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死的胡杨林|张者《老风口》

栏目:游戏资讯  时间:2023-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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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风口》

  张者 著

  作家出版社2023年出版

  关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故事和史绩,以往大多是以纪实作品的形式记叙的。张者的《老风口》则是以长篇小说的形式,以文学的魅力和巨大能量,谱写了一曲屯垦戍边的传奇之歌。作为新疆兵团人的后代,张者对新疆兵团的故事和生活有着切身的感受和独特的记忆,作品以小见大,以事带史,描绘出了兵团人长达半个世纪的可歌可泣屯垦戍边史。首版于2016年由我社出版,曾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此次推出的是精装纪念版。

  1949年,一支部队高喊着口号,带着渴望和激情,鼓励着自己徒步向新疆开进。这支身经百战的队伍其前身就是当年名噪一时的“三五九旅”。没有人烟,没有绿树,也没有白色的水井……面对茫茫大漠,这支平均年龄在38岁以上、95%都是光棍的部队要扎根新疆,要屯垦戍边。扎根新疆没有女人不行,屯垦戍边没有水不行,女人和水成了这支部队当年重要的给养。几十年之后,沙漠变成了绿洲,荒原变成了良田,一支十万人的部队发展成了有百万之众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张者,本名张波,男,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硕士学位。中国作协小说创委会委员,重庆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大学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长篇小说《零炮楼》《老风口》,中篇小说集《朝着鲜花去》《或者张者》《山前该有一棵树》散文集《文化自白书》等。作品主要发表在《收获》《十月》《当代》《人民文学》等刊物,被各种文学选刊转载,并多次登上文学年度排行榜。

  曾荣获第十四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十三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奖,第二届《中国作家》阳翰笙剧本奖 、“电视剧剧本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等。

  第一章 枯死的胡杨林

  上部分

  你还记得那遥远的胡杨林吗?就是那枯死的胡杨林呀!那沙漠边缘的林带不知死去了多久,树叶早已落了,树枝也被大风刮去,只剩下干枯的树身。树死了,也不倒。远远地看,那片胡杨林奇形怪状的,就像妖魔鬼怪,吓人。不过,我们不怕,我们当年发现它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因为这毕竟是我们在新疆见过的最大的一片树林,虽然是一片死树林,可是我们却看到了 生机。

  我们是随着一支部队去新疆的,那是一支很著名的部队,抗战时在南泥湾开荒种地出了名,叫“三五九旅”。我和你爹就是随着这支部队走路到新疆的。开始,我们也坐汽车,高兴呀,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呢,整个车队有一百多辆汽车,每个车顶上都架着机枪,插着红旗。车队出发时那真是红旗招展,军歌嘹亮,浩浩荡荡的。我们连在车队中间,往前看望不到头,往后瞧看不到尾,上百辆汽车开进时是相当壮观的。当然,也喊口号:“打到新疆去,解放全中国!”

  可是,走了几天,大家情绪一落千丈,再也高兴不起来了。那时的西北全是土路,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路,西北又干旱少雨,路被上百辆汽车一轧,虚土足有一尺,汽车驰过,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就像一条灰蒙蒙的巨龙。好家伙,那巨龙绵延十几里,飞沙走石,势不可挡的,像刮起的沙尘暴。大白天汽车要开着灯才能看清路,我们坐在车上被灰尘完全裹住了,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只能隐约看到后面的车灯像萤火虫似的亮着。那灰尘呛得人呀不敢张嘴说话,不能张嘴呼吸,闻到的全是土腥味,一抠鼻子就是一坨泥。我们好多人第一次坐汽车还晕车,再加上弥天的灰尘,有的人吐得一塌糊涂。还有,就是不能随便停车撒尿,只能站在车上往外尿,你会看到尿出的都是混浊的泥水,本来那家伙是身上唯一干净的地方,瞬间就变成了一条泥鳅。

