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舆论来“杀死”一个人，有多简单？

　　

　　被冤枉的苦涩滋味，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尝到过。

　　自己不曾做过的事，从未说出的话语，在他人口中骤然变成言之凿凿的事实，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如今又是谣言甚嚣尘上的网络时代，任何消息都能以光速传到犄角旮旯，好的、坏的，正的、反的……正是因为层出不穷的反转总是让当初的愤慨沦为笑话，所以，每当看到骇人听闻的新闻事件，大家常常会说：“让子弹飞一会儿”。

　　此时，你的脑海里大概已经浮现出一些影影绰绰的画面，毕竟，太多的类似事件就在你我的身边上演着。

　　那么，让我们来讲述一桩真实事件，让画面变得更明晰一点吧。该事件的始末见于日本记者福田真澄的非虚构作品《捏造：福冈“杀人教师”事件的真相》，性质之恶劣，走向之离奇，都令人深刻地意识到——舆论的翻云覆雨，可以造神，亦可以“杀人”。

　　圈套：“恶魔教师”的诞生

　　2003年6月，福冈市的一所公立小学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教师欺凌案”。 

　　一开始，教师在家访期间，对家族有外国血统的男学生进行了血统论攻击：“日本是个岛国，本来血统很纯正，可是逐渐由于外国人到来，掺杂了肮脏的血液。”

　　继而，教师对学生实施了花样百出的可怖虐待：“面包超人：用手指捏住两颊用力扯；米老鼠：抓住两只耳朵用力扯，把身体提起来；匹诺曹：捏住鼻子用力甩，力气大到几乎会让人流鼻血……”导致学生流出大量鼻血，耳朵也被撕裂。

　　后来，教师甚至还发出了“死亡威胁”：“血液肮脏的人，没有活着的价值。赶紧去死，自己去死吧！”

　　这一切都使得这个年仅9岁的男学生浅川裕二患上严重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指因遭受重大创伤性事件而出现持续的精神问题），长期在精神科病房住院治疗。

　　以上的描述，摘自《捏造》一书的序章部分。更准确地说，这是作者对该事件的新闻报道与法院陈述相关的部分文字还原。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气血上涌，认为教师简直十恶不赦？稍安勿躁，这是一个“圈套”——事件的主人公川上，以及当时所有的吃瓜群众，就是这么毫无防备地落入舆论的圈套的：

　　从《朝日新闻》以一篇《4年级小学生的母亲说“曾祖父是美国人”，教师随后开始欺凌》的报道，将血统论和体罚之说盖棺论定，再到西日本新闻地域报道中心的记者在未经调查的情况下，指责川上“有过逼迫学生自杀的言论”，最后，《周刊文春》的报道《史上最恶劣的‘杀人教师’，恐吓学生说“要不我教你怎么去死”》，曝光了川上的真实姓名、照片，让他直接在全日本走向社会性死亡。

　　

　　《狩猎》丨剧照

　　在如此惊人的发酵速度之下，谁能想到川上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过呢？数月之间，无辜者沦为“杀人教师”，真正地重获清白之身，却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舆论杀人，就是这么简单。

　　恶意：与“怪兽家长”的缠斗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在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恶意存在。”

　　这是东野圭吾推理小说《恶意》中警官的独白，用在川上身上也恰如其分。

　　书中是这样描写川上的个性的：优柔寡断、老实巴交，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对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不自信。即使自己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人否定说“不对”“不是这样的”，他就会陷入沉思，觉得“也许是吧”。

　　是的，就是这么一个身边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一个极其平凡的教师，同样也是一个凭着满腔热血想要成为孩子的精神支柱的人。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出名，会被捏造成日本“史上最恶劣的杀人凶手”，也完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一双森然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悄然无息地盯上了他……

　　恶意的源头，来自“受害者”男学生浅川裕二的母亲——浅川和子。长发、白皙，表情宛如面具般不动声色，这是浅川和子给人的第一印象。那异乎寻常的攻击性与深重的执念，被严严实实地掩盖在外表之下。

　　浅川和子无疑是聪明的，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利用校园生态的特殊性来煽动舆论的机心，在书中指出：“学校也许是一个特殊的社会，过去教师被人们当作精英，近来社会地位在逐步降低。”因为“儿童是禁区”，一旦出现与孩子相关的伤害事件，往往会引发极大的社会关注，所以和子的指控才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并在法院开庭前形成辩护团550:0的悬殊差距。

