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体验:黑夜论 | 陈蒙

栏目:游戏资讯  时间:2023-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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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技术的普遍应用,使得我们同处一个共同的空间、共同的地点、共同的符号体系中—— 处在时间消失后的透明空间中,处在黑夜消失后的完全白日中。技术理性犹如永久的白天,它体现了我们对黑暗、对夜晚、对事物反面的排斥。它凭着科技的永恒之光终结了白天和黑夜的交替。这场史无前例的技术理性运动取代了人性的概念同时也取代了古老世界的阴阳和谐。你只看到了白日,而感受不到黑夜,世界变成一个白日和在场一样总已经受到控制并且井井有条的秩序。

  这就是尼采不知疲倦地批判柏拉图的“存在就是光”的意义和价值之所在。尼采严厉地批判存在论向形而上学的退化,批判柏拉图把光变成了理念并把理念变成永恒理想之物的真理霸权。

  尼采认为存在之光要服从怀疑和服从存在论的工作,这一思想彻底破坏和颠覆了二千多年来哲学所遵守的戒律。在正统形而上学那里,光是决定性的,光把纯粹的可见性作为尺度赋予了思想,光就是理性和白日。思考就是服从“光”。白日是明晰之光的居所,它丰盛地给出了生命,它是万物的创造者,因而我们被迫在只有一种形式的特定性真理当中持守生命。

  我们的思考就是处在永恒的白日中,处在显明的光中,我们的思考就是“看”和服从。因为白日之光已然让一切事物在形式的统一中给出,我们的判断总是被那个不落的太阳所照亮着。太阳是至尊者—— 它统一、完善、它是一切高高在上的理性法则的卓越的唯一的代表者。

  白日式的理论和实践给出:“它自身已经是理性,并且,其掩饰的阴影,不由自主地述说白日,允诺白日,允诺全体,允诺一个终将解释黑夜的白日之富饶。”[1]

  当我们深信不疑地谈论真理,就像谈论白日一样,因而相信我们的思想已然掌握了打开世界之门的钥匙?把握了思考世界的权力?

  人们颂扬白天的理性,是因为人们不知道白天错得有多离谱。在“世界黑夜”的时代背景下,为了应对白日所象征的理性危机,我们有必要选择到黑夜的陌生领域中寻求一种对未知世界的认知。

  我们背叛了那神秘的黑夜,但黑夜无法被人忘却,因为它出现在每一个生命诞生之前。从生长到老去,我们所有人都将回归混沌和无限,回到本真的状态随其迸发、伴其蔓延。

  人是两个世界所产生的产品。人具有两种生命,并同时拥有两个世界—— 处于天与地、生与死之间的动物。

  人能感受两个世界—— 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

  人能活在两个世界—— 活人世界和死人世界。

  这两个世界就是语言的世界:能指与所指、充盈与虚无、白天与黑夜。

  人类所有的思考都是为了揭示这种两极的关系,它比其他思想建树更为古老,也更为深邃。

  而现在的技术力量所带来的白昼式透明在全球范围之内肆意妄为,将两极的差别消除殆尽,人类已经走到了边沿,陷入了万复不劫的深渊中。

  整个世界皆是一个金碧辉煌、装潢亮丽的骗局。我们无力承受世界白昼种种表面的辉煌,在这种近乎窒息的符号景观中,生命犹如墓地上绝望的火花。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即人已经成了普遍意义上的人,成了一切知识范畴的主宰。更为可悲的是,现在的人已被统一性提供的真理和信息所禁锢。只有我们的艺术家和诗人是不会跟随时代愚蠢的步伐,他们的一生只为把握黑夜和大海的脉搏,跟随太阳和白昼的节奏去把自由的云朵和美丽的花朵发明。

  人只有保持对常识、对“白昼”的怀疑,才能进入一种创造性的可能,才会出现最富有真知灼见的概念的可能性。

  我们伟大的理性顶峰同时也是理性的消解之处,你如果认为非理性才能达至顶峰,我是不会反对的。弗洛伊德和荣格就认为理性是扭曲人类本性的压抑力量,所以艺术要永远突破理性的禁锢,释放“无意识”的真实情感。它志在寻找这个世界的背面隐匿着另一个世界—— 一个非知的黑夜,那是一个唯一真实丰富的世界。

  康德在《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说,“黑夜是崇高的,白昼则是优美的”,而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所要做的,正是“重新创造夜间的生活”。

  长久以来被理性禁锢的东西,总是隐藏在“深夜”里。有一种真理给出提示,要从暗夜里走出,并暗示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方式: “它主要的贡献不是延展而是光线,那是在更理性的地方更清透地升起的白昼光线”(博纳富瓦)。

  认识黑夜,走出黑夜,世界才能以它真诚的姿势投入真理的怀抱。

  

  二.白日的悲剧性

  白日的悲剧性就在于制造一种透明的秩序感,但“世界深沉,比白昼以为的还要深沉!”(尼采)

  尼采自己不满足于白日,他向我们召唤黑夜,他不断地怀疑,不断地追问:白日、黑夜和世界之间是这种关系?为什么,我们深信不疑地相信白日真理?为什么光和看(le voir)为我们提供了一切接近的模式,是为了思考世界,想给我们的思想配备这样的模式?难道直观、—理智的视觉,将自身作为人所匮乏的天赋向我们提出?我们人类的本质、理念和善就是永恒的白日之光?但世界是更加深刻的,世界包含着更多未知等待着我们去揭开。

  “……只要我们让世界服从存在的思想,从意义之光出发—— 因为意义或许恰好被掩藏在光本身当中—— 来接纳和探寻真理,虚无主义就是无敌的。光有所照亮—— 这意味着光隐藏了自身:这是其狡黠的特点。光有所照亮:被光照亮的东西将自身呈现于一个直接的在场,那个在场揭露了自身而不揭露使之显现者。” [2]

  光作为直接者而给出,把不单纯者作为单纯者而给出。白日之光就是虚假的,不是因为存在着一个更加真实的白日,而是因为白日的真理成了霸权,成了掩藏和扼杀一切生机的罪魁祸首。

  人们“为了命名白昼,

  但白昼未被说出。”[3]

  白日是“光”和“权力”的世界,而作为对立面的黑夜,则意味着白日的认知和把握的权力在其身上失效。因此,黑夜常常被视作禁忌,这样做的理由和意图就是为了证实白日法则的合理性,并由此树立了白日制度的权威。白日的理性通过划定界限把非理性的黑夜排斥到它的外部,但“白天”的形成事实上是奠基在黑夜的基础之上,因而白日的内部已然包含了黑夜。

  在这意义上,白日的理性是建立在它对某个未知之黑夜的遮蔽或回避之上,这是一种由于排斥黑夜所引发的局限性或有限性的盲目,但运思法则的每一次重写,理性根基的每一次动摇,都是在白日之确定性的中心或深渊打开了一个不确定的黑夜。

  这个夜的世界无论多么的黑暗、多么的神秘莫测,我们对它也绝非一无所知。人类从远古时代就已经认识了它,对于原始人来说,它无疑是宇宙的一部分。我们拒绝接受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们害怕未知之物,所以我们为此建立了一个更加安全和更加容易控制的理性世界,而这个世界的自然法则像我们人类法则一样生生不息地运作。

  我们的世界正在心灵的边缘中逐渐衰老,我们的思想也正在进入黄昏。宇宙展现着它那神秘莫测的微笑,而我们的生命在其中沉迷,这是一种结束还是一种开端?

