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安欣:女书岛的清白岁月
莫胜/摄
女书岛的清白岁月
文/安欣
只有潇水知道,为什么从上游而来,九曲十八湾流经上江圩镇时,会突然张开长长的双臂环抱住浦尾村,形成这个江心岛。从江心岛下行北去,再直奔县界。这个小小的村庄被一条河流环拥在怀里,像一个连着脐带的胚胎,被母亲保护着,长成一个安静又孤立的孩子。最初,走进村庄的路只有一条,一座狭窄的木桥。桥每年都会被洪水冲垮几次,没桥的日子,只有水路乘船。
孤岛上有一种孤独的女书文字,不知她从哪来,却倔强地在岛上生长着,看得见世界,又与男人保持着距离。
一
岛上的女书是一种文字,一些符号,一幅图画,也是一支歌谣。这种没有乐谱的歌谣在这个小村庄流传久远,从歌里飞出的字符被女人一笔一划写上纸扇,绣进手帕,女人的香气在隐秘的世界微波荡漾,只有她们能够读懂这些字符背后的心事。长我六岁的姐姐是女书岛上出落得最有灵气的美人,女红做得极好,为我做的绣花布鞋我都不舍得穿,总担心鞋面上的八角花会沾了泥。每天我放学回来,母亲在生火做饭,干了一天农活的姐姐已经安静地在楼上闺房里绣毛巾、织锦带,一针一线,细细的,密密的,仿佛这样才能熬过密集的时光。夕阳褪去,屋檐上的雕花飞檐以飞鸟的姿态静候,从窗户偶尔会飘出姐姐的歌声,轻轻柔柔,如徐徐清风。常有与姐姐一样早早辍学在家的姐妹相约,她们挤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吟唱这些旋律不明朗的歌,从她们灵巧的手上不断变幻出各种花样的绣品,图案奇妙,色彩清丽,令我叹为观止。
后来才知道是岛上的高银仙老人教会辍学在家的女孩子写女字,唱女歌,引领她们进入那个神秘的女性世界。那些女书文字修长秀美,身姿阿娜宛如岛上的窈窕女子,秀丽柔美。我只觉得女书字既像小篆,又似甲骨文,如诗经般古意盎然。
与女书一起流传的是荆田村才女胡玉秀的故事。宋元年间,在一个肃杀的秋天,她被迫离开了皇帝恩赐的“御书楼”,来到千山万水之外的宫中。宫中险恶重重,她日思夜想编造了一封家书,用世间绝无仅有的字符写在手帕上,一只灵性的猎犬日夜兼程把这封家书送回家乡。心意相通的姑娘们从家书中的女红图案读懂了她的苦难和思念,悲从中生。她们用玉秀姑娘创造的字符编写歌词,日夜把想念和祝福向着远方吟唱。
这个故事犹如流水的韵律,与女书字符一起散落在民间,像自由的花坠入女人的心里,成为心底最明丽的声音。
我记得每年秋天桂花最浓郁时,村里的姐妹就跟着老人乘船出岛,去几十里外那个四周长满桂花树的花山庙赶庙会。听姐姐说她们会带着写有女书的手巾与纸扇,与各地习女书的姐妹聚集在那里,尽情吟唱女书,做女红,展厨艺,是一场专属女性的盛会。我不知道那个女性聚集的庙会有怎样的魔力,女书的传说在女人心里播下怎样的一颗种子,让姐姐愈发美丽灵巧。姐姐出嫁那年,19岁。
岛上的姐妹很快知道姐姐要出嫁了。她们抱着自己的花棉被,穿过青石路,挤过狭窄的古巷,把棉被抱进姐姐的楼阁,住进了姐姐楼上的闺房。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母亲说,出嫁前来的姐妹越多,姐姐婚后就越幸福。在姐姐出嫁前一个月,她们每天晚上在家里洗漱好,发梢上还滴着水就过来了。母亲用精细的糯米碾成粉末,每晚为姐妹们做糖水粑粑。母亲在姐姐房间加宽了木床,地上也铺好棉被,她们吃了糖水粑粑后就并排挤在一起,整夜说着私密心事,用秀美的女书字写满三朝书,把她们丰盈的爱折叠起来,一针一线地缝制好这些专属书信,悄悄赠予姐姐。在隔壁房间的我,依稀听着姐姐们的小夜曲,总想着快点长大,也能有人舒服自在的对谈,彼此温暖相伴。
姐姐出嫁前三天,全村女孩就开始聚在我家坐歌堂。母亲请来了乐师和姑娘们一起学歌,唱的是《五更歌》,声声哀怨。第二天坐小歌堂,姐姐穿红衣披云肩,戴着凤冠,美丽又忧伤。第三天晚上在堂屋坐大歌堂,这是我记忆里家里最热闹的晚上。大家围坐着,说着话,唱着歌,吃糖果,喝糯米酒,彻夜不眠,我在迷糊中做了一夜伤心的梦。姐姐出嫁那天,母亲与姐姐从凌晨开始哭嫁,那些谜一样的哭词像流水一样,湿润,伤感。我想着夜里的梦,追着姐姐的花轿哭了一路。姐姐出嫁后,给我留下了很多她亲手做的衣服,饰品,但姐姐木箱里存放的三朝书像流逝的时间,再找不到踪迹。
