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藏三百多通沈曾植手札首次公开,《东轩翰墨》出版
今年是近代大儒沈曾植逝世一百周年,澎湃新闻获悉,止观书局与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联手,并与浙江大学出版社共同策划、出版了《上海图书藏沈曾植手札——东轩翰墨》。《东轩翰墨》收录沈曾植遗墨共计321件,均为首次公开。此编由上海复旦大学,沈曾植研究的权威学者许全胜教授历时多年,按照书法编年的全新学术视角,排比后先,复作释文标点,去赝存真,犁然成编。
书中的内容涉及金石、书画、古籍、著书、藏书,掌故遗闻、政治等诸多方面,其中很多尺牍文献极为罕见,尽在书中一一呈现。许全胜教授按照沈曾植在京为官、任职两湖书院、南洋公学与回京复职、简放外任、辞官寓居上海作遗老,五个时期考订并展开论述,通过上海图书馆秘藏的这批尺牍,与史互证、填补空白。
《上海图书馆藏沈曾值手札——东轩翰墨》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1880年中进士,在京师时官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总理衙门章京等。1903年后简任外放,历官江西广信府知府、署南昌知府、督粮道、盐巡道、按察使,安徽提学使、布政使、护理巡抚。民国后,隐居上海。平生学问渊博,为海内外所重,日本汉学大师内藤湖南(1866-1934)称之为清季「中国史学第一人」,现代史学大师陈寅恪(1890-1969)亦推崇为「近世通儒」、「赤县神州近世第一学人」。
寐叟流传于世之大多数作品多为民国后所作。晚清时期所作,存世者多为笔记手稿、题跋、尺牍等。民国间曾出版石印本《寐叟题跋》(1926年商务印书馆据手迹影印)、《海日楼遗墨》,世人知寐叟翰墨风采多由此。近二十年来,又有多种书法集问世,为爱好者所喜闻乐见,惜墨迹编年图录尚未之见,此《东轩翰墨》所由作也。
此编所辑上海图书馆藏沈曾植书信凡321通。与通函者40人,其中佚名4人。时间则自光绪七年辛巳冬(1881年12月-1882年2月)与李逸静夫人书,讫民国十一年壬戌九月二十七日(1922年11月15日)与刘承干书,去十月三日(11月21日)逝世仅数日,前后逾四十年,涵盖沈氏通籍后为京官(1880-1897),任职两湖书院(1898-1900)、南洋公学与回京复职(1901-1902),简放外任(1903-1910)以及辞官寓居上海作遗老(1911-1922)等五个时期。
故此批尺牍文献,既有多方面之史料价值,又对了解沈氏一生书风变化具有重要意义,实为史学艺林之瑰宝。此书导言按编年顺序分别就相关人物背景、书札内容、学术价值、掌故遗闻等略举说明,最后论沈曾植之书法,冀读者与图录释文参观,有所裨益焉。
01沈曾植与夫人李逸静
上图藏《海日楼家书》两册,存书札八十余首,除两首外,其余皆为沈曾植与夫人李逸静书,其中大部分作于光绪戊戌至壬寅间(1898-1902),内容丰富,家事国事,兼而有之,是研究沈曾植生平事迹重要史料。
