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好像很多人都没读懂,林黛玉的眼泪究竟为什么而流?
林黛玉是一代代中国传统文人灵性诗魂和脆弱生命的象征,她是一株会思考的仙草,通过阅读中国文明的典籍,前人心血凝结成的神瑛,也就是受宝玉前世的浇灌,而通灵,理解了中国的历史和文明后,中国文人又会用自己此时的血泪写成作品,加入中国文明中,也就是还泪。所以黛玉的眼泪一是为中国文明宝玉的起伏兴衰而流,二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有太多太多无辜的生命死于战争、饥荒、动乱和入侵了,所以有黛玉葬花,她的眼泪为中国人几千年的苦难、生命的丧失而流!
醉心于竹林玄学的他,为何可以在惊风骇浪不断的司马氏一朝,在剑拔弩张的权臣中间,虽然作为寒门出身无依无靠,却最终能够处事妥帖谨慎不偏不倚获得众人首肯,大发盛世危言也让上下心悦诚服?身为丞相之孙的他,本是一风流多情才华横溢之翩翩少年,为何认为自己与漂泊红颜命运相仿,又为何终其一生不顾官职低微滔滔不绝写下无数治国强军之议论,又是怎样的势力让他立志与其不共戴天,天才的敏感和正不容邪的锋锐又怎样集为一身,让他虽然成为宵小攻击的对象,也因其人格之高洁,勇气之贞烈,灵性之超群成为了晚唐帝国末期的鲁迅,残阳天中最后一缕壮丽奇绝的彩霞?热爱生命,深情独具,精神徜徉于古来圣贤高人之间的他,本苦心学习立志于在兵祸战乱中拯救苍生,为何在救下一座城的百万生灵之后,反而留下了生前身后的骂名;世事消磨后身心俱疲,苍老憔悴的他为何选择苟活,青春不再,名利皆空,众人耻笑,他人生最后的追求抱负又是什么?自幼理智而冷静,智慧而通润,习惯大气之哲思,天然有一种精湛之气的他,在十六岁时断然拒绝鸾殿保送而声名远扬,为何又能毅然跋山涉水,千里远行而志不少亏,他曾经看到过怎样一个波澜壮阔的宏大世界;他又如何身处霸道无知的异族统治者之间,忍受种种无理要求,还能苦口婆心百般劝导;是什么样的情感,让他历经千辛万苦后,在无人理解的孤独之中完成拯救亿万生灵,保护千古华夏文脉之永垂不朽之壮举?《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这三个字中又隐含着怎样的密码?是什么样的共同情感,让这些生于中华历史上“末世”的英魂们在真实到滴血的历史中,用他们的整个生命留下了旁人看来是奇节奇行,却为华夏文明做出了不朽贡献的选择?这样深刻悠远的情感又如何由汗青墨宝跨越一个个时代巨浪,贯穿古今一脉若存,在千古以来文人的心中热血和感国之泪的洗涤中,酝酿,成长,升华呢?
《细品红楼梦中的茄子》此书会带领你通过《红楼梦》中隐藏的谜语,进入中国文化史这本大书中,与这些中国历史上最美好优秀的精神一起,游览实为中国人文地图的大观园,共同品味他们的人生命运,并随着中国文明史一起,体会华夏文化在各个大历史阶段经历的风风雨雨,悲伤与欣慰,惆怅和清欢,迷茫与新生,方能理解不同于西方“中国传统历史后来再没有新生事物”的陈论,中华文明虽经历多次挫折,然而一直是在一代代在典籍中被浇灌,又将毕生血泪还给典籍留给后世的新生命之间不断前进,开拓,向上成长的;甚至中华文明也并没有失败过:虽然在现实中遭受过挫败,然而就像宝黛虽然最终心事未圆,却已经坚定了彼此的感情因而获得了最根本的胜利一样,它在一代代儿女的心中早已互相辉映并通过书籍沉淀下来,成为了精神上永恒不灭的宝玉。
而这思想,当然也是秉承自上古田园牧歌之美梦,魏晋灵动活泼之幽梦,盛唐宏大包容的华丽壮美之梦,以及杜牧、元好问等中华最优秀正直之文人思想精华的代代薪火相传,最终到作者这里方集为大成,成为真正的溯古究今的千年一梦《红楼梦》,也是真正的中国之梦。
本书主要解释论证了以下发现:《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女儿们其原型是中国文化历史上的名人或神祗;大观园是一幅抽象的中国文化地理地图;贾宝玉是华夏精神文明的人格化表现;《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围绕贾宝玉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是对中国文化史上大事件的抽象暗喻。也就是说,《红楼梦》中的主要情节,是中华文明里的诸位英魂,伴随着随时间不断发展成熟的华夏精神,共同经历中国历史上的种种跌宕起伏的大事件;并在其中既继承了前世人生的宿命,又在主导历史兴衰的几种抽象力量的起伏斗争中,或被动或主动地在生命与暴力,情感与压迫,人文精神与法家思想之间做出选择;同时,她们前世之间跨越时空通过典籍书画的神交之情,或受时代命运所限而留下颇多遗憾的浪漫友谊,也在《红楼梦》这一华夏千秋之梦的奇幻时空中得到了充分发展,宣泄,与升华。所以,《红楼梦》中不仅可以看到华夏上古田园牧歌之酣梦,魏晋灵动活泼之池塘幽梦,盛唐宏大包容的华丽壮美之梦,五代及宋宴游品茶赏画的闲适之梦,以及诗意隽永的中华蕴秀山河,更有着杰出文人在各时代汹涌浪潮下饱含着血泪的家国之情怀,此情又通过书籍墨宝交相辉映,构成了数千年绵延不断之情天孽海,古今同一的中国之梦。
玉在中国传统信仰中的象征意义—— 生命良质,温润如玉
《红楼梦》里面,贾宝玉是千红万艳莺飞燕绕,贾府上下老小万众瞩目的当之无愧的核心人物。在本为一干情鬼下世的青年男女中,他也同样位于各种前世冤孽的核心地位。不但是绛珠仙草为了还泪要跟着下凡,而且和尚又说“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可见红楼中众多痴儿女下凡历劫之根由也与他脱不了关系。那么这种关系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在《红楼梦》中四位有胎里带来的东西的核心人物中,也当属贾宝玉从胎里带来的东西最为惊人,那是一块通灵宝玉“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这宝玉的外形在宝钗初见通灵宝玉时也有描述“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在古人心目中, 玉既有和生命一样的质地灵性,而又具有亿万年不坏之身,所以通灵宝玉方可以历经不知几世几劫而依然保留着在富贵温柔乡的回忆。进一步,古人更是从生命和人性的角度来理解玉石所具有的的美好品德:玉温和润泽的特点,象征了体恤生命的仁道,所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像玉中蕴含的永恒生命之精华一样温和体贴,遂成为中国式绅士的标准;玉透明的质地使得其内在寸毫俱现,因而具有公开坦诚的仁义之特点;如果敲击玉石,它舒畅而清扬的声音可以传播很远,就像智者一定会声名远扬一样;玉坚硬不易折断的特点象征勇气;纹理收敛而不过度,象征了洁净的情操。
《说文解字》(东汉,许慎):“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尃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絜之方也。”
前面说过,玉是因其具有生命体般润泽温和之质地而成为华夏民族最珍爱的矿物,而宝玉、也即散发着神奇光芒的美玉,则更是玉中至宝了。玉被认为具有五种美好的特质,是与生命界乃至人类社会相通的,所以也是古代知识分子应该效仿的对象。这种思想背后,可以追溯到中国古代传统认为人之存在价值与宇宙及自然世界的真理之美具有深层一致性的观念,并进一步由个人的存在上升至个人所组成之社会国家的存在,自然,古人理想中的社会也需要符合自然和宇宙的至美之道才行。而宝玉作为浓缩了生物之美的玉中最可贵最动人的至宝,也足以和先贤理想中的生物乃至自然界最高秩序———由自然之灵长的人类按照理想中最美好的准则建立的社会架构媲美了。
因而在古代,宝玉也是中国政权进行平和的交接仪式之时,所必不可少的代表政权合理性的宝物。
就如《尚书,舜典》所记载,正月的一个吉日,舜在尧的太庙接受了禅让的册命。他观察了北斗七星,列出了七项政事。于是向天帝报告继承帝位的事,又祭祀了天地四时,祭祀山川和群神。又聚敛了诸侯的五种、,选择吉月吉日,接受四方诸侯君长的朝见,把圭玉颁发给各位君长。
这年二月,舜到东方巡视,到达泰山,举行了柴祭。对于其他山川,都按地位尊卑依次举行了祭祀,然后,接受了东方诸侯君长的朝见。协调春夏秋冬四时的月份,确定天数,统一音律、度、量、衡。制定了公侯伯子男朝聘的礼节、五种瑞玉、三种不同颜色的丝绸、活羊羔、活雁、死野鸡,分别作为诸侯、卿大夫和士朝见时的贡物。而五种瑞玉,朝见完毕后,仍然还给诸侯。五月,舜到南方巡视,到达南岳,所行的礼节同在泰山时一样。八月,舜到西方巡视,到达西岳,所行的礼节同当初一样。十一月,舜到北方巡视,所行的礼节同在西岳一样。回来后,到尧的太庙祭祀,用一头牛作祭品。
以后,每五年巡视一次,诸侯在四岳朝见。普遍地使他们报告政务,然后考察他们的政绩,赏赐车马衣物作为酬劳。
舜划定十二州的疆界,在十二州的名山上封土为坛举行祭祀,又疏通了河道。
而如果能在统治的疆域内发现宝玉,也是证明古代帝王统治合法性的吉祥之兆。当然宝玉也就进一步成了贤人忠臣的象征。然而,真正的宝玉,其神光精华,却往往掩盖在尘土满面的玉璞之下,就像真正的贤良往往远不如小人容易上位,就如下面这个卞和献玉的故事。
楚人卞和在荆山中得到一块玉璞,捧着进献给楚厉王。厉玉让玉匠鉴定。玉匠说:“是石头。”厉王认为卞和是行骗,就砍掉了他的左脚。到厉王死,武王继位。卞和又捧着那块玉璞去献给武王。武王让玉匠鉴定,玉匠又说:“是石头。”武王也认为卞和是行骗,就砍掉了他的右脚。武王死,文王登基。卞和就抱着那块玉璞在荆山下哭,哭了三天三夜,眼泪干了,跟着流出的是血。共王听说后,派人去了解他哭的原因,问道:“天下受断足刑的人多了,你为什么哭得这么悲伤?”卞和说:“我不是悲伤脚被砍掉,而是悲伤把宝玉称作石头,把忠贞的人慢待一旁。这才是我悲伤的原因。” 共王曰:“太可惜了,我的先王怎么就能让这么悲惨的事情发生呢,剖石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何至于斩人的脚呢!话说死者不可复生,脚砍断不可能再安上,为什么要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文王就让玉匠加工这块玉璞并得到了宝玉,于是命名为“和氏之壁”。
宝玉是君主欣赏看重的,即使卞和献了玉璞,然而因为美玉没有被玉匠发现,还是在双脚都被砍后,宝玉才得以被认定。献宝玉都是如此的困难,更何况推荐人才呢。贤人与奸臣之间,就好像仇寇一般,贤人也更难讨昏君喜欢,想要使奸臣推荐其仇敌给昏君,其难度比和氏之璧的发现还要难一万倍呢,何况又没有甘愿断两足也要推荐他的臣子了,这难度就像推翻大山一样,也许要无数人等个上千年才能机缘巧合,有了这么一次机会,之后才会出现能够统治天下的霸主。中间有贤能而不被起用的人才,写都写不完。所以有才华的人不被国家起用,就像璞中的宝玉没有献给皇帝一样。[1]
而西汉辞赋家东方朔在《楚辞》《七谏》的第三篇。写屈原被放逐以后对楚国黑暗世道的怨愤,也提到了这段献玉的故事,并感叹小人得志而肆意,贤良忠贞而被疏远的现状。
楚国的卞和真令人悲叹,献宝玉以为石人人说他欺骗。
遇厉王武王不知明察,两只脚被砍掉饱受摧残。
志狭智少之辈高居显位,又把忠正之士当做何看?
