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蛙子
-下-
那株蝴蝶兰开得很漂亮。
尹净汉盯着它看了很久。颜色是纯白的,花瓣比寻常花朵要厚实,显得很柔韧,但却比层叠交错的花朵更轻盈些。
漂亮并非她对着那朵花停驻脚步的原因。她对园艺也本没什么兴趣,大抵因为有些缺乏侍候草木的耐心,又欠缺技巧,所以她干脆从不去祸害花草。家里常年放着几盆根本不用打理的常绿植物,想起来了浇一次水,倒也生长得适意自在。有一次崔胜澈带了一盆颜色奇异的蝴蝶兰回来,开得煞是可爱,她起了兴致,仔细研究了花朵的习性,自以为足够了解,很是认真侍弄了一段时间,浇水施肥,每日打理,可精心照顾之下,那株蝴蝶兰反而以很快地速度枯萎了,到最后也不知道原因。也许是因为过度的灌溉,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但总归是因为他人所想的,大概并不是那株蝴蝶兰真正需要的。
或许由着一些经验,人大抵能明白花草想要什么,但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行为模式并不适用每一株花草,而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想要给予他人的,也总与对方需要的并不相同。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今天有酒会的缘故,这株蝴蝶兰才被安置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只是或许因为这里处在室外露台的角落,所以一直没有什么人来打扰她。方才熟人倒是有些,但多是以前崔胜澈的客户,大抵知道了些什么,又看她兴致不高,只寒暄了两句便算打了招呼。她也不在意。宴会厅里明亮的灯光透过被雨雾淋湿的玻璃,显得柔和了一些,天空丝丝缕缕落下的雨已经变得微不可觉,但里间的人仍熙熙攘攘,并不知晓雨落雨停。
她的眼睛微微抬起,目光巡梭一圈——先是看到了她的女儿。她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很多,似乎站在那里等着谁,手里的盘子里放着两只小小的杯子蛋糕。张望的时候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很大方地回应,但等陌生人走了,她又轻轻舒一口气,一只手扯了扯衣角,展露出一点刚刚奋力藏起来的紧张和局促来。尹净汉的嘴角微微弯了弯,笑出了非常轻的声音,似乎生怕给对方听到惹她生气一样。但小女孩生气的时候也很可爱——她心想。脸颊鼓起来,嘴巴撅着,只是不说话,悄悄看一眼她,写满了在生气的意思,目光里又有一丝渴盼注意的信号,和她的爸爸几乎一样....
她的目光移开,又看到崔胜澈站在人群之中。结婚久了,她发现崔胜澈越来越在家人面前露出柔软的一面,在她面前,又总是会显出一些意外的脆弱。她不太喜欢这样的应酬酒会,所以鲜少见到崔胜澈这样的一面:他脸上偶尔严肃,偶尔又笑得开朗,只是节奏安排得很得当,有一种恰如其分的妥帖与游刃有余,让和他聊天的人也很开心。其实利益虬结之下,人总会显得有点世故圆滑,但崔胜澈自有处事的一套方法。
他看人的眼神总是很真诚,严肃起来的样子又显得锋锐,偶尔皱眉,也只显得更加真实,倒比起此种场合里的的虚伪寒暄更显生动一些。尹净汉自认为自己学不到如此,她偶尔的世故圆滑,其实多数情况下是懒得与人生出枝节,所以与陌生人的社交虽然并无任何不愉快,但总是流于浅层。
她又错开了视线,再往旁边看,又是熙熙攘攘热烈交谈的人群,等她的目光再次巡梭一圈,她还是没有发现自己无意识中在寻找的对象。
她垂下眼又看了一会儿那朵蝴蝶兰,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最高处那朵兰花的花蕊。她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什么一开始答应了这个酒会的邀请,送邀请函的人是崔胜澈,但她知道想要邀请的人却并不是他。拒绝其实反倒显得有些刻意,再者——她的确很想见见她。
她知道洪知秀会来找她,甚至,她也知道洪知秀做这些事的所有目的。高跟鞋敲击木板,发出咚咚的声音。她没有转头,往常听来有些令人烦躁的声音,却被对方踩得有一种动听的节奏。尹净汉不由得随着那个节奏在心里数着,数到10的时候,那个节奏也划上了休止符号,接着她的声音果然响了起来。
“ 雨停了呢。”
尹净汉抬起头,洪知秀站在她面前,唇角微微弯着,脸上不笑的时候也总像在笑。她今天显得格外漂亮:妆容精致,头发精心打理过,剪短了许多,像轻微的波浪堪堪落到她的肩上。从以前开始,她的衣服就从不以舒适为主,此刻剪裁贴身的靛蓝长裙衬得她样貌更加秾丽,以至于那种美丽显得有些惑人,像是夜间盛放的兰花。
她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太有条理。她们本就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但之所以她们能够做那样多年的朋友,更多的似乎是因为,洪知秀遵循的这种条理,很多情况下,并不强迫他人与其同步。
尹净汉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条长椅空出的一半很快在洪知秀的征询下被她让出。对方似乎发现了她在看那朵花,于是目光也落在了上面。她没有再说话,尹净汉也没有开口。
尹净汉不喜欢香水的味道,但她用得大概很少,所以只有淡淡的味道萦绕在空气里。尹净汉盯了一会儿那株兰花,又转过视线,看着身旁人的侧脸。
“这株蝴蝶兰养的很好呢。”
从来都是这样。她们两个人之间的聊天,从不会直奔主题。即便她们可能有更多想说的,亦或更重要的话,但她们都不会先于对方开口。
尹净汉一点儿不意外她这样闲话家常一样的问法,也很自然地回答道:“养的人应该很用心吧。”
洪知秀望着那株兰花:“其实有时候太过用心,反而未必会养得很好。”她看着尹净汉,温声道:“我们总以为自己给的,就是它想要的东西。”
尹净汉盯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过视线,慢慢道:“但想要它开得完美一些,难道不需要精心养护吗?”