  历史是对黑夜的一种否定,因为黑夜通常象征着一种对确定性的知识和明晰性的真理的挑战,因而,它也常常被排斥在理性的秩序之外。福柯对这种现象看得很清楚,他把图书馆、医院、警察局和精神病院这套我们常见的场景象征为白日的秩序,他明确地告诉我们,人们身处其中是找不到什么真正的幸福生活。这也是布朗肖在《白日的疯狂》中,把这种现象称之为“白日之疯狂”。“白日之疯狂”是我们现代生活的一个真实缩影,它深刻地反映出我们思想和生活的一场双重性危机。

  人的本性就是在白日和生成之间断裂,这就是人之悲剧,因为白日既是生成的一个属性,更是对生成的否定。

  如果说“白日”的属性代表着意识和认知的清晰性,那么明晰性反过来对思想本身构成的致伤性,列维纳斯把它称之为“致伤的透明”(la transparence qui blesse)。

  一个直接的世界,一个透明白昼的世界,以及一切快速无用的东西—— 就像玫瑰垂手可得,却失去了它生命的价值美感。我们知道玫瑰只能在夜里绽放,到了白天只有阳光和窒息,留给它的只有死亡的回忆,和对黑夜不可分割的爱,来完成生命尊严的仪式,在没有归途的物质中抱紧住了幸福的死亡。

  人类企图通过征服黑夜一举建立对白昼的统治,但取得的胜利仅限于幻想。白天与黑夜的冲突,就是秩序与混沌的冲突,也是无差别思想与差别思想之间的冲突。差别是一种美好的变化,无差别则是一种固化的崇高。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思想总是在白天开小差奔向黑夜?因为我们渴望变化,渴望得到丰富多彩的生活,所以说白天不仅没有战胜黑夜,而且将心灵对夜晚的渴望扩大至极致。

  我们心中永远属于夜晚的一切构成宇宙无限性的一个维度。因而,我们不喜欢喧嚣奴役的白天,更喜欢自由寂静的黑夜。

  青年的黑格尔在一首诗中写到:终日奔忙,不知疲倦的人们都已酣然入睡,给我以自由和平静—— 谢谢你,啊,我的解放者,啊,黑夜!

  当黎明充满理想,而黑夜生出理念。黑格尔所说的理念的猫头鹰,就在黄昏时分起飞。飞向何方?像一束受损的光,战栗地飞向隐隐约约的永恒之乡。

  

  三.万物皆遵守伟大的辨证诺言

  万物皆遵守伟大的辨证诺言,白日与黑夜也不例外。那么白日是什么?黑夜是什么?白日是光的世界、权力的世界,一切可能性的世界。它是一种可以被理性认识和把握的没有谜题的在场的透明世界;而黑夜,则是关于黑暗、隐晦、深渊的未知世界,它是一种和虚无相连的无形式的非在场的神秘领域。

  白日和黑夜就是这样的一对相互关联的情境,一个是主体能够认知并加以支配的“可能性”的透明领域,另一个则是去主体化的、无法认知且不受支配的“不可能性”的神秘领域。白日和黑夜,用尼采的话来说就是太阳神的世界和酒神的世界。

  世界不是一分为二的唯一面容。任何极端总会出现它的对立面,相反相成乃是宇宙的规律,亦是万事万物发展的基础。所以我们看待事物不能只看到一面,比如,要想理解“实”,就必须对与“实”对立面的那个“虚”保持足够的敏锐判断,这样我们才能正确地把握住事物。

  在纯粹的光明中,就象在纯粹的黑暗中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但没有黑暗就没有所谓的光明,世间万物都处于既对立又统一的辨证状态。在光明和黑暗之间,并不比主体与客体之间具有更多的辨证法—— 其中一个是另一个的不在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么神奇,黑夜的晦暗性和白昼的明晰性相互回应、相互转化。力的增强制造了亮光,而力的减弱则产生了黑暗。光明和黑暗不是恒定的。力的强或弱使光在黑夜之上跃起,或者被黑夜吞噬,当然还存在另一种情况—— 那就是双方既搏奕又和平相处的间性。

  通常“光”被人们赋予超验的-神性的力量,光明与黑暗甚至被隐喻为善与恶。在现代主体性哲学中,“光”的超验性相应地被转置入先验主体性之中。光明与黑暗的二元论,其根基则是“光的形而上学”,德里达称之为“在场的形而上学”。

  荷尔德林有诗句:“从天穹高处直抵幽幽深渊”道出了自然中的白天和黑夜的显与隐二重性:“天穹”(Ather)表示“白天之光”,而“深渊”(Abgrund)则意指“黑夜之母”,黑夜孕育着“锁闭一切的东西”。用布朗肖的话来说:黑夜乃是白日的一种建造,是白日的预感、保留和深度。黑夜终将会变成白日,并使白日更加丰盛和光明。历史的辨证法则及总体思考就是“由黑暗向光明”转变的胜利法则,以及从中得到的快乐人性。

  四.世界之夜——人之黑夜

  “世界之夜”—— 人之黑夜,这是黑格尔在《耶拿实在哲学》(1805-1806)的手稿中谈到的概念。人类的本性犹如暗夜,这个空洞的虚无在它的单纯性中包含着一切事物,无论是不属于它的还是它尚未展开的那些无尽数的表象。这个作为自然内在本性的虚无,它在变幻的世界中纯粹地自我存在着,是无所不包的夜,万事万物围绕着它,它们像白色的幽灵一样时隐时现,人一旦穿越可怕的黑夜而寻求人类的本性,人们所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世界之夜”,是作为“人就是抽象否定性”的纯粹自我的经验。

  当你直视人类的眼睛,你就能看到这个黑夜。黑格尔暗示“世界之夜”就是终极事件,它是一切自由和创造的本体论的先决条件。关于“世界之夜”这一段文字,萨特曾经用来作为自己关于“凝视”的那一章的引语,它从居高临下的高度统摄了整个当代人类学。

  科耶夫曾明确地指出,这个黑夜的浪漫意象正是黑格尔对人之“现实性”(Wirklichkeit)和“定在”(Dasein)的“否定性”本质的命名,因为人只有凭借一种“虚无”的否定力量才能发起改造世界的活动。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说到:绝对的精神就是否定的骨头,精神,正是起于这深渊性的“世界之夜”,刺入当下“现实”(白日)中,不断撕裂其自我封闭的“总体化”企图,不断否定“大写的历史”的演化进程中的主体。根据谢林的洞见,主体在被断定为理性词语的媒介之前就是纯粹的“自我的黑夜”,“存在的无限缺失”,否定在它自身之外的每一种存在的一种狭隘姿态—— 也形成了黑格尔的“黑夜”概念的核心。

  齐泽克在《敏感的主体》中说:“黑格尔明确地把‘世界之夜’设定为前本体论的:只有当纯粹自我的这种本质必须也成为实存的一部分,成为一个对象,把它自己与这内在性对立起来、外化出来、回返存在时,符号秩序、词语的世界、逻各斯才能出现。” [4]

  黑暗的前本体论的“冲动”的领域,永远作为理性的不可捉摸的根据而存在—— 这种理性“本身”决不能被把握,而只能在其退缩的姿态中被瞥见—— 的前逻辑的真实域,也即黑夜域。在那里,黑夜作为白日的否定只是为了通过人的否定能力再次成为白日。黑夜最终服务于白日,它是白日所象征的那个统一性的绝对之“一”(l’Un)的一部分,是总体化的辩证运动当中一个被扬弃的短暂进程。那么,黑夜就是属于前逻辑:“辩证—否定”的逻辑。在辨证的进程中,否定就是在创造某种尚未到来的新东西,就是肯定地开创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既是一个万物生生不息的自然世界,也是贝克莱所说的现象世界。

  在自然的层面上,人的存在是空洞的—— 是“空无”,是“夜晚”。人的内心就是一片原始的黑夜或大海进行着永无休止相互搏弈和争斗的地方。我们对待这一切总以为知道的,而实际上并不知道。知识并不万能,任何质疑都是一个忠实于未知秘密的人。真理总是给质疑的人加冕。

  现在的社会已然是一个技术和制度的理性化达至巅峰的世纪,一个在物质生产和观念创造上全面繁盛的世纪,这也注定会成为一个精神贫乏、悲惨的“黑夜时代”。这也是海德格尔为什么会说出:“世界之夜将达夜半”的原因。

  世界之夜不只是荷尔德林发现的“诸神远去”和尼采宣告的“上帝之死”所留下的现实崩溃、主体撤离的虚空地带,在根本上,更是白日秩序统治下的致伤性。当理性的白日之光照耀最为猛烈之际,也是到了反思“白日之疯狂”的最为迫切之时。在这个贫乏的时代,只有当光把自己变成风和黑夜,光也就驻进了我们的心。

  

  五.黑夜将是“是”的澄明之所

  黑夜将是“是”的澄明之所,我们的思考从这里出发,无疑是正确的。但人类的思考总是习惯性地着眼“有”,而不是“无”。为此海德格尔曾告诉我们:要着眼空无,着眼于隐处而不是显处,要善于从“隐”来思存在。

  黑夜正是这种“无”与“隐”之所,它暗藏着一种“有”和真实的东西,它是一个隐晦的、秘密的和有待开发出来的“有”和真实。我甚至认为人只有正视并认识它才能在其中思考自己的存在。