众群小更改先圣法度,相与耳语谋私谗毁忠贤。
君王亲信佞人斥逐忠义,美女公然被诬为丑极。
君王宠爱谄谀远贤士,谁又去将黑白辨析。
我始终都不能效力君王啊,前途渺茫不知归宿在何方。
悲楚人之和氏兮,献宝玉以为石。
遇厉武之不察兮,羌两足以毕斮。
小人之居势兮,视忠正之何若?
改前圣之法度兮,喜嗫嚅而妄作。
亲谗谀而疏贤圣兮,讼谓闾娵为丑恶。
愉近习而蔽远兮,孰知察其黑白?
卒不得效其心容兮,安眇眇而无所归薄。
可见宝玉象征的这种理想政体所推崇的贤良之道德和高远之精神,至多到战国时代,大约就与现实中的政治越来越远:帝王们不再热衷于修德吸引四方百姓而是开始以征伐为本,礼仪乐章被遗忘, 有德之君子竞争不过奸邪小人。这一切都导致朝堂政治的日渐浑浊和扭曲,使得真正的宝玉反而被人认为是石头,就像卓越的才能,高贵的道德和超越的精神境界不再被看重一样。
另一方面,再回到和宝玉相关的意象比喻这一处。首先,”通灵宝玉“是女娲补天炼出来有灵性的石头,而且是红色的,因为奇缘识通灵那一回写到通灵宝玉”灿若明霞“,霞当然是红色的。而且让莺儿打络子的时候,宝钗也说“大红的又犯了色”可见通灵宝玉色泽接近大红。而女娲炼五色石补天,通灵宝玉上也有五色花纹缠护,应该是炼石留下的痕迹。总之,”灿若明霞“的通灵宝玉其前身应该也是块红石头。
而神瑛侍者被警幻仙姑封在赤瑕宫,赤瑕就是红色的,而且有一些瑕疵的玉,如果把五色花纹看成是瑕疵的话,这些特征倒是也符合通灵宝玉的特点。而瑛就是玉的光芒,神瑛就是说这块玉是通神的宝玉,连起来的话,可见神瑛侍者是一块红色的光芒灿烂的神奇美玉。
而宝玉从小有爱红,爱吃胭脂的毛病,小时候自号“绛洞花主”,后来又把自己的住所题名“绛芸轩”,绛芸就是红色的云,也就是霞,在史湘云的考证中也提到过,中国古代有霞光来自补天石的传说,所以绛芸轩还真的和通灵宝玉的来历吻合。
然而,贾宝玉和他携带的通灵宝物,究竟是一体两面,还是无甚相干呢?
在《红楼梦》各个版本里,和尚对“通灵宝玉”下世的说法都是“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通灵宝玉”下世的事情,在这一段风流冤孽造的风流公案里,实在是夹带的事情,“通灵宝玉”本质上是个旁观者。”
但是贾宝玉、神瑛侍者、通灵宝玉又都和红色,和补天石有不解之缘,不过通灵宝玉是下世旁观,神瑛侍者是下世历劫的神仙,众人眼里的古怪公子,通灵宝玉是求善的石头,众人眼里的宝物;二者又相似,又二分。究竟哪个是宝玉呢?
论衡《率性》篇恰好有一段话提到:
天道有真伪,真者固自与天相应,伪者人加知巧,亦与真者无以异也。何以验之?《禹贡》曰:“璆琳琅玕”者,此则土地所生真玉珠也。然而道人消烁五石,作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别。。。。今夫性恶之人,使与性善者同类乎?可率勉之,令其为善;使之异类乎?亦可令与道人之所铸玉、随侯之所作珠、人之所摩刀剑钩月焉,教导以学,渐渍以德,亦将日有仁义之操。
也就是说,用五彩石炼成的石头,并不是真正的玉,依然是石头,只是光芒同真玉一样;不过即使是假玉,也可以通过学习和磨练而逐渐求善通灵。
所以或许贾宝玉与通灵宝玉之间,又是一个假作真来真亦假的关系了,通灵宝玉其实只是个“石头”是个蠢物,补天不得,却机缘巧合被和尚变成了“人人都知道是个奇物”的通灵宝玉,并被神瑛侍者带着下凡在红尘中有了一段奇遇和些许感悟,最后记录下了《红楼梦》这段故事。
这么看这“石头”才是《红楼梦》第一个作者,而《红楼梦》开篇的“作者自云”也提到,作者在经历一番梦幻之后,方有此书,显然这里说的梦幻,就是《红楼梦》本体故事了,那么在《红楼梦》的现实里,在温柔富贵乡经历了一场如梦的繁华人生的石头,这个无所作为却心明眼亮的观察者,不就是记下了这个故事的作者本人么?那么他为何要说,自己只是一块补天不成的石头蠢物呢?
而补天石的文化意象在中国文化历史上也是较为明确的,传说补天的原因是代表破坏秩序一方的共工挑战华夏族最早共同认可的部落首领黄帝,在战争中共工怒触不周山,遂把支撑上天的柱子撞断了,于是天塌地陷,中华大地上水火交替作乱,黎民受苦受难,于是女娲炼了五色石补天,又砍了海中大鳖的脚当天柱立起来,世界才重新恢复当初的平衡,而天上五彩绛色的云霞,据说就是当年补天石留下的印痕。
根据荣格对人类神话的理解,神话情节往往反应了古人精神世界中一些既有的精神范式,女娲补天神话既然在中华民族的上古初民和之后的知识分子心中,占有相当的分量,那么其背后的范式也就很值得分析一下了。蚩尤和共工如果在古代历史中存在原型,那必然也是两个部落的首领,然而、他们的内部战争带来的却是天崩地陷,也就是自然秩序的崩坏瓦解。所以,女娲补天神话的前一半,其意蕴或许指向农业文明过度的暴力和战争给社会和人民带来的伤害,而后一半则指向女娲作为世界上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女人和所有人类的母亲和创造神挽狂澜于既倒的努力。所以,女娲补天一事在精神分析层面,或指向从生命、人性和人文主义角度出发拯救在战乱和暴力中摇摇欲坠的农业封建文明,也即挽回时局世运之背谬。
在后世的文化意象中,黄帝和共工大战导致天塌地陷的故事,通常被用来指代政治混乱动荡或者外敌入侵而导致生灵涂炭的情况,那么女娲力挽狂澜补天的意象,当然就寄托了古来文人诗客们匡复正道弘扬人文精神让天下重归太平的希望了,而若能做女娲手下一枚补天石,受她修炼而通灵,懂了人间正邪之分,愿为弘扬正义之力量而尽己所能;然而女娲补天之业未成,人民依然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补天石虽然具有灵性,懂得为此而悲哀,作为一颗顽石却做不了什么,这岂不是悲哀又胜一层了么。
因而补天这一意象也多次被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在政治混乱,国家危难之际用来表达对经世济民,治国安邦的渴望。
如盛唐诗仙李白,就在经历了唐朝由盛转衰的大乱世安史之乱以后,因为目睹苍生的颠沛流离而悲叹感伤,希望娲皇能够再次炼石补天,救神州于陆沉之际。
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陆离。斩鳌翼娲皇,炼石补天维。
吁嗟呼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
而晚唐到五代的诗人冯涓,同样身处国家分裂的乱世,也为名胜支机石题诗一首,希望它能够充补天之职。
不随俗物皆成土,只待良时却补天。(《题支机石》)
南宋名将辛弃疾,面对窘迫的国家形势和北方强国环伺的局面,也以补天石自喻,立志要“补天西北”,挽家国苍生于危难之中:
袖里珍奇光五色,它年要补天西北。
而后世亦多有诗词名家提到补天这一意象:
谁夸补天漏,此事恐悠悠。
这句诗作者是黄滑〈 1277 — 1357 )元朝理学家、诗人,字晋卿、文晋,义乌(今属浙江)人。这句诗似乎表达了作者对补天之事因难度过大而感觉渺茫的悲观心态。
元朝的另一位诗人许有壬亦在《水调歌头,胭脂井次汤軎山教授韵》中提到: "五色补天缺,万世仰娲皇。".因为封建社会之天一直未补,人们世世代代都期待着女娲皇帝的救赎,然而女娲在哪里呢?