  就这样坐了几天汽车,大家基本要疯了,喊着下车走路,这车不是人坐的。问到新疆还有多远,这“灰龙”还要折磨我们多久?回答说坐汽车要走一个多月,走路那就说不清,好几千公里呢。有人说几千公里有什么了不起,长征两万五千里也走过去了,“南征北返”我们也走了一万五千里,大小战斗不下百次,单纯的行军那还不像散步一样。这汽车不坐了,我们走路,我们走路。

  当时,我和你爹在一个连,我是指导员,你爹是连长。我们商量了一下,认为走路比坐汽车舒服,走累了可以随时休息,身上还暖和,一路上还可以看看风景,干干净净,自由自在,关键是,还可以随地大小便,这很重要。坐汽车太难受,不但吃灰,还冷,两只脚长期不活动,早就冻僵了。我们向上级反映,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进军新疆运输困难,我们愿意把汽车省下来用在革命最需要的地方,我们可以步行进军新疆。

  当时,我们坐的汽车大都是“道奇牌”,这些汽车是抗战时美国援华的汽车,是我们从国民党军队手里缴获的,车都老掉牙了,经常抛锚,一抛锚我们还要下车推,一天要推好几次,加上路太差,一天下来也就走一百多里,这和我们走路差不多。我们向上级反映,走路保证不耽搁行军时间,按时到达目的地。

  没想到,我们的要求立刻就得到了上级的批准。

  上级还通报嘉奖了我们连,通报说:“一营一连在指导员马长路和连长胡一桂同志的率领下,发扬了我军不怕疲劳、不怕牺牲的优良传统,主动提出步行进军新疆,经上级研究决定,同意一营一连徒步开进,并给予一营一连通报表扬一次。”

  我们这样一带头,其他连队也坐不住了,纷纷要求下车步行,后来全团都下车步行了,再后来大部分的部队都下车步行了。这样,进军新疆的十万大军中,有一半都是步行开进新疆的。特别是我们这支部队,走的路最远,我们走了一年的时间,从1949年一直走到1950年,从甘肃的酒泉一直走到了新疆的南疆重镇阿克苏。当然,我们还不算走得最远的,还有一支部队走得更远,他们穿越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到达了和田。

  开始步行后,我们再也没有坐过车。跳下汽车后,士气十分高涨,部队喊着口号、打着红旗、唱着战歌向西北开进。我们还以为终于自由了,不用吃灰了,还能观赏西部风光,没想到越走越荒凉,全是戈壁滩。戈壁滩路难行,特别费鞋,鞋不知道磨破了几双,脚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水泡。后来,部队走不动了,首长就鼓励我们说:“走呀,新疆是瓜果之乡,牛奶当水喝,葡萄当饭吃。”

  “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部队首长还说:“走吧,维吾尔族姑娘正捧着葡萄等着我们呢;哈萨克族少女正端着奶茶盼着我们呢!”

  到最后我们的口号就成了:“打到新疆去,发给你老婆!”

  哈哈……这有点开玩笑,不过这都是真的。这口号管用,它鼓励着我们走完了最后的一段路程。我们到达新疆时,新疆已经和平解放。我们进军新疆的有十万大军,我们都是老兵,没有不想女人的。新疆解放了,要我们扎根边疆,屯垦戍边。屯垦戍边没有土地不行,扎根边疆没有女人不行。女人就是男人的土地呀,我们要在那土地上播种,要生产后代,我们要老婆。

  打到新疆去,发给你老婆,言外之意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这和你们现在唱的流行歌一个意思。你们把“遥远”变成了浪漫的歌唱,我们却把那“遥远”一步一步度量,只是那遥远的行程太遥远,一点也不浪漫。在我的记忆中遥远不仅仅是距离远,遥远是有重量的。那重量就是两条腿像灌了铅,重得让你迈不开步。当年,我和你爹去新疆就是这种感觉,我们硬是一步一步走的,走不动也得走,你要想活命就必须走,四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只有一条路,只有一个方向,向西、再向西……

  下部分

  我当然记得那遥远的胡杨林,因为我就出生在那胡杨林边上的军垦连队里。那个兵团的连队叫26连。

  那片胡杨林现在还存在着,已经死去多年了。树死了,却不甘心,还站着。站着死其实就是另外一种生呀,那些树便幻化成另一种生灵活着:有的像秃鹰,有的像苍狼,有的像独臂大侠,有的像长发美女;有的在歌唱,有的在哭泣,有的在沉思,有的在眺望……