李逸静(1849—1926),江苏新阳(今崑山)人。户部陕西司主事李培厚孙女,云南按察使李德莪(1814-?,字念劬,号蓼生)长女,浙江按察使李传元(1854-1922,字橘农)胞妹。咸丰十一年辛酉(1861)韩太夫人爲沈曾植聘其二姑夫李德莪之女李逸静爲妻,德莪时将出守贵州贵东道,婚约定后始出都赴任。李德莪后曾调任四川东川道,李夫人随至任所。逮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夏,沈曾植自京师渡海至上海,复由上海溯江西上成都,方与李夫人完婚。婚期定在六月十一日(7月17日),先一日晚李德莪具鼓吹相迎,乘轿入赘李府。是年曾植二十三岁,李氏二十四岁。夫妇婚后同回京,“夫人即质衣饰,供菽水,自是内助得人,益得嫥心劬学”。
沈曾植早年与夫人书,上图藏光绪七年一札,为上图藏札中最早者。
辛巳冬(1881年12月-1882年2月)与李逸静
02沈曾植与李慈铭
李慈铭(1830-1894),原名模,字式侯,一字法长。更名后,字爱伯,号越缦,又号霞川,小字辰客,后更字莼客。浙江会稽(今绍兴)人。光绪六年庚辰(1880)进士。官至山西道监察御使。学识渊博。著有《越缦堂诗文集》《越缦堂日记》等。
李慈铭长沈曾植二十岁,通籍前已有盛名。后两人同为光绪庚辰科进士,是年六月十一日(1880年7月17日)沈曾植始拜访李慈铭,至是交往日多,渐成密友。其后十余年间,李氏与朋辈聚会饮宴极多,沈曾植是其中主要成员之一。
李慈铭对沈氏博古通今十分钦佩。上图藏沈曾植与李慈铭书札六首,作于光绪十年甲申至十五年己丑间(1884-1889),既有疾病诊治、郊游饮宴、借馆称觞等日常琐事,亦有诗筒唱和、学术研讨之雅事。
沈李两人诗文集中,现存有若干唱和交游诗作,但反映学术交往者较少,书札颇可玩索,其中光绪十五年十月十九日(1889年11月11日)一札,可见两人当时共同研究直隶保定府定兴县新出《北齐标异乡义慈惠石柱颂》拓本,堪称嘉话。
甲申二月二十八日(1884年3月25日)与李慈铭
03沈曾植与丁立钧
丁立钧(1854.2.20-1902.8.28),字叔衡,号恒斋、云樵、小跛道人。江苏丹徒人。同治九年(1870)顺天乡试举人,光绪六年(1880)进士。历充武英殿协修、纂修、总纂、提调,国史馆协修官,顺天乡试同考官、湖南乡试副考官,会典馆图上详校官、绘图处帮总纂。光绪二十二年四月(1896年5月),补授沂州知府。后主讲南菁书院。
丁、沈两人同为庚辰科进士,同为乙未北京强学会发起人,又同为翁同龢门生,而成为帝党之中坚。丁氏甲午时尝力斥李鸿章,又曾规劝曾国荃,以切直敢言负时望。惜「既屈于官,复厄以年」,未克展其长才。丁、沈关系十分密切,通函甚多,今所见与丁立钧札凡二十八首,全部为上图收藏。其中丁酉十一月二十二日(1897年12月15日)札逾二千言,除详述韩太夫人临终经过及营葬准备为沈氏家史重要资料外,多论及德国侵占胶州湾事,颇有史料价值。
庚寅十一月二十日(1890年12月31日)与丁立钧
庚寅十一月二十日(1890年12月31日)与丁立钧
04沈曾植与吴庆坻
吴庆坻(1849.1.22—1924),字稼如,号子修,一字毅孙、敬彊,别号悔余生、补松老人、横山老樵。浙江钱塘人。吴振棫(1792-1870)孙。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历充国史馆协修,会典馆画图处协修、纂修、帮总纂,功臣馆纂修,顺天乡试同考官、云南乡试副考官,四川、湖南学政,政务处帮总办、总办,兼署湖南提学使、布政使。民国后居上海,与同人结超社、逸社、淞社。著有《补松庐诗集》《悔余生诗集》《补松庐文录》《蕉廊丛脞》等。