可见,自比为补天石渴望补天济世,建功安民的心态在中国知识分子中是数千年来一脉相承的。而盼望补天成功的希望却总是一次次落空,而自己能参与补天,为世道做出贡献的盼望就更是渺茫了。所以《红楼梦》里的通灵宝玉“自怨自愧,日夜悲哀”,可见不仅是因为未能参与补天而感到可惜,更是因为补天终究未能成功而感到悲哀愧疚。所以通灵宝玉代表的心态不仅仅是作者自喻,也是历史上无数前赴后继的仁人志士在国家衰亡之际的愧疚自怨,悲哀惋伤之情,通过青史典籍而代代传递不绝之真情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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淸赵翼《古诗十九首》之二: "五色石补天,幻语滋世惑。岂知语非幻,理可推而得, "
林朝崧《送吕厚庵秀才东归二首》但使三生盟片石,不应一步阻雷池。情天再补虽无术 ,缺月重圆会有时“。
这首诗感叹的就是对当时鸦片战争以后的局势回天无力。有意志感情的绝对精神涌流的时空,被称为“情天“,而每一次的家国之罹难,都让这些无力作为只能悲叹的”补天石“们创痛之极并哀叹力所不济。明代冯班《余生》诗, "挥戈漫道能回日,炼石由来解《毁车》”。“毁车”是用来作隐退不仕的典故,出自《后汉书》。所以面对黑暗的时局,诗人只能勉力而为,虽知必败也要尽力,因为作为“一块补天石”的他,不能也不会去归隐。
而清人周乐清创作的《五色石》小说,则进一步扩展了补天的内涵,从有形之天的受损,如国家的衰亡和政治秩序的破坏,上升到了无形之天的缺陷:如善恶无报,良币淘汰,忠良遇害,小人猖狂;加上才子罹难,红颜命薄,曾定下终身的两情最终虚化,如彩云映月一般幽远动人的伟大友谊终因世俗和误解而离散,为什么这个世界这许多美好的事物最终都被摧毁,而虚假丑恶势力却大行其道?女娲补天是不是其实没有成功?如果是的话,作者提出了一个以文代石补天的设想,也许可以用自己的笔为这些世间至憾勾勒出一个更加美好的结局来,这不仅让我们想起在补天石下凡后化作宝玉,与众女儿一同在大观园中交织出一个个凄美的故事来,如黛玉教香菱学诗以续前缘;宝玉让晴雯撕扇子以作千金一笑,可知补天石在历劫幻世的过程中也未尝没有过补天的努力,只是《红楼梦》中又始终在强调主观与客观,自我与他人,生命与反生命种种力量之间的冲突与张力。所以以文补天究竟能成否,不能成否,在《红楼梦》中并不单单取决于作者的愿望,以反映社会历史的复杂玄妙之处,而非仅仅是为了感情的宣泄而为,这是《红楼梦》区别于其它作品的优秀之处。
《五色石》何为而作也?学女娲氏之补天而作也。客问予曰:「天可补乎?」予曰:「不可。轻清为天,何补之有。」客曰:「然则女娲炼石之说何居?」予曰:「女娲氏吾不知其有焉否也,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 否也,特昔人妄言之,而子姑妄听之云尔。然而女娲所补之天,有形之天也;吾今日所补之天,无形之天也。 有形之天曰天象,无形之天曰天道。天象之阙不必补,天道之阙则深有待于补。」客曰:「所谓天道之阙奈何?」,予曰:「天道不离人 事者近是。如为善未蒙福,为恶未蒙祸,禹稷不必皆荣,羿不必皆死,颜回早夭,盗跖善终;更有孝而召尤,忠而被谤,德应有后而弗续箕裘,化足刑于而致乖琴瑟,永怀奉养而哀风树之莫宁,眷念在原而怅之终鲜;以至施恩而 遭负心之友,善教而得不令之徒;婿背义翁,奴欺仁主。诸如此类,何可胜数。甚且颠倒黑白,淆乱是非:燕人之石则见珍,荆山之璞则受刖;良马不逢伯乐,真龙乃遇叶公;名才以痼疾沉埋,英俊以非辜废斥;送穷无计,乞巧 徒劳;青毡既数奇,红颜又嗟命薄:或赤绳误牵,或蓝田虚种,或彩云易散。伤哉!玉折兰摧,或好事难成。痛矣!钗分镜破,或暌违异地,二美弗获相通;或咫尺各天,两贤反至相厄;倩盼之硕人是悼,婉娈之季女斯饥。兹皆 吾与子披陈往牒,遐览古今,所欲搔首问天,唏嘘歎息,而莫解其故者也。岂非女娲以前之阙也不可知,而女娲以后之天之阀,真有屈指莫能殚,更僕莫能尽者哉。」客曰:「如子所言,其阙诚有然矣。今子以文代石,遂足以补 之乎?」予曰:「吾固与子言之矣。女娲氏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则吾今日以文代石而欲补之,亦未知其能补焉否也。第自吾妄言之而抵掌快心,子妄听之而入耳满志。举向所望其如是、恨其不如是者,今俱作如是观。则 以是为补焉而已矣。」客闻予言而称善。予遂以「五色石」名篇而为之序。
所以,补天石补天不成,于是经历了一番幻缘之后,纪录下了石头记这本书一事,也就是《红楼梦》作者作为灵性已通,参透了中国历史文化之殇的知识分子,无力改变现实,只能创作了《红楼梦》一书(或为初稿)以表达他从书山卷海中通过这万古之绝对精神而得到的感悟和情殇。
历史是中国人的宗教和超越性的集中体现,而代代相传之历史,就如代代相递之梦境,后人见前人而入梦,再后人又复将前人之梦入梦;虽然个体生命有限,却能前赴后继给此梦以与中华文明史等长的生命。
这场举世大梦, 或起于上古之天真,兴于百家之争辉,于秦灭六国,楚汉相争之际达到第一个节点;又在池塘幽梦,魏晋风骨,虚席清谈之中第二次复兴,随即又在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的大震荡中覆灭;经过漫长的重组再生之后,终于又在唐朝迎来了又一次繁华;而盛唐的奢华又被安史之乱打破。。。
而这样的兴起发展奔溃消亡的过程,也就是佛教所谓的历劫“住成坏空”的过程,在《红楼梦》中被称为历劫,而石头被和尚幻化成世人皆认为是宝物的通灵宝玉之后,在佛道二教的引领下,又在红尘中经历了“不知几世几劫"也可以由此一探《红楼梦》所覆盖的历史范围了。
而在造世历劫之后,石头又离开一僧一道的引渡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可见无论佛道,都是石头走向化解领悟的渠道而非最终归宿;大荒山既是上古山海经里的大山之名,或象征着中华文明的起源和根脉,或者是又向荒唐说大荒,指向人世纷繁之背后的荒诞和飘渺;而一僧一道的名字分别为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而无论是渺渺还是茫茫还是大荒,都有遥遥相望,模模糊糊,荡荡悠悠,见山不是山,见水不再是水,而是在一个新的尺度和层级上对世事产生新的疏离感和新奇感,就如好了歌里对繁杂世事悠然道出一句”甚荒唐“的感慨那样。而这大荒山上又有青埂峰,或指代”情根峰“,即”情根深种“之意,即在荒唐飘渺之中,唯有情可一语贯之。
而在这世间,情又为何物?此从元好问开始的千古之问可能从来未过时过。情者,似乎是生物神经系统直接产生的一种,无法完全用理性解释的系统性冲动,它不是推理导向,而是目的导向的,因而是如何再复杂的计算机都无法代替的;情或者可以包括欲,但情似乎又远不是食色二欲可以涵盖的,它又与生物体适应环境,改造环境之进化的本能息息相关,更与生命之间一种来自本源的默契和认同有关。只有从生物的角度观察世界,方可能对万物发问,赋天地以深情;也只有作为生命本身,才能从情的角度体恤、感悟其他生灵并达到与之共情的境界。
情是《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主题,《红楼梦》全书被评价为”大旨谈情“也可谓精当了。从一开始”真事“甄士隐家里的一位身份低微的小小婢女”交心“娇杏,就看上了外表草莽但是身体健壮魁梧的”假语“贾雨村,并最后成为”假语“之夫人,跟着”假语“到了甄宝玉、黛玉、贾府转了一圈;并从此以后,假语和《红楼梦》的表面文本的发生地点和情节都息息相关,因为《红楼梦》前八十回表面文本即是假语。所以,在真事中似乎无关紧要的心,在满是假语的《红楼梦》主体表面文本中,就成了通向《红楼梦》真意的重要线索与桥梁。而假语贾雨村被认为“貌似谦恭,实则狡猾”,被弹劾以后更是表面上嬉笑自若, 实则愤愤不平,也可以看做是对《红楼梦》表层文本的含义和感情色彩,经常和作者的真实用意与感情色彩背离的暗喻。所以,想知道《红楼梦》中何为假中真,何为真中假,就非得从真情,真心入手不可。《红楼梦》表层文本里的真情和真心,则集中在一对玉儿,黛玉和宝玉身上,正如黛玉曾说”我为的是我的心!“而宝玉说”我为的也是我的心!如前面的考证,黛玉的真情和真心,是对生命的挚爱和对在封建农业社会后期频繁兵祸之下痛苦挣扎的黎民苍生的至痛至悲之情;那么什么是宝玉的真情和真心呢?
也许我们需要再次回到《红楼梦》文本的最开始,甲辰本的开篇,有一段“作者自云”: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如果结合之前的考证成果,那么这段话的真实意义也就很值得玩味了,石头记 的名字似乎一方面是指补天石作为旁观者的角色经历红楼大梦的过程,同时又在暗示这作者就是所谓石头。而作者自述中提到,自己在风尘中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又符合未能治国济民“补天不成”的失意知识分子形象。然而下一句就有趣了,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当日可是从魏晋到金元,而这所有之女子,我们已经知道,其实都是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名人。为什么,作者要把这一个个老头子,说成是当日所有之女子呢?