姐姐出嫁后的第三天,按习俗,我早早地就去把姐姐接回家来“过三朝”。之后,不是岛上过节,姐姐就很少回娘家了。于是就总盼着过节,一到岛上过节,姐姐就回来了。二月的朱鸟节、四月的女儿节、七月的吹凉节,无节不欢。我最喜欢“吹凉节”,正值我过长长的暑假。全家人早早就攒够好吃的,母亲从镇上买来纸扇,等着姐姐回来过节。长大后我才懂了母亲的期盼里,有太多对姐姐的愧疚和心疼。姐姐回岛的日子,她去哪,我就粘到哪。她跟姐妹们一起在竹林里打平伙,做美食、习女书、唱女歌。那个在少年时光里流动的女书神秘世界至今让我神往,那个世界里有歌,有梦,有希望,有力量。
姐姐出嫁后两年,我也离开了村庄,此后经年,我的梦里常常萦绕着甜蜜和感伤交织的香气。如今,女书岛上的女书自然传人,那位慈祥的老人高银仙已仙逝,所幸的是她的孙女胡美月传承了女书,岛上建起了女书生态博物馆,设了女书学堂。岛上的女书赓续着女人的梦,在岛上真实地活着。
俗常的人,没有内心的语言。女书,是长在女书岛女人心脏上的文字,在她古典的经脉里,藏着细微的欢喜与忧伤。岛上那些少时的梦,在一条河流孕育的胚胎中完成,是奔涌的,是热烈的,是真切的,带着暖意在世间行走。
二
女书岛上有几十座青砖瓦房,每一座房子都刻着古老的痕迹。两面坡,四周包风火墙,窗花、门庐点缀精致,木雕石雕工艺精湛,典雅又温润。还有一条能容纳灵魂的河流,滋养着岛上的人们。潇水欢畅,在村前再次分支围合出一个小河洲,河面在村前变窄,形成一条十几米宽的弯弯小河。
我家离小河不到十米,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河对面的小河洲,一块块纵横交错又有序排列的菜地里,葱葱郁郁。泥土的浸润,河流的滋养,小河洲四季常绿。夏天,无忧的暑假生活,少不了每天要到河对面的洲地里摘菜。豆角疯长时,每天都能神奇地长出许多来,一天一拨地长。清晨,姐姐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棒槌声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母亲站在门口望望对岸,朝楼上窗口唤我:“三,豆角挂满了,快过河去摘回来啊。”我便跑下楼来,拿上竹筐,划船过河。酷暑里河水浅了,只需解开船缆撑一竹篙就到了河对面。水更浅时,就可从水路淌水过去,那条水路上的卵石被踩得澄亮,在水底泛着光。不过母亲不许我走水路,她说水路旁边就是深水区,不可去。我也就听了母亲的话,过河都划小船,哪怕是一竹篙的距离。记忆里每天都有豆角可摘,摘回来晒在窗台上,做成豆角干,缠成一把捆好,腌在坛里可以存放到来年夏天。为了划船,我每天抢着去对岸摘豆角,摘茄子黄瓜,在河上穿梭,听竹篙沉入河底的声音,拿竹篙和水草逗玩一会。母亲不注意时,我把船停到河中央,插上竹篙,躺在船尾微眯着晒晒清晨的阳光,夏日清凉从泡在水里的脚上一直传遍全身。阳光在河面上变换着各种颜色,我总觉得那是让人神往的色彩,生活本该的色彩。
这是一片安全的河域,驻留着岛上的清白岁月。吮着河水生长的我们,心里都住着一条河流和一棵古樟树。潇水承载着岛上男人的生活理想。每天清晨,男人们从河里把前一天晚上撒到河里的网收上来,鱼网上兜住了鱼,也网住了虾和蟹,还有被牵扯上来的长长的水草。船舷两边竖着竹竿,鱼网有序地排挂在船的两侧,回村停船靠岸,鱼虾还在网格里翻跳挣扎。他们只顾以舒服的姿势坐在船头,一边慢慢漂回,一边拨开鱼网,把挣扎着的各种鱼解救下来请进装了活水的船仓。当一只只渔船陆续转过弯道,有序地停靠在古樟树下,剩下的事就是女人们的。她们带着竹篓和木桶上了自家的船,开始清理船舱里的鱼,一边捡鱼,一边大声谈论收了多少鱼,如果网上甲鱼,必会引来大家的惊呼。在这样的清晨,每一条鱼都成为女人的话题。清晨的空气里夹着水草和鱼腥的味道,还有谁的家里飘出的鱼粥香,那是女书岛上特有的烟火气息。
女人们上船装好船舱里的鱼,活跳的装进竹篓里收好口,放在樟树下的浅水处养着。张嘴呼吸困难的就赶紧收拾了,在河里清理干净,拿回家用盐水煮熟,用木槺火烘干,配上坛里的腌豆角,就是一道美味的下饭菜。最适合做鱼干的蒜梗鱼,身子长,鳞小刺少,烘干后吃着软而香。女书岛的鱼干在集市上都是供不应求,有熟知的顾客等在码头,只为等女书岛的女人划着小船出岛来卖鱼,远远看见渔船过来便招手示意,不用讨价还价,那场面欢乐又温暖。
