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代西亚和北非文明中的几种回忆模式

栏目:游戏资讯  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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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标题:论古代西亚和北非文明中的几种回忆模式

  内容提要: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特点,因为她是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中不断地适应和征服自然以及 调整和改善其社会制度的过程中诞生和发展的。同时,每一个文明在其发展历程中创造 了适合自己的回忆模式。保持并且完善回忆模式对于一个文明的延续和发展具有重要的 意义。本文论述了古代若干文明的几种回忆模式,并且强调了这些回忆模式对各自文明 发展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原文出处:史学理论研究2004年02期

  

  尼采认为,记忆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叫自然记忆,它与遗忘相对,凡是没有被忘 掉的东西就留在了记忆里;另外一种是人为记忆,它是通过克服遗忘而完成的。尼采称 第二种记忆方法为“意志的记忆”。同时,这种“意志的记忆”是与现在和未来紧密相 连的。人是唯一具有这种“意志的记忆”能力的群体,所以尼采给人类下定义为“可以 许诺的动物”。(注:弗里德里希·尼采:《著作三卷本》,第二卷,卡尔·史莱西塔 主编(Friedrich Nietzsche,Werke in drei Baenden,Karl Schlechta,ed.),慕尼黑19 60年版,第799页。)但是,人与动物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能够有选择地把某些事情永远记 在脑子中,而且正是借助这种能力,他可以许诺。没有记忆就没有兑现,许诺也就失去 了意义。除此之外,人还可以根据脑中的记忆,重复或者避免某种行为。在这里所讲的 记忆不是因为忘不掉,而是因为不能忘掉。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人们就要不断地或者适 时地进行回忆。记忆的能力是天生的,而回忆的能力则不能说是天生的,它是后天形成 的,是“意志”的一种体现。回忆里面包含着责任感和目标性,一方面,回忆是为了把 过去的事情记住;另一方面,回忆是为了把过去应用到现实中来。回忆的这两个功能可 以帮助一个群体或一个民族在保持本体的基础上通过回忆自己的过去扬长避短,推陈出新。

  一

  一个群体或者一个文明假如想长期存在下去,并且在原有的基础上不断地得到发展, 它就要有一个它的成员所共同接受并推崇的可供回忆的内容以及有效的回忆形式,仅仅 有未来还远远不够。尚未进入文明阶段的原始部落不仅客观上生活在历史的圈子之外, 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把历史拒绝在自己生活的圈子之外。(注:J.Coleman,Ancient & Medieval Memories,Studies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Past,剑桥大学出版社1 992年版,第37—40页。)生活在这种被列维—斯特劳斯称之为“冷社会”(注:Claude Lévi-Strauss,La penése sauvage,巴黎1962年版,第309页。)里的人群并不是没有过去,而是因为他们没有通过回忆把过去和现实及未来联系起来。假如过去的事件和经历不经过回忆的加工并且以此得到整理和记忆,它们必然会消失在浩瀚的宇宙的时间和空间里。

  部落阶段的人们之所以不能通过回忆的形式把他们的过去加以整理、记忆和利用,是 因为他们把自然力当作支配他们的唯一力量。他们试图通过简单地适应现有的自然环境 来寻求生存,他们把维持现状和顺应自然界周而复始的现象当作最理想的状态,其结果 是“现在”意味着“过去的重复”。

  美洲的印第安人把秋冬来临时太阳热量的减弱和植物的枯萎理解成是大地孕育生命之 能力的枯竭和太阳火力的减退。为了让大地和太阳重新获得维持部落成员生存的生命力 ,他们或者把当作牺牲的动物的血洒在大地上,或者通过其他仪式让太阳“返老还童” 。在他们的想像中,春夏之季太阳能够重新获得它往日的热量,大地能够使万物重新吐 出新绿,这并非完全是自然规律,其中含有他们积极的参与和竭尽全力的成分。对他们 来说重要的是,他们整个部落所参与的这一“助自然界一臂之力”的活动永远带来相同 的结果。纳弗和印第安人到了冬天一定要在住地附近的空地上燃起熊熊的篝火,并且让 它一直燃烧到天明,部落成员将自己的面部和身体涂上白色,用以象征冬天微弱的日光 。涂成白色的人们不停地走动,象征太阳没有目标地漫游。这样过了好一阵,他们手里 拿着棍棒,围着火堆由西向东运动。他们是在模拟太阳的运行,因为他们认为,太阳夜间在地下由西向东移动,到了早晨才升上地面。他们同时还把用羽毛做成的小球系在棍 棒上,然后伸到火上点燃,以此象征一轮更明亮和更炙热的夏天的太阳的诞生。(注:W.Meuller,“Die Nonhogschinga und die strukturale Anthropologie”,in H.Duerr ,ed.,Sehnsucht nach dem Ursprung,法兰克福1983年版,第264—285页。)仪式的高潮 是由16个男人扛着放有太阳模型的架子,缓缓地向东移动,他们意在用此方法帮助像婴 儿一样尚处于虚弱状态的太阳以顽强的生命力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二