这里就要提到《红楼梦》的女性观了,《红楼梦》中的真实情感心意,如前面所说,在”二玉“宝玉黛玉身上是表达得较为彻底的。宝玉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令人清爽,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令人厌恶;女人是秉一股清气而生,造化之聪明灵秀之气,独钟于女儿;男人则是秉一股浊气而生,肮脏浊丑不堪。而黛玉对除宝玉之外哪怕是北静王这样的品貌出众的翩翩公子,都以“臭男人”一言以敝之,又有做“五美吟”为古代红颜命薄之众佳丽命运哀叹,为她们生命的主体性正名。可见二玉果然是彼此的知己了,在对女性的观念上,他们两人也是心有灵犀。
那么,为什么会把这些实际上的须眉男儿们,写成是闺阁中历历有人呢?这个问题大概要和读者看红楼时对其中的性别观念产生的常见之疑惑有关:男人女人都是人,重男轻女是歧视,重女轻男就不是歧视了么?《红楼梦》里对女性的欣赏远不仅仅是肉体层面,更是精神层面的:女性在整体上更富有生命力和人性,女性与人之所以进化成人的特质,如重感情,沟通和交流,如和平,慈爱和精神性更为一致。这个观点,倒是与西方中世纪时期对女性特质的看法一致。而《红楼梦》里宝玉的重女儿,当然也是因为女儿更具有人性上美好和优越的特点,如果有这些个特点,那么即使是男儿身如秦钟如湘莲,也是一样可被看重之人;如果虽然是女儿身却毫无真正的情感可言,那也是一样的让人不齿了。
所以,在《红楼梦》极重视精神的角度来看,身体只不过是个臭皮囊不足一提,所以这对女儿的重视,其本质是对人间清明灵秀之正气的崇敬,这气,或者说抽象的精神品格特点,才是根本。而有幸被这造化神秀所钟的男性,在封建男权社会里往往会成为天民之秀,也就是弘扬人性正气的文人才子;就像女人和男人相对一样,不是靠暴力和强权而是靠智慧和才气发挥作用的文人相对于武人来说,也可以说是男人中的女人了。就像《赵氏孤儿》中主人公叮嘱妻子说,生男当名武,生女当名文,因为女孩就像文人一样无用,而男孩可以像武夫一样去报仇。而历史上的文人,在皇权和强权前面,就像女人在暴力抢掠面前一样,常常只能屈意奉承,忍辱偷生。就像耶律楚材在蒙古贵族的淫威之下,为了保护人民不得不百般周旋妥帖一样。而文人们在皇帝、军阀和上司前面讨欢心,彼此竞争,也就像后宫佳丽在皇帝面前争宠一样了。从屈原的“众女嫉余之峨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开始,闺怨诗就成了历朝历代文人抒发不被帝王重用之哀怨的流行题材。此外,就像在变故和乱世之中,人们往往给女性加上各种道德约束,要求她们不嫁二夫,否则不如死节一样。文人如果投靠多个主子,或者投降对立阵营,也是会被认为有失节之嫌的,也只有一死才能彻底打消对他们的质疑。
而另一方面,又有一个有趣而惊人的发现是,在中国传统封建社会里,真正杰出的天才型文人,往往是由守寡的母亲带大的,导致他们从小到大的情感培育,性格修养和灵魂观念熏陶几乎是寡母的复刻而没有受太多男性圈子的影响。如寡母带大的贾兰———耶律楚材就完全继承了母亲对佛学的爱好和喜淡泊宁静,读书吟诗的生活方式。而耶律楚材一生中唯一写过的一首感情外露,不再淡然的诗,也是在随蒙古征伐途中,怀念起故乡的母亲时情难自禁写下的一首思亲诗。无论从精神还是情感上,我们都无法把这些杰出优秀的灵魂按照性别分开。
可见,男权社会的实质虽然开始于性别的严格分界下,对女性作为一个性别的压迫;然而这套不看思想灵魂只看生殖器的逻辑,也必然会最终滑到生殖器的层次去,进而成为对暴力和压迫的推崇,对低级欲望的追求,并进一步将其定为男权社会的男性气质,这当然实际上也是对男性之人性的侮辱和扭曲了;进一步,对暴力的推崇就会导致对一切非暴力的精神气质的压迫以至于升级为追求人文的男性之压迫并最终成为对每个人体内的情感、灵魂、和人文气质一面之压迫。就像恩格斯也说过,对女性作为一个性别整体的性别压迫,是人类社会阶级压迫的起源。这也是在《红楼梦》这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之梦中,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们,会被作者在梦境中幻化成一个个太虚幻境的佳丽和大观园里的娇憨女儿了。而这些女儿们所在的大观园或者太虚幻境,是清静幽雅之地,贾家的女儿们各个才华横溢,有独立的思想和灵魂;而贾府的须眉男儿们却各个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显得污浊荒唐不堪,难免让人想起历史上文官和武将王爷之间的冲突和对比。而这一切的表面文字,竟然也符合我们在日常生活的归纳观察,可见《红楼梦》的妙处在于,这一层层的画面虽然是从个体到文化,从家史到历史在不同层面上的逐层嵌套,但是每一层竟然都能自圆其说,就像是凤姐给刘姥姥捧出的十层大套杯一样,每层都是一张丰富的人物风景画。真可谓“神妙之至”了。
而作者这里又自称为须眉男子,认为自己不如这些裙钗远矣,联系到《红楼梦》的第一个作者石头,书里又喜欢称其为蠢物,可见都是作者自谦或者真心认定之语。毕竟经过宋末明初的两次浩劫,文脉可以说断绝,导致后世的知识分子面对前人可这“须眉浊物”“石头”作者,又是如何经历一番梦幻,能够见到这些“女子”的呢?
自然,作者是能见到这些“女子”的,他们的生平,诗词,乃至著作都在典籍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我也可以见到。我们读完这些典籍以后,对这些伟大灵魂及其个人经历的了解,可能都远远超过了他们在世时绝大部分熟人对他们的了解程度。所以,作者当然可以亲见亲闻这几个女子,就像你和我一样,我们通过书本,自然也会对她。当然作者所说的亲见亲闻,也可以是在阅读他们生平著述以后,经历一番梦幻,即进入超越现实的幻想之梦境在太虚幻境——大观园的精神世界中游历了一番。而作者也提到《红楼梦》中提到的“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也是在提醒读者,《红楼梦》的表层文本,真真切切是一场梦!
如果《红楼梦》真的是一场大梦,那么作者便是做这场大梦之人了,他难道真的是石头,还是宝玉?而我们接下去看“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这里的用语,令人联想起宝黛初见时对宝玉的描述。
《西江月》二词,批的极确。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又曰: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以及荣宁二公对警幻的嘱托: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用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所以,这里的自述,又似乎是出自宝玉之口。那么,《红楼梦》的作者即是宝玉这个随着中国历史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之人么?当然,现实生活中的作者,是断然没有机会与这些古代名人才子们同框的,更不要说会成为整个贾府也就是整个中国上下瞩目的希望之星了。所以,作者自然不可能是宝玉,但宝玉却是作者的梦中之人。
而《红楼梦》文本中,也确实提到这样一个故事,似乎在暗示贾宝玉本来就是甄宝玉的梦中之人:那就是在探春进行大观园改革之际,从甄家来了四个女人拜访贾府,说贾宝玉无论名字、长相,还是做派,都和他们府里的甄宝玉一模一样。宝玉听了以后就又发了痴意,迷迷糊糊在怡红院午睡,梦中竟然好像到了一个所在,一问竟然是甄府的花园,走进去就看到甄宝玉刚刚醒来,说自己在梦中梦到了贾府,看到了贾宝玉,但是此时贾宝玉却睡而不醒,不知魂魄哪里去了。
那么,究竟是贾宝玉梦见了甄宝玉,还是甄宝玉梦见了贾宝玉?注意贾宝玉的梦境中,甄宝玉醒来了;甄宝玉的梦境中,贾宝玉却是肉体还在,魂魄却无。甄贾宝玉梦境并不对称。如果说梦代表了更高一层的现实,那么,贾宝玉梦中甄宝玉醒着;而甄宝玉梦中却只有自己,没有贾宝玉的魂。所以,是甄宝玉梦到了贾宝玉,《红楼梦》整体讲的是一个梦,而《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即是梦中之人。不过,注意贾雨村也到过甄宝玉的府上讲过课,甄宝玉自然也和“假语村言”脱不开关系了,又有“真亦假”一说。所以,贾宝玉是梦中人,甄宝玉也未尝不是《红楼梦》里另一个抽象的体现真与假,梦境与现实相对的虚拟人物。
但是无论如何,作者在这个开篇里说:“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的时候,无疑是以梦中之口吻笔墨写就的,此时的他,可以说就是贾宝玉了。而这里作者说,《红楼梦》全书也可以说是贾宝玉辜负天恩祖德,以致于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过的记录。那么,这梦中人宝玉究竟是谁,或者说,宝玉是什么?