吴、沈二人相识数十年,交谊深厚。寐叟去世后,吴氏将历年函牍七十余首装裱成册,亲笔题签:“沈乙盦书札( 癸亥初夏装成。敬彊署检。)。”钤「横山老樵」白文印。此册书札数量之多,仅次于《海日楼家书》。其中京师时期十四首,十分珍贵,可补此时作品之空白。遗老时期则多达四十九首,为寐叟晚年尺牍书法提供丰富范本。
沈曾植与吴庆坻书札册封面
05沈曾植与袁昶
袁昶(1846-1900),初名振蟾,字爽秋,号重黎,又号渐西村人、芳郭钝叟。浙江桐庐人。光绪二年(1876)进士。累官总理衙门章京、会典馆纂修、徽甯池太广道、太常寺卿、总理衙门大臣。二十六年庚子(1900),义和团事起,反对围攻外国使馆,与许景澄、徐用仪、联元、立山等五大臣同时被杀。后昭雪,芜湖士民建袁太常祠于中江书院。宣统元年(1909),追謚「忠节」。工诗,在京与李慈铭、沈曾植交流极多,并称于时。著有《渐西村人集》、《安般簃集》、《于湖小集》、《袁昶日记》等。
袁昶为沈曾植密友之一,其日记所载与沈氏交往极夥。沈曾植致袁昶书信(戊戌六月二十六日一札三页)弥足珍贵,按戊戌五月上旬(1898年6月下旬),沈曾植乘船溯江赴武昌张之洞幕,就任两湖书院史席,途经芜湖时与袁昶未曾晤面。而袁氏六月去芜湖,八月入都陛见 ,之后两人再无会面之日,读此遗札,尤增慨歎。
戊戌六月二十六日(1898年8月13日)与袁昶
戊戌六月二十六日(1898年8月13日)与袁昶
戊戌六月二十六日(1898年8月13日)与袁昶
06沈曾植与陈衍
陈衍(1856—1937),字叔伊,号石遗。福建侯官人。光绪八年(1882)举人。十一年(1885)入台湾巡抚刘铭传幕,二十四年(1898)入张之洞幕,主变法图强,发展经济。后任学部主事、京师大学堂教授等。为近代著名诗人、学者,著有《石遗室诗文集》《石遗室诗话》,辑有《宋诗精华录》《辽金元诗纪事》、《近代诗钞》等。
陈衍光绪中至京,耳沈曾植之名于郑孝胥而未得晤面。逮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沈曾植应张之洞之邀赴武昌,始相相识。两人适同住纺纱局西院,平生交游亦以两湖书院时期为最密。常在夜间抵掌论诗,陈氏倡「同光体」,又有「三元」说,尤为治诗学者所瞩目。此时期诗筒往还亦颇多,今见书札有三首为诗词。庚子后,陈衍作《沈乙盦诗叙》云「君作落余处者殆百余首,念离合之踪无定也,特叙而存之」,则上图所藏诗札特劫余耳。
己亥十月十四日(1899年11月16日)与陈衍
庚子五月末(1900年6月下旬)与陈衍
07沈曾植与李翊灼
李翊灼(1881-1952),字证刚,一作正刚,以字行。江西临川人。从皮锡瑞(1850-1908)治经学,复依杨文会(1837-1911)研佛学。历任东北大学、清华大学、中央大学教授。著有《西藏佛教史》《印度佛教史》《心经密义述》《金刚经讲义疏辑要》等。沈李两人交往,当始于沈曾植任职江西时。