她伸出手,尹净汉鬓边的那一缕落下的碎发被她别在耳后。她的作温柔又亲昵,声音也放得很轻:“可为什么非要那么完美呢?”
尹净汉停顿了一会儿,声音也慢慢低了下去:“要找到正确的方法,一定会开得很漂亮吧。”
洪知秀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出有些无奈,又有些怜惜的表情来。她没有继续接对方的话,而是突然转了话题,微笑道:“净汉,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你闯错教室的那次吗?”
尹净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洪知秀知道这是她的一种默认。她的手支在交叠的膝盖上,手指轻轻敲着脸颊,似乎看着那株兰花,眼神却又似乎陷入了回忆里。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语气轻松,几乎像是开了个玩笑:“要是你走对了教室,可能我们就遇不到了。”
洪知秀垂下眼睛,低声道:“正确的事情,不一定能带来想要的,你说的错误的事情....”
尹净汉看着她的眼睛,对方偏过头,很安静地与她对视,声音缓和而温柔。
“也并不都是错误的结果。“
-洪知秀篇-
我是一个凡事都爱讲求条理顺序的人,可惜现今要讲我的故事,却实在有点七零八碎的散乱。
迄今为止,我的人生谈不上一团乱麻,只是非要说的话,也的确与条理二字没有干系(这一点其实我其实有点羡慕韩率,他并非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但他好像自有一套明确的人生态度。)所以我想尽力把这个故事讲的完整一些,也并不是为了他人能够知晓,只算是为了我那一种想要把脉络理清的执拗,如果能再从中寻找一些我也没有细究过的因果答案,那当然也很好。只是很有可能到了最后,所有的事也并不会如我所想的那样条理清晰脉络鲜明。毕竟人的生活与感情,大多数情况下,其实也没有什么逻辑与道理可言。
很小的时候我爸妈就离了婚。倒没有什么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多的戏码,他们婚离得很平静,只是因为两个人的性格很难磨合,我出生之后更是加剧了这件事,所以在我两岁的时候他们就分开了。我年纪太小,又是女孩,自然被分给了妈妈,所以对于爸爸这个角色,我留存的印象只有每个月固定一次去爷爷奶奶那里的见面时间。但他工作繁忙,有时候连这一个月我也见不到他,反倒是爷爷奶奶跟我亲近得多。但说到底,其实算是妈妈一个人独自在异国抚养我长大,我们几乎算是相依为命的那一种关系,她给我的爱其实已经足够多,有时甚至过于爱护,所以我并不觉得我的成长对比他人有什么缺失。
高中的时候,外婆的身体出了状况。外公很早就不在了,她独自一个人住在首尔,妈妈想要把她接到美国养病,但是老人家不肯,所以妈妈只能带着我一起回到首尔,一起住进了外婆家的老房子里。我自小在美国长大,其实对于回到韩国这件事有些不安,但是妈妈已经太过辛苦,所以我也不想再给她增添烦恼,还和她一起兴致勃勃地选首尔的高中,看她松了一口气,我也觉得那点不安并不算得了什么。
外婆是个很和蔼慈祥的人,虽然和我见得不多,但还记着我小时候喜欢吃什么东西,总想着给我做好吃的,只可惜身体不允许她太过劳累,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她都在医院里休息养病。妈妈的事业搬回了韩国,又忙于照顾外婆,所以刚来韩国直到入学的那段时间,我几乎算是独自住在外婆家那栋首尔郊外的房子里。
那座老房子距离市中心稍微有些距离,看起来有些年代,家具都很古旧,到了晚上,总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对比LA的热闹,其实这里显得有些冷清。但幸好我这个人其实挺能耐着住性子,只是少了一些说话的朋友,也并没有多难熬。
对于转学这件事,我其实抱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我在这样敏感的年纪,我半途进入新的学校,虽说国际学校不至于有什么排挤的事,但我也不指望能交到多么要好的朋友。升上高中的时候我十六岁,所以转学回来的那年,年尾就是我的十七岁生日。按照韩国的算法,那时候我已经十八岁,每一个数字都是很敏感的、很麻烦的年纪。其实后来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而这之中很多人都意外,我和净汉其实相遇得要比他们想象晚上许多。
她开学的时候她跑错了班级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候对于她的印象,我留下得很浅,只觉得是一个韩国的漂亮孩子。尽管我的想法单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猜想要让她来说我们的故事,她大概会从这个时候开始讲。
对于我来说,与她有所交往的真正起始,其实源于我被老师抓去帮忙批改英语卷子的那天。那天老师似乎有事要忙,于是将我叫去了办公层的小会议室,把答案和小测试卷一并给了我来改。只是我这个人做事有点慢,所以到了午餐时间也没有批改完毕。后来净汉跟我讲,说我刚来的时候大概有种逆来顺受的气质,似乎谁都可以欺负一下,所以老师才会那样要求我做无理的事。她又讲我太老实,据她的说法,她是实在看不下去这些资产阶级残酷的剥削,所以才忍痛割爱,送给我她每天的续命之水——那一盒故事起源的草莓牛奶。
那天我牺牲了午餐时间,可快要结束的时候,那叠试卷仍然剩了三分之一,我叹了口气,虽然既来之则安之,但我仍旧有点后悔今天没有带一个面包来上学。我正同饥饿的间隙,空荡荡的小会议室外就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门突然被拉开,我看到了那天闯错教室的那个女孩。
