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漫谈｜活着的幽灵：谈杨荔钠电影《春潮》中的母亲纪明岚

　　电影《春潮》海报

　　【引言】 中国内地女导演杨荔钠的作品《春潮》是一部围绕母女关系展开故事的电影。片中，母亲纪明岚强势病态的形象，让人窒息恐惧，然而存在着典型性。女儿郭建波无奈无助的形象，让人共鸣怜悯。两人之间的愁苦与纠缠，恰似春潮绵延不绝。为什么我把纪明岚称作是“活着的幽灵”，我将依照影片线性叙事的节奏来讲述。

　　【正文】

　　纪明岚一出场，她强势的性格就快溢出屏幕。在狭小封闭的客厅里，纪明岚好大的官威，训斥着演出伙伴及在厨房抽着烟的女儿郭建波。女儿把烟掐灭在母亲要晾干的食物上，母女之间长期的不合不言而喻。

　　两室一厅的房屋构造，母亲房间对面就是女儿的房间，仿佛“楚河汉界”般的对峙之势。每天下班回来，女儿郭建波的房门总是紧闭着，这是她鲜明的、无声的、无奈的反抗。郭建波的女儿郭婉婷一语道破天机：“妈妈，你又躲起来了!”。

　　郭婉婷，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老周说她古灵精怪到世所罕见。导演安排这个角色，让她成为郭建波的代言人，同时也成为纪明岚形象的侧面烘托者。她在片中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真正的公主要长得好看，长发细腰，最主要的是要脾气好！”这句话直接点出了妈妈郭建波想象中的、极度渴望的母亲形象。

　　事实上，导演杨荔钠也在片中暗自呼应了这句话。比如，公交车和河中央突然出现的郭建波臆想中的长发女性。

　　纪明岚的脾气确实差到让人觉得恐怖、窒息。在她眼里，她有一个变态的丈夫、不争气的女儿。丈夫已经死去，她自然把深重的怨念整日泼洒到女儿郭建波身上。凡是和“女儿”有关系的话题，总能让她痛苦伤怀。比如，她激动地评论王阿姨的女儿是如何得道德沦丧。纪明岚激动言说时，脸胀满整个画框，曝光非常严重，视感很不舒服。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无法理解，王阿姨为什么不跟他倾诉？僵硬的白色光线射在她的头顶，狰狞的五官清晰地显露出来。这无端的愤怒，让人胆战心惊。

　　这样的一个母亲形象，谁见了不立马退避三舍！何况郭建波要日日面对她，换做是你也会做噩梦吧！杨荔钠把郭建波内心的恐惧，表达得非常具象。纪明岚在郭建波的潜意识中，就是一头歇斯底里、行为乖戾、粗鲁丑陋而又无助脆弱的“黑羊”。

　　确实，纪明岚惨痛的过往，让她敏感多疑、脆弱封闭。当着新夫老周的面，细数亡夫丑事，并交代自己信佛的原因。手持的特写镜头，画框紧得人喘不过气。她哭诉自我苦难的过程，让观众明白了造成她当下性格的原因。继而我们开始反思，她值得同情吗？

　　纪明岚那段倾诉，确实激起了我的同情心。可接下来，她与家人吃饭，当着老周、郭建波、郭婉婷的面，喋喋不休地翻着亡夫的旧账，这确实让人厌烦。

　　于是，我想起钟孟宏的电影《阳光普照》。哪一个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不值得人同情呢？对于一个没有自我、不懂得成全自我的女人，又有谁能真正解救她呢？对于郭建波而言，或者对于任何人而言，谁不想试图去“替换”掉这样的母亲呢？

　　别指望外部力量能消融母女关系内部陈年冰封的世界。“相亲”作为一个社会性、现象级的议题，在这样一个母亲面前，显得尤为尖锐。纪明岚向男人“兜售”女儿时，郭建波通过手机短信的方式，在另一个时空维度，“翻译”着母亲的话。这样的拉扯过程，疏离、隔阂、反抗、愤怒都化为无声的交响曲。

　　母亲的虚伪、做作、势力、世俗，让人厌烦疲倦。事后，女儿阳奉阴违地附和母亲，处心积虑施展出的中庸智慧，既让人觉得可笑，又让人觉得无奈。

　　家里的这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炸了。郭建波从没有经验，到经验的超凡大师，让我感受到她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之后的随遇而安。