上图藏与李翊灼书札两册,凡十四札。沈曾植于佛学极有兴趣,尝以读《大藏经》为晨课,甚至在六十岁时着僧衣与李证刚、黎养正(字端甫)、谢凤孙(字石钦)合影于布政使署之成园,并寄照片请友朋题诗。李氏与桂伯华(1861-1915)、欧阳渐(1871-1943,字竟无)并称江西佛教三杰,沈曾植于此三人寄予厚望。宣统二年(1910)敦煌遗书运至北京,当时精通佛典者不多,而敦煌劫余之典籍中佛经占很大比例。缪荃孙时掌京师图书馆,曾致函沈氏商请由李证刚北上校订编目。是年十一月,李氏陪同沈曾植游西湖、嘉兴后,即赴京工作,而川资则由曾植垫付。此为早期敦煌学史掌故,鲜为人知。民国后,欧阳竟无在金陵刻经处开设支那内学院,沈曾植亦作《支那内学院缘起》以赞之。与李证刚书中有三首言及黎端甫,黎氏为江西丰城人,致力于三论宗研究,生平事迹罕传,清末民初沈曾植与之多有佛学交流,可供近现代佛教史者深入探讨。
《支那内学院缘起》
《支那内学院缘起》
《支那内学院缘起》
08沈曾植与陆树藩
陆树藩(1868-1926),字纯伯,号毅轩。浙江归安人。心源(1824-1894)子。举人。曾任内阁中书、苏州候选道。在上海经营湖丝亏本,光绪三十三年(1907)将皕宋楼藏书悉数售与日本岩琦氏,今在静嘉堂文库,为近代中华典籍流失之痛史。著有《救济日记》《吴兴词存》《皕宋楼藏书三志》《穰梨馆过眼三录》《忠爱堂文集》。光绪癸巳甲午(1893-1894),陆、沈两人已在京师相识。据嘉兴博物馆藏陆树藩《致沈曾植札》,可知光绪三十四年腊月(1909年1月)陆树藩至安庆欲托庇于沈曾植,宣统元年己酉正月二十九日(1909月2月19日)树藩来访,赠陆心源遗著与沈氏,并「托售宋板王弼注《周易》六册、范文正墨迹手卷一个」,上图沈札四首可与嘉博藏札对读,皆作于此时前后。据此数札可知,皕宋楼善本东流后,陆树藩手上仍有零星宋板书,并出售书画以谋生计。
己酉正月二十九日(1909年2月19月)与陆树藩
09沈曾植与罗振玉
罗振玉(1866—1940),字叔韫,一字叔言,号雪堂。晚号贞松老人。浙江上虞人。秀才。清季创办农学社、东文学社、江苏师范学堂,主编《农学报》《教育杂志》。曾任学部参事、京师大学堂农科监督。辛亥国变,与王国维同赴日本。回国后图谋复辟,于民国十三年(1924)奉召入直南书房。满洲国建立,任监察院长。平生抢救内阁大库档案,搜罗考订安阳甲骨,整理刊布金石典籍,成就巨大。著述浩博,有《殷虚书契》《三代吉金文存》《雪堂丛刻》《辽居杂着》等。
罗氏平生对沈曾植一贯礼敬,上图藏沈曾植与罗振玉书札一册,有雪堂题签:“沈乙盦尚书手简。壬戌仲冬付装,雪翁题记。”可知在寐叟去世后一月即付装池,十分珍重。沈曾植庚戌腊月九日(1911年1月9日)一札对罗氏甲骨学开创之功亦评价甚高,而又自言:“旧所得亦有四五十枚,甲、骨皆有之,无人能拓,遂多年未啓视,此事遂让公先鞭。读公书,钦且妬也。”
可知沈氏亦为中国早期收藏甲骨之人,其学术眼光广阔敏锐,于此可征。
民国期间,罗氏短暂回国必到沪,到沪则必访沈寐叟。此时期罗沈通函较多,沈氏七札大都为长函,多论学语,并录诗作,颇可研索。
沈曾植与罗振玉书札册封面
10沈曾植与刘承幹
