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王拓论《5000英尺是最好的》 | ARTFORUM电影

栏目:游戏资讯  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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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马·法斯特,《5000英尺是最好的》,2011,数码录像,彩色有声,时长30分钟.

  2.

  在我看来,第一个故事是一个绝妙的引子,它提供给观众一种样本,几乎是为了培养观众阅读这件作品的思维方式。旅馆走廊里,男主人公和一个偶遇的陌生黑人房客打了个招呼。他进入房间,面对提问他并不配合。很刺耳的“哔”突然响起,采访者按下手中的按键。他打开一个药瓶嚼起了药片,消极的态度得以缓解。他被问到“你自己和作为无人机操作员的你有什么不同?”,伴随他的讲述,我们看到一个孤僻的黑人男性,他从小对火车就有异常莫名的痴迷。某一天,他偷偷溜进火车驾驶员休息室,撬开更衣柜,换上制服,用偷来的身份证件大方地进入火车驾驶席,他熟练的操作和准时的驾驶赢得了乘客的一片赞誉,在扮演了一整天完美司机之后最终在家门口被警察擒获。故事到这里突然被打断,当采访者正色问道,为什么这个人一定要是黑人时,我们遭遇了第一次灵光显现。被访人说,他根本就没有提到这个人的肤色。原来如此,我们和采访者一样,一边毫不迟疑地相信了日常思维惯性给我们构造的画面,一边还不忘站上“政治正确”的高地。这第一次灵光像是一个被传递到观众手中的烫手山芋,你在惊愕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真实的个人意识和社会意识间的矛盾。采访者问,为什么要讲这样一个故事,主人公说,和操作无人机一样,你要把你私人生活和工作分开。

  你的身份既属于你自己,更属于外部世界。但很多时候它们会侵蚀彼此的边界,搅拌在一起,分不开。

  操作员走出房间,抠开宾馆走廊的管道门,摸出一支烟,吸上几口,朝天空的方向望去。“5000英尺是最好的”,一个声音说。无人机的高空视角这时正在盯着地面上一个骑车的小男孩,典型的美国中产近郊。“在5000英尺,我可以看清楚你穿的什么鞋”。我猜这是那个诚实的应征者,他的声音平静,没有商业质感,让人信赖这是我们现实世界的维度。他描述着这个像玩模拟飞行游戏似的工作。这份工作给他的现实提供了一层虚拟的维度,但又不那么像是一个游戏,因为这个游戏你关不掉,在你点击鼠标时,总会有人因此而死。虚拟的压力让他慢慢分不清现实。

  

  奥马·法斯特,《5000英尺是最好的》,2011,数码录像,彩色有声,时长30分钟.

  很多时候,精神疾病是可以多少自知的,但承认却往往是个曲折的过程。《5000英尺是最好的》是一个首尾连接闭合的结构,一个莫比乌斯环。无人机操作员几次进出一个旅馆房间,被同一名记者反复提问。和前两次一样,受访者走出房间,抠开宾馆走廊的管道门,摸出香烟,吸上几口。他平静地看见自己从对面的房间充满疑惑地走出来,好像在寻找正确的房间。旅馆保洁员出现在他面前,递给他一瓶药,他晃了晃听声音,感觉够吃了。“那我一会再来”保洁员说,他若有所思地退回到隔壁房间。

  我认为,这一闭合结构是一个扭曲的循环,通过各种蛛丝马迹,直接提供给我们一段关于精神疾病的一手体验。在作品中,由战争创伤后遗症带来感知与现实的分裂,通过我们习惯阅读的电影叙事渗透给观众,让我们也在迷惑和质问的时候获得类似的内心折磨。在针对心病的治疗过程中,营造出一个可剧场化的完整叙事有着不可替代的弥合作用。弗洛伊德称之为叙事穿刺疗法(La Perlaboration),即用一个符合逻辑和常理的可接受的叙事,来代替患者先前无法理解也无法忍受的一些现实,这个建构出的叙事会通过一系列修正和衔接,把整个生命经历重新组装成一个符合条理和伦理的整体,形成新的意识真实,进而让患者重新获得自我身份的确认。

  法斯特则把中东间离进美国,强化了伦理意蕴上的戏剧化矛盾。

  3.

  和前几次一样,采访者问了那几个永远不变的问题。他讲了第三个故事。这次他没耍花样,这是一个无人战机误杀平民的故事。我们看见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美国中产四口之家,周末开车去野外郊游。出城前要通过占领军把守的关卡,几个手持56式冲锋枪的中国军人在检查他们的证件。这是父亲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他很熟练。经过漫长的驾驶,迷路的父亲误入一条乡间小路,前方一辆皮卡旁,几个年轻人像是正在进行某种施工。他们带着棒球帽,一个人杵着铲子看他,另外两个人拿着散弹枪和M4卡宾枪,像是反抗军。父亲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慢慢驶近,毕竟都是美国人。年轻人仔细观察着车里的情况。两个孩子都在熟睡,父亲小声告诉有些紧张的妈妈保持安静。在这几个人的注视下,他们车子缓缓驶离。突然静默被刺耳的啸叫划破,像是天堂的信使,一枚来自高空的地狱火导弹瞬间将那几个年轻人蒸发,这一家四口也没能幸免。配备红外热感成像摄像头的捕食者,在5000英尺外的高空冷漠地俯视着一切,等待着烟消云散。看得清你穿的鞋又有什么用呢?这是一次平常的误杀,是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日常发生在一个架空的现实之上——从未在本土有过战争的美国。如果被误杀的不是带着头巾的坎大哈人,而是内华达的四口之家,也许你就该明白这个事实有多荒谬。在内华达克里奇空军基地里,某位无人机操作员就像玩模拟飞行一样点了下鼠标,投下了地狱火,砸向坎大哈。

  “熟知的东西往往由于熟知而没有被真正理解”——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身份被替换,事实被陌生化,从而惊愕和新奇。也许没有比这再好的办法了,一部和中东战事有关的影片没有一个中东的镜头,全部是美国。你也可以说这是一部关于美国的影片,故事中的故事都发生在地球的另一边。在《高加索灰阑记》的戏中戏里,布莱希特把元杂剧的故事转移嵌入被纳粹摧毁的高加索村庄的废墟。法斯特则把中东间离进美国,强化了伦理意蕴上的戏剧化矛盾,让人看见了同处一室的梦魇。有意思的是,在我和法斯特的对话中,我很好奇在第三个故事里,他把占领美国的假想敌国设置为中国是否是出于对“中国威胁论“的一种反应,他说,在做这件作品时,美国上下对于日渐强大的中国有难以遏制的焦虑,直到现在也是,川普之所以能胜选,利用的正是美国的这种焦虑。而一个政权的力量操练完全依赖的就是营造一个充满冲突的情境和强化你敌人的指涉。这出戏中戏里的战争也许在意识形态中早已开始,一个架空的替代现实折射出的也许正是真实维度里的不安。

  诺基亚的铃声响起,操作员走出房间,挂掉电话。心病是可以多少自知的,但承认却往往是个曲折的过程。这也许根本不是一间旅馆,也许再过一会,那个保洁员就又会回来拿给他一瓶药。他走向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圆窗,他望向窗外的漆黑一片,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架无人机,掠过车水马龙的繁华和层峦叠嶂的赌场,看见拉斯维加斯迷人的霓虹夜晚。

  《5000英尺是最好的》(5000 Feet is the Best, 2011)是近期广州时代美术馆奥马·法斯特(Omer Fast)个展“看不见的手”的参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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