我现在其实不太记得后面我们相处的许多小事,但那天却连同细节都很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我坐在桌前,上面摆着红笔批改的英语小测试卷。她和我对视了一下,突然笑了出来。
“又见面了啊~”
她讲话软绵绵,吐字不是非常清晰,黏在一起的单词被她说出来总像是在撒娇的样子。我点了一下头,出于礼貌说了声‘你好’。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先是很自然地凑过来看了一下,其实是有点突破社交距离的,但她看的很认真,我也不好打扰。柔顺剂的混合果香若有似无地漂浮在我的鼻端,让我忍不住偷偷闻了一下。
我正想要出于礼貌向她解释我在做什么,肚子却突然响了一下。
其实有点尴尬——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只是盯着我手里的试卷,于是我松了口气,胡乱解释了两句,她也没有再问。她似乎是来会议室送什么资料,手里晃着的那几页纸被她懒洋洋地丢在讲演台,我看着她在那边停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拨弄什么东西,又觉得一直盯着别人不礼貌,只好低头去和我的试卷战斗,下一个圈画了一半的时候,会议室的音响却突然传出了声音。
“现在是——午餐时间——午餐时间哦——””
我愕然地抬头去看,发现她正笑盈盈地看着我,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今天的菜单是:炒年糕——排骨汤——还没有吃饭的同学——”
她的语气有点故意作怪的意味,我忍不住因为这个无厘头的闹剧笑了出来,刚刚的窘迫却随即烟消云散。她看到我笑了,关掉了话筒走过来,手从背后扶着会议桌蹦跳着坐上去,后面一摞厚厚的试卷被她的动作推散。红色的笔向她的方向滚过去一些,最后埋没在她红色褶裙的格纹之间,我抬起头看她。
她那个时候头发齐肩,并不算长,随着动作轻盈地跳了一下,鬓边的碎发轻轻掠出一个弧度,又飘飘地落成柔顺的一缕。我还没回过神来,那盒草莓牛奶就被扎上了吸管递到我的面前,她冲着我眨了一下眼睛,盯着我胸前的名牌看了一会儿,然后用那种开玩笑的调皮语调轻声开口。
“洪知秀同学,这个给你的话,你能帮我偷偷改一下试卷答案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她却好像因为我为难的表情笑了出来。我又低头看了看眼前的试卷,这才反应过来她和我并非同一个班级,自然也没有参加什么小测。我抬头有点难为情地看她,她却忽然把那盒草莓牛奶塞到了我的手里,然后又跳了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在我耳边笑盈盈道:“别太老实啦——被人家压榨都不知道偷懒。”
我不知道所有女孩是不是生命中都会出现这样的一个人:另外一个和她很相似、或是完全相反的另一半。其实人最容易与这两种人做朋友,相似就容易吸引,相反就可以互补。后者容易成为敌人,但一旦成为朋友,也或许远比前者更加亲密。
我觉得净汉像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个人、而与此同时,我也是上天送给净汉的那个。不过虽然我对我选择她的原因还算清楚,但我其实我不知道净汉为什么选择了我。据她的说法,说她喜欢长得漂亮的孩子——但她自己就足够漂亮,所以我觉得这个回答更像是她同我开的玩笑。
那时我觉得根本原因是由于我们状况相似,都是转学进来,被丢进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所以下意识互相倚靠,或许换了其他人也是一样。但越到后来,我越觉得这样说实在不恰当,因为同样转学进来的并不只有我们,而与我境遇更相似的人也绝不是她,所以到最后,我觉得吸引力这种事情本就毫无道理可言,我与她之间的种种,只因为她是尹净汉,而我是洪知秀,而事上的很多事,本就是注定的——就像一见钟情这样的事,其实可能并不一定仅指向爱情。
我们的相识和一同度过的整个青春期,并没有那种恋爱影视剧那些古怪的戏码。追净汉的人不少,她也谈过一些无疾而终的恋爱,接受过一个,但那段恋情十分短暂,后面她觉得麻烦,也不愿意再浪费时间。至于我,好像一开始就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兴趣,后面课业压力变大,更是无暇顾及这件事,我抓着她恶补英语,她叫苦连天之后,又在给补韩文课的时候加倍奉还。
在毕业的那天她坐在草坪的长椅上抱着我,说高中遇到我是她最幸运的事,没有我她可能坚持不下来,然后好像就要哭了。我有些无奈地笑,说我们上的难道不是同一个大学?她盯了我半天,眼泪也憋了回去,红着眼睛说洪知秀,你真的很煞风景。
我又笑了出来。我记得我抱了一下她,净汉的身上有一贯的那种混合果香柔顺剂的味道,清淡柔和。她的手臂和身体都很软,我感到自己像抱着云朵。我靠近了她的耳朵,然后轻声说,净汉,谢谢你。
她也抱住了我,我们那样拥抱着对方在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出,同学们簇拥着老师一起拍纪念照。我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哭。其实我还有更多的话想说,又觉得有些话不说她也会懂。
她这个人眼泪很多,但少为自己而流。单就性格这一点来说,我总觉得她的女儿和她完全不同,但深究起来,又有很多地方与她太相似。她们想得太多,都那样会表达爱,却也那样不擅长表达。而我和韩率有时候也很相似,倒不是我们喜欢遮掩感情,只是我们都是直来直去的人,有些话不常说,但总默认他人会懂。
后来我发现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发现得太晚,很多事情也早已经顺应着既定的路走出很远。说不上遗憾,也说不上伤心,只是希望韩率能比我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大学的后两年,因为专业的缘故,我去美国交换了两年,比净汉晚了一年毕业。但妈妈已经把事业都搬回韩国,所以出于各种方面的考量,我最终还是回了韩国。大概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总归我对这片土地有所眷恋,这一点我并不打算否认。