刘承幹(1882—1963),字贞一,号翰怡。浙江吴兴人。富藏书,创嘉业堂藏书楼。刻有《吴兴丛书》,著有《求恕斋日记》。刘氏民国后方与沈曾植等遗老相识。乙卯(1915)浙江通志局由沈主持,尝聘刘氏参与其事。由于收藏、刊刻图书之故,刘沈间多有书籍交流,如沈曾植借家藏《章实斋遗书》稿本与刘氏刊行,堪称书林佳话。上海遗老前段时期九札,亦几乎皆涉及古籍,多可与刘氏来函及相关日记对读,故沈札虽不署日期,大多可考出具体时间,对研究其晚年书法亦能起到参照物作用。
丁巳四月十四日(1917年6月3日)与刘承干
上海遗老后段时期与刘承幹七札,亦多有关刊印书籍事,如刊行《越缦堂日记》、影宋本《四史》、影宋本《刑统》等。沈曾植为《刑统》校勘文字异同,作跋时已在壬戌九月,去逝世不及一月,令人钦佩。
民国十一年十月十三日(1922年12月1日)刘承干以贡金而参加溥仪大婚典礼,先于九月二十八日(11月16日)赴京参加大典,与汪锺霖同行。沈曾植札作于前一日,去逝世不到十日。刘承干挽寐叟联曰:
十载郁孤忠,记曾赠荣临歧,简札殷勤犹及我;
九重褒硕学,从此试灯称祝,衣冠闲雅更何人。
恰好言及此札,「赠荣临歧」云云即札语所谓「闻定明日荣行,三接龙光,乡邦增耀」。
壬戌九月二十七日(1922年11月15日)与刘承干
11沈曾植与蒋汝藻
蒋汝藻(1877—1954),字符采,号孟苹、乐庵。浙江乌程人。锡坤(1855-1904)子。光绪二十九年(1903)举人。官学部总务司郎中。民国后,任浙江军政府盐政局长、浙江铁路公司董事。其家富藏书,建传书堂以庋之。民国后得宋本《草窗韵语》,又易名密韵楼,王国维曾为蒋氏藏书编目、写书志。
沈曾植与蒋锡坤有旧,曾为作墓表,伤其不遇。蒋汝藻与寐叟皆好古籍,宾朋游燕,时相聚会,如参加宴请伯希和晚宴等。寐叟尝为蒋氏作题画诗十首。书札则仅见上图所藏二首,其一答复蒋氏招饮,因是日风大不克赴宴观书,惋惜「书林今话,只可耳食」。又云「且为沅叔题《手鉴》」,则指为傅增湘所得宋刊本《龙龛手鉴》题诗。而此诗卷幸犹存天壤,足补书林今话,颇为可喜。
沈曾植题傅沅叔藏龙龛手鉴诗
12沈曾植与张元济
张元济(1867—1959),字筱斋,号菊生。浙江海盐人。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官刑部主事,充总理衙门章京。参与戊戌变法活动,政变后革职,至上海任南洋公学译书院院长、总理。后长期主持商务印书馆,建涵芬楼,为近代出版业巨子。主编《四部丛刊》《续古逸丛书》,校勘《百衲本二十四史》,出版《东方杂志》《教育杂志》。著有《校史随笔》等。
张元济与沈曾植早在总理衙门时即为同僚,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又在南洋公学为同事,皆主张变法维新,相知颇深。民国后同在上海,时相过从,1916年7月21日公宴伯希和(1878-1945)即为其中一盛事。沈氏曾为张元济作《涉园丛刻序》,亦常与张氏探讨古籍版本。上图丁巳一札,则言及伪本《鼎帖》。
庚申与张元济一札,介绍马一浮亲戚丁浩入商务印书馆谋事。札云:“其戚马一浮君,则浙士之领袖也。”可知马氏在1920年已声望卓著,可资谈助。马氏年过八十,癸卯立春日(1963年2月4日)跋《海日楼文集》,称沈氏为“知类通达,博物君子”,颇致钦仰之忱。早年书法亦模拟寐叟,尝见其跋寐叟绝笔楹联字,与沈书神似。龙游刘寄庐(衍文)(1920—2021)太夫子数告我,马氏每闻人谓其书学沈寐叟必怒形于色,盖大作手讳其所出欤?