  人在世界上是靠记忆活着。人类无法摆脱这种神秘的宿命,到处留下模糊记忆的痕迹,而黑夜就是这一模糊记忆的源头之地。

  我如此着迷地寻找,我想我大概是受到了夜的磁场吸引,或者我只需要它的暗示,就能用存在的本能取代奇思妙想的思想,找到它的本源。

  在白昼与黑夜之间,在任何球体赤道的一个点上,这是思想的绝对地平线。在这条线上,我们看到太阳落下,光明被黑夜包围。落下就是回归,回归黑夜。

  我们开始思考黑夜,黑夜却通过迂回产生它的效力。

  从天文学的角度讲,黑夜本身只是对太阳运行的庇护的掩蔽,但黑夜最终被澄清、被照亮,正是被展现意义上的敞开,才会有光明、有真理。

  黑夜的包容大度使事物保持开放的状态,这是黑夜的智慧。它永远是“是”的澄明之所—— “是”就好比漆黑的森林中一束阳光可以穿透空隙的光亮。就是那被黑夜照亮的光线点亮人类双眼难以看到的东西。

  没有光线,画家的存在就毫无意义;没有乐感,诗人和音乐家的存在也毫无意义。当然没有人,夜的存在同样毫无意义,但人的无知和狂妄自大只会给夜增添不协调、焦虑,让夜达不到完满的充盈状态。

  “我们可以这么说,如果在谈论虚无主义的时候,我们感觉到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虚无主义恰恰是一个不再足以传达其所指示之物的词语。或许,藏在这个词语底下,逃避了一切直接把捉的东西,就在这个逃离的运动中拥有了它的本质。” [5]它永远处于自保的逃避状态,它害怕统一、逃避统一。它从不要求统一,也不允许自身被统一,它让自己陶醉在自身澄明的混沌之中。

  黑夜是那种不需要证明的许可就会自动出现的东西,不是因为它暂时无法证明,而是因为它从不在一个要求证明的领域里,它的存在无限地超出最大的可能性。

  如果说白日是黑夜合法的身躯,那么黑夜就是白日叛逆之心,它永远——

  “仇视白昼,

  每一步都隐秘地

  用镰刀割向

  玫瑰花吊床,直到它们沉落,

  苍白地沉没于黑夜中:——

  我自己也曾这样沉落

  从自己的真理幻想中,

  从自己的白昼渴望中,

  厌倦于白昼,染病于光明,

  —— 向下沉落,向黄昏,向阴影:

  为一种真理

  ……”[6]

  我们的守夜人懂得这种真理:在白天中寻找黑夜,在黑夜里挖掘自身的纯粹。“知白守黑”,只有黑夜才能变成白天。他充满信心,连他在睡眠中意识都是醒的。他将在寂静中诞生,仿佛树从大地的寂静中汲取了所有的永恒。

  六.黑夜乃是一切的聚集

  黑夜乃是一切的聚集,通过这种聚集,人和万物之本质重又被庇藏到它更寂静的开端之中。这是使之在意义的明晰性之外向这另一种既不被光所支配,也不被光的缺席所遮蔽的语言敞开?对于这种允诺和保证某种栖居的开放区域,海德格尔把它称为‘土地’(Land)。” 土地就是我们的家园—— 我们的语言。

  黑夜的阴暗凝重却是黑夜敞开澄明的前提和基础。正如海德格尔给我们的启示—— 大地的澄明与遮蔽的二重性差异化。那么我们也可以套用它来理解黑夜:只有当黑夜作为本质上不可展开的东西被保持和保护之际,只有当黑夜退隐于任何展开状态,亦即保持永远的封闭之际,黑夜才作为敞开地澄明的黑夜显现出来。

  当黑夜不再是阴影符号,也不再是作为色彩的光,而是以自身并为自身存在的光时,正如博纳富瓦的诗所言:

  “深邃的光,为了呈现,需要

  一片夜间车轮辗过劈啪撕裂的土地。” [7]

  

  七.混沌从内部言说

  混沌从内部言说,靠近点,听它诉说。它在万物灵魂深处,是那种埋藏在石头里并在草木中醒觉的秘密。它不为社会所发现,也不为语言所察觉,而且也无法暴露在太阳之下。它喃喃自语:是无法书写的书,是无法绘就的画,只能在夜间或梦中出现,白天根本无法想象。大自然那隐蔽与敞开的路径,像诱饵一样引人入境。

  我们的诗人正是在这种内部的体验中,瞥见了一种永恒的原始意象。波德莱尔在《应和》一诗中表达了这种感觉:

  “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汇合

  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

  广大浩漫好像黑夜连着光明——

  芳香、颜色和声音在互相应和。” [8]

  创作者从所听所见的事物入手,目的是为了捕捉到背后的事物,即不可见的隐匿性东西。换言之,是通过外部世界窥视内部世界,因为外部世界是内部世界的指南。外部世界是打开内部世界的钥匙,没有它们就无法了解和掌握内部世界的事物,没有混沌就无法从内部言说。混沌—— 原始的撕裂或空虚,它是使自然得以敞开的方式。

  维特根斯坦说:“从事哲学,你须得降入那古老的混沌,在那里如鱼得水。”[9]

  我在分析、论证和阐释夜的抽象信息,可能会产生偏谬之见,但我不会忘了我是艺术家,艺术家会凭着他敏锐的感官听到夜的箴言,听到混沌的内部言说。只要我努力工作,在灵感和梦境的尽头,它就可能接纳我,或者以它某种灵性的方式启发我。

  唯愿我是那个“迟钝整体与星辰连接的人”(博纳富瓦),让我的感官通过夜的身体,并为它传达启示。

  在夜里,我经历着那些惊恐的生命相互冲撞、相互混同、相互纠缠,这些奇妙的顶峰感受,这些无法言喻的欢乐,是夜带给我的。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我没有变成冷漠的盲人,没有在可见之中保持盲视,就无法成为艺术家。

  但愿我的眼睛是盲人的闪电,

  在夜里找到你;

  但愿我的心是黑夜的星辰,

  被宇宙推向可能之外。

  当夜晚变成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化为虚空,

  黑夜在我心里,如在它自身之中。

  绝对没有什么能让我和它分离,

  它在我的内在,

  心如石块不断地撞击。

  我只喜欢夜就是夜,

  承载着风、雨、雷、电的赤裸之心,

  它们来自大地深处

  —— 来自夜的内部言说。

  八.宽广的黑夜如光明

  宽广的黑夜如光明—— “像黑夜又像光明一样茫无边际”(波德莱尔);“黑夜也是一个太阳”(尼采)

  海德格尔在《人诗意地栖居》中写到:“夜本身就是阴影,是那种决不会漆黑一团的幽暗,因为这种幽暗作为阴影始终与光明相亲熟,为光明所投射。” [10] 反之亦然,光明本身也是庇护万物之幽暗,光明在阴暗中进行,总是受到阴影的伴随。在斯宾诺莎的《伦理学》那里,明暗对比的价值得到重新引入,作为一种愉悦的激情把我们导向观念的光明。

  如果说柏拉图和笛卡尔对光的观念还停留在“感光”阶段,那么普罗提诺和斯宾诺莎却把光上升到纯粹光的观念世界。

  在黑格尔那里,夜晚也并非是黑暗的,因为神的仁慈和恩典,黑暗成了光的诞生之所。

  黑夜中的黑暗延展以抵达其黑暗的维度,光明通过一片总未被照亮的区域注定走向光明。

  光明总是让人兴奋不已,有人度量黎明的宽广,享受光明的荣耀,有人甘愿默默无闻地填补黑夜最底层的裂口,甘愿充当守夜人。

  对于那些守夜人,尼采歌颂到:“呵,你们这些黑暗者,你们这些漆黑如夜者,唯有你们才能从发光者那里取得自己的热量!呵,唯有你们才从光明之乳房里畅饮乳汁和琼液!” [11]

  因为你们散播的热量,万物在寂静的夜里感到幸福。万物被夜之光所洞见,并且也被和它们一样敏感而脆弱的、神圣的守夜人所照亮。

  万物皆在黑夜之中得到庇护,得到闪亮。

  黑夜茫茫无边,当我们仰望天空,星辰为我们书写夜的内容。敏感的诗人总是能够阅读,佩索阿写到:

  “黑夜并不降临在我眼前。

  降临在我眼前的是我的黑夜观念。

  在我的思想和我拥有的想法之外

  黑夜具体地降临

  而闪光的星星存在如同拥有重量。”[12]

  可以这么说吧,如果说白日是黑夜的明亮形式,那么黑夜就是白日丰富的内容。

  消除黑夜,白日就变成一个精力衰竭并且没有灵魂的真理。

  没有黑夜,星星也不会侵入天空,寻觅它闪闪发光的机会。

  星星是明亮的,星星也是黑暗的—— 它的一半是光明,另一半是黑暗;二者不可分离,二者就是一体。

  我们可以这样去理解,光明是用来平衡黑暗,而不是为了逐尽黑暗,因为黑暗也是一种光亮。

  黑暗中的光亮会是一束“暗光”(noire lumière)。这是列维纳斯在概述布朗肖的思想时使用的隐晦修辞:“暗光,来自底下的黑夜,瓦解世界的光。”那束“暗光”,正是从黑夜发动的他异化运动所成功打开的一道通往外部空间的裂隙里透照进来。它要完成一场“黑夜的转向”—— 在弃绝一种可见之光的同时找到另一种不可见的光。

  正如布朗肖所说:书是黑夜,但它会成为白日:一颗不会发光的黑暗之星平静地给出了光亮。阅读就是这平静的光。阅读把不属于光照秩序的东西转变成了光,变成一个新的开端,变成一个新的可能性。

  就像我们和世界的一种新的感性关联。就像黑夜中的事物,在我们知识的黑夜之中。一个新的可能性对我们的知识而言是绝对的新,所以,在我们知识的黑夜,它就像一道新的光芒。“对于更遥远的世界,即便对于最遥远的黑夜,它当是光明的啊!” [13]

  

  九.内省者的黑夜

  内省者的黑夜是纯粹的,没有一个黑夜对内省者而言不是纯粹的。所有的觉悟者总是与白天的世界背道而驰,他们要走的是一条灵魂的暗夜之路,逐渐趋向纯粹的光的道路。

  灵魂想要得到升华需要经历各种的黑夜,比如感官的黑夜、心灵的黑夜、未知的黑夜,直到把自己的心灵融入进光的世界,自己因此也成了光,成了照亮自己、照亮别人的光。

  在印度的《薄伽梵歌》中写到:众生在黑夜中沉沉睡去的时候,自我控制者正炯然醒觉。众生醒来的时候,便是内省圣者的黑夜。黑夜里,一颗觉醒的心所放射出来的光芒足以成为后悟者的指南。

  觉悟者乔达摩离开其宫廷后很快消失在未知的远方,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黑夜里。他是一个从黑夜中走出的先知,或者犹如一个怀疑一切的太阳,怀着沉思的热情投射出智慧的光芒。

  黑夜有一种力量强迫你沉入原始洪荒的深渊,去重新认识自己的本源。在那里星辰看护黑夜,看守着人类的活动。你会感到你不再孤单,也不再害怕自己的渺小。我们明白了为什么通过凝视夜空就能了悟人生,因为夜空中的星座决定了生死的轮回,决定了岁月的转换和更替。

  在《我是谁》一诗中,巴塔耶写到:

  “不是‘我’,不,不

  是荒漠、夜、无限

  我是

  荒漠无限野性的夜

  所是”[14]

  让我在黑夜里认出自己,在它的腹中存在,让它裹着我越过极限,去往那个叫思想的地方。人们把形成思想的地方叫白日,产生思想的地方叫黑夜。我要寻找的地方不是白日而是黑夜—— 我要在思想的深处认出一个思想,在概念的高处辨别出一个概念。

  查拉图斯特拉说:“来了!来了!来了!现在让我们去漫游吧!是时候了:让我们到黑夜中漫游!”[15]

  夜是那么神秘莫测、动人心魄,夜超越了这么多可能的极限,可夜又是静默、深渊和空无。在夜之中,我看到了一个伤痕累累等待救赎的太阳;在夜中,我又看到了一只准备走出沙漠的骆驼。但我认出它们都是空无,我穿越空无,哦,不,是空无穿透我。

  显然,与其说我是着眼黑夜概念,不如说我更在意黑夜的神秘空间,一种超验的转折和超越。

  我感觉到,在我的生命中有一个阴影先于我而存在,我谨慎审视这些祖先留下的阴影,它要我们放慢速度停留下来。这阴暗的光,早已渗到我们的心里,像一桩雄伟的事业。

  策兰写下:“我们曾经是手,我们掏空了黑暗,我们找到了向夏天攀升的词:花朵。”[16]

  当人们一旦进入黑暗,进入内在,就必须直面伤痛、苦难、痛苦,否则我们活着像蜻蜓点水。平凡的人永远待在外面——忙忙碌碌,很快乐也很幸福,但只剩下物质的幻觉,正如世界只是我们头脑里的幻觉。所以我们的玫瑰要从我们的黑夜的内部开始绽放,我们的富饶才足以一百次成为我们自己。

  啊!黑夜,你圣明的神性!你启发我,照亮我,为此,我常心怀感激。

  青年时代的黑格尔在一首《埃琉西斯——致荷尔德林》的诗中写道:

  我仰望着永恒的苍穹,

  仰望着你,啊,黑夜中闪闪的星辰!

  忘怀一切意愿,一切希望,

  这是出自你的永恒

  我静观入神,

  任何所谓我的东西,都无影无踪。

  我献身于无限

  我即在其中,我就是一切,我只不过是无穷。

  这首诗不仅表达了一种将人从黑夜般的孤独中唤醒的祭祀感情,而且表达了一种通向敞开的智慧大道的渴望。这是一种万物皆具神性和神人合一的泛神论思想,这种神秘主义的思想认为个体应以委身于无限,与无限融为一体。

  在静谧的夜色中,黑格尔进入了神秘的精神直接体验,并怀着对人性关怀的颂扬,使他直接融入大自然的庄严与深邃。在那里伴随着无穷诗意的“密涅瓦的猫头鹰”在夜幕降临的时刻起飞了。

  当我们的思维向陌生之域敞开的深夜,黑暗变得像一个轻快的空间。于是,我们的思维从外在的可能或现实的效用转向内在的当下存在,这种当下存在我们只能通过黑夜的涌动而捕捉到。

  我们在白天中寻找黑夜,在黑夜里挖掘自身的纯粹。中国古人知道“知白守黑”,只有黑夜才能变成白天。我们充满信心,连在睡眠中意识都是醒的。我们将在寂静中诞生,仿佛树从大地的寂静中汲取了所有的永恒。

  古老而深沉的夜啊!

  只有查拉图斯特拉才能理解你。

  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 诗人?预言家?梦想家?一个解梦人?还是一座午夜的钟?

  他是孤独的雷电,他是夜的光亮。他一生把握黑夜和大海的脉搏,跟随太阳和白昼的节奏为我们去把自由的云朵发明。

  查拉图斯特拉说到:人啊!等到了午夜,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东西,一些在白天听不到的东西,一如古老的钟曾经告诉我的那样。

  —— 在那古老深沉的夜里,它数过你们祖辈痛苦的心跳。

  —— 现在它们开始说话了,现在它们悄然潜入夜的清醒的灵魂之中……

  呵,人类,请注意倾听啊!

  这午夜,这古老的钟。

  是你让思想把人变得光彩照人,就像夜空的星辰一样,穿透壁垒、穿透颅腔,最终让影子和阳光融入我们的灵魂。

  “我是光明:呵,但愿我是黑夜!然则我被光明所索系,此乃我的孤独。

  呵,但愿我是昏暗的和黑夜般的!我要怎样吮吸光明之乳!”[17]

  我们之所以看不到夜的希望,一定是因为我们缺少足够的精气来浇灌夜的嫩芽。“对人与对树却是一样的。它越是想长到高处和光明处,它的根就越是力求扎入土里,扎到幽暗的深处。” [18]

  

  十.黑夜的礼物

  黑夜的礼物就是给我们一个新生,我们将再一次存在。

  的确,每天都是一个新生,每次新生都是在一个黑夜中诞生。确信无疑,我们的确都是在黑夜之中诞生,伴随着太阳的脸庞记证黎明。“光明与黑暗、有形与无形的婚礼(肉体在那里等待复活和永生的一天)。” [19]

  人类诞生于黑暗—— 爱欲在黑暗中进行,一切都消失了,重返源头,重回那胎儿孕育的夜晚。

  黑夜是每一个白昼渴望回归的地方,就像一个浪子累了需要回到安宁的家中一样。

  在家里,我们总是看到这样一种充满爱和温馨的画面:一位慈祥的母亲在深夜里久久地守候在婴儿的摇篮旁。

  当一个人在白天中受到挫折和打击,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昏沉一睡,借此忘掉一切。因为在夜里他是安全的。夜在广阔无垠的领域忘我地给予他抚慰,给予他重新开始明天的勇气。查拉图斯特拉如是歌唱:

  “是夜里了:呵,我是必定成为光明的!还有对黑夜的渴望!还有寂寞!