而《红楼梦》里,既有世人把幻化后的补天石头当做是奇物的荒唐一面,又有把宝玉本人看作是无用之废物的一面:如贾政曾评价宝玉将来必是酒色之徒无疑了;冷子兴代表的京城帮闲圈和兴儿代表的贾府仆役圈对宝玉也是一种看笑话的心态。荣府的老婆子们喜欢叨咕宝玉的怪癖之处。王夫人称宝玉为孽根祸胎,大哭的时候曾经说,如果贾珠能活过来,死掉一万个宝玉她也愿意。
薛宝钗更是给宝玉起了两个名字,富贵闲人和无事忙,言下之意是宝玉可以说是天天闲着没事干,所以专门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可见对宝玉持否定乃至鄙视,是世人的普遍态度。
就像西江月中所说,无故寻仇觅恨,偶尔若颠似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中依然草莽。可以说是世人对宝玉负面评价的一个大集成了。而《红楼梦》全书的一个特点就是,不停转换视角从一类人的观点到另一类人观点上,中间没有加入作者的道德判断和感情指向,宝玉究竟是像冷子兴或者兴儿说的那样无可救药,还是如贾雨村说的那样非同小可,究竟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呢?这也是《红楼梦》里的多处是非之一了,需要我们细细考证起来。
在宝玉的前世里,除了这颗被化作通灵宝玉的补天石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面就是所谓赤瑕宫神瑛侍者。在关于神瑛侍者来历的描述里,脂本和通行本出现了分歧,通行本里神瑛侍者即通灵宝玉,在脂本中神瑛侍者与宝玉似无关系。但除此之外,各版本对神瑛侍者与绛珠的前缘之描写都颇为一致: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著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
根据前面的分析,绛珠仙草所化之黛玉, 实乃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元好问之精魂,而让这颗灵魂被浇灌而通灵,最后成为太虚幻境之一员的,又是什么呢?是什么让这颗灵魂一生为之泪流不已呢?如果还记得,李纨前世元好问一生的心灵史的话,就可以想到是那贯穿古今中国文人骚客,帝王将相的在历史长河里奔涌不息、席卷天地之情感了:因此情感,元好问十六岁就写下了千古名篇雁丘词,上半篇写宇宙生命情感之互通,下半篇写旷古至今沉淀在中华天地间的骚人之感情,希望有与他们狂歌痛饮的一天;也因这种情感,元好问青年立志,中年为百姓奔波,又写下成为论诗之翘楚的诗篇《论诗三十首》从感情和心灵的角度记录中国思想史,晚年更是忍辱负重,以余生之全力在贫寒中写下纪录旧金国君臣之诗歌心灵史的中州集。他的灵魂可以说是因这种情感而开蒙通灵,也因为感其情而为了此奔涌天地之情的传承和延续而贡献后半生。就像绛珠仙子因神瑛侍者的灌溉而通灵,又因为感其情而下世投胎为黛玉,将此生的感情都化为泪水去报答之灌溉之恩一样。
所以,宝玉就是这横贯万古在中华文人心头奔流不息之情感精神了。
何为黑格尔所谓绝对精神:宝玉即奔流不息之华夏万古绝对精神,其存在乃中华文明自信心与优越性之本源
无独有偶,西方思想史中的著名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也提出过一个叫绝对精神的哲学概念。作为辨证唯心主义哲学集大成者的黑格尔认为,精神是万物最初的原因与内在的本质,先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永恒存在的实在,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绝对精神的外在表现。这里所谓的绝对精神,大概对应于中国文化里的道,创造了这世界上一切万物。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在人类社会乃至自然界出现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就像道也是在开天辟地之初就已经存在了,正所谓太初有道,也如《红楼梦》歌中所云: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黑格尔还认为,万事万物都是从绝对精神那里来的,也必然会回到绝对精神那里去。就像大观园里的众佳丽们都是从太虚幻境里来,又最终要回到太虚幻境里面去。同时,黑格尔所说的这个“绝对精神“,天然地具有一种超越性,或者说是精神性。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成熟,人们越来越意识到,无论神仙鬼怪,还是耶稣基督,本质上都是一种精神性的体现。那么绝对精神也可以说是神在世间的体现,或者说,神其实也就是人类社会中的一种共同精神。所以从黑格尔的角度来看,人类社会的发展本质上就是这种绝对精神通过文化传承而一代代前进发展的结果。
当然,黑格尔的说法在我们今天看来,未免显得过于唯心了。但是他的思想和中国的古代哲学也确实有类似之处,黑格尔认为精神贯穿宇宙发展的始终,中国古代哲学认为道是宇宙发展的灵魂,这个道似乎更接近于规律,但又不同于物质,是一种抽象的存在;而《红楼梦》作者的视角却又不同了,他是把情作为贯穿中国历史文化的线索来看的。情,当然也是精神活动的一种,而且是一种以生物本体为出发点的高级精神活动。所以《红楼梦》作者的角度和黑格尔颇为类似,当然《红楼梦》作者的关注点,就进一步集中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上,而人类文明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文明,自然都离不开头脑中的思想文化在一代代个体人类之间的传承而达到存续和进步的过程,更进一步,这种人和人之间跨越时空的思想传承过程,当然也少不了真心真情和共同人性的星火传递。
而当绝对精神通过历史文化的传递,在个体人类精神世界中完全展现自己的时候,它是有一种两面性的。一方面,个体精神会受到绝对精神的感召,而另一方面,绝对精神也会在每个个体中展现。就像大观园的女儿们,似乎个个都与宝玉有着解不开的纠葛,前世都是因神瑛侍者下凡而跟着下凡的情鬼;而另一方面,宝玉心中又心心念念都是这些天真女儿们。就像元好问满心都是古来才子高士的时候,他心里也就像是有了个宝玉了,同时,他又通过宝玉的眼睛观察着这贯彻古今之世界,通过宝玉之心产生对古来骚人之同情心,从而最终自己也成了这古来之厚地高天的太虚幻境之一员。
所以也可以说,宝玉不仅是在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里,更是超越于所有个人的存在,而这种存在又有一种镜子一般的自我观照性在里面:绝对精神既存在于每个文人的个体脑海中,同时又通过其独有的历史性的视角,对包括每个个体在内的现实进行观察和感怀。就像人通过镜子可以用自己的眼睛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自己的外在一样,宝玉代表的绝对精神,首先是高出我们日常思维一个境界的存在,就像是梦境和日常思维的区别一样;其次,这种绝对精神又给了自我一个从更高角度省察和觉知的机会,而这种省察和觉知,就像通过一面精神上的镜子,从另一个角度省视自己。
因此也难怪,在“雅制春灯谜“时,宝玉的谜底是镜子了,因为抽象地看,他就是一面精神上的镜子。而怡红院里最引人注目的摆设,也是那面极大的西洋穿衣镜。除了这面大镜子以外,怡红院的布置则是四面皆是雕空木板,里面有古往今来的各色物品图画。
说著,引人进入房内。只见其中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一隔一隔,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隔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如幽户。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如琴、剑、悬瓶之类,俱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原来贾政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近了。”引著贾政及众人转了两层纱橱,果得一门出去。
可见宝玉的住所中,不仅有这古今中外的各种物件景象,更是充满了”迷障“,被各色门窗,书架,玻璃镜隔断,让人很容易失去方向。这是为什么呢?仔细想来也不奇怪:因为宝玉代表的这中华从古到今之绝对精神,自然包括了古往今来的一切文化元素,而这些文化要素如果堆彻在一起,又没有判别力和一以贯之的思想来定方向的话,自然很容易钻在一个小地方出不来或者在各种不同的体系间迷失了方向;而进一步,这些镂空木板或者墙上抠出来的槽子,作者的说法是”皆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这是不是看起来有些矛盾呢?要解作者这句话,也许需要和刘姥姥游大观园时在怡红院的遭遇联系起来。
刘姥姥便踱过石去,顺著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个房门,于是进了房门,便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的迎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叫我磞头磞到这里来了。”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却撞到板壁上,把头磞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怎么画儿有这样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方得了个小门,门上挂著葱绿撒花软帘。
刘姥姥一进怡红院房门,就看到一个女孩儿,刘姥姥对这个女孩儿打招呼没有得到回应,去拉她的手才发现这女孩儿原来是一幅画;刘姥姥正好奇这画怎么是凸出来的,结果摸上去却是平的。所以这里这副女孩儿画,和前面所提到的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看起来好似立体的真正的实物,其实呢,只是”一色平的“。这岂不是在隐喻,《红楼梦》里栩栩如生的人物,其实也只是来自书上的字,画中的像。而之后刘姥姥更是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却当成了亲家母。之后,又在四面都是镜子的板壁里困住了,一通乱撞之后才偶然间找到了门出来。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个门,只见一个老婆子也从外面迎著进来。刘姥姥诧异,心中恍惚,莫非是他亲家母,因问道:“你也来了?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位姑娘带进来的?”又见他戴著满头花,便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说著,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刘姥姥便伸手去羞他的脸,他也拿手来挡,两个对闹著。刘姥姥一下子却摸著了,但觉那老婆子的脸冰凉挺硬的,倒把刘姥姥唬了一跳,猛想起:“常听见富贵人家有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吗?”想毕,又伸手一抹,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的板壁,将这镜子嵌在中间的?不觉也笑了,因说:“这可怎么出去呢?”一面用手摸时,只听硌磴一声,又吓的不住的展眼儿。原来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
《红楼梦》里也有一回的回目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里面提到宝玉自己也像是身处在玻璃盆内一样,琉璃可以说是一种做工较贵的彩色玻璃。
到了次日清早,宝玉因心里惦记著,这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蹰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将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
宝玉此时喜欢非常,忙唤起人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狸皮袄,罩一件海龙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针蓑,带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庭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
无独有偶,这个描述让人想起了《西游补》里面,孙悟空偶然撞入的青青世界:城门上是”碧花苔篆“,让人想起怡红院的”葱绿撒花软帘“,而青青世界也同样让人找不到入口,只有让孙行者乱撞一通后,才凑巧撞到了一个机关,掉进了一个琉璃世界里。
而这琉璃世界又像怡红院的板壁一样,四面都是镜子,只是各种镜子种类繁多,多达”一百万面“。只是,孙悟空在这镜子里面照不到自己,而是在每一面镜子里面看到了不同的天地日月,甚至在其中一面镜子里,发现了老熟人刘伯钦,孙行者感叹终于和老恩人在同一个世界会面了,可刘伯钦又说了一句或许让人费解的话:”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
好行者!竟不打话,一往便跳。刚才转个湾儿,劈面撞著一座城池。城门额上有碧花苔篆成自然之文,却是「青青世界」四个字。两扇门儿,半开半掩。行者大喜,急急走进,只见凑城门又有危墙兀立,东边跑到西,西边跑到东,却无一窦可进。行者笑道:「这样城池,难道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人,却又为何造墙?等我细细看去。」看了半晌,实无门路。他又恼将起来,东撞西撞,上撞下撞,撞开一块青石皮,忽然绊跌,落在一个大光明去处。行者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琉璃楼阁:上面一大片琉璃作盖,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张紫琉璃榻,十张绿色琉璃椅,一只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硫璃茶壶,两只翠蓝琉璃钟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尽皆闭著,又不知打从哪一处进来。
行者奇骇不已,抬头忽见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有一百万面。镜之大小异形,方圆别制,不能细数,粗陈其概:
天皇兽纽镜、白玉心镜、自疑镜、花镜、风镜、雌雄二镜、紫绵荷花镜、水镜、冰台镜、铁面芙蓉镜、我镜、人镜、月镜、海南镜、汉武悲夫人镜、青锁镜、静镜、无有镜、秦李斯铜篆镜、鹦鹉镜、不语镜、留容镜、轩辕正妃镜、一笑镜、枕镜、不留景镜、飞镜。
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孙照出百千万亿模样来。」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但见每一镜子里面,别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暗暗称奇,只用带草看法,一览而尽。忽听耳朵边一人高叫:「孙长老,别了多年,无恙?」行者左顾右顾,并无一人;楼上又无鬼气。听他声音,又不在别处。正疑惑间,忽见一兽纽方镜中,一人手执钢叉,凑镜而立,又高叫道:「孙长老,不须惊怪,是你故人。」行者近前看看,道:「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
那人道:「我姓刘,名伯钦。当年五行山下,你出来的时节,我也效一臂之力。顿然忘记,人情可见!」行者慌忙长揖道:「万罪!太保恩人,你如今作何事业?为何却同在这里?伯钦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行者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见?」
之后,孙行者就在这一个个镜中世界里游荡,果然,每个镜中世界都是源自对中国历史中一个侧面的想象和发挥。明末清初大家董说所作《西游补》写的是在唐僧师徒四众过火焰山之后,写孙行者化斋,被鲭鱼精所迷,撞入了这个自称为小月王的妖怪所幻造的“青青世界”之梦境中。在这场梦幻中,他为了找寻秦始皇借驱山铎子(想用来把上西天路途所有的藏妖怪的高山赶走),也为了找寻师父唐僧的下落,往返奔走,上下探索,却跌到了“万镜楼台”;从而他通过这楼台上的镜子,进入“古人世界”,后来又进入“未来世界”。他忽化为虞美人,与楚霸王周旋,想探明秦始皇的住处;忽又当了阎罗王,坐堂把秦桧审判、行刑,并拜岳飞为第三个师父。接着,他从镜子里跳出来,又在小月王的王宫和“青青世界”有了许多经历。
如此而言, 这”青青世界“就是从古到今的历史文化的大观集成,为什么是青色呢?这里难免让人想到汗青了。“汗青”是史册的意思,为什么史册同出汗、青色发生有关系了呢?