庚申(1920)与张元济
马一浮跋寐叟绝笔联
开古今书法未有之奇境
沈曾植去世后,书名益着,影响颇广,甚至及于说部。如钱锺书早年与沈氏老友陈石遗往还,多闻晚清文人掌故于陈氏,其记石遗谈艺语为《石语》,其中颇夹自家评论,谈诗外兼涉书法,如论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号弢庵)之书「似放脚娘姨,不甚自在」,惜未及寐叟之诗学与书艺。但在小说《围城》中,有一处提到沈字,则颇为有趣:
方鸿渐到了苏家,……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
按所述虽为小说中事,然颇有事实依据。沈氏好黄山谷诗,《石遗室诗话》中已有记载;而晚年寓居上海始鬻字,故沪上文雅之士如苏文纨家悬其屏条,固不足怪。钱氏民国时长期在上海,当见过沈氏书作,所谓「‘人’字的捺脚」,其用笔特征在光绪己亥庚子与陈衍书札中即有表现(试比较下图诸字捺脚),陈沈交谊深厚,陈钱谈论中尝论及沈书,亦殊有可能。不过小说毕竟是小说,其实各时期沈书的「人」字各不相同,甚至同一幅字中亦不一律,不可一概而论。
各时期沈书的「人」字各不相同
寐叟书黄山谷《题落星寺》诗中亦有「人」字
现代史学大师钱穆(1895-1990)曾倡言:
中国学问主通不主专,故中国学术界贵通人,不贵专家。
此为晚清民国学界共识,与今日只贵专家固不可同年而语。沈曾植被公认为一代通儒,早在光绪六年庚辰会试时,主考官翁同龢(1830-1904)即「尤重沈卷为通人」。去世后,张元济作挽联云「折衷今古,无愧通儒,岂当世新旧各家所能几及」,可谓的评。其门人唐文治亦云:
先生于学无所不精,囊采六经,出入百家诸子,贯天人之奥,会中西之通。尝语余:“为学之道,贵乎知类通达,开物成务,若拘虚一隅,何为者?”今所传先生之作,一鳞一爪耳,而论者多以干、嘉诸老拟先生,其测先生者浅矣。
沈氏反对「拘虚一隅」,犹钱氏之鄙薄 「町畦之执」,通儒眼光,自无不同。至其平生究心内政外交,「用儒学巨子守南昌」,「金石碑板、书画声律,特以余事及之」,时人谓「综所行,宜合文苑儒林为一传」、「循吏儒林堪合传」,则又非一般文人学者所能企及。沈氏于书学与其他学问一样,与时俱进,掉臂独行,博观约取,厚积薄发,不断求新求变之迹,于此数百首函札中在在可见。
二
寐叟去世以后,论其书者恒及其师法来历,说有多端。沙孟海(1900-1992)《近三百年的书学》为民国时较早公开发表之书学论著,他将沈曾植书法置于「帖学——以晋唐行草小楷为主」一节中「少数想要在二王以外另辟一条路径的」一派中,列于黄道周、倪元璐之后,鼎足而三。其文略云:
他是个学人,虽然会写字,专学包世臣、吴熙载一派,没有什么意思的;后来不知怎的,像释子悟道般的,把书学的秘奥「一旦豁然贯通」了。他晚年所取法的是黄道周、倪元璐,他不像别人家的死学,方法是用两家的,功夫依旧用到锺繇、索靖一辈子的身上去,所以变态更多。专用方笔,翻覆盘旋,如有龙舞凤,奇趣横生。
恰好一甲子后,沙氏1988年作《清代书法概论》,申论前说云:
他兼治碑帖之学,博览精研,造诣极高。早年书迹受包世臣、吴熙载的影响,有味于包氏「筋摇骨转」、「无一笔板刻纸上」之说。晚岁所作,多用方笔翻转,飞腾跌宕,有帖意,有碑法,有篆笔,有隶势,开古今书法未有之奇境。