  历史阶段的古代各个文明已经知道怎样利用回忆的形式从过去的历史中吸取生存的力 量和存在的依据。从古代埃及文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回忆在整个古代埃及文明进 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古代埃及文明中,影响最为深刻的回忆题材起源于神话,也许正 因为含有神话的成分,它的意义才那样巨大。古代埃及人相信,他们的国家在人治以前 曾经经历了神治的阶段。最后一个神在人间的国王奥西里斯是一个治国有方的贤明君主 ,但他的弟弟塞特用计害死了他并把他碎尸,而后把碎块扔在埃及各处。奥西里斯忠贞 的妻子设法使自己的丈夫复活并且怀上他的儿子,这个叫赫拉斯的儿子长大以后为父报 仇,并且从塞特手里夺回了王位。从此以后,奥西里斯掌管阴间,赫拉斯统治埃及国家 。按照这个神话,死去的国王就成为奥西里斯,而接替王位的儿子自然就是赫拉斯。赫 拉斯在这里扮演使人变成神的角色,作为凡人的国王在世时借助这个神话拥有神圣的权 力,更加重要的是他死后也能像奥西里斯一样到阴间享受来世。另外,这个源于神话的 故事从宗教角度确立了长子继承王位的不可侵犯的权利,一个原来神话色彩很浓厚的故 事因为与现实中的王位接替问题相结合而获得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但是应该强调的是,虽然每一次的王位接替表面上看是对古老神话的重新“上演”, 实际上因为人代替了神,原来对神话的背诵也成为对历史的回忆。这种对历史的回忆一 方面对过去的人和事进行审视,另一方面对现今和未来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导向作用。显 而易见,每个死去的国王在理论上都是奥西里斯,在位的国王可能就有多个“父亲”。在古代埃及的历史上并不是每个国王都留在后人的记忆中,有些名声不好的国王,如王 权没落期间的国王或发动宗教改革的埃赫那吞国王,死后就没有资格得到回忆。在历任 国王们登基时念诵,然后刻写在神庙墙壁上的王表中,上面提到的那些国王都被删除掉 了。在这里,回忆对历史的塑造性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那些在王表中被省略掉的国王不 是没有存在过,只是因为他们得不到后人的回忆而消失。假如一个国王想被后人回忆, 他就应该首先对他的前任的功绩时时加以回忆,并且以他们为榜样甚至超过他们。回忆 在这里构成极为重要的保证,一个文明延续的行为准则。

  借助回忆这个文明的传承工具,奥西里斯神话在古代埃及人保持自我本体和保全领土 完整方面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上面提到的奥西里斯神话里,塞特把他的哥哥奥西里 斯碎尸42块而后将它们扔在埃及各地。后来,奥西里斯的妻子把丈夫尸体的各个部分寻 找回来并且组合在一起做成木乃伊,使得奥西里斯复活,而且成为掌管阴间的主神。古 代埃及人回忆这位传说中的贤明国君的做法是,用42块组成部分做一个木乃伊形状的容 器,把容器用黑土填满,在土里种上在水里浸泡过的种子,最后浇上能够使万物复苏的 尼罗河水。若干天以后种在土壤里的种子吐出绿芽,这象征着奥西里斯征服了死亡并获 得再生,同时也意味着赫拉斯神从奥西里斯躯体诞生。在埃及国内的和平时期,这种对 神话题材的回忆方式常常被用来表现王位的顺利传递,或者祝愿死去的国王早日到达来 世。到了王朝后期,埃及频繁受异族的侵略和奴役,前面讲述的对神话题材的回忆方式 便具有了浓重的政治色彩。利用这个回忆方式,埃及人把那些可恨的外国人比做碎尸奥 西里斯的塞特,被碎尸的奥西里斯的42块身体部分象征上下埃及42个诺姆。埃及人用42 个组成部分制作一个既代表奥西里斯也象征埃及的容器,然后让种子在象征埃及领土的 容器内发芽。发芽的谷物形成一片并且呈绿色的木乃伊形状,这象征着埃及大地的更新 ,意味着原先被外族分割和占领的土地重新回到埃及人的手里。(注:H.Beinlich,Die Osirisreliquien.Zum Motiv der Koerperzergliederung in der altaegyptischen Religion,威斯巴登1984年版,第45—76页。)这个神话故事常常以戏剧的形式上演, 观看这个神话剧时,埃及人以虔诚的心情缅怀从前贤明的国王,同时盼望一个强有力的 君主的出现。