　　纪明岚参加完同学聚会，大醉而归，又把在亡夫那里受到的苦楚倾泻在女儿身上，这头乖戾的“黑羊”再次出现了。

　　作为女儿，所谓的伦理身份的压制、道德陈规的约束，使她只能选择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满腔的愤恨，只能化作满手的鲜血，然后自己再轻轻擦拭化解。郭建波伤痕累累的手，即是她伤痕累累的心。

　　纪明岚不仅打骂外甥女，连同女儿也要一同打骂。“我的家，我说话算数！”一个疯狂、泼辣、山野村妇般的母亲形象，让人下意识地从病态的角度观察她。

　　杨荔钠确实十分关注中老年群体的病态特征。最近上映的电影《妈妈！》也是如此。片中的纪明岚都不用望闻问切，一眼就能确诊患有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克制不住、随意发泄的怒火；莫名奇妙的感伤；悲观绝望的价值观；阴暗邪恶的思想，这些都是症状。

　　郭建波不是那个曾经救赎纪明岚的“观世音菩萨”。作为一名记者，一名知识女性，善解人意应是她的本能。她虽然为人正义、善良、温柔、自由，但面对这样一位令人窒息的“活着的幽灵”，可能每个拥有自我觉醒意识的子女，都急切的想尽力重构这样一段亲子关系。

　　有人的地方，就有“宫斗”，外婆、女儿、外甥女之间也存在“宫斗”，这多么可笑啊！纪明岚对郭婉婷笑脸相迎，话里话外藏着的埋怨与欺骗，对外甥女洗脑式地“抢夺”，让人感到不安。

　　不愿走进、理解女儿的纪明岚，不断地挑战着郭建波的底线。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话，更加绝望了。郭建波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冷冷地快要崩溃地说道：“我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是我的！我就这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你也必须要毁了它！”

　　寂静的深夜，母亲拖着痛苦疲倦的身躯，恶鬼缠身一般地从卧室跌跌撞撞到卫生间，剧烈的呕吐声和喘息声随即传来。房屋空间在黑色与昏黄色交错的光线中，像地狱一般。郭建波很担心，但她不愿又不敢上前帮助母亲，只是躲在角落观望，直至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

　　纪明岚病倒，出于人性道义，郭建波在医院ICU病房悉心照顾母亲。之后，她失落地望向窗外，开始了一段长得罕见的自我独白，这是全片关于纪明岚形象描述的精华。

　　直到母亲住进ICU，女儿才能直面她。跟一个几乎成植物人的她对话，这更加显示出母女间巨大的疏离感，而这种疏离感正是来自于母亲长期的压迫。

　　大段的内心独白，符合郭建波身为记者的知识分子形象。娴熟的、情绪饱满的直接背诵大段文字，抛开郝蕾成熟的表演能力不谈。在我看来，说明这是郭建波很久之前就书写下来的。在无数深夜，她已经看过或者演说过无数次了吧。这也说明了，多年来，在母亲纪明岚的淫威之下，女儿郭建波内心阴影之大、怨念之深。

　　我把这段独白完整记录下来，并且我把一些我觉得有共鸣的地方特别标注了出来。

　　以下是郭建波的独白：

　　“好安静啊！你安静了，这个世界就安静了！

　　就让我们这样安静地待一会吧，如果你醒来，一定会骂我，用最肮脏、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我。

　　你总是说我会遭报应，哪有妈妈这样对自己女儿说的？

　　你期待我遭到什么样的报应？贫穷、孤独、孤儿寡母、疾病缠身？差不多都实现了。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还有我的父亲，你的男人，一个死去的人都不能让你停止咒骂！如果说不幸，我更同情他，他是你生活的谋杀犯吧！

　　所有的错误、责任，你都推给他，你就这么清白无辜吗？

　　难道你不是为了改变命运，而非得嫁给一个城市里的男人吗？你为了跟他离婚，写了多少封举荐信。多少个夜晚，你把我从梦中叫醒，去父亲领导的面前哭诉。你裹挟着我一起去控告他，就是为了能获得更多的同情和帮助。你每一次咒骂他，我就在心里憎恨你一次。

　　你摧毁的不是一个家庭，而是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所以，无论你多么有难处、委屈，我都不会同情你啊！

　　他多么温柔、仁慈，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很害怕。我去找你，你就冷冷地跟我说：‘怎么来这个了？’是那个你嘴里的大流氓，教给我怎么叠卫生纸，烧热水给我泡脚。我人生第一次的鼓励和祝福都是他给我的。所以，无论你怎么说，他是臭流氓、恶魔、混蛋，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特别完美的父亲。其实在那个岁月里，他受到的屈辱不比你少。但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我。而你呢？你在做什么？