赶鸬鹚的会在近午时才回,三五只鸬鹚立于船头,主人的竹篙一横,它们便轻灵地一跃而上,随着竹篙果断地往河里一斜一沉,它们便自如地潜水、跳船。那些大鱼在鸬鹚口中变戏法似的吞进、吐出,那是我最迷恋的样子。我常常幻想着,也能如被鸬鹚吃进肚里的鱼儿一样,体验一次死去再奇迹般地活过来。后来跟随父亲在船上捕鱼时,我两次掉进河里,所幸的是父亲水性好,我真的活了下来。对水的敬畏,都源自环抱女书岛的这条河流。
母亲远嫁到女书岛,是因为父亲会造船,父亲是岛上最早自己造船的。父亲三岁时就失去了亲生母亲,他习惯了亲手为自己铸造生活。他有全套的造木船工具,放在一个上着黑漆的大木箱里,土黄色的粗麻布做了背带,背带破损严重,但箱里的一把斧一把锯都是锃亮的。父亲总能找到上好的整棵柳木,备好铁钉、麻丝、石灰、桐油,就开始专注造船了。每年秋天是父亲造船的时间,双季稻已收仓,正是农闲时。大樟树下,父亲与那些木板、铁钉、锯子天天在一起,量尺寸,上墨线,拉大锯破板、分板,拼板、套木板时大家就搭一把手,一整套工序下来,做好船身,打好船头、船帮、船尾后,船体就算完工了,然后下河试水。父亲每年造一只新船,新船下河试水时父亲一定要把母亲和四个儿女都叫上,这是我们家在女书岛时最隆重的仪式。父亲把船一点一点推向河里,船尾先下河,然后船身,父亲随着船身下到河里,当船头也下河了,他从船的两边一步跨上船,船便稳稳地向河中心漂去。父亲站在船头,掌着竹篙,这条河流就是他的辽阔疆域,他是这条河流上的勇士,也是母亲的勇士。
在最艰难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说,不管发生什么,这条河都能养活我们,这是我们的母亲河。父亲和母亲的一生,无论漂在哪,都没有再离开过这条河流。
我两岁那年,因为舅舅,他们不得不离开女书岛,在另一片水域安了家,把我们兄妹四个留在了女书岛。艰难熬过饥荒的舅舅却难逃那个年代的厄运,一夜间失去双亲的舅舅连夜翻山越岭,跌跌撞撞绕个大圈才投奔到女书岛。母亲悲痛万分,惊慌失措。父亲连夜找了竹篾和塑料胶膜做了船篷固好在木船上,天不亮就带着母亲和舅舅来到船上,一心想着带他们离开。母亲说,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回来。那个晚上,果敢的父亲像一棵大树深深刻进了母亲生命里。
此后多年,两只船在潇水河的上游开始了漂泊。舅舅隐姓埋名与父亲母亲在一起,直到舅舅习惯了打鱼的生活,母亲才回到女书岛,回到我们身边。被一条河流和一种文字浸润的女书岛上,有相亲相爱的人,有最纯美的时光,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堂。
三
2020年是极不寻常的庚子年,因一场新冠肺炎疫情,准备高考的女儿不得不回到家中上网课。几乎同时,母亲病危住院。在那些戴着口罩连悲伤都无处诉说的日子,女儿除了勤奋画画,就是变着法子安抚焦虑万分的我。一生与潇水相伴的母亲,倔强地化为一朵隔世的花永远留在了潇水环抱的女书岛。那些日子,女儿成了我最痛苦时的精神支撑。她也经受住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新冠肺炎疫情对一名艺考生的考验,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站在新的起点上,重建她的精神世界。
开学前,女儿参加了女书游学,回到我的故乡,回到美丽的女书岛,那个滋养了我从出生到少年的衣胞之地,与一群习女书的女孩子重温欢乐的斗牛节。修建在女书河边沙丘上的女书生态博物馆是一座仿明清式建筑,青砖蓝瓦红柱,古朴、典雅。里面陈列着我熟悉的手摇纺织机、农具、渔具、女书手抄本,每一件都在讲述女书岛的故事。
女书学堂里,我在竹叶水中沐手,为女儿梳起了长辫,用红丝线为18岁的青春束上一只翩飞的蝴蝶。女儿在书签上写下几行秀美的女书字符,小心地把写上心愿的书签存入信封,贴上心房,面对我深深地鞠躬。行完女书成人礼的女儿上前紧紧地拥抱着我,听我轻声吟诵《训女词》。长风如歌,风华少年,将去到远方,寻找人生中的另一种质感。
今年七月,我们又回到女书岛。女儿描绘着远方和梦想,我依然慢慢细说女书岛上的陈旧往事,时光交错,在走过的青石巷里回响。天空之下,泊岸的木船在河流之上静默,岁月清白,时光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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