  是夜里了:现在我的渴求就像一道泉水喷涌而出,—— 我渴求言说。

  是夜里了:现在所有的喷泉越来越响亮。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喷泉罢。

  是夜里了:现在爱人们的全部歌声才刚刚唤起。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爱人的歌罢。——”[20]

  人们常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新鲜和新生的事物都蕴含在暗夜之中。

  男女的相媾都是在黎明之前的黑夜,任何寂静和新生也都带着黑夜的气息,所以没有什么比人类的结合和诞生更富有黑暗色彩了。当恋人的身体离开黑夜,爱就无法得到表达。这就是为什么对于人类而言,爱的结合只能发生在夜里。“男人趴在女人身上,避开白昼和阳光,在暗处,在水中产卵——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我们的诞生地,我们打开了最古老的房屋的大门。” [21]

  有一种远古的情感—— 远古的情感存在于幽暗的深处。

  只有在夜里,在世界深处的长夜里,我们才能思考我们如何存在和如何去爱。

  在布朗肖看来,爱情就是一种只发生于黑夜的关系,爱的真理唯有在黑夜中才得见证:爱情的奥秘无法被理性的阳光照射,它代表着那种僭越一切白日之法则的疯狂。爱就是“疯狂的爱”;性就是黑夜形态下的一声狼嚎。

  人的疯狂只有在夜的寂静中得以释放,在爱里打开自己。

  人在黑暗中前行,就像在奥秘中摸索一般。

  “—— 多少珍宝睡得死死,埋在黑暗和遗忘里,远离着铁镐和探针;多少鲜花空自叹嗟,寄身于深深的寂寞,散发着隐秘的温馨。” [22]

  夜的根扎进我们的灵魂中迅速生长,把隐藏在我们体内的事物显现出来,让我们获得滋养、获得新生。

  希望由夜而生,诗人乘着黑夜的翅膀飞去。

  对诗人来说,黑夜仍是最佳的诗意状态。

  诗人的精神之花在黑夜的废墟上绽放。

  当黑夜古老的宫殿

  拉开它的帷幕

  拉开所有镜子

  我们的面孔像阳光一样美丽

  我们的灵魂像神一样唱歌。

  我仿佛听到黑夜呢喃:来我心里遨游吧!你们越是探究我的界限,就越是知道我爱你们有多深,我想让你们体会奥秘的愿望有多强。来吧,来吧,来吧,你们在我心里所发现的一切真善美都属于你们。

  夜的声音唤醒黎明。

  黎明离不开黑暗—— 黑夜通过为创造加冕之物,通过精神,他属于创造之始。

  任何东西也动摇不了他意识中的时间的黑夜。在这黑夜的传承中,命运女神不是尤显高贵吗?

  对于生命的重负,我们是否感受着太多太多,却无法停下来静下来谛听一下夜的大自然中的弦妙乐曲。

  人自身有太多未知的惊喜,有太多美丽的黑夜……。

  当它进入黑暗中,并不意味着消失或死亡,即使是死亡,死亡之物的本身也运动着新生命。生命就是黑夜,在同一个古老地点的时间和在同一个时间的地点,我们因此拥有了寂静与群星。

  

  十一.黑夜沉默如谜

  黑夜沉默如谜,犹如斯芬克斯一样暗藏着一种潜在的意念,让所有的言说顿入沉默之中。在这内部的沉默中,不再是器官,而是全部的感性,是无限放大的心灵。

  黑夜正是因为它的沉默,人才开启一系列阐释沉默,并把阐释归于那种永恒的沉默。在那儿,永恒的沉默预备了超越黑夜的思想,它象征着摸索一种崭新的、艰深的思想模式。

  卡夫卡、马拉美、布朗肖深谙这一点,他们总是在文本中试图揭开这种秘密时又隐藏着这种秘密,就像哲学家一开口就陷入悖论之中,他们相信写下不一定是永恒或者写下就会随风而逝。诗人懂得无名物体出生又消失的地方,静默如谜,时间是飘逸的风穿过裂缝,宣告它的永恒存在。

  艺术家懂得可辨识的美与另一种未被发现的美,这样一种明确的隐现关系,就像白天与黑夜中的“杜弗”(博纳富瓦)。让沉默归于沉默,最终让它在黑夜中看到黑夜,恪守黑夜。

  黑夜不是取消了白天,而是对它的一种遮蔽,这种遮蔽带有消失的沉默,艺术应该是去寻找这种沉默。沉默是一种永恒的存在。沉默,真实的沉默,是由可能之思想所构成的沉默,是由生成、运动中的辨证关系所构成的沉默。

  黑夜的“沉默”从未停止暗示它的对立面,也从未停止依赖它的对立面,它是相互相成的关系。

  当我谈到沉默美学或者说虚无美学,实际上就是一种辨证的东西—— 充实的虚无或充盈的空无。它们的价值不是再现,它们不打算表现什么,只呈现空无(levide),它们激活了空无而继续让它们保持沉默。

  黑夜的沉默,包容一切,包容我们所有的孤独。

  “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黑夜” (佩索阿),只有心灵是闪电。

  黑夜的孤独就是一切的孤独。你会感觉到,在我们之前黑夜的歌声回荡过,在我们之后黑夜的启示仍将在诗人的诗篇中继续着。莱昂纳德.科恩写到:“我像天鹅航行,我像石头下沉,而时光远去,不理我的笑柄。我的纸太白,我的墨太淡,白昼不肯写下,夜用铅笔涂鸦。”

  黑夜向我展现了一个寂静而深邃的空间,人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加深它的孤独。孤独如此之美,星辰毫不掩饰对它的深情的凝视。对浪漫主义诗人济慈而言,希腊古瓮的沉默就是滋养诗性和爱情的黑夜,关于那些“从未听闻”的美妙旋律才能在其中得到保存并流传下来。

  远古时代的回音依然散落在黑夜的喃喃之声中。

  星星在闪烁,风笛在暗夜破碎的风中回响。它是我们的梦,我们一生都住在它的梦中。但愿我是午夜之心,听—— “来自沉醉的午夜之死的幸福气息,它吟唱道:世界是深沉的,而且比白天所想的更深沉!” [23]

  这些神秘的,不为人所知的,强大的隐匿的灵魂,在腹中孕育着生命,在一片无声的黑暗之中,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诞生,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它们的灵魂宛如身体的秘密,正如黑夜是白天的秘密一样。

  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写到:“眼睛无法把握的,只能用耳朵去捕捉,不能被译成密码的东西就能被解码”

  “呵,人类!留神啊!

  幽深的午夜在诉说什么?

  我睡着了,我睡着了——,

  我从深沉的梦多中惊醒了:——

  世界是深沉的,

  而且比白天所想的更深沉。

  它的痛苦是深沉的——,

  快乐—— 比心痛更深沉:

  痛苦说:消逝吧!