  它们集体耸立在那里,一边阻挡着塔克拉玛干的风沙,一边向远处已经改道的河流呐喊。那是一种寂静的呐喊,却又惊天动地。

  听人说,“胡杨树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枯”。难道它们真的在那里站立了千年?当人们发现它们时,它们已经站成了雕像。

  那些雕像让人害怕,牛见了会摇头,马见了会惊慌。

  那些胡杨林在兵团26连的西南方,谁也说不清楚它有多大面积,那胡杨林是26连的西南屏障,它挡住了塔克拉玛干的沙漠。胡杨林顺着一条塔里木河的旧河道生长,就像列队的士兵方阵。它们本来和河流共同防御沙漠的进攻,可是在紧要关头,河流独自撤退,改道了,本来茂盛的胡杨林被抛弃在大漠边缘。河,流走了,胡杨树却走不了,它们独自抗击着干热、寒冷、风沙、盐碱、干旱,它们独自阻挡着大漠的进攻,用死捍卫了自己的诺言。

  那片胡杨林就像一群逃难的人群,它们的形状怪异,有的就像呐喊,有的就像眺望,有的好像正在奔跑。倒下的似乎有些绝望,站着的却还不甘心。高大的树枝昂起头来向上天祈祷嚎啕;矮小的树枝伸出手来向大地匍匐叩问。胡杨树保持着各异的姿态,就像被上天点了穴位突然静止了。它们也许昨天才到达,也许已经到达了千年。在夕阳下,那胡杨林镀成了金身,显现出一种佛光,有一种夺人魂魄的力量。

  胡杨,在维吾尔语中叫“托克拉克”,意为“最美丽的树”。胡杨树有粗壮的根,圆阔的叶,遒劲的枝,深沉的根。根扎在沙丘上,哪怕是十米以下的地方有水,它都能活。胡杨也分雌雄,母的长籽生絮就像雾凇。胡杨的种子像蒲公英的种子,花絮能随风飘散,只要有水它就能生根发芽,哪怕水是苦涩的。

  塔里木河改道后,在离那片胡杨林六十多公里的地方出现了。这当然是后来的兵团人发现的,这对人来说的确不算远,这对一群树来说,那六十公里是一个永恒的距离。兵团人后来修了一条六十公里长的大渠,将那河水引来了,在那里开荒种地。

  也许年代太久远了,马指导员的讲述会有不少漏洞,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马指导员给我讲述这些故事时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已经离休。当然,这其中有记忆的问题,也有夸张的成分,再加上故事本身又有太多的传奇色彩,出现一些差错是难免的。记忆出了问题,我可以给他指出来,一些有意的夸张,一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我们只能权且听之,马指导员是不允许给他指正的。

  马指导员当了一辈子的指导员,是个小官,退休的小官一般都比当政的大官自信,况且我什么官都不是,只是一个兵团史志办的工作人员。为了征集兵团史,我在几年内采访了一大批老兵团人,有师长、团长,也有营长,马指导员是我采访中官阶最低的。把马指导员当成采访对象,属于近水楼台,不用专门的约定,可以随时进行,因为我们是一家人。马指导员离休后没什么事,有的是时间,让他讲述当年屯垦戍边的故事他非常高兴,他总算找到了一个听众。

  解放军进军新疆是在1949年的10月。

  解放军1949年8月解放兰州,1949年9月解放酒泉到了新疆的大门口。在1949年9月25日的这一天,新疆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驻新疆的国军司令陶峙岳和国民党的新疆省主席包尔汉发出通电,接受共产党的八项和平条件,宣布新疆和平解放,史称“9·25”。

  新疆和平解放了,当时驻新疆的国民党军队有10万人,这10万人像撒沙子一样撒在新疆的天山南北。陶峙岳宣布起义了,各地的国民党部队是否听从指挥,那就看自己的了。新疆太大,陶峙岳鞭长莫及。陶峙岳根本无法控制各地的部队,这下新疆境内乱套了,成为无政府状态。散兵游勇开始在新疆境内大肆抢劫,有的居然是以营、连为建制的部队。