这就要追溯到纸张发明之前了。那时,古人记事要用竹简,亦即用上好的竹子片记写镌刻事情和文章,这些竹片就是“竹简”。竹简的制作并不简单,首先要选择上等的青竹也就是碧绿的鲜竹子竿,称其为“青”;然后,将其削成长方形的竹片,再用火烘烤青竹片,一方面是为了便于书写,另方面也为干燥防虫。烘烤之时,本来新鲜湿润的青竹片,被烤得冒出了水珠,像出汗一样。这道烘烤青竹的工序就叫做“汗青”了。“汗青”的原意本是让青竹出汗的工序,后来也就渐渐成了竹简的代名词。竹简又经常被用来记载历史,因此竹简的代称“汗青”代称便进一步又被用来代称竹简所记载的“史册”了。我国宋代著名文人的文天祥《过零丁洋》诗中,就有家喻户晓的名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所以,在古代的语境中,被烤而流泪的青翠竹子,也就是汗青,一般被用来指代承载了数千年历史的中华文明之史册。想必这也就是《西游补》中”青青世界“的来历了。而《红楼梦》里怡红院的色彩和布局,明显又脱胎于青青世界,可见宝玉的住所也是在暗喻古今中外的历史文化之大集成了。不同的是,孙悟空从青青世界的镜子里面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一段又一段不同的历史,而怡红院里的镜子可以看到自己,只是这个自己经常让自己也认不出来;因为这是已经进入怡红院之大千世界的处于绝对精神态的自己。但是这个“绝对精神”,又不能等同于哪一个人的“精神”。这种绝对精神在所有接触到它的人心中存在,但是又同时独立于我们所有人的思想,或者说,它是穿越历史与个体局限的总和。
所以,刘姥姥在怡红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但是刘姥姥却不觉得那是自己;就像我们看《红楼梦》时也读到了刘姥姥游大观园,但却从没觉得,《红楼梦》作者在暗示,刘姥姥也在隐喻我们这些读者一样。就像在去潇湘馆的路上,刘姥姥一边叫别的丫鬟们小心,一边自己就跌了个嘴啃泥一样。
刘姥姥虽然也逛了一遍大观园,喝了凤姐的酒和妙玉的茶;进过怡红院,也在贾宝玉的床上睡了大觉,但却成不了宝玉一样;凤姐捧出的十层满刻各种人物风景的套杯,刘姥姥只能喝下最小的那一杯,就像我们读《红楼梦》,只能看出最浅的那一层;妙玉的茶刘姥姥一口喝完,却像喝了一大杯凉白开一样只知道解渴,品不出味道来,就像我们读《红楼梦》,懵懵懂懂一口气读完,却看不出哪里有趣一样。我们虽然也有幸领教了《红楼梦》中的绝对精神,但更可能是刘姥姥,而不是宝玉。
因为宝玉不仅仅是初尝滋味的外来者,绝对精神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成熟而不断向前推进的。《红楼梦》里描述的不仅仅是绝对精神在某一个时空的表现,而是通过宝玉的成长来表现中华的绝对精神随着历史推进而推进的过程:进化生物界也有一个理论,即个体的发育过程可以看做是它携带的整个种群的基因进化过程的重复,所以可见由生命主导的生物世界里,这种微观复制宏观规律的全息现象是极为普遍的。《红楼梦》中通过宝玉的眼睛和成长历程,一方面折射了贾府即中国的荣辱兴亡,另一方面也反应了在这一过程中绝对精神的发展历程。
而通灵宝玉在《红楼梦》此世中随着贾宝玉荡荡悠悠的历程,在现实中的对应却是《红楼梦》作者随着历史典籍进入了华夏绝对精神的世界中,与古往今来的文人鬼神们神交,经历中国历史的风风雨雨,起起伏伏,也让中国文化之精神进入自己脑海中,甚至与之合一的过程。
黑格尔认为,当人类从进化之中诞生以后,就产生了人类意识,先后表现为主观精神(个人意识)、客观精神(社会意识)与绝对精神。在这个精神的阶段中,精神首先表现为“主观精神”(也就是个体精神的形成和发展),主观精神的发展分为三个小阶段,灵魂、意识和精神。灵魂阶段:主观精神还处于混沌的自然精神状态,主客体并未分离。意识阶段,意识从主客体分离的意识。精神阶段:灵魂和意识,自我与对象最终统一。客观精神分为抽象法、道德、伦理三个阶段。抽象法就是通过对外物的占有实现自身。道德是人的内心准则,伦理是社会准则,是抽象法和道德的统一。绝对精神在哲学中最终认识了自己,达到了思维和存在的绝对统一然后外化为“客观精神”(也就是人类社会的各个组成部分),到最后,“主观精神”和“客观精神”走向结合,达到“绝对精神”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绝对精神在经历一长串的变化后,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本来面貌来展现自己了——它的具体形态就是艺术、宗教和哲学。我们在艺术中通过直观来把握绝对精神,在宗教中通过表象或想像(一个最高神)来把握绝对精神,而在哲学中,则通过逻辑的思考来完成对绝对精神的理解。。绝对精神通过艺术、哲学、宗教三种形式认识自己。
这一段话也许看起来未免太过于抽象,不过《红楼梦》的文本,几乎可以说是这个历程的现实鲜活注解,我们不妨从头看起来。
在祭拜金钏儿一回,宝玉被称为凤凰,而凤凰在古书中亦多有记载。
凡是帝王所写的六经,没有不歌颂四灵的;德行旺盛的时候就供养它们,统治太平的时候它们就会拜访。所以麒麟有麇鹿的身子、牛的尾巴,圆圆的头顶长了一只角,一举一动符合仁道,胸怀正义,声音符合黄钟吕鼓的音调,走路转向都中规中矩,会选择合适的土地才踩踏,地势平坦然后才会休息,不和其它动物合群,不无目的地行走,它身上的纹路缤纷璀璨,它悠闲的时候神情依然合乎规矩,行动的时候则有仪容。黄帝即位的时候,继承来自老天的圣恩,休息光明的正道,只做仁义的事情,整个天下和谐太平,然而没有见过凤凰,于是思念着凤凰的样子,夙无日无夜不如此,于是就问懂得天道的老人说:“凤凰的仪表是什么样的?”老人说:“就说那个凤凰啊,前半部像鸿雁一样,后半部像麒麟一样,像蛇一样细长的颈,像鱼一样散开的尾巴,像仙鹤一样亭亭玉立,像鸳鸯一样光彩夺目。它只要愿意,就能用精神的力量让枯竭的生命重新焕发艳丽光芒,身上还有龙一样的鳞纹和龟壳上一样的斑纹,燕子般的喙,鸡一样的嘴。翅膀上是骈体一样的对称花纹,头上的花纹彰显德行,头顶的花纹昭示正义,背上的纹理背负责任,内心充满信任和信仰,饮食踏实有仪度,往来有礼仪有风范。早晨的叫声意味着散发光明,白天的鸣叫预示着确保长寿,飞翔时的声音预示在腾空上翔,会合时的鸣声又意味着归运隆昌。凤凰的翅膀裹挟着正义,身体代表着忠心,踏足公正,尾巴代表武烈,小声的叫符合金属乐器的音质,大声鸣叫又与大鼓的声音符合;在凤凰伸长脖颈,奋起煽动翅膀的时候,就自然有了种种风范气势,它身上发出的光芒威风八面,天气也会受它的影响降下需要的雨水,这就是凤凰的形象特征。”黄帝说:“原来是这么盛大的景象啊!”于是就准备好黄色的冠冕,带上黄色的带子,斋戒于中宫,凤凰就遮天蔽日地从空中降下来。黄帝就下到东面台阶上,向西面抬头说:“上天的灵命让您降下到这里,我岂敢不承担天命的重任嘛?”于是凤凰就集聚在东面的园子里,吃黄帝园中的竹实,栖居在黄帝园里的梧桐树上,终身没有离去。《诗经》云:“凤凰鸣叫兮,在那高冈上;梧桐生长兮,在那朝阳下。草木茂盛,和谐雍容”讲的就是这件事[2]。
凤凰也是古代传说中的神鸟,四灵之一,是生命和宇宙灵性的神圣代表,也和宝玉一样是统治秩序和合法性的象征。上古帝王无不将凤凰的出现视为修德成功的表现。此外,宝玉也有一个金麒麟配饰,还曾经对黛玉说,将来要化做一只大王八去为她驮碑,似乎又有指向麒麟和灵龟的一面。另外这些神兽 在古人的描述中,也都是遍布五彩花纹的,就像宝玉的装束一样:头上戴著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著二龙戏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著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著青缎粉底小朝靴;身上穿著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而到了春秋战国之后,传说中的凤凰却也像宝玉难以被人相信那样,许久没有被人看到出现了,以至于孔子在有一次看到凤凰以后,大哭不已。孔子哭的是对凤凰代表的知识分子理想中的上古以道德为准则的政治的向往,以及其在现实世界里实现之艰难的悲伤。后亦有诗云“凤凰久不至”。
此外.凤凰也喜欢住在红色的洞穴里,还喜欢朱草,这又和宝玉爱红,曾自号“绛洞花主”,后来在大观园里住的地方叫“怡红院”,以及与绛珠仙子的爱情相符。另外,凤凰又可以找到宝玉。《郊祀志》曰:宣帝祀河东之明年,凤凰集投祤,于所集处得宝玉,乃起万寿宫。。