　　然而，真相是无法被蒙蔽的，和子在一次次庭审中逐渐暴露了自己愚昧的一面。书中的相关描写也充满着热血日剧般的可读性与爽感，作者不动声色地还原了“撒一个谎后要如何靠撒无数个谎言来弥补”的荒唐过程。

　　裕二“长期因为PTSD而住院治疗”的状况完全与病例记录相悖，他口中的体罚场景根本不可能出现；和子为自己塑造的一个“日美混血、留学多年的高知女性”的假面也被无情揭下，事实上，她的长辈根本没有美国血统，裕二的身体里没有流淌着一滴美国人的血液。

　　所以，事件的起因——所谓的血统论并不存在，和子的经历本身就是虚构的产物，那么孩子怎么会因为“自己的血液很肮脏”而患上PTSD呢？法庭上的交锋与对质，让一场震动全国的轩然大波陡然转变风向，变成一出十足的闹剧。

　　

　　《legal high》丨剧照

　　“本次事件是一项冤案，我决心斗争到底。”案件开审前，川上在陈述书中如是写道。这个惶恐地蜷缩在媒体和世人的白眼之下的人，在被迫静默之后，最终决定发声。只有发声，才能捍卫自己如生命般珍贵的名誉，不至于彻底沦为舆论下的冤魂。

　　反思：谁是加害者？谁是受害者？

　　在事件的发酵过程中，所有人都断言：川上是加害者，裕二及他的家庭是受害者；而后，反转出现了，另一种更深重的人性之恶浮出水面。这种恶，不仅仅体现在和子及丈夫无中生有的加害中，还有他们的儿子裕二的所作所为。

　　事发时，他才9岁，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就在父母的授意下提供了部分伪证。

　　这也正是作者想要问的：究竟是谁将少年变成了“骗子”呢？ 

　　“人权派律师思想僵化，坚持简单的二元论，认为孩子是善、教师是恶；学校现场和教育委员会无法拒绝家长的无理要求；媒体把教师当成恶人，即使轻微的体罚也会立刻大肆渲染；精神科医师沉醉于英雄主义，盲目轻信律师的话，想要拯救可怜的受害者；还有化身投诉狂的家长。最终，他们联合起来把川上捏造成了‘史上最恶劣的杀人教师’。”

　　在这桩众声喧哗的事件中，媒体、校方、医生、原告律师、教育局等各方群体站在不同的立场，无一例外地盲目错信了浅川夫妇的证词。他们当中，有的是舆论的制造者，单借主观臆断，导致新闻伦理失范；有的完全被舆论所裹挟，毫无独立判断精神；有的畏惧舆论的力量，不作任何调查，企图以全盘认错的方式来息事宁人…… 

　　如作者所言，他们全是伪君子，以善的一方自居，想要拯救一个“被教师欺凌得遍体鳞伤”的小学男生，不意却将对方变成了真正的“受害者”。

　　这场漫漫无休的官司，贯穿了裕二进行人格塑造和知识培养的重要阶段，却让裕二经历了转学、搬家，在没有任何疾病的情况下多次出入精神病院，也让他成了在庭审上撒谎而面不改色的人。更令人唏嘘的是，当时，只有“加害者”川上看到这一点，他真正地为少年未来的命运所忧心过。

　　

　　 《告白》丨剧照

　　“我说我养的小鸟飞走了，他就陪我一起找到傍晚。他说不想看到我悲伤的样子，拼命地寻找，一直到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他就是这样的老师。”

　　川上曾经教过的学生的留言里，不乏如此天真纯挚的话语，大概是这桩污秽丛生的案件中最明亮的一抹暖色。有时候，真相不是单凭一面之词，而是隐藏这些琐碎而令人动容的细节之中。发生在川上身上的冤案并不是孤例，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出现，与其径直跳上道德制高点进行口诛笔伐，不如俯下身去触碰细节，追寻真实。

　　在社会群体这个大森林中，谁都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枪口对准的猎物。

　　

　　《捏造：福冈“杀人教师”事件的真相》

　　作者：福田真澄

　　译者：孙逢明

　　★新潮纪实文学奖获奖作品。媒体与公众组成的“乌合之众”，引发一场现代“猎巫”

　　★一场荒诞的闹剧，现实版的《狩猎》，漏洞百出的谎言，竟发酵成了一桩持续10年之久的冤案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蒙冤教师百口莫辩的绝望，在集体狂欢式的猎巫中，人人自诩正义，个个义愤填膺，却不知自己早已陷入了非道德的人性黑洞

　　★在网络新媒体高度发达、快餐式浅阅读成为时尚的当今社会，《捏造》揭示的人性真相尤其值得人们深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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