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清·王国维评论辛弃疾词,也说:“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人间词话》)这里,杜甫、王勃、李渤、史可法、陶渊明、辛弃疾等人,难道也可以说成是什么“野心勃勃”之人?据四川辞书出版社《古代汉语词典》,查得“青云”条,至少有四层解释:①青色的云。②高空。③比喻高官显爵。④比喻清高或远大。这里的“青云”、“上青云”、“青云直上”,都显然应该取第④种含义。宝钗词“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亦复如此。整首词抒发的恰恰是一种对超越凡庸的理想精神境界的向往之情!“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是一种自信,一种勉励,她把别人眼中摧花折柳的“东风”、足以引发愁怅的伤心地“白玉堂”,反过来看成战胜苦难、磨练意志的机缘。故湘云特别赞其云:“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是劝人在纷乱的世事面前,不必自暴自弃。“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是言其志坚也。不论盛衰离合,我都不会改变我的“出世”理想。如脂砚斋所说:“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韶华”,春光也。这里指代春光里的世人。“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世人呵,请不要嘲笑我的理想轻薄无根、不切实际;大观园冉冉上升的青春活力,将把我送到一片高旷豁达的境界中去!正因为宝钗词表达了理想追求者的高瞻远瞩,一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风骨与气节,所以众人方为之“拍案叫绝”,并奉此为尊。“拥林派”论者抱定肮脏的想法,以小人之心揣度英雄之志,只能使对原著的理解,变得粗浅无力。又,在这一点上,清道光年间的护花主人王希廉,其见识倒超过了之后的所有“拥林派”评家。他说:“‘青云’二字本指仙家而言,自岑嘉州‘青云羡鸟飞’句,后人遂以讹承讹,作为功名字面。宝钗词内‘青云’二字应仍指仙家言,则与宝玉出家更相映照。”(《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这应该是比较接近曹雪芹本意的说法。
-- 作者:静竹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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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宝玉之弃宝钗是因为什么所谓的“功名仕途”,那宝玉又何尝没有抛弃黛玉的念头呢?第21回,宝玉仿庄子《南华经》,“续笔”云: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此处,不仅仅是宝钗、袭人、麝月,连黛玉也一并被宝玉列为口口声声所要“抛弃”、“摆脱”的对象!更何况,林黛玉也并非真的不劝宝玉读书仕进!且看笔者《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第四章中的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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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与黛玉实际上是一种似近而实远的关系。在一般人的眼中,宝、黛二人大概是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一对绝世佳偶了。不是吗?他们心心相印、呼吸相关,每一滴眼泪都发自肺腑,每一句盟誓,都刻骨铭心。然而,笔者所要指出的是,这样的看法,却不过是一种因情害义,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见识!如果肯于将狂热的情绪,放进冷静的理智中,淬一淬火,我们倒也不难发现,宝、黛二人其“心心相印”、“呼吸相关”背后的“志不同”与“道不合”!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论证“宝黛爱情的叛逆性”,成为了红学界流行的一个热点。论者往往抓住第32回宝玉说的“林姑娘从不说这些混帐话”,以及第36回所谓“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一句,一遍又一遍地大做文章,以为是找到了宝黛爱情“共同的思想基础”以及《红楼梦》的“反封建”性质。可事实上,黛玉又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叛逆”吗?她真的不拿所谓的“混帐话”来劝谏宝玉吗?在本文的第一章里,我们就已经揭破这个流传甚广的神话!我们还是来看看第34回,黛玉探望宝玉时,她的言行表现吧!小说第33回叙,宝玉“不肖种种大承笞挞”,遭到了父亲贾政的毒打。第34回,黛玉即前往怡红院探伤。黛玉见了宝玉,“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地说出一句话来。可她说出的这第一句话,却是:
“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第34回)
好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可见,林妹妹的头脑中,也并非没有所谓的“混帐思想”呵!宝玉挨了打,受了皮肉之苦。此刻,他最需要的恰恰是知己的宽慰和恋人的支持。可是,自己满心喜爱的林妹妹,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居然也说出了这样的“混帐话”来,这又如何不令他黯然神伤呢?果然,宝玉听了黛玉的劝悔之语,也不禁要“长叹一声”,告诫她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是为这些人死了,我也是情愿的!”我们不难从中读出多少失望与无奈的情绪!