凤凰也喜欢吃竹实,所以常在有竹子的地方出没,所以满是竹子的潇湘馆的题匾是 有凤来仪。不过竹子的意象又有潇湘妃子泪洒斑竹,而史册被称为汗青,即被烤出泪来的青竹子,又让竹的意象和史册以及宝玉联系在了一起。无独有偶,贾宝玉的第二个灯谜的谜底是青词,青词是在青毛竹做的纸张,上面用朱笔写下向上天祷告的诗词,并在节这一天焚烧让青烟升上天空。红因为是血液的颜色,而象征奔流浓烈的属于生命的情感与美好,青毛竹做的纸张又能联系到史书,所以青词的意象:以朱笔写青竹纸又能让人联想起以强烈激昂之生命情感贯穿历史之绝对精神的特点。而宝玉也数次说过,要是将来姐妹们都不在了,他就化成灰,化成青烟消失掉,也是和青词的下场一致,因为他们代表的也都是抽象的、超越性 的精神。
也有古诗云:宝玉莫出山,出山先成尘。出璞后在尘世现实中被百般研磨打造的宝玉,也终究要大部分化为灰尘的。
精神之灵动快乐,情感之悲欣交集,与生命之病愁本质
宝玉是情感之象征的特点也在宝黛初会时表现得淋漓尽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宝玉的气质可以用多情而含笑一言以敝之,此时的宝玉代表的精神初出场,是以快乐为底蕴的;当然万种情思自然也有哀伤和忧愁在里面;“像忧亦忧,像喜亦喜。“这种喜与忧兼备的感情,让人想起弘一大师临终留下的遗笔”悲欣交集“:忧、对于众生灵来说,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忧是因为与天地万物众生同悲之共情;欣,这里包括了生之欢乐趣味和体会到大智慧大解脱之超越性的湛然之乐趣。作为生在天地间的灵物,对宇宙之奇妙和生命之乐趣没有理由不喜,然而作为生命之一员,痛苦、疾病和死亡的阴影也是如影随形的永恒的存在。
所以黛玉的气质可以用多情而病愁来形容:“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正如前面的考证所说,黛玉是在封建社会后频繁的战争和暴力之下的脆弱的生命的缩影。就如《老子》有云” 吾有大患,及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作为在风霜刀剑下挣扎的生命之代表的黛玉,也因为生命之脆弱,前世经历之创痛而从小便重病缠身,多愁善感,疾病、衰老、死亡,和因之而来的愁苦,从来也都贯穿生命的本质。而作为绝对之精神的宝玉,他离脆弱之肉体的关系更远,虽然与黛玉共通一分贯穿古今生命之情感,但此时宝玉又更多一点好奇探索之童心和一种天真烂漫之欢乐,一是因为他此时精神正在孩提之间,离死亡与离别最远,好奇新鲜之心最盛;二是整个贾府也就是中国文化,亦处于懵懂无知无觉,淳朴自然如白纸之早期。
不过,宝黛二人初见之后,却都有在哪里见过的感觉,这里又指向他们的前世之缘了。可见,前世与此世之间的关联和张力,在《红楼梦》叙事中是至关重要的一方面。前世里面的设定和因缘直接影响此世的人物内在驱力和互动关系,同时,前世与此世的套叠结构,又在《红楼梦》中多次出现,也是《红楼梦》中采用佛教中多层世界观的体现;进一步,《红楼梦》隐含的前世和文本表层明显的此世之间似有若无的联系,也在暗示读者所在的现实世界和《红楼梦》的虚幻世界之间若有还无的关系,就像贾府众人看戏时,小戏子突然脱离戏中世界,要来给老祖宗送果子一样,打通了《红楼梦》里的表层世界和大家正在看的戏中世界之间的隔膜。这种行为,在佛教里似乎叫刺心,让人从个体的认知上超越现实日常生活的约束,进入更深层次的,相互关联的大千世界中去。
太虚幻境薄命司众佳丽即五千年来文人士子,情天孽海跨越古今华夏爱国之情幽远绵长
就像宝玉酒饱饭足,看着秦太虚的对联和海棠春睡图逐渐入梦时,我们读者也逐渐随着这如真似幻的描述放下日常戒心而入了催眠一般的梦境,在秦可卿的带领下,宝玉迷迷糊糊地来到了这写着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太虚幻境之中,其中又有无数仙女居住,更有一位集古往今来之美景于一体的仙姑,而她恰好叫警幻。警幻这个名字,又让人想起了开头的凡例中的最后一句话:凡文中用到梦和幻的地方,都是为了提醒读者才这么做的。可见警幻这个名字,也是大有讲究的。
《红楼梦》作者自云经历过一番梦幻才有此书,而《红楼梦》中的女子们也是他在这梦幻中所见之女子之记录,而现在宝玉也在太虚幻境之中,并通过赏玩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之名册和聆听《红楼梦》曲而领略到了这些女子之风情;之后他又在大观园中和这些女儿们朝夕共处,而大观园的中央也有一座和太虚幻境里相似的牌坊。那么,宝玉之梦,宝玉之现实,作者之梦,作者之现实,读者读《红楼梦》入梦之梦,读者之现实,这一层层嵌套之梦境与现实,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哪个是有,哪个是无?精神和存在,现实与梦境究竟哪个才是真,这又是《红楼梦》中不断提出也不断讨论之问题了。
太虚幻境是古今所有之女子灵魂所待之仙境,按照我们的考证,那就是中华自古以来的文人秀士精魂所汇集之地,也即薛宝琴所做怀古诗第一首中所说的,多少英魂在内游。而宝玉作为中华亘古以来之绝对精神,他既来源于无数文人之个体精神,这些精神又通过汉青史册就像水月镜花一样交相辉映而升华成为共同之绝对精神;有多少文人将一生之血泪奉献给了这个绝对精神,这个饱含感情的绝对精神也就记住了他们,并把这种记忆和情感像甘泉一样哺育给了后来人。
所以警幻仙姑说自己和宝玉颇有渊源,宝玉前世也本是太虚幻境一仙官神瑛侍者,他在无论是前世还是此世,都和太虚幻境的女儿们有着牵连不断的情愫。警幻仙姑称宝玉为天下第一淫人,不是因为他像世上的男人一样对“女儿们”有肉体的欲望,而是因为“意淫”:“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当然这天分中之痴情,也是来自他前世作为绝对精神的本质才有的。
意淫究竟是什么呢,《红楼梦》作者在这里又用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一语推脱掉了。也可以说是作者认为,在当时汉语的范畴内,意淫这个概念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楚的。淫可以说是一种连绵不断的,又细腻又激荡,如磅礴不绝的细雨一样的感受,皮肤滥淫如果说是对感官神经的这种刺激的话,那么意淫就是精神之淫,是个体精神与情感同这绝对精神之间的交流,如元好问的情感与古来文人骚客之共振激荡,终成其千古不朽之宏大情感的一部分,继续与后世之精魂共鸣,所以怡红院里的镜子里,可以现出众人的影像来,宝玉之意淫也是诸多个体精神对中国历史文化中感情奔流之共振的集大成者。太虚幻境中众女儿,我们已经考证知,是中国历史文化中众文人之魂。而警幻仙姑之美就是中华文人至纯至美之精神的代表。
羡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美人之华服兮,熌烁文章。爱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远惭西子,近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若斯之美也?
冰清玉润,是文人灵魂之美,如冰似玉,就像妙玉林和靖的内在一般;闪烁文章,在这里又是双关语,既可以指衣物的条纹闪烁又可以指文章光芒耀眼,当然结合我们已经知道的背景,当然是文人外在的文采之美;香培玉篆,看起来似乎是香培玉琢的变体,《红楼梦》中有大量这样看起来是写错了一个字的成语或者俗语的地方,仅仅只是作者记错了或者错白字么?然而玉篆即篆书的美称:
《奉述飞白书势》
六文开玉篆,八体曜银书。飞毫列锦绣,拂素起龙鱼。
凤举崩云绝,鸾惊游雾疏。别有临池草,恩沾垂露馀
《和左卫武仓曹卫中对雨创韵赠右卫李骑曹》
孙逖
林父同官意,宣尼久敬交。文场刊玉篆,武事掌金铙。
所以,这里的香培玉篆又提到了玉篆,显然不是错白字而是指向文人书生所写的优美的篆书,端的显示出才子们的风骨;而进一步,下一句 就更令人惊异了,凤翥龙翔,翥即飞举的意思,凤飞龙舞这在古代可不是小事,而是直接指向天子之势了,《唐书》曰:初,玄宗因拜桥陵,至金粟山,睹岗峦有龙盘凤翥之势,谓左右曰:“吾千秋后,宜葬此地。”群臣乃追先旨,筑陵此山,曰泰陵。
显然这句就更无法用来形容传统美人了,而只能去形容那些雄心壮志,书生意气,欲建功立业,留名千古的士人们,他们的的气场志向,才是真正的凤翥龙翔!