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净汉已经毕业了。她似乎和朋友合开了一家小工作室,接一些广告设计的单子,据她说赚的虽然不多,但养活自己已经足够。我其实很羡慕她这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因为大多数人一辈子到最后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奋斗争抢。因为学制的缘故,我回到首尔的时候还需要一年写完论文才能毕业,所以比她晚了一些。但那时候回校错过了宿舍申请,外婆的房子前两年就空了出来,妈妈虽然一直住着,可是那里离大学实在太远,所以我打算另外找一间市内的公寓租住。在美国的时候我和净汉仍旧保持着联系,我再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就说她的公寓恰好空出了一间房,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似乎就又回到了和她几乎形影不离的日子。
对于在韩国工作这件事,其实我抱有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毕竟亚洲与欧美的环境的确不同,人情往来被放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而韩国这样的地方,我上学的时候就有所体会,自然也不至于一窍不通。只是净汉似乎对我很是担心,我最后一年在大学的时候她就时不时给我灌输一些所谓的职场生存指南——她自己说着说着居然还心有余悸起来,说幸好自己没有进大公司工作,让我有点哭笑不得。到毕业之后,从面试到入职的那一周,她更是几乎每天都要跟我念一次:不能太听别人的话,也不能太直来直去。她后来结婚后常和我抱怨说胜宽实在是个小唠叨精,她少吃一次维生素就会被念一个周,不知道像谁——我想答案其实已经足够明确。
工作不久,就遇上了入职欢迎的酒局。虽说工作的公司是外企,但里面韩国人和已经在韩国生活许久的外国人居多,自然气氛也更接近本土。那天我不好意思扫大家的兴,也是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可悲的酒量。半瓶烧酒之后,我眼前就开始发晕,但我也不好意思让净汉大半夜来接我,半天打不到车,最后还是靠着意志力乘公交回了家。
公交摇摇晃晃地进站,行驶中发出巨大的声响,但反而像屏蔽周围的白噪音,使世界因此显得很安静。我半梦半醒的间隙,车窗外霓虹灯闪闪烁烁,比遥远的星光显得更加触手可及。到站的时候我看到站台有一个人影,她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个平板,正在很认真地写写画画,似乎正在工作的样子。深秋的落叶慢慢飘下,打着旋落在她的发梢上,她抬起头与我对视的时候,那片落叶也从她的发梢与肩膀划过。
“怎么这么晚啊——打电话也不接,吓死我了。”
“还好我够聪明,就猜到地铁停运你会坐公交啦。”
“呀洪知秀!你喝酒了?该不会喝醉了吧?”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啊...怎么会有人喝醉了还坐公交回家的?你是笨蛋啊?”
她收起平板,絮絮叨叨地念着,凑过来扶着我的手臂,一边教训我一边非常无奈的样子。她的脖颈挨着我的肩膀,大概因为穿得太单薄所以很怕冷。我大脑运转不过来,半天没有说话,她就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有点无奈地捏了捏我的脸颊,说醉鬼就快点回家吧。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看着她,半晌之后才舒了一口气,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回家吧。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居然没有宿醉那种乱七八糟的感觉。脸上的妆被卸得很干净,似乎还很仔细地涂抹了护肤品。我一转头,发现净汉睡在我的旁边,宿醉导致的口渴让我四处寻觅水源,结果看到床边的柜子旁边放着我喜欢喝的那种水。她昼夜颠倒,总是睡得很晚,所以此刻还没有醒。冰凉的水润泽了喉咙,我又躺回了床上,看着她睡着的脸,轻轻拨弄了一下她的睫毛。她嘟哝了一句什么,仍旧没有醒,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除了这些偶然的小插曲之外,其实我在职场上也算顺利。工作到第三年的时候,那位对我颇为赏识的上司被调回了加拿大的总部,我干脆也就换了一份工作,跑到了一家中型公司发展,老板是一位美国人,面试时聊的愉快,我的职位和薪资也涨了不少。只是新的公司离家里远了许多,上班很不方便,但我仍旧没有搬家的念头。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间六十平的小公寓已经成为了我的舒适区,或者说,和净汉呆在一起的模式其实已经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胜澈是我在韩国真正交到的第二个朋友。
我对于朋友这件事的定义其实很狭窄。平时上班会寒暄,偶尔会一起吃饭的人,其实对于我来说只是一起工作的同事,而认识的其他人,大半其实也仅仅被我归到熟人的那一类了。当然,崔胜澈做过前者,也做过后者,有一段时间,我也弄不清楚他究竟被我定义为了什么,而到了很多年之后,我才真正把他划归为我的一位朋友。