  而所有快乐却都想要永恒——,

  —— 想要深而又深的永恒!”[24]

  查拉图斯特拉和所有的诗人一样喜欢和正视一切沉睡之物。

  他们懂得沉睡和黑夜的背后是一个混沌的客观存在。在这个世界中,灵魂自由穿梭,四处蔓延,在隐匿的灵魂里倾诉,在表露和闭合之间无限扩张,它深深地钻进我们内心,又飘散在我们身心之外。一切隐而不现,一切都隐匿在一片黑暗之中。远古之夜虚无缥缈,一望无垠。在这一片黑暗的映衬下,一条星光大道在夜空中忽隐忽现,延绵不断。

  是的,我们必须去追寻我们的源头,追寻那不可见的秘密。那无可言说的概念,那神秘的不知何物者,如那沙漠中的斯芬克斯永远注目着路人。

  关于那些神秘之物给我们的最终启示,让我们似乎懂得斯芬克斯的沉默,以及懂得欣赏“杜弗的动与静”之美。

  

  十二.黑夜中的黑夜

  黑夜中的黑夜从深处注视着我们的目光示意我们,思想要回到内在和空无进行交流。

  正是这沐浴着黑暗的光明的目光,让我去寻求一种藏于黑夜内心的思想,就像精神分析学家设法解开深藏于病患者内心深处的梦一样。

  当我们的身体进入黑夜的虚无状态中,并把思想赋予了它们,那么我们就和它们形成某种隐秘的关联—— 为存在提供了证据和加重了份量。正如《黑暗托马》中那只化身为黑夜的猫说:“我已比黑暗更暗。我是夜晚的夜晚。我穿越阴影—— 我之所以与之有所区别,是因为我是它们的阴影—— 前去会见上级猫。” [25]

  布朗肖向我们暗示这只上级猫就是“他夜”,则夜之夜(夜之他夜),正是在“他夜”那里,夜之所是的本质才能得到揭示。他夜是夜的本身的显现,是对夜所隐藏的东西的揭示。比如布朗肖笔下的俄耳普斯朝向白日的黑夜运动是第一个黑夜,他回头凝望欧律狄克面容则是第二个黑夜,也即黑夜中的黑夜。

  黑夜中的黑夜乃是“一切皆已消失”的显现。

  黑夜“那隐藏并保持锁闭者的绽放”,也可以理解为海德格尔的“大地”(Erde)概念。只有当我们朝向大地或者黑夜的深处,才有可能获得它们的本质。

  列维纳斯在《从实存到实存者》中提及到黑夜的经验—— 黑夜就是“il y a”的经验(即“有”的经验),当黑夜从虚无的状态中转入一种“有”的状态,就是对它自身作出肯定。正是由于持有这种肯定,一个陌异的黑夜才得以打开,并使它朝向外部永恒敞开。

  从黑夜的黑夜化,到“黑夜的激情”,再到“外部的激情”,黑夜充盈着意识。人在其中,精神充满了寂静自如的漫步。于是,我们在它的内部听到俄耳普斯的歌唱成功地打开石头的黑夜。

  

  十三.不可见之可见

  不可见之可见,本质上是晦暗性的迂回和显露。那令人淘醉的事物,来自一个诱人的客体。它似乎没有内容,但它总是超出它看似蕴含的东西,并且肯定其自身的外部的一切可能性。它关系着它的永恒缺席,作为不在场的在场出现。

  我所期待的不是客体,而正是夜。夜就在我的身边,在我的心里。为了看清夜,看清自己,我在夜的眼睛中将自己发现。“为了使夜最终满足我的饥渴,我曾变成过镜子。如果我从未像眼睛因为爱而注视对象那样走向夜,如果对激情的期待从未寻找过夜,夜就只是光的缺失。”[26]

  在黑夜里说话的光线长满眼睛,谁被它注视,谁就发现自己。万物皆因为被它的照射得以显现。

  黑夜中有一种东西,它不是白日之事实的在场显现,它是一种在有光之前暂时隐匿的东西的显露。这也可以理解成布朗肖所谓的第二个黑夜—— 他夜(l’autre nuit)。“他夜”是黑夜作为黑夜的可见性,它是不可见者本身的可见性。

  正如布朗肖本人所言:有一种不是白日之事实的显现的在场,有一种在“要有光”(fiat lux)之前进行显露的显露,它通过作为晦暗性的迂回和逃离中将自身献给那本源地支配着言语的转动。

  语言清楚的地方,是光彩的宫殿;语言模糊的地方,是沼泽的村庄。我们的言语总是离不开存在之光来照耀,而灵性的言语却自动从混沌、从晦暗性的内部自由言说。

  这种言说,就是不可听之可听,不可见之可见,它始于一种晦暗性,我们只有对晦暗性的发现、才能肯定和开动了思想,促使思想寻找并扩散它自身的存在之光。

  我们如何能够发现晦暗?晦暗如何能够被揭露出来?

  一切晦暗和神秘的东西,无不是既给人带来精神舒缓的作用,又惹得人心神不宁的焦虑感。夜的隐晦就是这样给人带来一种心理焦虑的东西,仿佛我们熟悉的东西突然消失或者让我们始终捉摸不定所产生的那种焦虑感。但人正是因为在黑暗的焦虑中才能洞悉到事物的本质,并让它们被神秘的最初晦暗照亮并塑造。

  艺术就是这种让晦暗在其晦暗性当中给出自身的晦暗的体验,它使那些隐藏的没有显现的,或者不可能显现、不得显现的事物显现出来。但它不完全是世界化和白日式的透明显现,因为作品不能失去其晦暗的本源。艺术为我们指定了晦暗—— “它把明晰当作那总能被撕开的云朵。它关心一种高高在上的、无法实行的明晰。”(博纳富瓦)

  福柯在《词与物》中写到:“物的可见形式,这些形式之间的联系,把这些形式隔离开来并勾勒出它们的轮廓的空白,所有这些只有在一个地下的黑夜中被合成、早已被确定时,才会呈现给我们的目光,这个黑夜用时间激发了这些可见的形式。” [27]

  文学正是把事物晦暗性呈现给目光的一种可见形式。但像马拉美、卡夫卡和贝克特这类作家却把晦暗的黑夜美学推到极致,他们一方面鼓励读者主动去解读文本,另一方面又抵抗读者去解读文本。这是一种既是隐晦不显,也是揭露的悖论美学。

  布朗肖说“创造要求一个双重的行动:第一个是回撤的行动,第二个是展开的行动。第一个行动体现为制造空无和晦暗;第二个行动体现为通过把光投到空无中,把空无变成一种澄明。一种双重的努力:既是回撤,也是涌现;既是晦暗,也是揭露。”[28] 他又谈到:“文学说:‘我不再再现,我存在;我不再指涉,我展现(Je ne représente plus, je suis; je ne signifie pas, je présente)’ ”。表达本质上无可言喻的经验和对无可表达的东西进行表达的探求是艺术一贯追求的目标,因为无可言喻的经验,属于艺术意识的永久范畴。

  艺术的神秘主义总能撩起灵性的神经。

  人类眼光的审视赋予事物的外在价值,却总是忽略了事物的内在潜藏的价值。因而,人应该打开内视的眼睛。诞生于黑暗的眼睛,不是用来观看事物。这双眼睛长在心里,将我们感受到的东西发明。在生命的黑夜里,只有精神是闪电。

  黑格尔告诉我们,精神是现象学,“精神是眼睛(它在经验中成为眼睛,就像它曾在行动中成为眼睛一样)。”(巴塔耶) 从这个视阈展开,经验体会就有了一个视觉的范围。

  “人们愈想重返宽广的类群,就愈必须更专注于有机体的黑暗之中,趋向不太看得见的部位,深入到这个逃避感知的维度中去。” [29]

  我看到了期待的眼睛,看到了渴望被照亮的夜。在夜里,也只有在夜里,正如兰波的预言:夜间出没未来奢华的幽灵。

  

  十四.艺术开启黑夜之门

  艺术开启黑夜之门,揭示了某种未知的力量,它是装饰有太阳那刺目色彩和黑夜深处的未知。就像白昼之于黑夜,星辰之于星座一样,星座就是夜空的显灵—— 它所展现各种动物形象就是人类最早的绘画(如拉斯科岩画,如某个洞穴里的轮廓素描)。这些原始的壁画就是后来绘画创作的源头,后世每次重复都会产生新的灵感、新的差异。

  艺术作品就是过去和现在相遇之所依,借助一个意象,形成了一个沉默的星座。

  作为艺术创作者要抛开知识的束缚才能唤醒灵魂黑夜中的原始意象,才能在他热切凝视的目光中瞥见那最古老的黑暗大陆,并把被控制住的灵魂从黑暗的深渊中解脱出来。

  博尔赫斯甚至想到,把老虎(金黄)放进书房,并让它失明,就像他被迫待在黑夜里一样。他采用的所有隐喻都和黑夜有关—— 一千零一夜、七夜、夜晚的故事、最美的一夜,因为在他看来,每一个夜都被列入时间的永恒之中。