所谓用方笔翻转有帖意碑法,可与冒广生(1873-1959)语参观:
冒鹤老尝遇寐老曰:“君笔诚奇纵矣,然不过以方笔爲包安吴耳。”寐老拍其肩曰:“此安可爲外人道。”
冒氏好自诧其新解,其说亦仅窥一隅耳。而沙氏所谓取法黄倪,功夫仍在锺索一辈云云,王国维(1877-1927)已发之在前,其癸亥(1923)诗《梦得东轩老人书醒而有作时老人下世半岁矣》有云:
昨宵忽见梦,发函粲琳琅。细书知意密,一牍逾十行。古意备张索,近势杂倪黄。
沙氏惟以锺繇易张芝耳。
寐叟逝世前一日(民国十一年壬戌十月二日即1922年11月20日)曾为人书两联,一联曰「岑碣熊铭入甄选;金砂绣段助裁纰」,上款署「宝生仁兄雅属」;另一联曰「石室竹卷长三尺;山阴草迹编千文」,未署款。1923年后,其嗣子慈护曾将两副绝笔联徧求名流题咏,其中颇有论书语。
沈曾植绝笔七言联
·金蓉镜(1855-1927)题:
先生早挹安吴,晚则遍涉晋帖北碑,博通诸家,有一笔之善,无不采撷英秀,契其微旨。有清三百年中,此为司南也。
·吴郁生(1854-1940)题:
乙盦于学无所不通,沈酣于金石,忠义之气郁勃于中,而偶发于书。故其书奇崛,摆脱恒蹊,按之规矩,亦无不中。尝与余言「平日瓣香安吴」,余谓:“君书格在安吴上,以所得不独在书也。”君笑而颔之。
·沈金鉴(1866-1926)题:
培老书法早岁宗包慎伯,中年以后出入于汉魏六朝,苍劲无匹。寸缣片楮,价重南金。
·1928年,诸宗元(1875-1932)题绝句二首:
海日楼中昔论书,纷言法乳溯安吴。《纪功》一碣堂堂在,我语翁曾为捻须。曩侍丈论书,曾言安吴源出《大唐纪功碑》,丈极许之。
波磔犹存篆籀中,《鹤铭》强可古今通。人间今已无翁笔,谁更唐贤守晋风。
·王氏晚年论沈书则云:
窃谓先师之治书学,上自甲骨、钟鼎、竹简、陶器等,凡有文字者,无不肄习,余尝见其斋中所积元书纸高可隐身,皆此类也。然案头所置仅《淳化秘阁》《急就章》《校官》等数帖,《郑羲》《张猛龙》《敬显儁》数碑而已。此即其一贯为学之道。
先生书法,执笔学包世臣,诸体中草书尤工。晚年作草,抑扬尽致,委曲得宜,正如「和风吹林,偃草扇树」,极缤纷离披之美。吴江金天翮谓「明代无篆书,清代无草书」,盖清代碑学盛行,书家多致力于篆隶,草书罕有名家者,自沈师出而草法复明,惜其大草墨迹流传不多。……先生生前以书法为余事,然亦刻意经营,竭尽心力,六十四岁后始专意写字,至七十三岁去世,用力极勤,遂卓然成为大家。其学书从晋唐入手,致力于锺繇,后转学碑。于包世臣之「安吴笔法」颇为推崇,讲求执笔和笔墨相称之法。曾有诗云「百年欲起安吴老,八法重添《历下谈》」,又云「包张传法太平时,晚见吴生最老师」。包张即指包世臣、张裕钊(按钱仲联认为,张指张琦1764-1833,字翰风。钱说是。),吴指吴让之,一脉相承,可见先生心法所在。此外,亦曾写过黄山谷诸帖及大篆。先生晚年自行变法,冶碑帖于一炉,又取明人黄道周、倪鸿宝两家笔法,参分隶而加以变化。于是益见古健奇崛。「宁拙毋媚」,自具风貌。……先生于唐人写经、流沙坠简亦极用力,晚年变法或亦得力于此。其学唐人写经,捺脚丰满,尤他人所不能到。
兹概括民国诸家所言寐叟书法之师法来历,略有数端。
一、早年宗包世臣
沈金鉴、诸宗元、冯煦、朱孝臧、金蓉镜、陈衍、吴郁生、冒鹤亭、沙孟海、王蘧常、向燊、马宗霍等皆提及包氏影响,其中吴氏记寐叟自道语,诸氏记寐叟极许其包书源出唐高宗《大唐纪功颂碑》说,颇可注意。寐叟早年收藏包氏书作,亦可为其参安吴之佐证。