  从陶峙岳宣布和平起义的9月25日到10月28日,整整一个月内新疆境内的抢劫没有停息,整个新疆成了人间地狱。从哈密开始,然后蔓延到鄯善、吐鲁番、焉耆、轮台、库车等地。据史料记载,当时仅哈密银行被抢的黄金就有12箱,在一次抢劫中仅轮台一地就打死30多人,伤100多人。

  新疆和平解放了,新疆境内更乱了。解放军必须立刻进入新疆,恢复新疆的社会安定。进军新疆要迅速到达指定位置,交通是个大问题。第一兵团司令员王震命令成立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兵团酒泉运输司令部,集中了545辆汽车,据说能用的只有480辆。为了解决交通问题还征用了598峰骆驼。王震命令第二军和第六军及装甲部队进军新疆。解放军的先头部队空运到哈密、迪化(乌鲁木齐)、伊犁,大部分用汽车运,其余少部分徒步开进。1949年10月20日解放军先头部队进入迪化。

  马指导员说有一半人是徒步进疆的有误,当年进军新疆的有10万解放军,其中7万多人是车运的,还有空运的,只有3万人是徒步开进的,马指导员他们就属于徒步开进之列。其实,马指导员他们也不是完全徒步开进的,中途还经过了汽车转运。这一切也都是有组织有计划地进行的,并不是像马指导员所说的是他们自愿要求徒步开进的。是坐车还是徒步开进,这要看运输计划,让你坐车你就坐车,让你走路你就走路,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马指导员所在的第二军某部从10月12日开始进军,12月13日到达指定位置南疆重镇阿克苏,历时两个多月,行程4300多公里。当我给马指导员指出,他们徒步开进新疆只用了两个多月,而不是如他说的一年时,马指导员把我骂了一顿,说从1949年走到了1950年,部队才全部完成了行军,到达指定位置,这不是一年是多长时间?

  部队最后一个到达指定位置的是15团,15团一部从1949年的12月底从阿克苏出发,于1950年的元月到达和田,穿越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用18天的时间走完了1700里。马指导员并不是15团的人,就是按照他的算法也没有一年,所以,他号称自己进军新疆走了一年,这也和历史不符。

  当我指出了马指导员的多处谬误后,他急了,把我教训了一顿,马指导员说,你可以找师长和兵团司令,他们告诉你的在报纸上、在书本上、在档案中都能找到,我告诉你的都是亲身经历,你爱信不信。

  马指导员说,我给你摆的龙门阵是在任何地方都查不到的。我给你摆这些是看得起你,要是别人我还懒得和他费口舌呢!你大学毕业回到了新疆,算你有良心,你上大学,让我女儿红柳等了你五年,你要不回来,我女儿就白等你了,到那时我就到口里找你去,不管你藏到哪个狗窝里,我都会把你揪出来,老兵团人说话算话,绝不拉稀摆带。现在新疆考到口里上大学的有几个毕业回到新疆的?你回来了,娶了我女儿红柳,还在史志办工作,你的选择是对的。你应该好好整理新疆兵团的历史,要不我们这辈子就白干了。

  我们这第一代兵团人,都已经退休了,离死不远了,如果等我们都死绝了,有谁还会记得我们。我反正也没事干,你让我讲过去屯垦戍边的事,我是愿意的,我会毫不隐瞒地都告诉你,没啥子不敢说的。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其中还关系到你爹、你娘、你的出生。你要是不回新疆,我才不会告诉你这些呢,别看你人模狗样的到处采访,你到头来可能连自己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不知道。一个人连自己的历史都不清楚,还研究什么兵团史呀。

  我当然不能和马指导员过分较劲,否则整个采访就进行不下去,这也会影响他的叙述激情,于是,他的讲述我也就不敢当面指出谬误了。当面不说,咱背后说。我大学是学历史的,就是有考证历史的毛病,没办法,这是职业病。

  编辑:王 晶

  二审:刘 强

  三审:颜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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