胜澈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这种有趣并不是会讲笑话,或者说像净汉那样总会做一些古怪事开玩笑的有趣。比起性格,他为人的本身才是这种有趣的根源。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工作的场合,其实没有给我留下非常特别的印象,只是觉得是一位性格似乎很强势的年轻老板,而帮我挡酒那件事,甚至还有些英雄式的大男子主义——对我而言,虽然的确感激,但说不上讨厌或者喜欢。只是无论如何,那时在我看来,他应当至少是一个善良的人,尽管可能性格有些冲动。帮他推介客户,其实只是还人情的成分居多。直到这个时候为止,其实他还是被我划归为熟人的那一类。
再到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这种界限其实变得模糊起来。但是如今再回想,也许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本就不像我一开始非要划分的那样清楚,而情感的边界总是与我们想的不同。只是对于胜澈和我之间的事,其实再在这里讲述,也并没有太大意义。他似乎总很想要照顾身边的人,而从一开始,我显然也被他归为了其中一类,这种照顾也带有一种不求回报的给予性,他好像天然把这当作了他的一种责任。
除去酒局的那几件事,有一次我下班恰好遇到了胜澈——那时我的那个上司正询问我要如何回家,意思好像是问我要不要搭便车。我其实有些为难,成年人之间并非不懂一些往来的意思,而我并不想将职场与私生活牵连太多。我正在思考如何得体拒绝,他就突然走了过来——他冲着我笑了笑,语气很熟稔地问我‘要不要顺路送我回去’。我本以为他只是恰巧过来,后来才知道他的家其实在与我完全相反的方向。他这个人虽然有时做法有些强势,但总是以一种非常细腻的目光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人与事,而这一点,净汉也与他相同。
总而言之,他之于我,的确是很特殊的一个人,只是经过那样多的事到了现在,将他于我的特殊归为男女之间的情感并不那样贴切。至于他对我当年如何想,如今如何想,更没有追问的必要。但是假若把这个故事描述成相互扭动的齿轮,那的确他是先开始转动的那一个。
年轻的时候胜澈很像一头狮子,眼睛里总有一种非常明亮锐气的光彩。和净汉结婚后不久,再到胜宽出生,我们每年见面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似乎变得更柔软了一些。那年我们去旅行的时候,我记得好像是在塔霍湖边那个夜晚,我和净汉聊天,还说到过以前刚见崔胜澈时他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正因为搭帐篷的窘迫事件生了一下午闷气(主要是因为后来我和净汉一直提起这件事捉弄他),实在很像一只被逗得生气的猫。
我记得那时候净汉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火堆,听了我的话才抬起了头,一只手支着下巴,眼睛看着还在研究帐篷构造的崔胜澈。我侧过脸看她,发现她的眼睛里好像闪动着火焰的光亮,细细碎碎地像星星在闪烁。她就那么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笑了一下,开口道:“好像是这样。”
我很久之前想过一个问题,假若我们都能像胜澈那样面对感情坦率一些,是不是很多事不会发展得如此曲折。但后来我又觉得思考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正是这种异同使我们成为了不同的人,再被彼此吸引。更何况胜澈的坦率并不等于一帆风顺,后来他的惶惑一点也不比我们更少,而他爱上净汉这样一个人,这种惶惑就更加难以脱开。
胜澈从一开始就并非一个模棱两可的人。后来我在事业上常与他的公司有来往,却总听到另一位合伙人说他其实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我想这并不矛盾,在我来看,至少在他的情感方面,他从来都表达得十分清楚。而我好像正好与他相反,在事业上我总是果决到让他好几次都觉得我冒了太大的风险,于感情上我却并不如他那样明白。
我也觉得我与净汉不同,很多情况下,她是一个难以从情感中寻到头绪的人,而我好像总很迟钝,摸到线的那一段,也要花很久时间弄清自己握住的是什么。
最终我还是知道了那件撞车的乌龙事。当然,这件事我早从净汉嘴里听过,只是那时我才将事件的另一方对号入座。我有些失笑,出于礼貌,还是替净汉向他说了句抱歉,后来净汉知道了,说要道歉那就好好道歉,就请崔胜澈来家里吃顿饭吧。她这个人像来很能把一件没头绪的事说得有理有据,所以我还是无奈地向崔胜澈提了这件事,我明显看到他表情挣扎了足有一分钟。只是后来他还是前来赴宴,当然又是和上一次同样的结局。
净汉十分得意,她好像把欺负崔胜澈这件事归为一个新的乐趣,看到后者几乎落荒而逃,捂着肚子笑了许久。其实我知道她非要做饭也并不是不会,只是这件事基本取决于她的心情,以前她看不下去我天天啃公司面包,还突发奇想早起给我做了一次午餐,工具倒是买的齐全,只是对她来说早起实在太艰难,加上她自己也不是一个很注重饮食规律健康的人,所以做了几次三明治之后,这件事也不了了之。
我看着她因为崔胜澈的举动笑倒在那个橘黄色的沙发上,十分无奈,说你别欺负他了,也就是你那天撞的是崔胜澈,假如换个不好惹的人,你非要被人给教训了才不耍这样的小聪明,现在你还这样对人家。净汉还是一直笑,我很少见她笑得这样开怀,突然感觉心脏像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我才看着她,说崔胜澈,他人其实挺好的。
结果她突然抬头,骤然凑近了我。她的眼睛先是和我对视,又下意识往我的唇上看——这是她一向的习惯。她停顿了一下,手指搓着抱枕的蕾丝边缘,慢慢道:“你觉得...他很好吗?”
