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后》之后

　　《杨之后》这个电影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当时看了影片介绍就不是很想看，因为那扑面而来的政治正确味儿实在让人很抗拒。前两天看到B站一位很帅的UP主推荐了这个电影，她提到了几处很有意思的片段，让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看一下。不过看之前得先做一下心理建设：某位姓熊的大爷曾经说过，任何一本书都有好的部分和坏的部分，你去看它好的部分就会有所收获，你专挑坏的部分看，然后还大加批判，那你看一千本书也是白看；所以像《杨之后》这种电影，就好像一条长着政治正确的刺儿的鱼，只要吃之前把刺儿挑出去，只吃它的肉，那就未必不是美味。

　　关于这个电影，故事大概是这样的：有一家四口，大叔是个开茶叶店的老外，大婶是个不知道做什么大生意的老外，俩人收养了一个中国小女孩，然后为了让孩子不脱离她的母文化，俩人买了一个熟知中国文化的二手机器人来陪伴小女孩，这个机器人的名字就叫杨。有一天，杨坏了，大叔四处奔波想要修好他，然后发现他的核心中有一个储存装置，它允许杨每天拍摄几秒钟视频存放在这个装置中。大叔（后来大婶也加入了）翻看着这些记录，回顾了杨和他们一家的生活，还发现了杨的秘密。到最后，杨也没能修好，但是大家都从这个过程中获得了某种成长。

　　看这个电影的过程中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各种电影语言。我不是电影专业的，当然不可能讲出这个镜头怎么好、那个剪辑怎么棒之类专业的东西。只能说某些镜头比较怪，某些剪辑让人摸不着头脑，然后在下一个画面或者声音出来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导演在这儿等着我呢。另外，据说导演是小津安二郎的粉丝，他的电影语言很多都是在致敬小津。但是，小津这个卖豆腐的日本鬼子在二战期间曾经来中国杀过不少中国人，所以虽然这个家伙可能在电影艺术上确有一定造诣，但我不是很想提他。

　　看电影时另一个让我念念不忘的是那个储存装置。我们现在每个人都有手机，每天都可以拍无数的照片和视频。如果限定每个人每天只能拍一段不超过十秒的视频，你会拍什么？早起的朝阳？丰盛的午餐？晚霞和落日？还是某个让人怦然心动的身影？会不会有人犹豫了一整天结果什么都没拍成？又或者是早早地就用完了当日的限额，结果错失了真正的精彩？如果一个人每天拍十秒，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秒，正好差不多一小时的时间，如果把它们剪辑在一起，这会不会是一个很有趣的视频呢？

　　跑题结束，回到电影本身。这个电影到底在讲什么？事实上一个电影到底在讲什么这个问题对于不同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答案，因为大家关注的点会很不一样。就好像同样都是看《霸王别姬》，有的人看到的是京剧，有的人看到的是通讯录，有的人看的则是时代的变迁。在《杨之后》这部电影里，别人看到的是啥我不知道，我看到的并不是机器人获得智能或者爱情这种老套段子，而是一个他者在主体中如何自处的故事（还是逃不脱该死的身份政治套路啊）。

　　在我看来，影片中有三处比较重要的对话，分别是杨和大叔、杨和大婶、大叔和杨的克隆人小女朋友艾达。以下对话文本来自网络上下载的字幕，译者是“一个Delpy”。

　　先来看杨和大叔的对话，最先提问的是杨：

　　“你喜欢茶的什么？”

　　“你是说什么味道吗”

　　“可能吧，你是因为喜欢茶的味道吗？”

　　“有点关系吧。”

　　“所以你把你的一生都献给了茶？”

　　“把我的一生献给茶？这么说感觉太严肃了。”

　　“这不是一件严肃的事吗？”

　　“我想是因为我学会了品茶，但这不是我感兴趣的原因。我想一开始吸引我的原因是茶这个概念。对，我在大学的时候看了一部老纪录片，那是二十世纪的，它讲的是一个人在寻找中国最好的茶。”（这是真实存在的纪录片，叫《尽在此茶中》。）

　　“中国是茶起源的地方。”

　　“对，你应该知道许多中国关于茶的小知识。”

　　“是的。你想听我说几个吗？”

　　“下次吧。”

　　“不好意思，你刚刚在说一个人去找茶。”

　　“对，对，其实，就是这样。我觉得是他的寻觅促使我这么做的，寻觅这种虚幻的东西，这一过程与泥土、与植被、与天气、与生活方式相连。”

　　“所以这是你喜欢茶的地方，是这种寻觅，而不是它的味道？”

　　“不不不，味道也是。电影里有这么一段，这段很有意思。那个人在向他的德国朋友解释为什么茶的味道那么难以形容。他说：‘这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充分表达茶的玄妙。’然后他的德国朋友站在他身边捧着一杯茶说：‘对，但我会想象，走在森林中，地上有落叶，刚下过雨，现在雨停了，空气潮湿，而你就这么走着，不知怎么的，这种感觉都在茶里了。’我太喜欢这段了，太喜欢了。‘不知怎么的，这种感觉都在茶里了。’‘不知怎么的，这种感觉都在茶里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想看看这部电影。”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看。”

　　“那好啊。”