《大唐纪功颂碑》
二、少壮日师法唐碑(王甲荣说)。
三、从晋唐入手,致力于锺繇,后转学碑(王蘧常说)。
四、壮年嗜张裕钊(金蓉镜说)。
张裕钊赠沈曾植楷书四条屏之四
五、中年以后出入汉魏六朝(沈金鉴说)
六、书学欧体。师法欧阳通(叶恭绰、张宗祥说),绝笔联似欧阳询(王甲荣、钱熊祥说)。
七、晚年遍涉晋帖北碑,冶碑帖于一炉(莫永贞、金蓉镜、叶恭绰、王蘧常、沙孟海说)
八、晚年学黄道周、倪元璐(朱孝臧、陈衍、郑孝胥、王国维、沙孟海、王蘧常、黄濬、陈垣、台静农说)。
九、晚年书参魏晋之锺繇、张芝、索靖(王国维、沙孟海、陈定山说)。
十、书从二爨碑出(王蘧常说)。
十一、晚年参甲金(大篆)汉简陶文唐人写经(王蘧常说)。
十二、学黄庭坚(王蘧常、陈定山说)。
十三、绝笔联书似欧阳询(王甲荣、钱熊祥说)
以上所述沈曾植书学之来历,固非全部,如晚近学者指出其受米芾、朱熹等人影响,凡此皆足以说明寐叟平生致力历代书法,博览博学,绝不拘虚一隅,而是古今通观,众体兼备。沈尹默云:“今书家只是一体,古之书法家,无只会一体者。”寐叟以草书著称于世,但篆隶行楷各体均能。沈氏精《说文》,在京邸时即治篆书,非晚年方习。上海图书馆藏《海日楼札丛》中有一册佛学笔记《法藏一勺录》,其封面即以篆书题写,作于光绪戊戌在武昌时,可为例证。
沈曾植篆书《法藏一勺録》封面
《匏瓜庵谈艺录》有一段妙语:
郑道昭、黄鲁直,都是道门中人。谢生云:“书画都与道近。东坡亦晓道家秘术。清四家无道法,作画但有笔墨而[无]生气。吴某是其余孽。”余曰:“噤声,噤声。”
书画与道近,此真见道语。马一浮即以为寐叟平生成就得力于佛学,所作《海日楼文集跋》云:浮惟先生之学盖得力于释藏,故于名理渊薮能探其幽微。
马一浮《海日楼文集书后》
王蘧常《忆沈寐叟诗》结笔云:
总之,师之书法,雄奇万变,实由读破万卷书而来。所以予先论师之学问,然后再及于书,后之学先生书者,其在斯乎。
此固是正法眼藏。按学书须有学问道义加持,黄山谷早言之。山谷题跋有云: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
可谓至理名言。沈寐叟亦尝有诗云:“道成而上艺成下,艺不能名道亦虚。”剖析道艺关系,至为明晰。
鉴寐叟书者多言分期,如云早期、中期、晚期书,或某岁以前或以后所书等等。此于一般书家固可如是,然尚有所不足。民国间有收藏家宝寐阁主蔡晨笙,已能据手迹定沈书年份,鲜有人能及。按蔡氏藏品近年颇有散出,一般爲寐叟晚年居沪作遗老时所书,中壮年时书作较少。
宝寐阁旧藏寐叟楹帖
宝寐阁旧藏寐叟习字稿
书信编年,首先需要考证内容,不能「望气辨之」。本编年图录,既依据各种内证考其年岁,又参考现存其他各种手稿、题跋墨迹等资料为旁证,互相参观,反复推敲。在鉴定实践中,可知某些年份,亦非一种字体风格,故辨书风与审文章,二者理当并行不悖,有时在书作内容无考据线索时,「望气」断年反而更重要。
上图藏札内容丰富,书法精彩。尝试编年,实属草创。罅漏疏忽,在所难免。并世高明,幸垂教焉。
(注:本文为《东轩翰墨》导言,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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