我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这个提问虽然并非不接前言,但也显得很突兀。我不知道她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也不清楚自己的答案是什么,更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不是与她一样。所以我很模棱两可地点头,说没什么不好的,我想了想觉得这个答案太模糊,又没根据,所以又笑了笑,补了一句,说和他合作还算愉快的。
净汉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说这样啊。
人的情感,亲情有血缘可循,其实是情感中最有逻辑伦理的一种。而友情与爱情,往往产生于两个陌生人之间,其实是两种毫无道理的东西,而这种无道理似乎又隐约昭示了这其中的同质。
只是无道理与其真实并不冲突,也并不比亲情廉价,甚至更加难得。那天她问完我那个问题之后,那种捉弄对方的幼稚行为也几乎再没有过。以往我偶尔提胜澈,她总要应和或反驳,胜澈替我解围送我回来的那次,她得知了整件事情的经过,还悻悻地说明天一定要接我——我当时开了个玩笑,我说那我要先告诉崔胜澈,让他明天可别乱停车。她还为此生了一天的闷气。
但从我回答了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她似乎刻意与这件事、或者说胜澈的存在保持了一种相当的距离。我有时候说我了解她,但到现在,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懂她所作的很多事最后包含何种思量心绪。但这并非我与她疏远,只是人在很多情况下连自己也不懂,更遑论他人能明了透彻。我想与她相处的经历也给我后来带来了一些改变,长大之后,我选择不再去猜他人想要说的是什么,至少与我的儿子之间,我从来都与他坦诚地交流我所有想法。
庆功宴酒醉那件事情过去不久,有一天我加班太晚,恰好在电梯里遇到了胜澈。他心情并不好,打招呼也显得有气无力,嘴角却扯着微笑,似乎不想被人察觉。
只是他向来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所以几乎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到了公司门口,他打着精神又冲着我笑了笑,说顺路送我回家。像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肯定照顾。我摇了摇头,说我想要一个人散一散步,又不想拒绝得太生硬,就开了个玩笑,说你要去的方向不是相反的吗?结果他没有接上我的玩笑。
我就那么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吐出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一样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说是相反的啊。
他的表情显得太落寞,完全不是对于这一件事的反应,而我大概也能猜到他在想的事。此刻夜幕已经暗沉下来,他眼睛的那种锐气光彩被暮色柔和,看起来有些像月亮旁隐去的星光。
我最终还是没有问他,但有些事情,我想也不必有太清楚的答案。
我以前说我与净汉之间,并没有青春恋情偶像剧那样的戏码,其实以后也不会有。她对我而言,并不仅止于特殊这一名词,我这个人与他人的情感向来没有太深的联结,可从那一盒草莓牛奶开始,我系在她身上的线便越来越多,如今到了再扯不开的地步。
我太了解净汉,又不太了解。她像一个谜题,写着谜底的纸条被她藏了起来,连自己也没有看过答案。我猜不到答案,但我不愿意因为任何人,包括我自己而使那个答案改变。
关于被她误会,或者说是我故意让她误会的那位男士,其实一开始其实并没有对我表示额外的好感。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可能因为我说过来自于职场的追求带给我的困扰,所以在净汉的眼里,他都是‘我那个讨厌的美国上司’。但实际上,我拒绝他,并非因为他这个人本身,只是因为我们的身份并不是合适发展那样的关系。
那位上司大我十几岁,其实是一位很风趣幽默的人,对待员工也很好,虽然已经快四十岁,但热爱户外运动,所以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相貌也端正英俊,行事总有一种年长者的游刃有余,不仅是一位不错的领导者,应当也并不缺乏爱慕的人。所以他后来对我产生兴趣,其实我也有一些意外。虽说我与他在工作中接触很多,但大多只是例行公事的谈话,我并不知道是哪一点在后来吸引了他。一开始我没有问他,到后来也再没机会。其实现在假若让我回去,我会有些好奇,但当时他额外的情感,对于我来说,在职场中只会让我觉得有些烦恼。
幸好他也并非一位痴缠的人,对我应当也只是浅层的好感,我一开始还担心拒绝他是否会带来一些负面的情绪,但在我婉转拒绝他的几次示好之后,他就很礼貌地与我保持了距离。
我虽然同妈妈一起信仰基督教,但其实我是不太觉得‘命运’这件事是自有安排的。但有时候我又会觉得,也许有些巧合和事情的发生,冥冥之中就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我记得那天的加班是很晚结束的。不仅地铁,连公交都已经彻底停运。大楼里的光灭了一片,只有零星的几个灯还亮着。我那时候站在大楼门口,他在我后面的电梯里下来,看到在那里等待的我,似乎犹豫了一下,向我打了招呼之后先是离开,结果走出去几步之后又折返,询问我需不需要他送我回去。
我还没有说话,他就立刻说如果我不愿意,可以放心拒绝他。他大概看出我上次的困扰,表情有些苦恼地说他并没有强迫我坐车的意思。
也许他的眼睛太真诚,所以那天我点了头,搭上了那辆便车。在车上我们聊了一些事情,工作之外,倒是还算愉快。只是意外的是他其实并不如平时那样看起来成熟稳重,其实有一些颇为孩子气的爱好,我也说了我其实比起这样的工作,更加喜欢做手工和一些没用的小玩意儿。等车开到了我家楼下的时候,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他很绅士地绕过来为我打开车门——严格来说,其实我是他的下属,他根本没有必要如此对我。