　　家里所有的气氛都被你掌控着。每天早上，我起来听见你洗脸、漱口、做饭的声音。我就知道这一天我将如何度过。

　　我们是多余的，我们是你憎恨的人。就是因为我，让你受了那么多屈辱。

　　然后你就要用四十年的时间来惩罚我，而我也用了四十年的时间去顺从你啊！

　　我可以承认，我承认啊！我最初的时候是想放弃她。可是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后悔了，我想保护她，我想给他爱，我想照顾她。可是呢？你把她从我的怀里抢走了！我没有一次去接送过幼儿园，我也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只有一次，就是她发高烧住院的时候，我在病历上签了我的名字，因为那是母亲必须签的。

　　你占有的太多了，太多了！我曾经试图夺回我作为母亲的权利，而每一次都必然以你的胜利而告终。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家庭不是战场！你的胜利也不是真的荣耀！我不想让我的女儿走回我小时候的轨迹。所以，我才避免和你吵架，你懂吗？她很敏感，她很漂亮，可是你正在给她注入你的虚荣，你的虚伪，你的嫉妒和不分是非，这些正在她身上发酵。我不希望她像你一样，过完卑微可笑的一生。

　　当然，这些年你温柔了很多，以后你会温柔得像个婴儿。有多少个夜晚，我都夜不能寐，我想躺在妈妈的怀里。但是大多数时间，我都躺在了男人的身边。你想让我找一个好男人，有一个家，过体面的生活。我不，我就要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我的种种感受，导致我把片中的母亲纪明岚称作为“活着的幽灵”。透过纪明岚，我们不能只停留在人物形象的感受上，还应进一步反思生活与社会。面对这样一位母亲，我们既要继续乐观积极地面对我们自己的生活，也要学会智慧地面对问题。

　　可能导演自己都回答不出来，如何面对这样一类人群，或者压根也不想回答。她没有在刻意传递一种呼吁关爱的观念，而只是把痛苦与怨念赤裸裸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影片以母亲病倒收场，一悲到底，让人更觉贴近现实。

　　写到这，我长叹了一口气。有句话叫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能怎么办呢？这个问题，不光降临在已经四十岁的郭建波身上，更频繁发生在当代年轻人的家庭生活之中。人都说，为什么我们不试图建立新的沟通。那我告诉你，你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句话可能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可我们至少得做些什么吧！从子女的立场出发，其实影片中郭建波已经向我们展示了她在亲子关系中的中庸之道。

　　我认为，面对这种情况，我们可以采取“适当远离”的原则。就是既不完全靠近，又不完全疏离，类似插科打诨式地游离在这段关系之中，一切为安抚住不良情绪的源头为准绳。有时，我们也可适当找找帮手，进行联合行动。实在挡不住爆发，那就保持沉默，把所经受的各种暴力当做是修炼自我的一种方式。可以练练字，抄抄经，读读文学经典，比如司马迁、苏轼的作品；也可以和朋友倾诉倾诉等等，以上都是比较好的纾解内心的方法。

　　从社会的角度，社区也应该发挥作用。以社区妇女主任为代表，可以邀请专家，定期举行心理讲座、女性养生讲座，尤其关注50—60岁之间女性的心理健康问题，开展树洞沟通会，亲子运动会等等活动。

　　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而不是一味把责任丢给子女，丢给压力山大的当代年轻人。

　　我又突然想到一句话：“母慈子孝。”我到挺关注这句话。“母慈”在前，“子孝”在后，我认为应该是这样的。父母应该“持证上岗”，父母也应该被教育。父母应该是孩子的表率、榜样，父母应该是家庭生活良性循环的源头。传统的道德观念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孝”。子女迁就父母，那就是“孝”？我认为那是“愚孝”！是自我走向沉沦的源头。

　　演员陈瑾曾说：“人这一辈子，永远是和自己在相处！”我觉得她活得通透。一个人为什么值得人尊重？一个人为什么在看清世界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这个世界？是因为她是一个懂得自我救赎的人，不依恋，不惧怕。

　　我希望，全天下的母亲，全天下的女性，都为自己而活！让阳光、快乐、天真、无邪、自由、洒脱、宽容、温柔、智慧、养生等等这些观念照进自己的内心。这样的女性，才会由内而外地散发着魅力，才会青春永驻！

　　最后一句话，送给女性：“你若微笑，花香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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