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绑在十字架上拷打的灵魂（读书札记系列一）

　　被捆绑在十字架上拷打的灵魂（读书札记系列一）

　　——简述小说《五陵原》塑造人物形象的典型环境

　　作者：李虎山

　　引 言

　　“江上有奇峰，锁在云雾中。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这是文ge期间一位呼风唤雨，红极一时的政治人物，以《题照》为名，在一张庐山汉阳峰留影上题写的五言绝句，无疑也是勃勃雄心、浩浩壮志的作者自画像。至于这首诗的作者为何许人也，无需明言，你懂的；也无需探讨它的写作背景与艺术水准。在此引用此诗，仅为引出一个与本文主旨攸关的话题，那就是长篇小说《五陵原》把塑造人物的典型环境推向极致的艺术手段。

　　人生总会遇到困境。在平凡的世界里，人性最幽暗的一面朦朦胧胧地被遮掩着。只有偶尔间遇到不平凡的非常事件，或遭遇不测，或处于两难局面，务须做出严酷的抉择时，才是人的本性显山露水的时刻。小说《五陵原》在多个人物塑造过程中，就是把那人的灵魂，捆绑在精神的十字架上，挥动道义的鞭子，从人性与伦理层面进行拷问，迫使其务须做出非此即彼的严酷选择。“患难困苦，是磨炼人格之最高学校”（梁启超）。在那样的抉择面前，显露出来的原形到底是峥嵘，还是狰狞？在尘世上，须看那人的修为；在书本里，取决于作者笔头底下的功底，须得剥茧抽丝，条分缕析，“显露”出其所以呈现为峥嵘或者狰狞。

　　这种在极端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形象的写作手法，其作用与妙处，与黄金的形成有着互通之处。据说金子的形成，只有在超高温与超高压条件下才能完成。而这种超高温与超高压，也只有在中子星撞击或超新星爆发过程中才能满足。当然，阅读一部小说，无论何等引人入胜，也不可能像亿万斯年宇宙大爆炸的图景那样波澜壮阔，那样撼人心魄。然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出于人文史观，人类每一生命个体的价值与权利犹大于天。“烈火见真金，逆境出英雄”（塞内加）。笔者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深切感受到作者笔下那些活生生的人物，也动辄遭遇到来自精神层面的“超高温”与“超高压”。也正是源于这种高温高压的煎熬与挤榨，人物精神世界如同“核聚变”一般，充满着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哀号，扭曲的痉挛，垂死的挣扎。就文学创作而言，它对读者带来的阅读体验，是思想维度的深入，祸福无常的嗟叹，心灵深处的震撼，艺术审美的享受。

　　下面，本文就小说《五陵原》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把人物面临的典型环境推向极致的艺术手法，针对几位核心人物予以系列阐述。

　　系列之一：日军大营上演的一出现代版《生死牌》

　　《生死牌》是一出古装剧，后被改编为电影。说的是黄县令放纵因“开罪”于贺总兵的恩人之女王玉环，面临丢官丧命危机。黄县令女儿黄秀兰与义女黄秋萍，为了解救父亲，争着顶替玉环姐姐赴死。而王玉环又岂肯移祸他人，于是发生三位女子面对两生一死三面木牌，舍生取义争抢死牌的故事。

　　小说《五陵原》中的要害人物宦娘，与八路军教导团政委袁天才，还有他担任生队长的妹妹袁冰兰，仨人同时落入石田旅团驻永济日军大营。小说为这仨人营造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关系。袁天才是袁冰兰生母收养的一位螟蛉义子，兄妹二人没有血缘关系。宦娘与袁天才实际上是一对同母异父兄妹，只是他们均不知情罢了。从小在尼姑庵长大的宦娘禀赋纯良，聪慧灌顶，艳若天人，深深地暗恋着堂堂一表的袁天才。然而，袁家早就替自家一对兄妹订下了娃娃亲，而这兄妹两也你情我愿，彼此之间可谓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为此，落单的宦娘郁郁寡欢，陷入感情世界的巨大痛苦之中。

　　不幸的是，这出现代版《生死牌》的序幕，被作茧自缚的宦娘，凭借一双仁慈的妙手徐徐拉开了。

　　宦娘集中华医学之大成，得太医谢家（外公家）精妙医术与静观庵医典秘籍真传，加之自身天赋绝佳，医术十分了得。她秉持佛门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天下苍生人人平等”及生命价值高于一切的博爱原则与人文情怀，眼中不察敌我，只有伤员和病人。先是为受困于中国军队的日军秋田大队汲取山泉，活人无数，继而救活了奄奄待毙的仓木义男联队长。落入日军大营后，又嚼碎药丸、口对口渡入命悬一线的日军准尉石田秀吉（日军驻永济最高司令长官石田一郎的独生子）腹腔，挽回了他的性命。除此而外，由于受到联队长仓木义男的庇护，宦娘在日军大营直出直入，左右逢源，多次出面干预军官对普通士兵的粗暴惩罚与精神侮辱，救活了众多重症监护室内伤残日军的生命。此外，宦娘还怀着满腔悲悯，一意孤行，完成了一项倾动日军大营的壮举，使得一等兵酒井次郎了却临终前最后一桩心愿，与身为马夫的酒井川平重逢相认，父子二人相拥相泣，了却心头遗恨，双双无憾而终。