我犹豫了半晌,还是对他说了我的困扰。他解释说职场与生活是两件事,无论我接受还是拒绝,他都并不会因此对我区别对待。但只是他与我遇到的场景如此,我不该因此而拒绝潜在的所有可能性。
他说得很诚恳,但我仍旧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有些不解,接着又问我,是否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我回答停顿了一下,他就低头看着我,说他很抱歉自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好感,但假如我不是因职场的原因而拒绝他,能不能给他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其实那个时候,我仍旧是想要拒绝的。与我是否有心仪之人无关,也与职场无关,只是我并没有理清楚我那些情感的脉络,所以我认为接受他的追求,对他而言也并不公平。
但是那句话到了嘴边,我就看到了不远处角落里的那个影子。我想她大概因为担心,又跑来楼下等我。就在那沉默的一分钟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其实我一直觉得,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会有更好的应对,更妥当的选择。只是人生本就是一条单行的路,除了回望以往渐渐模糊的风景,经过的地方,遇到的人与事,除了当下的那一瞬间之外,我们永远也无法再次到达。
来到洛杉矶之后,我同以往的人其实都不再有什么联系。我与净汉分开得不算多愉快。她后来对我做的很多事情都很不解。她问过我为什么突然接受了那个上司的追求,而我并没能给她一个信服的答案。那个误会并没有使她同崔胜澈有什么发展,但却在那件事之后让她同我变得关系变得疏远起来。
被调往LA的事情,其实我有拒绝的余地,但我觉得或许分开才会让我们看清自己心中的答案。我觉得自己已经清楚我的选择,只是净汉大概并不明白。
对于不在乎的人,她表现得圆滑优容,但对于在乎的人,她常常会选择舍出一部分的自己,而舍出这一部分的同时,她需要用得到的那些认可与爱来弥补。
我不是说她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只是她的自我里面,有一部分是他人所组成的。这不是好事,当然也不是坏事,一个人的性格,本就是一个人的特质,若不是这样,她也无法成为她。
离开的前一天我与她吃了最后一顿饭。我那天很奇异得没有醉意,不知是不是酒局的锻炼起了作用。她倒是醉得很快,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那家酒馆离我们家很远,净汉开了车过来,而我还没有考出驾照。那个时间已经找不到什么代驾,所以我最终犹豫了一下,还是联系了崔胜澈,问他是否有空来帮一下忙。
那通电话挂断后,我又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的半张脸陷在手臂之间,脸颊红红的,看起来仍旧那样漂亮。我替她把落进酒杯的发梢揽起,她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在酒馆的喧嚣之中,她很小声地呢喃道,洪知秀,我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你。
接着她又将脸埋在了手肘里,闷声嘟哝了一句,我只听到了开头的一句‘你也..’,再下面的话,我并没能够听得清楚。
离开之后她许久都没有联系过我,而我也总没有想好如果联系她,应当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和开场白。于是我们两个就这样保持了很久的断联状态,胜澈倒是常发来消息询问我是否安顿妥当。我没有问净汉是否与他有什么进展,因为我认为她选择与否,只要不被外界影响,那么怎样都算是一种可接受的结局。胜澈常常问我需不需要帮忙,但他离得太远,洛杉矶于我也不至于寸步难行,所以我也只是心领他的好意。
在洛杉矶生活了两年,我的所有事情基本都已经走上正轨。那天早晨我正在公园跑步,停下来喝水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胜澈的电话。我那时已经知道他和净汉交往了一段时间。电话接通之后他似乎非常开心,那种情绪也将我感染,于是我笑着问他怎么了。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知秀,她答应我了。
我怔了一会儿,直到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发现我的嘴角也弯了起来。接着他又抱怨说净汉说他求婚的方式真的很土,而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更加气恼,我很走形式地安抚两句,因为我很清楚他的生气只是喜悦的一种点缀。
而我是真心为他感到开心。
对于胜澈,我一直觉得他有时他像我的兄长,但更多的时候又像一个比我年幼的弟弟。但无论如何,他现今的确已经成为我一位非常好的朋友。那一年我的工作有了新的进展,跳槽到了另一家公司,工作变得十分忙碌,但也还算顺利,只是我同净汉,还是一直没有恢复联系。胜澈偶尔会打电话给我,询问我的状况,我回答了之后,他又会同我说一些琐碎的事。
日子就这么平静得过了一年,而那一年的夏末,我居然在洛杉矶偶然遇到了曾经的那位上司,据说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来这里出差的。
在这世界上与我有亲密联结的人不多,他应当是这之中最为亲密,我却觉得最为陌生的那一个。亲密是因为后来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着我与他血脉相连的一个孩子,但陌生是因为从头到尾,我们都并不了解对方。
对于利用了他的这件事,我一直感到很抱歉。临走的那天有些匆忙,所以也没有机会表示我的歉意。我感叹缘分的奇妙,聊到过去的事也很坦诚地向他道了歉,虽然种种细节并没有再去解释,他却很大度地笑笑,说他那时候就知道了。
“也不算利用,你给过我机会了,不是吗?”