  三

  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文明发展进程中,回忆同样起过不容忽视的作用。美索不达米亚是 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平原地区,周围是山地或沙漠,所以易攻难守。保证文明在这个地区 持久发展的必要前提之一是地区内部各个民族和城邦之间的团结,二是与周围山地或沙 漠上的游牧部落保持和平。但是,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历史上,这两个条件从没有长时间 地持续过,而是盛行以位于水陆交通要道的城市为中心的城邦制。两河流域缺少木材和 矿产,所以为了取得建造和装饰神庙和王宫以及打造农业器具和武器的木料和金属,每 个城邦不可避免地向外扩张和征战,加上生活在周围地区的游牧部落时时刻刻觊觎着平 原上的财富并伺机进行掠夺,建立一个统一并且强大的国家对广大民众来说是有利和必 要的,但是它从未变成理所当然的现实。公元前2300年前后,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出现 了一位以武力和智谋统一两河流域并四面出击使两河流域免受周围游牧部落侵扰的国王 ,这位自称是“公正的国王”的萨尔恭在短时间内征服了其他城邦。在宗教方面,为了 继承原有的苏美尔传统,他宣称自己是最高神的祭司和执政官。在保证国内统一的基础 上,他向伊朗和叙利亚地带征战,既保证了来自黎巴嫩的木材和来自伊朗高原的金属,也消除了外部隐患。

  萨尔恭为后世树立了光辉的榜样,从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539年巴比伦灭亡,两河流 域不知有多少统治者试图像萨尔恭那样统一美索不达米亚,从而使外敌面对强大的政权 望而却步。古代伊拉克的历史贯穿着这些统治者模仿萨尔恭而取得的成就以及软弱国王 们所遭受的失败,在后人的回忆中,萨尔恭成为最具导向力的人物。如果说古代埃及人 用回忆的方式把神死后复活以及保全埃及统一的能力和权力转移到国王身上,那么在美 索不达米亚,萨尔恭在后世不断的回忆之中由人变成了神。在无数文学作品中,萨尔恭 成了衡量一个统治者是否称职的标准。在一部文学作品中,萨尔恭曾对他的后人们说:“假如有谁想把自己和我相比较,那么他就应该去所有我到过的地方。”(注:G.Jonker,The Topography of Remembrance:The Dead,Tradition & Collective Memory in Mesopotamia,莱顿1995年版,第120页。)这句话很有可能是该作品的作者 在回忆萨尔恭这位英雄式的国王时,为了鞭策和激励他所处的那个年代的国王和未来的国王而放在了萨尔恭的口里。我们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历史的可塑性,所谓的可塑性 当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为了现实的目的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从特定的角度做出解释和评 论。

  四

  犹太民族从公元前2000年中叶起就居住在巴勒斯坦一带,他们夹在巴比伦、亚述和埃 及等强国的中间,不仅经常受到附近强国的奴役,而且也倍受上述强国为争霸而发动的 战争之祸害。由于犹太人所处的地方是商人必经、兵家必争之地,而且缺乏地理屏障, 这些外部因素不利于犹太人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在内部因素方面,犹太人遇到来自外 部的共同的敌人时,有时能结成临时的联盟,但一旦来自外部的危险消除,内部的矛盾 也就趋于表面化。犹太民族的有识之士渴望建立一个强大的犹太国家,但是他们的努力始终不能结出果实。最为悲惨的是,大批犹太人于公元前589年被掳为囚徒,被迫客居巴比伦。