　　宦娘的“义行壮举”，挽救的是日军的性命，唤醒的却是他们的良知。“自从这个美丽得令人心跳、纯真得令人心痛、善良得令人心酸的中国姑娘不期而至，来到了这座军营，笼罩在军中阴翳般的戾气，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慢慢地消解着，驱散着。”士兵们生发了一腔思亲怀乡之情，发往故土或来自家乡的书信比以往多出数倍，以至军营里夜半传出哭声。更让石田旅团长震惊的是，他所统领的这支西进兵团的王牌劲旅，在此后几次军事行动中战绩平平，落入敌人手中的皇军官兵，居然不肯拉响腰间手雷，活生生当了中国军队的俘虏。石田一郎这才意识到，“她（宦娘）的行为，排斥着他的官兵们君主意识、国家意识、民族意识、团队意识，却在唤醒着人的自我意识。”难怪这位最高司令长官在训斥仓木联队长时说，“仓木君，你请来的这位姑娘，可不仅仅是个医术高妙的江湖郎中。你把一个神通广大的女巫请进了军中，我的士兵已经把她奉为神明了。她比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圣女贞德更为可怕，因为她摧毁的不是人的肉体，她摧毁的是人的斗志和精神！”

　　宦娘不自觉、无意识的行为，救的是人命，攻的是人心，其实是运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英勇战斗，在殊死抗争。然而，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我行我素地做她认为该做的事情，不经意间把那场战争及其境界在那片战场上推向新的层面，新的高度。人们不禁要问，这位经天皇授剑的少将旅团长，没有败在中国军队的武力之下，却为何败在一位弱女子手中？这位不通世故、尚且还有点傻气的姑娘，精神层面究竟蕴蓄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正因如此，宦娘是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形象。小说《五陵原》注重把握时代精神更深厚意蕴，发掘历史进步更深层动因，其深邃的思想内涵，也许就体现在这些地方。

　　这无异于在虎穴狼巢之中玩火，宦娘一步步把自己推向险境。她以一己之自由之身，本可随时随地离开日军大营，但她却偏偏不肯离去。要走一起走，她要捎带上另外两个人，那就是袁天才、袁冰兰兄妹两。如今到了这一步，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石田一郎不允许任何人“绑架大和民族的精神”。即便宦娘救活了石田一郎独生子石田秀吉，对石田家族有活命之恩，这位司令长官倒也有心满足这位恩人的要求，放他们三人离开皇军大营。放归放，我还你这份人情就是了，但你们（特指宦娘）也别想走得那么利索。“是谁把这个魔咒施加在我的士兵身上，就应该由谁去解开它。这个神话必须打破！”

　　于是，一出现代版《生死牌》紧锣密鼓开了场。

　　当着宦娘、袁氏兄妹及所有日军官兵，石田一郎敲山震虎，首先给宦娘来了个下马威，先后把试图反抗的两名中方战俘丢进栅栏，被三只狼狗活活撕咬吞噬。接着，得悉宦娘、袁冰兰两位姑娘与袁天才三人之间微妙关系的石田一郎，开出一个匪夷所思而又用心险恶的条件。他准备了一生一死两面木牌，“请求”两位女子“碰碰运气”，如果谁摸到了生牌，即可与她的心上人（袁天才）一起获得自由，大大方方走出敞开着的军营大门。而另一位摸到死牌的那位女子，就得自行走进栅栏，去面对那三只吐着血舌的狼狗。

　　石田一郎要的，就是抹去被他的士兵“奉为神明”的宦娘头顶上的那道耀眼的光环。宦娘深知，她与袁天才之间缘分已尽，而石田一郎这一损招，也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从袁冰兰手中抢过死牌，精心修饰打扮了一番，高歌《生死牌》中黄秀兰一段唱，“苍天已断难更改，玉环姐莫要再悲哀。姐姐上前受我拜，临行的话儿记心怀……”怀抱死牌，仪态从容，“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面对三只磨牙吮血的狼狗，一步一步走进了栅栏……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小说作者在一个非常地点、非常时刻，把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命运，推向一处形同地狱般的境地，营造出一种撼人心魄的艺术氛围，而人物的形象，也就类同金子的形成一般，在那种“超高温”、“超高压”的典型环境中完美的得以成就，焕发出烁目的光彩。

　　宦娘的所作所为，对传统文化的民族大义是一种绝美阐释。这个义，体现在她以一己之取舍，攸关他人之祸福的非常时刻，用生命成全袁天才、袁冰兰二人美满姻缘；体现在她一以贯之秉持一个佛门信徒处世理念，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体现在她面对死亡，维护族群威望与人格尊严，在异族面前表现出来的嶙嶙风骨。千古艰难唯一死，如此从容地面对死亡，舍生取义，试问堂堂须眉，七尺男儿，能有几人？

　　统揽小说《五陵原》核心人物宦娘一生的苦乐际遇。或言笑晏晏，或苍凉落寞；或翩跹曼舞，或凄美哀号；或笑靥生花，或杜宇泣血。对读者而言，心头如同打翻了油盐酱醋瓶子，可谓是五味杂陈，简直难以言表。读者就是在这种备受“折磨”的阅读体验中，体味着这“操蛋”的悲欢人生。

　　至于宦娘走进圈养着三条狼狗的那道栅栏，究竟又会发生些什么，已经超出了这篇文字的记述范围。但可以肯定，那将又是另一出大戏的开演。 （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内容无关；本文转载于“中国城镇在线”2021年6月18日）

　　（ 作者介绍：李虎山，陕西省商洛市人，久居西安，作家、评论家、文化学者，文化研究所副所长。小说、散文、诗歌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解放军报》、《南方文学》等百余家报刊杂志，中国西部散文学会陕西分会主席，陕西省职工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商洛市写作学会副会长，出版著作多部，长篇小说《平安》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获蒲松龄文学奖，发表文章四百万字，获各类文学创作奖40多次，陕西省百名文学艺术人才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