接下去,作者又用了一系列的比喻来描写警幻仙子之美:春梅绽雪。秋蕙披霜。松生空谷,霞映澄塘。龙游曲沼,月射寒江。这是一系列对中国古代诗词中极致优美风景意境的精炼描写,而同样有如“松生空谷,龙游曲沼,月射寒江”这样毫无脂粉气的意象。自然这些意象,一面既来自古代诗人秀士对中华大地美景的诗意描述,同时也是对他们内心世界之绝妙境界和高洁风骨的描写。这样承载着大自然之鬼斧神工和中华文学艺术之至美的外表,自然是西施王昭君这样几个因政治而出名的美女所不能比的。而其后作者又陆续感叹,这真是天上第一,地下无双啊!她究竟是什么人呢?为何有如此的美貌呢?在我们已经知道作者的弦外之音的情况下,也难免对这几句故作陈铺的设问,又一次生出了会心一笑的感觉。
那么,这警幻仙子究竟是谁呢,太虚幻境又在何方?再看下去,只见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这里提到了”离恨天“与”灌愁海“。而不难想起黛玉的前世绛珠仙子当年,也是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也就是说,黛玉前世和警幻仙姑是同在这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可想而知,也一定在这处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里面的遣香洞中间的太虚幻境里住过。这太虚幻境又是什么呢?宝玉在进入太虚幻境的大门时,看到一副对联中说的是: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著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自然界的天与海,是没有感情的非生命存在,而中国古代诗人骚客却有情天之说,此情天非本来的天,而是至情人眼中之感情奔流不息之海,情愁至高至上之天。
落第后赠同居友人
顾非熊
有情天地内,多感是诗人。见月长怜夜,看花又惜春。
而放春山遣香洞,上承离恨之天,灌愁之海,可见是古今文士从此天中感怀离别之恨,在这海里灌下万顷之愁,又和这如春生命百花之香一起被放逐到太虚幻境这一处绝尘离俗的仙境之中。可见太虚幻境端的是一处文人理想中的充满了美、香、与情感的如幻似梦的抽象之世界。
在后面,宝玉见到太虚幻境诸仙姑的时候,诸仙姑却埋怨警幻怎么没有把绛珠仙子带来,这也证明宝黛之前世都与太虚幻境有着不解之缘,因为他们都是这至情至美之梦幻世界中生命与绝对精神之代表。黛玉身上之幽香,也与太虚幻境中“群芳髓”之幽香一致。
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不知所焚何物,宝玉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尘世所无,尔如何能知!此系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
这太虚幻境是古往今来之所有文人共同之理想幻境,也因此在其中收录了“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也即古往今来之文人命运记录。而《红楼梦》中群芳都属于薄命司之中,这薄命司顾名思义,就是那些生逢末世或者乱世,怀才不遇,命运多舛的文人们之集合了,正如薄命司门前对联所云“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他们纵然有天纵奇才,在衰败动乱的大背景下,也无法改变才华抱负无处施展,人生悲剧无法扭转的命运,正所谓“红颜薄命”,也就如黛玉抽中的花签所云“莫怨东风当自嗟”,也符合“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意境。
当然,在中国历史上,这样命运曲折的才子学士们又何止万千!只是作者在这里限于篇幅和个人喜好,只能“择其精要”选择这十余个典型历史人物或者典型文化意象出来,又以作者心中中国的历史文化中心南京为主视角,遂组成了“金陵十二钗”。不过太虚幻境里也还有许多司,许许多多地橱子们没有打开,也许正等着我们后来人来一橱橱地打开这些“女子”们的名册,为她们留芳立传呢。
杂曲歌辞:古离别
贯休著
离恨如旨酒,古今饮皆醉。只恐长江水,尽是儿女泪。
伊馀非此辈,送人空把臂。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
另外注意到宝玉还有个喜好,那就是吃女儿们嘴上的胭脂。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女儿们涂的胭脂在这里指代文人的墨宝,那宝玉作为中国文化的拟人化,他又有一个意象就是青词,或者怡红院里的青砖汗青,也就是历史典籍,所以作为历史典籍的宝玉,当然也就如饥似渴地期待着女儿们也就是华夏文人们嘴上的胭脂——笔下的文墨作品了!
绝对精神宝玉此生的理想:让所有中华儿女在跨越时空的家国古今人文之感情中合为一体
既然知道了太虚幻境的来历,那么,警幻仙子带宝玉来此一游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虽然在《红楼梦》原文中,这个目的咋看起来并不清楚,甚至可以说是有两种不同的说法。
警幻带宝玉进太虚幻境之意图的一种说法,是本来要带林黛玉的生魂进来游玩的;只是在路过宁国府贾家祠堂的时候,贾家祖先宁国公荣国公兄弟二人请求她说: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用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也就是说,贾家即中国古代封建社会,虽然有过光辉灿烂,富贵荣耀的过去,然而目前来看还是走上了必然衰落的道路。而中国的这两个老祖宗认为呢,现在也就宝玉这一个人,哦不,一个精神,还有点希望;所以老祖宗们希望警幻能够带宝玉领略一番天上的美景仙女,歌舞深情,然后再人如其名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虚幻,虚幻中的虚幻,他热爱的女儿美景,都是一场大梦而已,于是宝玉就能再也不看一眼女儿们,老老实实地天天读书,热衷于世俗经济,然后贾家就有救了,宁荣二老也就可以含笑九泉,不必每天在宁府的皇家祠堂晃荡了。
乍看起来,警幻还真的是按照老祖宗的方案行事的:她把用“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作的香料,用“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凤乳”调制的美酒,以及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的宿露茗茶给宝玉品尝;又把记载金陵十二钗,也就是中国历史文化上十二个重要历史和神话人物在《红楼梦》中命运的判词和曲子让宝玉赏玩欣赏,好让他领悟;最后,竟然又亲口秘授他男女恩爱之事,再将他推入自己妹妹可卿的房中,让宝玉和可卿去体验“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
但当第二天宝玉和可卿一起去游玩时,却到了一处却都是虎狼荆棘,前面是一片黑水的地方。警幻提醒他,这就是迷津,只有木道人撑篙灰居士掌舵的船,才能渡过,而你要是坠入迷津之中,就深负我之前教诲的苦心了。可惜,话音未落,宝玉就被一群“夜叉海鬼”拖入迷津中,醒来则是在一堆丫鬟的环绕之中了。
综合结果来看,警幻的教育效果,和贾家祖先的目的,似乎相去甚远。对各种奇花异草炮制的香酒茶,宝玉非常欣赏赞叹;对《红楼梦》诸曲和判词,宝玉的反应是无甚趣味,茫然不解,只是觉得哀怨凄绝的曲调还算好听,而太虚幻境中的对联更是让他下了要尝尽这古今风月之情的决心,也就是说,与华夏诸英魂的神交与共鸣,才是绝对精神宝玉追求的实质。
而《红楼梦》被称为名著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对不同立场、层次的人的不同观点进行了充分的表达,象征着人文精神之至美的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对宝玉极度喜爱的地方,也是世人最认为奇怪,最为嘲讽取笑的地方。警幻作为仙姑,当然深知宝玉必将因为其沉溺于情感和人文之世界中,而在现实社会中被边缘化“吾不忍汝独为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也就是说,在《红楼梦》所在的那个现实社会中,人文精神已经极其稀有,所以宝玉只能在大观园这另一个理想中的抽象的文化中国里,与闺中姐妹也就是古来的文人以及精魂们厮混。太虚幻境即是仙界的大观园,大观园就是人间的太虚幻境。
既然大观园女儿都是薄命司之人,而如果宝玉坚持他的道路,也早晚会被现实中这个推崇强权的世俗社会抛弃。对此,警幻是“不忍”的,但是她真的因为这个不忍,就狠心把宝玉推到世俗世界了么?非也,她所行的,和她说的,恰恰相反,所以这里是《红楼梦》中又一处“假话“。
实际上,警幻一见到宝玉时,就说自己出现在人间的目的,是为了布散相思“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风流冤孽即那些随着宝玉下凡之情鬼们,她们出于传统文人的家国之思,对宝玉情根深种,恐是自然,那么让这神瑛侍者宝玉对这些精魂们也产生感情,看来就是警幻的主要任务。而宝玉在进宫门看到对联之时,就也已经”招了些邪魔入脑“了。
在佛教里,邪魔指的是魔王种种诱惑人心的念头。而魔王来自梵文音译。《维摩诘经》:尔时,维摩诘语大迦叶:仁者!十方无量阿僧祇世界中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以方便力故,教化众生,现作魔王。
这里维摩居士告诉大迦叶,十方世界中作魔王的,都是十地以上的大菩萨。因为世间福德很大(过去生广行世间善法,修集了很多世间福德),所以成为 欲界第六天(他化自在天)的天主;但因为对欲界众生的眷恋,恐惧众生修学佛法断绝情感,出离三界,所以会阻碍欲界众生的佛教修行。《华严经》还云:“忘失菩提心,修诸善法,是名魔业。”也就是说,魔王失去了断绝情感的菩提心,而去在人间行善,这就是魔王的事业,也就被佛教污蔑为了“魔业”。而魔王虽然法力并不亚于佛,甚至也在人世间做了很多好事,只是,和佛让人从感情中解脱,超离三界相反,魔则眷恋他的眷属,并也让他的界众沉溺于此界的各种情感中。所以不同于佛让人断绝情感,魔王则追求让天下众生沉溺于对彼此的情感之中,在情感中合一。原始佛经翻译过来时,魔字本来用「磨」,是磨练的意思,经典常用「磨罗」。后来加上宗教观念,就把它变成魔鬼的魔,所以魔王本来又可以做“磨王”,而“磨”这个字似乎又可以与修行或者“意淫”结合起来看。
所以,凡有所著,所执着、所贪着的,就是魔。然而没有这个境界是不能成圣人的,如果从佛教的角度看,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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