  在波斯王统治下,得以回到家园的犹太人痛定思痛,反思他们苦难的历史。他们一方 面设法弄清他们受难的原因,另一方面设法找到结束悲剧的出路。犹太先知们深切地体 会到他们屡遭灾难的主要原因是他们不能形成一个具有内部凝聚力的整体,摆脱困境的 唯一出路就是所有的犹太人形成一个统一的民族,并且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犹太人的 历史和当时的现状促使犹太先知们意识到世俗的国王无法承担这个重任,这个历史的重 担被放在了上帝身上。为了使上帝和犹太人之间的关系事实化和具有说服力,犹太先知 们把犹太人在巴比伦过囚徒生涯以及获波斯国王的恩准回到耶路撒冷的经历改头换面描 写成了摩西率领犹太人摆脱埃及法老的奴役回到上帝所允诺的福地。

  犹太社会中的伦理道德观念甚至法律条款大多以逃出埃及事件为基础和原由。在劝说 善待同胞时,《圣经》时时提醒犹太人不断地回忆过去,即曾经沦为法老的奴隶并且倍 受凌辱的经历。犹太先知们劝告有钱有势的人在对待地位低下的人时要讲究限度:“你 弟兄中,若有一个希伯来男人或希伯来女人被卖给你,服侍你六年,到第七年就要任他 自由出去。你任他自由的时候,不可使他空手而去,要从你羊群、禾场、酒榨之中多多 地给他;耶和华——你的上帝怎样赐福与你,你也要照样给他。要记住你在埃及地作过 奴仆,耶和华——你的上帝将你救赎;因此,我今日吩咐你这件事。”(注:《申命记 》15:12—15。)就连社会内部孤儿和寡妇应该得到照顾这一起码的准则也与上帝曾经 拯救犹太人出埃及联系起来:“你不要剥夺陌生人或孤儿的权利,你不许以典当的形式 拿走寡妇的衣服。你要记住你曾经是埃及地的奴隶,是你的主从那里把你救了出来。” 《圣经》不仅利用希伯来人在埃及当过奴隶的经历来规范和调解希伯来民族内部的关系 ,对于陌生人的宽容也基于在埃及受奴役一事:“不可欺压寄居的;因为你们在埃及地 作过寄居的,知道寄居的心。”(注:《出埃及记》23:9。)如果说上面提到的对族人 和陌生人的行为准则与客居埃及有直接关系,那么有些看上去与客居经历没有关系的条 款也因从前的奴隶生涯而变得神圣:“你们施行审判,不可行不义;在尺、秤、升、斗 上也是如此。要用公道天平、公道法码、公道升斗、公道秤。我是耶和华——你们的上 帝,曾把你们从埃及地领出来的。你们要谨守遵行我一切的律例典章。我是耶和华。” (注:《利未记》19:35—37。)由于《圣经》中犹太国家的建立与耶和华有直接联系, 犹太先知们把有关纪念逃离埃及的宗教仪式和他们所应遵守的伦理道德以及法律准则看 作是相辅相成的。遵守《圣经》里的伦理道德及法律准则就等于犹太人没有忘记上帝拯 救他们出火海的恩德,我们可以说犹太先知们把历史加以伦理化。

  犹太民族的绝大多数节日和庆祝活动因此与上帝救他们出埃及相关。在庆祝节日的过 程中,犹太人不仅通过节日庄重的气氛对他们的过去进行回忆,并以此来加强同上帝耶 和华之间的同盟关系,更加重要的是他们作为一个整体重新得到认证。“一年三次,你 要向我守节。你要守除酵节,照我所吩咐你的,在亚笔月内所定的日期,吃无酵饼七天 。谁也不可空手见我,因为这月出了埃及。”(注:《出埃及记》23:14—15。)在宗教 节日里,耶和华拯救犹太民族这一经过加工的历史事件得到回忆,其回忆方式相当于整 个民族在脑海里重演过去的那一幕。在埃及法老手下当奴隶这一刻骨铭心的经历不仅在 节日中通过自我回忆的方式得到再现,而且长辈的人要给晚辈的人进行回忆。除酵节来 临时长者要向年轻一代解释,犹太人为什么吃无酵饼,对这种代代相传的回忆形式《圣 经》里有如下的规定:“当那日,你要告诉你的儿子说:‘这是因耶和华在我出埃及的 时候为我所行的事。这要在你手上作记号,在你额上作纪念,使耶和华的律法常在你口 中,因为耶和华曾用大能的手将你从埃及领出来。所以你每年要按着日期守着这例。’”(注:《出埃及记》12:8—10。)这里我们可以说犹太人把宗教加以历史化,《圣经》里的故事不是对历史事件的真实写照,但是它反映了犹太民族因长期分裂而倍受外族欺凌的经历。耶和华因为和拯救犹太人于埃及法老的魔爪一事联系在一起而值得信赖,宗教节日也因此而不显得空洞。