  世界把谜交给人类,就是为了让人们去解开这个谜。它需要艺术创作者深入其中,进入意想不到之境,发现眼睛未曾见到之物。

  艺术家会说:我的职业就是把隐匿的一切呈现在你们的面前。那个雕刻“黑夜”的佛罗伦萨大师—— 米开朗琪罗,他在“宁静的石头”中看到一种内部矛盾的迹象,看到白昼的暖调中蕴含着一种真实之夜。

  黑夜是艺术家、诗人苦思冥想的充满诱惑力的陌异地带。一旦进入,诗人的思想将得到提升,同时也是他为最终争取到言说权利而必须经受磨砺的必然之地。因而诗人是唯一能够阅读和书写夜空的人。

  这个世界上诗人最爱的是黑夜,或者说,他爱的是他自己。所谓诗人,是被黑夜领回家的孩子。诗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想要摆脱黑暗,而又永远无法完全摆脱黑暗的人。他对黑夜的爱恨交加,都融化在时间之中。

  诗人本人就是黑夜。然而,诗人终将会死去,黑夜还是那个黑夜。巴塔耶写到,“但活着的时候,我所爱的,是生活对黑夜的爱。我的生活,既然它拥有必要的力量,那么它是对某个将它带向黑夜的事物的等待,这是正确的。我们徒劳地挣扎着寻找幸福:黑夜要求我们拿出爱它的力量。如果我们继续生存下去,我们就得找到必要的力量,然后出于对黑夜的爱,耗费这些力量。”[30]

  贝克特仿佛也得到黑夜的启示,他谈到:艺术是由表达无可表达、无从表达,没有表达的权力和欲望—— 和表达的义务构成的。这句悖论的话语说到底是一种渴求黑夜的美学,黑夜的语言使黑夜美学的愿望变成一种具有生命力的东西。

  世界的古怪之处在于,它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没有生命。“万事万物都有其语言,我们只能在全然的沉默中加以破译。在极度的孤独中,一切都是生命。灵性在自然中沉睡,而我愿为草木解梦。阴影也有其神秘的生命。这个世上的诗人远远不够,因为还有那么多事物尚未得到揭示,黯然疏离于它们自身的意义!”[31]

  艺术的灵感就像悄无声息的星辰一样,盘旋于高山、大海、树林之上,迸发于源泉和心灵之中。造物之神创造了一个万物静默如谜的世界,当艺术家仰望星辰,他就会发现这些光芒并非任何人所创造。也许他突然悟出,艺术的真谛就是由男性白昼式理性转变为女性黑夜般的缄默:“一切朝生暮死之物,不过就是一个映象;那难以实现的目标,在这里达到了完美。那难以形容的事物,在这里得到了阐释;永恒的女性的形象,仍然引导我们前进。”[32]

  布朗肖从神话人物俄耳甫斯的回头一瞥之间捕获了艺术的深层意象:当俄耳甫斯下到阴曹地府来到欧律狄克身边时,艺术是开启黑夜大门的力量。因为这种力量,黑夜欢迎他的到来。这成为第一个夜的亲密意象—— 理解与和谐;但是,俄耳甫斯是为了爱情才下来的,然而,对我们而言,欧律狄克是艺术能达到的极限。她隐藏在爱情的后面,为一个面纱所遮盖,她是极其黑暗的一点,艺术、欲望、死亡、虚无、以及所有的黑夜都通向这一点。对布朗肖而言,俄耳甫斯这个意象不在于他获得了一个极点,而是这个意象在深入地府的过程中抵达的,在于将它带回白天,并且公开赋予其形式、修辞、以及现实。

  巴特在《文学与意义》这篇文章中写道:文学是从地狱返回人间的俄耳甫斯;只要文学还在迈步前进,并意识到它在引领众人,它身后的现实就被带出来—— 这个现实呼吸着、走着、活着,朝着意义之光、存在之光走去。简而言之,艺术和文学的意义就是从黑暗走到光明。

  艺术的功能在于传达一些白昼世界里尚未得到认知的真理内容,因而不是艺术家无视他所处的时代,而是他更在意传递着一个隐匿的世界——没有物质的世界。这个隐藏着无尽奥秘的世界,就是世界的回忆。

  一个人一旦开始认识这种奥秘,他就能听到万物在沉默之际,那些埋藏在石头里并在草木中醒觉的语言,那是通往大自然那些隐蔽与敞开的永恒路径。

  那些最高境界的艺术家(诗人)乃是这样的一种人,他通过埋葬记忆和忘了他的天赋,进入一种更加晦暗、更加深刻、更加不确定的混沌状态,在那里,他把那个将自身作为大地和神灵遗忘的东西呈献出来—— 也即“天人合一”的精华。

  我指的是超验性?是的,任何时候,真正的超验性对我们而言都是必要的,尤其是对于艺术创作者。对艺术家来说,真理是秘密的。每一个艺术家都挻身于未知的黑夜的宴会之中,充当了他的经验世界与梦想世界的中介。我发现,超验性可以指引我们参与一种揭示,揭示一切存在论和一切辨证的体系,揭示一种诗学和哲学同样需要的东西—— 即世界的整体性和相似性。

  所有的创作,所有的新生,都要让人认出源头,看清本源。

  创作的迸发就是携带着狂风席卷一片乌云的闪电,照见黑暗通道的出口。

  唯有在你经历过黑夜的苦痛之后,你才会有足够的理解力去认为世界是一个审美的借口,是高尚的自然和你激情的灵魂合力演出的一场戏。

  我们创造艺术只为享受在黑夜的废墟上开花结果的乐趣?所谓创造难道不是面对黑夜和废墟的最终反应?

  这个世界的苦痛是艺术家唯一的共同祖国,这一巨大的主题二千多年来就从来没有偏离过。艺术的意图或者说艺术的使命,正是准备为这种苦痛和自由奉献出自己。

  艺术是古往今来最沉重的“词汇”。策兰写到:“这是一个在词彙(汇)旁慢走的词,一个向着寂静图像的词,簇拥着常绿的心事和忧伤。”[33] 诚如博纳富瓦所说:“它指定了晦暗,它把明晰当作那总能被撕开的云朵,它关心一种高高在上的无法实行的明晰。”它是未知者,是即将到来者,是你我的“黑夜大师”。

  猫头鹰在月光下飞越过田野,艺术家在黑夜里试图飞越自己的不幸。我们知道,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这些人都是为了向人们诠释黑夜的永恒性而来到世间的,他们的作品仿佛是由黑夜的精神玫瑰所孕育。

  艺术家善于从自己精神的原始黑暗中汲取艺术的元素,作为他创作的基本美学思想的营养。

  艺术本来就是一种精神现象学,因为一切艺术都是孕育在人类的心理活动中。在美学中有一个原则就是,心理生出来的产物可以被看作是自在自为的东西。

  有什么可以穿越道德枷锁,超越一切世俗的羁绊,让人性黑暗的真实展现出来?那一定是艺术,特别是音乐和诗歌。它们是记忆的艺术—— 黑夜的艺术这也可以解释古希腊的吟游诗人一般都是盲人?因为盲者凭着记忆才能使某些东西进入眼睛看不到的黑夜之中—— 进入它的诞生、舒展和点亮的地方。

  那个看不见的世界,就是艺术的世界。也只有在那儿,才会有血液自由流动的节奏,我们知道,正是这节奏赋予了生命。

  我深信,艺术就是从作品的自我构筑中挣脱出来,把作品变成生命火焰,照亮凝重的黑夜。人类正是凭着这种火焰光辉,穿越夜魅的暗影,穿越那些平庸之路,通往某个尚在远方的“真、善、美”的国度并不是什么梦想。

  

  十五.对未知、非知的认识

  对未知、非知的认识,使我们对某些陌异之物的热切期待,已然超过任何已经调查和研究出来的现成结果。

  有时候,我甚至想着让我变成这些陌异之物吧,为了认识它们时也认识我自己。请赐我一双盲人之眼,我要靠心去体验事物,靠直觉和感觉去把握未知和隐藏的事物。因为这些事物的真实本质是隐秘的,它们永远保持神秘性和隐蔽性,它们是有待发现的新东西。

  人们迷信科学,相信理性,这固然不错,但相信存在着秩序井然的宇宙,并希望用这种信念来保护自己,以抵抗黑夜和未知之物的困扰以及带给他们的出于混乱的恐惧,那是一种懦弱守旧的行为。人们忘了人类的启蒙是来源于对夜晚的恐惧!