由此,回溯前文,那黛玉又是否真的自幼不劝宝玉立身扬名呢?我们再来看看小说第9回中,黛玉听说宝玉要上学去时,她又是如何鼓励、劝勉宝玉的吧:
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第9回)
“蟾宫折桂”四字,脱口而出。你看,黛玉心中,她所念念不忘的,还是宝玉将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荣耀!无独有偶,在黛玉最为喜爱的一部戏剧——昆剧《牡丹亭》中,其女主人公杜丽娘,也恰好写下过表示自己将来要嫁个状元郎的诗句:“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看来,“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所“警”之“芳心”,还绝不仅仅停留在“情小姐以情小姐词曲动之”这样的水平之上。“情辞”、“艳曲”的背后,是二人同样的价值趋向:一旦获得了钟意的爱情与婚姻,她们都无可避免地将向传统的、世俗的人生道路回归。而我们知道,这种回归恰恰是宝玉最为耽心与害怕的东西。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女孩子嫁了人,就变得和男人一样!
然而,这一切还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更重要的是,宝、黛二人对于贾雨村这类的“禄蠹”的认识和态度,几乎判若天渊。贾雨村系何许人也?在宝玉眼中,他是“须眉浊物”的代表,是“沽名钓誉”的“禄鬼国贼”。宝玉为什么反感别人对他说“混帐话”?因为他对于贾雨村这类的人物,有着几近于本能的厌恶,根本不愿与之为伍。可是,我们知道,在小说中,贾雨村正是黛玉的启蒙老师!当然,不能说贾雨村的思想就等于黛玉的思想,可黛玉对于她的老师,以及像她老师这样的贪官墨吏、须眉禄蠹,却从未表示过任何形式的不满或者异议,这也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人们说,黛玉是个“叛逆者”,又赞美她“冰雪聪明”。可是,连宝玉这样天资“愚钝”(相对于钗黛而言)的人,都能一眼洞穿贾雨村之为人,而如此“聪明”,又如此“叛逆”的黛玉,却偏偏不能对其发出一言,这不是很可怪的事情吗?黛玉诗云:“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第18回,《世外仙源》)、“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第50回,《騄駬》谜),她想象自己将像千里马一样,为“主人”、为“王者”效力,博取足以傲立天下的功名。而宝玉却显然不可能有黛玉这种“邀宠”、“立名”的思想!别说安安静静地做贾雨村的学生,跟他学习,只怕连见上贾雨村一面,他也是极不情愿的吧!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11/24 15: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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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个相关的疑问也就突显出来了:既然黛玉并非宝玉“不说混帐话”的知己,那宝玉又为何对她情有独钟,甚至还一厢情愿地认定“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呢?笔者以为,这就需要从黛玉和宝玉两个方面来加以讨论了。关于黛玉方面的原因,我们在本文第一章里,即已讲过,主要是因为黛玉的心机,以及她对宝玉许多特殊癖好的熟悉,使得她很善于在宝玉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思想。别忘了,在小说中,黛玉可有一个偷香窃玉的小耗子精的形象!作者说她“虽年小身弱,却是法力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她在“偷”东西的时候,总要变化摄形,是从不会学人“直偷”的!至于宝玉方面的原因,则不能不提到心理学上讲的“晕轮效应”了。所谓“晕轮效应”,指的是当某种主观情绪足够强烈时,人们观察事物,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对其进行一些修正,以至于使主观印象与客观存在发生相当大的偏差。曹雪芹生活的年代,自然没有什么心理学的术语,但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却是“晕轮效应”,在爱情上的最典型、最直观的表现。那女子未必就真的美若西施,艳比王嫱,只是因为她出现在了“情人”的眼中,不说是天下无双,也起码是世间罕有的美人了。