　　“所以你相信吗？”

　　“相信什么？”

　　“一茶一世界。茶里可以品出一个地方，一段时间。我们来试一试，怎么样？”（大叔给杨泡了一杯茶）

　　“先闻一闻，你知道，这里不止有味道和气味，还有历史。你知道吗，传统上来说茶铺都是家族，一代一代、一代一代传承的，这你知道的。或许是时候我教你这一行了。看看我们能不能一起品味世界。一口喝完。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品出森林的味道。”

　　“那你品出了什么吗？”

　　“也许我没有语言来形容。我希望中国茶对我来说不止是知识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看你泡茶的样子，非常优美。我喜欢茶叶绽放、翻滚、落下的样子。我希望我能感受到更深层的东西。我希望我有关于中国茶的真实的记忆，关于一个地方，关于一段时间的记忆，我觉得这会是……”

　　“什么？”

　　“抱歉，我思路断了。”

　　然后是杨和大婶的对话，杨正在整理他的蝴蝶标本，大婶走过来开始搭话：

　　“你的收藏越来越多了。”

　　“哦，你好。对，越来越多了。你希望我到此为止吗？我可以把一部分收起来。”

　　“不用，我不是在抱怨。我还挺喜欢的。”

　　“你知道吗？蝴蝶是十九世纪中期中国艺术品最喜欢的主题之一。”

　　“这我不知道。”

　　“中国人喜爱蝴蝶。还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两个恋人心碎而死，双双化蝶。还有，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曾说：‘毛毛虫眼中的世界末日，我们称之为蝴蝶。’”

　　（老子：“我没说过！”）

　　“我喜欢这句话。这是你相信的东西吗？”

　　“什么？”

　　“就是结束也是一种开始。”

　　“对于毛毛虫来说，是的。”

　　“那你觉得一切都是如此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被设定为这样的思维方式。你呢？”

　　“我愿意去相信。”

　　“是吗？”

　　“有时候我觉得人类被设定为去相信这样的东西。但我不知道这样对我们是不是最好的。”

　　“我可以和你说实话吗？”

　　“可以。等等，你可以选择不说实话吗？”

　　“应该不行吧。”

　　“继续。”

　　“我不介意最后化为虚无。”

　　“是吗？”

　　“也许我是这样被设定的。”

　　“你因此感到过伤心吗？”

　　“有无相生。”

　　“老子说的？”

　　“我不确定。”

　　最后是大叔和艾达，大叔先问：

　　“杨因为是机器人感到过痛苦吗？”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是不是曾经想成为人类？”

　　“（无语中）”

　　“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只有人类才会问这样的问题吧。我们总以为其他物种想要成为人类。成为人类有什么好呢？”

　　“所以他从没因此挣扎，从没……有过疑问？”

　　“没对我说过。”

　　“这样啊。”

　　“他确实怀疑过他是不是中国人。”

　　“是吗？”

　　“嗯。”

　　“怎么样才算是亚裔？他总是问这个问题。”

　　要是我理解得没错的话，杨和大叔的对话使大叔误以为杨想要成为人类，所以大叔才问了艾达那个问题。杨和大婶的对话表明，至少在生死问题上，杨比人类看得通透。到了大叔和艾达的对话，艾达揭示了答案：杨真正想成为的是一个更好的自己。很明显导演在这里夹了私货。导演郭共达是一个韩国出生、美国长大的美籍亚裔。“怎么样才算是亚裔？”大概是导演问了自己一辈子的问题。

　　再复述一下开始的那个问题：作为他者，如何在主体中自处？杨是人类社会中的机器人，艾达是自然人群中的克隆人，大婶是非裔职场女性，妹妹是被收养的亚裔孩子。就连大叔本人，虽然是白人男性，但是却在经营一家濒临倒闭的中国茶叶店，在影片的开头，他的店就因为不卖茶粉而被一个白人大妈嫌弃。每个人都是人群中的异类，他们该如何自处？杨的答案是，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我想，可能这就是导演想表达的意思。

　　回到现实世界，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某种标准下的他者，都面临着来自相应主体的或同化、或驯服的压迫。我们要屈服于这种压迫吗？这当然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基本的道德、法律、公序良俗肯定还是要遵守的，但是其他的所谓规则就不一定了。毕竟，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前两天，B站另一位很帅的UP主讨论当代年轻人为什么这么焦虑的问题。他的答案是：“只要我一日处于未知的、混沌的当下，只要我一日没有建立属于自己的有相对稳定秩序的空间，我就一日不得安宁。”这个标准未免也太高了吧？哪一代的年轻人都不曾享受过这个待遇。我曾经很不理解为什么当代年轻人都这么焦虑，看了这位UP主的答案之后我忽然想通了：这一代年轻人是在非常安逸的环境里长大的，他们太认同这个社会的各种规则和评价体系了，他们一定要让自己符合来自社会的评价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其实这大可不必。在我看来，社会是由一个一个的他者组成的，只要每个他者都成为更好的自己，他们的自我评价就会变成新的社会评价。这时候还屈服于旧的社会评价标准，并且因此感到焦虑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就比如这位UP主，已经有百万粉丝，也有了广告收入，属于是已经走在时代的前面了，再焦虑就不礼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