  夜就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而恐惧是密码和钥匙,它是用来打开世界之门。

  古人认识世界是从心灵转换成知识(智力)的,而现在成了知识决定心灵,因而我们的思维多少被理性和生活的必要性钳制了。我们宝贵的内在体会和经验也逐渐走向干枯。

  尼采、巴塔耶和布朗肖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们推崇:“内在经验本身即权威”的决定论思想。事实上,内在体会经验处于人类共同体、知识共同体前,或者说是超越人类共同体和知识共同体。内在体会经验本身作为“非知主体”(sujet non-savoir)和“未知客体”(objet I'inconnu),最终达至客体与主体的融合。

  对这种可见与不可见的认知是认知前提,正如光和光的缺席为思想迎接它展开思考的东西提供了全部的隐喻和条件。

  “当我们在知性中面对人本身时,也就是说,在对存在的可能性的探索中,盲点会引起注意:不再是盲点消失在认知中,而是认知消失在盲点中。这种方式的存在形成了封闭的圆环,然而它只有把黑夜包括进来才能做到这一点,存在不会走出这黑夜,除非是为了进入其中。因为它是从未知到已知,它必须完全颠倒,回到未知。”[34]

  只有当我们怀着真诚和敬畏之心走向未知时,我们才能拥有诗意的经验,才能拥有一些真正崇高的东西。因而,我们生命最终所揭示的未知和世界所是的未知,都会时刻在某个新的客体上呈现。

  “如果我不曾知道面对客体的迷狂,我就不会在夜间触及迷狂。然而,即使我好似一个在客体面前被传授奥义的人,被传授奥义象征着可能性所能穿透的最远处—— 我在黑夜中也只能发现一种更深的迷狂。每当黑夜来临,非知就都成为我迷失其中的通往迷狂之路。” [35]

  非知不只是需要理解的模式,而是发生关系的模式。

  新的概念自身总是蕴含着拓展一个非知领域的意愿。

  这就是我为什么对非知的东西情有独钟?我的志趣就是为了从中引出真实的东西。

  在内心深处,我总是极限地体验了黑夜。

  黑夜将我所有感觉带到一个非知的、秘密的地方并让我驻留其间。

  哦,黑夜,愿你把我留在深渊的边缘,我愿仰望你那陌异深渊之巅峰。

  我把自己拽入一个未知的夜,就是为了让自己触及到事物的秘密。

  当一个人进入未知的黑夜,就等于踏入了一个即将破晓的国度。

  遁入黑夜,进入未知,你才能发现某些东西,并找到帮助我们生命回归本真或增加我们生命厚度和强度的东西。

  对未知的客体和非知的主体始终保持迷醉,是艺术创作者能达到的最佳状态。

  具有神秘倾向的艺术家必定走向否定之路,走入隐匿的国度,他们渴望潜入知识无法企及的未知之地,来获得艺术的超验存在。

  对未知之超验性的体验,使我们获得了一种超越,它推动我们理性地做出一跃,尽管这一跃所带来的后果使我们置于风险当中,但风险总是蕴含着希望,不是吗?

  超验性的体验最终使神秘未知的东西展现出来,并使人类用黑夜的翅膀把人类载入一个超越个人和社会命运的世界。

  人只有放下自我,才能进入存在的“未知”之境,才能在夜之中与未知进行着交流。并把未知客体交融于非知主体,从而变成我之所是的自身。我变成了自身,变成一个新的自我。

  人类与万物同在,这是人不容停歇地探寻一切事物之原因(问题)的必要性。

  人类对“已知事物的没完没了的链条只是认知的自我完成。满足则针对这样一种情形:已经存在的知的计划抵达了它的尽头,完结了,不再有任何有待发现的东西(至少是有待发现的重要的东西)。” [36]在某个方面,知识是虚假、理性是枷锁。当一切都建立在知识的表象之上,建立在平庸的存在之上,我们不如想方法逃避这种现实,回到未知与非知的状态,回到陌生的黑夜之中。

  这极为古老的无边性,这尚未到来的未知者—— “若前方没有未知,我们如何活下去?”(勒内.夏尔)

  人之所以能够本真地活着是因为求知的欲望遂使人同作为未知的未知者发生关系的那种生命乐趣的驱动力所驱使。

  布朗肖在《无边的谈话》中讲到:思考未知者,绝不是把它作为“尚未知道的东西”,作为尚未到来的全知之对象而提出;也不是把它作为“绝对的不可知者”,作为拒绝一切认知和表达之方式的纯粹超验的主体而加以超越。相反,是因为我们在探寻中—— 在那里,我们的思想在它们所固有的空间中重新肯定了自身。

  当我们走向未知之地,就是为了让我们走向我们自己。我总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一种对未知探寻的愿望,让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攫住,把我带进黑夜的荒芜之地。在那里,大规模的精神之物蓄势待发,用生命撼动时代的栅栏。

  

  十六.全然他异的未来

  全然他异的未来伴随着风险和希望。没有风险谁也不必去决断,没有希望大家只能在虚假明亮的白日中顺从。希望是在黑夜和在我们的心里发生的,这是勇气、心灵和存在必要的基础。

  没有这些思想准备,我们的探寻是无法进行的。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全然他异的东西,那是一个既无方向的路线,也无固定位置的陌异之域。在那儿,它从不被给出,但仍然敞开着—— 向着危险和奇迹敞开着。

  它在自己的身体内部挖出一块光的空间,不仅将自身贡奉给一个陌异的现象,也贡奉给一种独一性的非凡精神,并且赋予我们探寻和质疑的权利。

  我们是带着疑问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的每一次行动都“像黑夜伏兵一样令人惊讶”(巴迪欧)这样,白日才能跟随着我们去将那黑夜之顶峰的光亮发明。

  在心灵被照亮的那一刻,我们被召唤着对存在本质之所是负责。这是令人激动的一刻,我们期待着一种新的启程去完成未来光辉的一跃。

  2019.12.25 于北京 小堡

  援引:

  [1] [2] [5] [28] [法] 布朗肖:《无尽的谈话》,尉光吉 译,P.353,P.318-319,P.776,P.226,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

  [3] [7] [法] 博纳富瓦:《杜弗的动与静》,树才 郭宏安 译,P.234,P.44,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4] [斯洛文尼亚] 齐泽克:《敏感的主体》,应奇 等译,P.34,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6] [11] [13] [15] [17] [18] [20] [23] [24] [德]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孙周兴 译,P.385-386,P.135,P.173,P.411,P.133,P.45,P.135,P.413,P.417,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8] [22] [法] 波德莱尔:《恶之花》,郭宏安 译,P.17,P.34,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9] 《维特根斯坦读本》,陈嘉映 编译,P.31,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10] [德] 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文集—— 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 译,P.219,商务印书馆,2018。

  [12] [葡] 佩索阿:《坐在你身边看云》,程一身 译,P.141,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14] [26] [34] [35] [36] [法] 巴塔耶:《内在经验》,程小牧 译,P.284,P.226,P.203-204,P.225,P.200,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16] [33] 策兰:《保罗.策兰诗选》,孟明 译,P.149,P.84,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9] [墨] 帕斯:《帕斯选集上卷》,赵振江 等编译,P.43,作家出版社,2006。

  [21] [法] 基尼亚尔:《秘密生活》,王海洲 译,P.275,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25] [法] 布朗肖:《黑暗托马》,林长杰 译,P.39,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7] [29] [法] 福柯:《词与物—— 人文科学的考古学》(修订译本),莫伟民 译,P.256,P.272,上海三联书店,2017。

  [30] [法] 巴塔耶:《不可能性》,曹丹红 译,P.44-45,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

  [31] [法] 齐奥朗:《眼泪与圣徒》,沙湄 译,P.94,商务印书馆,2013。

  [32] [瑞士] 荣格:《人、艺术与文学中的精神》,姜国权 译,P.166-167,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陈蒙

  Chen Meng

  1977年生于广东,现居北京宋庄小堡。

  艺术家,艺术评论人。从事现当代艺术、文学诗歌创作与研究、专栏随笔及艺术批评策划。

  研究方向:当代艺术理论,及现代、后现代哲学与美学。

  PlNKl ART《陈蒙闲话》专栏作者、PINKI品伊国际艺术馆艺术总监。

  陈蒙作品: 符号:批评与诊断 | 陈蒙 艺术是否应该干预当下世界? | 陈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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