  犹太人的宗教在这里与他们民族的经历密切联系起来,其结果是,宗教不是可有可无 的或者是彼时需要而此时不需要,宗教与被加工过的历史交织在一起,从而使上帝变成 犹太民族和犹太国家得以存在的前提和保证。犹太先知们在把他们的宗教历史化以后又 在此基础上把历史加以伦理道德化。这种宗教的历史化和历史的伦理化都是借助回忆来 完成的。回忆使犹太人更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的身世同时也确认了他们在现时现世以及未 来的时间空间中的地位和使命。

  五

  以上我们考察了古代埃及文明、古代两河流域的文明以及犹太文明所创造的回忆模式 。这些回忆模式是在各个文明的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而且适应了当时各自文明的需 要。但是,一种回忆模式只有在文明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得到更新和完善,才能帮助甚至 保证该文明的延续。设法让一个失落的文明复活过来是不可能的,如同记忆的长线中途 断去。没有及时的回忆,记忆早晚会被遗忘所代替。这一点我们可以拿伊朗作为一个例 子。伊朗从外部看上去像一个统一的和专制的宗教国家,但是在这一层外衣后面,伊朗 人对自己的本体以及应该共有的价值观等问题上经历了激烈而长期的争论甚至流血冲突 。19世纪末,一些开明的伊朗人试图以西方为榜样引导一个世俗化的过程,有些激进的 人甚至提出禁止伊斯兰教,他们说:“哲学家和学者的出现促使先知变得多余,理解比 信仰更有价值。”(注:M.Vayiri,Iran as Imagined Nation: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dentity,纽约1993年版,第126页。)事实上,当时的伊朗有志之士把振兴 国家与反伊斯兰教联系起来是有其历史原因的。伊斯兰教传入伊朗以前,波斯是一个在 民族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政治和文化整体并且曾经创造过灿烂的文明。对某些伊朗人来说 ,伊斯兰教象征着伟大的波斯文明的没落。

  巴列维王朝试图通过以世俗化为主的改革来把自己的统治与被割断的波斯文明连接起 来,并且以此削弱伊斯兰教的势力。这一企图最终失败,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过分 西方化的改革模式缺乏广泛的民众基础,加上巴列维王朝的傲慢与腐败使很多开始时对 改革有好感的人不满于政府。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伊斯兰教和伊斯兰文化已经渗透到伊朗 社会的方方面面,教会在社会各阶层起着有形和无形的作用。(注:H.Dabash,Theology of Discontent:The Ideological Foundation of the Islamic Revolution in Iran ,纽约1993年版,第122页。)巴列维王朝的改革缺乏深厚的文化根基,隔断了数百年的 波斯文明只是在文献里还有记载,而在人们的头脑里,在当时处于主导地位的文化结构 和价值系统里几乎不见踪影。记录在书本里的东西和人们能够时时回忆起来的东西之间 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回忆是一种活生生的加工过程,它能够给被回忆起来的东西注入新 的生命力,所以能够得到回忆的是仍活在现实中的东西。很多伊朗人并不想也无法重新 借助以往的朝代和失落的文明来对自己下定义,他们记忆中的传统与伊斯兰教有着千丝 万缕的联系。由政府发动的带有强迫性质的对遥远而陌生的文明的回忆,在不少人看来 意味着伤害自尊。伊斯兰教的传入和伊斯兰文化在伊朗的兴起使得波斯文明在伊朗得不 到回忆,当然也就无法形成行之有效的回忆模式。如果从这个角度考察,我们可以理解 伊朗人在传统以及本体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复杂心理。有些伊朗人对伊斯兰教和伊斯兰 文化显出近乎狂热的态度,而有些人则把恢复中断的文明同接近西方联系起来,这一矛 盾现象的出现是因为过去没有通过经常和持久的回忆被保留下来,因此无法和现在加以 正确的承接。