一句话,不是因为美,所以爱;而是因为爱,所以美。而宝玉对于黛玉的态度,就与此颇有些类似。根据小说交代,宝玉与黛玉从小一块长大,一同吃,一同住,远较别的姊妹更为熟惯。既熟惯,便觉的亲密,既觉的亲密,便不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我心中怎么想,你也必定抱有同样的观点,而不管对方是否真的如此。这样的错觉,绕开了思想意志层面的理性思考,在情绪与情感的层面上,有时也可以同对方达成某种默契,甚至是很深的默契,并由此演绎出一段刻骨铭心、缠绵难舍的恋情。譬如,宝玉那惯于在女孩面前“做小伏低”的习性,就与黛玉那孤高自傲、目下无尘的个性,吻合得臻于天衣无缝。这几乎使宝玉无法正视黛玉同自己在思想上的巨大差异。但错觉又毕竟是错觉,两假相逢,终有一真。一旦“逢真”,那将是怎样一副景象呢?恐怕就免不了会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失落与痛苦了。所以,作者特别地用了八个字,来概括宝、黛之间的关系。这就是:
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第5回)
对此,脂砚斋也说:
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甲戌本第5回眉批)
何谓之“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就是在强调主观错觉,给二玉感情,带来的致命伤害了。人与人,总是存在差异的。可为情所陷的恋人,却常常无视这种差异。宝玉把自己心目中最美、最崇高的自我形象,投射到黛玉身上,而黛玉又毕竟承载不了这样的最美、最崇高。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到时候,就不免会生出种种难以预料的分歧、冲突和忧忿,以至于反成远离之端了。这,也正是宝、黛虽爱到死去活来,却最终不能走到一起的本质原因!
其实,这样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也经常地暴起于宝、黛日常的斗口、角胜之中。第29回,二人又因为一些无谓的猜忌大动干戈起来。为此,作者又专门地作了一段长长的“说明”,且录如下: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第29回)
对于这段文字,一般人仅从表面的字句出发,便大谈什么宝、黛爱得多么深沉、多么纯真,“封建礼教”多么“万恶”云云。但这些都实在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皮相之论。脂砚斋却提醒我们,读《红楼梦》一书,千万要注意:
不要被作者瞒过。(甲戌本第5回侧批)
又说:
是书勿看正面为幸。(甲戌本第8回侧批)
所以,对于这段“说明”,我们还是应当尽可能地从反面去理解作者的真实意图。从反面读,能读出什么呢?这里,作者虚晃一枪,提出了一个观念:“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然而,请读者细想,二人既为“一心”,但又为何仅仅因为“多生了枝叶”,就会弄到“反成疏远之意”的地步呢?二人为什么不能抛开这些多出的枝叶,直接体谅到对方的苦衷?这恐怕就是因为二人“一心”的背后,又各有各的“私心”和“痴性”了。——他们之间,虽然彼此相爱,却又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宝玉的爱是无私的,他每每甘为丫鬟们充作仆役。自己烫了手,还问端汤人是否烫着(见第35回)。而黛玉的爱,却明显有着自我中心主义的倾向,一切都以自己的得失为转移。譬如,就在这一段文字中,宝玉想到的即是:“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而黛玉却认为:“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一个甘愿为对方而死,一个对对方却处处充满了算计和狐疑。两者的高下,岂可同日而语哉?!宝玉因为对贾雨村一类的“禄蠹”充满了厌恶,所以才宁可躲到女儿国中去寻求逃避。黛玉却始终不能理解宝玉的这种“爱博”。在她看来,宝玉与别的女孩在一起,只能是浮浪公子用情不专的表现。反过来,那宝玉却绝不可能有黛玉这么多的心机和城府。于是,我们也就看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不论宝玉如何剖心表白、赌咒发誓,都始终无法令黛玉彻底释怀。而且,他愈是表白,还愈是被黛玉视为“做贼心虚”的表现。直到第45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宝、黛之间已经历了无数次述肺腑、表衷肠,可黛玉躺在床上独思,她想到的仍然是:
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同宝玉、黛玉的情况相反,宝玉、宝钗之间,却体现出了一种似远而实近的关系。世人通常以为,宝玉是最厌恶那些“峨冠博带”之徒的,他宁死也不愿踏入“经济仕途”,宝钗却劝他读书仕进,“入了禄鬼国贼之流”,简直与宝玉的思想格格不入。讵料,在小说中,除了宝玉之外,最为愤世嫉俗,而且对那些读书做官之人抨击最力的,恰恰就是这个宝钗!那宝钗对于“峨冠博带”之徒的的憎恶,也丝毫不在宝玉之下!譬如,第32回,宝钗对贾雨村的尖刻讽刺,即为明显的一例。这一回中叙,贾雨村升任“兴隆街大爷”之后,又跑到贾政那里去投机钻营,名为作客,实为巴结讨好。宝钗听说以后,她便立即开口讥讽道:
“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第32回)
此处,反感之情,鄙夷之态,已经溢于言表。在《红楼梦》中,贾雨村这一人物,正是当时整个官场形象的一个典型、一个缩影。对贾雨村的反感,实际上也就代表了对整个官僚阶级的现状的否定。宝钗不仅没有“入了禄鬼国贼之流”,相反,她在思想言行上,还恰恰表现出了与这些“禄鬼国贼之流”形如水火、势同冰碳的价值取向。而相比之下,黛玉作为贾雨村的学生,她对于她的老师,又何尝有过如此明确的非难呢?那么,钗、黛于宝玉,究竟孰近、孰远?这倒是很耐人寻味的了。
第42回,宝钗向黛玉表示:
“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第42回)
——在她看来,那些读书做官的男人,读书既不能明理,只一味地祸国殃民,“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正是基于这种对现实的负面认识,宝钗写下了全书中那首骂世最狠、刺贪讥俗最毒的《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宝钗此诗,将官场上如贾雨村一流的贪酷之辈,比做横行无忌的螃蟹,进行了一番酣畅淋漓的嘲骂。尤以一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把此类贪官污吏的丑态,刻划得入木三分。众姐妹看毕,都说:“这方是食螃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连宝玉看过,也不禁高呼:“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有心的读者还记得宝玉是如何称呼贾雨村之流的吧?他把这些人称为“禄蠹”。“蠹”者,蛀虫也。“禄蠹”,就是食国家俸禄的蛀虫。而现在,宝钗又把这些人比做了横行的螃蟹,并预言其虽猖獗一时,却最终会落入釜盘,受到正义的惩罚(“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这与宝玉的“禄蠹”之喻,不也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么?不言而喻,要说什么“共同的思想基础”,至少在反对世俗官僚的问题上,宝玉与宝钗反而有着更为接近、一致的立场!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24 15:31:09编辑过]
-- 作者:静竹聆风
-- 发布时间:2006/11/24 1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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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者又是否能得出结论,说宝玉也会因为反感黛玉头脑中的世俗思想,而弃黛玉而去呢?其实,要正确理解宝玉的出家,还是应该从最基本的一些东西悟起。以下为《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第四章中的阐述:
——————————————————
关于宝玉的出走为僧,红学界历来有许多种解释,但归结起来,则不外乎“叛逆家庭”与“殉情”两说。其中,“叛逆家庭”说的要义认为,宝玉的出走,是对其“封建家庭”的一种反抗,是其与“封建礼教”,乃至整个“封建社会”决裂的产物。而这个方面,又以蒋和森在《贾宝玉论》一文中的论述最为典型。在这篇曾经流布甚广的文章中,蒋氏是这样来阐释宝玉出走一事的:
他(贾宝玉)一跃而起,扭断了那一条无形的黄金锁链。封建社会所极力宣扬的天恩祖德、功名富贵、娇妻美妾等等,都被他一脚踢开。在王夫人与薛宝钗、花袭人的哭声中,他仰面大笑,夺路而去,冲出了封建贵族家庭的门槛。这是贾宝玉遥向林黛玉的亡灵,献上自己最珍贵的礼品——一颗破碎的、但永不改变的心。正是这颗心,使我们听到在他出走时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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