  六

  每一个文明都由两个部分构成,一部分是日常生活中不断出现随后又随时消失的,另 一部分是一代又一代的人所共同保持的或者至少是被看作是应当保留下来的,所以一个 文明的特征是由数代人保持和继承下来的那一部分所决定的。享有同一文明的成员因接 受和崇尚共同的文化传统而形成一个文化共同体,而共同的文化传统是在不断的回忆中 才形成的。从上面所列举的原始部落以及几个古代文明的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出回忆在 文明的产生和文明的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原始部落因为没有回忆的机制,他们就无法保 存对于他们整个部落的生存特别是他们的发展至关重要的经验和教训,他们也就无法拥 有真正意义上的历史。他们的记忆只关心他们所处的自然界是正常还是反常,因此他们 的生活是在原地踏步或者循环往复。(注:J.Piaget,Die Entwicklung des Erkennens ,斯图加特1975年版,第77页。)没有一种有效的回忆机制,文明的产生便成为不可能 。同样,一个文明产生以后,只有创造一个适合自己的和有效的回忆机制才能永远延续 下去。(注:W.Dilthey,Pattern and Meaning in History:Thoughts on History and Society,纽约1962年版,第86—87页。)

  每个民族都有她所值得回忆的东西,而且一个文明必须对她的过去进行不断的回忆, 以便从自身的过去吸取存在和发展的精神力量。回忆使一个群体能长久地凝聚在一起, 因为它具有了不同于周围其他群体的内在本质。每个民族都在持续不断地进行一种努力 ,在自己的文化内部构筑内在的联系和所属关系,并利用各种方式把这种联系和关系加 以巩固,这种联系和关系既然是相互的,所以也是共同的。(注:R.J.Lifton,History and Human Survival:Essays on the Young and Old,Survivors and the Dead,Peace and War,and on Contemporary Psychology,纽约1970年版,第10—15页。)当一个群 体或一个文明进行回忆时,他们实际上是把能够使它们的每个成员联系在一起的要素重 新加以确定,并且把每一个成员重新而且更紧密地安排在他所属的整体里,以便所有的 成员能够有一个共识并向着同一个目标而努力。

  每个民族内部各个成员的生命是短暂的,只有一个民族具有其特有的、每个成员都熟 悉和能够接受的回忆形式,她才能使每一个成员融入整个民族的发展大潮中,并通过不 断地回忆把每一个成员与整个民族所追求的事业和走过的历程一同保存在记忆里,使其 成员与整体达到永生。只有通过不断地回忆,一个民族的成员才不至于随着时间的流逝 而沉入遗忘之中;只有通过不断地回忆,一个民族的文明在其发展的漫漫长河中才不至 于“改道”甚至“断流”。一个民族只有通过回忆才能保持并完善作为文明的重要组成 部分的价值系统。(注:J.Assman,Das kulturelle Gedaechtnis.Schrift,Erinnerung und politische Identitaet in fruehen Hochkulturen,慕尼黑1992年版,第45—56 页。)所谓的文化传统只有在不断的回忆中才能得到“加温”和“保鲜”,并且持久地 发挥它所应该发挥的作用。一个悠久的文明如同苍天大树,一棵树长得越高,树顶的枝 叶就越需要树根不间断地而且是加倍地输送水分和养料;一个文明的“寿命”愈长,它 就愈发需要通过回忆把它的昨天和今天联系起来。无论多么长的河,它不可能没有源头 ;无论多么高的树,它的存活都需要根系的健在。文明的延续也正是如此。

  一个民族的文明是该民族借以保存其自体并在此基础上得到发展的源泉和动力所在。每一个民族都有其文明发展的历史,但是假如该民族希望这一历史事实帮助确定她在历 史发展的长河中的位置以及她相对于其他民族的地位,那么她就应该有一套行之有效的 回忆方式,促使过去能够以一个固定的形式不断地重现并与现在和未来紧密地联系在一 起,以便它能发挥它所具有的导向性和驱动性的作用。历史学家的责任与义务就在于整 理出一整套回忆的模式和机制,并且使它们逐渐地得到完善。回忆不仅使一个民族的成 员一代又一代地保持他们内在的联系,而且通过重现以往的经历和经验、希望和失败为 一个民族的继续生存和其文明的发展指出正确的方向。(注:H.Pirenne,“What Are Historians Trying to Do?”,in A.R.Stuart,ed.,Methods in Social Science:A Case Book,芝加哥1931年版,第435—445页。)文明的生存和发展有其内在的因果关系 并且受外部广阔而复杂的环境的影响。只有通过回忆,过去才会变成证据、样板、经验 、教训、警告或者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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