那杯威士忌喝到底,他的手支在额间,抬眼微笑着看我。接着他对我说出了这句话,表情有些无奈和怅然,但更多的情绪我也读不懂。
我很少看一些浪漫的情感电影,对于其中很多复杂情感,有时也难以理解。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是没有道理地错过,没有道理地失去,而这样渲染出的悲伤气氛,其实我很难与之共情。但此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它的产生与消失,存在与否,本来就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
他又顿了顿,对着我慢慢道:“那个女孩,你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吧。”
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又看着我,轻声道:“洪,爱一个人的时候,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微笑道:“是不一样的。”
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突然觉得很多过去的影子都随着昏黄的灯光反复在我面前出现徘徊,我想到第一次见到胜澈的那个酒局,他坐在花台石阶上看着我有些窘迫的笑,又忽然想到净汉在公交站等着我时,擦过她发梢的那一片落叶。
我望着他,轻声问他、更像是在问自己:“什么才算是爱呢?”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静静与我对视。我也没非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所以也没有再追问。在酒馆门口,他向我告别的时候,因为喝了酒,没法再开车,但他仍要坚持要送我。还开了个玩笑说,这次你是真的可以直接拒绝了,我不是你的上司,没办法为难你,不需要别人帮你解围。我笑了出来,婉拒了他叫车送我的要求,说我家离得并不远,如果你愿意散步的话,我们倒可以一同走走。
第二天与他告别的时候,我们并没有问彼此如今的联系方式。于我而言,与他的相见像是往事的最后一个句号,而并非一个新的开始。至于他是否也这样想,我并不知晓。洛杉矶繁忙的街道和首尔那样相似,但终究不同。他于我是一个停留在过去中的人,而现今我才意识到,往事难忘,但永不可追。
最后告别的那个拥抱很短暂,只是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又很快放开,像一位年长者在安抚迷茫的青年人。
他对我说,洪,对于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每个人都是不相同的。
韩率的到来是一件很意外的事。
我的身体一向很好,大学开始养成了健身的习惯,所以怀孕的反应很小,一开始身体的变化我甚至根本没有觉察。只是例假推迟光顾两个月,我最终还是自己做了检测。但到看到结果之前,我都以为只是身体激素偶然的紊乱,并没有想到那百分之零点几的几率就这样落在了我的头上。
但那时我还很冷静,对于这个新生命的到来,我有些慌乱意外,但并不至于真的方寸大乱。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留下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假若他降生了,那么对于我,对于他生理上的父亲,更重要的,对于他本身,都是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情。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告诉他。但约好了医院的前一周,签字之后我犹豫许久,还是觉得应当至少告知他这件事的存在。因为他人在韩国,我也并没有打算让他过来履行什么义务。这件事本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措施之外的意外,所以我并不怪他。
尽管我并没有留下他的联系方式,但是我还能查到公司的号码,于是我把电话打到了接待的秘书那里,说我是他的朋友,有些事情要找他,如果有空,能否请他给我回个电话。结果对方很愕然地回复我,说他已经离职很久了,说是去美国养病了,你不知道吗?
那位秘书把他美国的号码给了我,但我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听,我只好把事情电话留言给他,尽量将我的决定与告知他的原因说清楚。我想也许他并不想让我知道,所以当时也才没有告诉我生病这件事,于是说我并不一定需要他的回复,最后希望他的身体能有所好转就好。那通电话到最后也没有回音,而那一周恰好有些忙乱,我不小心拖过了手术的时间,又只能再另行预约。
结果到了第二周的末尾,我却在下班途中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到达病院的时候,只有律师在等待着我。人是一种坚韧而顽强的生物,但有时又非常脆弱。我说不上来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刻骨铭心的痛楚,当然并不至于,但是那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周围的事情都很虚幻。
也许是他隐瞒得太好,也许是这件事没有什么预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其实有些难以消化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那份遗嘱摆在我的面前,而我很机械地听着对方嘴里吐出一串串的专业词汇。看着遗嘱上继承人的名字,我怔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尽管我怀孕了,但我并没有打算生下孩子,所以这份遗产我也并不能接受。
结果律师愣住了,说什么孩子?您怀孕了吗?
我解释了情况,他才摇摇头,对我说立嘱人并不知道这件事。我打电话过来的日期他早已经失去意识昏迷过去,而这份遗嘱,是两个月之前就立下的。
“立嘱人说,您接不接受都是您的自由,他并没有什么亲人,这只是他的赠与,希望您能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又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如果您愿意生下孩子,那个孩子鉴定之后会成为法定的继承人,如果您不生下孩子,也可以选择继承这份遗产。所以,您可以自己做决定。”
那份遗产我并没有打算自己接受,只是关于那个孩子,我却第一次开始犹豫了起来。并不是因为遗产继承的关系,只是与他有生命联结的人刚刚离开,而他的到来就好像一种奇妙的延续。那一次去医院咨询的时候,医生有告知我怀孕时激素水平变化,母体其实会与胎儿产生奇妙的联结和心理,而我并不知道我是受激素影响还是现实发生的这些事的缘故,所以一时间变得有些烦躁起来。
只是无论是拒绝与否,律师告知我韩国那里也有一些财产文书需要我自己或委托别人签署。而我无法从工作中走开,最后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打给了胜澈,问他能不能作为委托人帮我处理这些事情。
有关怀孕的事,我并没有告诉他,因为这件事归根究底只是我自己的决定,所以告诉他也只是徒增担忧。他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渊源,而在LA之前我就与那位上司分了手,所以后面他也没什么机会知道。此时我跟他解释了,因为遗产继承的关系,他大概误会了什么,以为我应当很难过,于是有些慌张又小心地问我有没有事,需不需要他再帮我什么。
我说没有关系,他还是有些担心。文书的事情他让我放心,等我决定了再告知他就好。只是快要挂电话的时候,他突然叫了我一声,似乎有事要说,但停顿了一下,他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又说让我保重,有空的话也要回韩国看看。
那天在上班途中,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LA高峰期的车流堵成一片,我应了两声仍旧没有人说话,接着又变成一片嘟声。我看着那串陌生的号码觉得奇怪,但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将电话回拨了过去,响了好几声之后对面才接起,我放轻了声音,问道,是净汉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了一声“过得好吗,知秀?”
三年后我再见到她,发现她又瘦了很多。
本来同我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就是一个对三餐的要求近乎于无的人,饮食一点也谈不上规律,身体薄得像一片风能吹走的纸。我居住的小区里种着大片的落叶树,那天她来的时候站在我的公寓楼下,一开始没有看到我,只是抬起头往着飘下来的叶子,而我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下一秒她就会蹦蹦跳跳地过来,亲昵地挽着我,问我为什么又加班这么久,再替我骂一骂无良的上司。
但当年她嘴里的人已经离开,而她现在看到我,只是在原地站着,旁边放着一只小的可怜的行李箱。和我对视之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落地到了机场,她才打电话问我家里的地址,我说要去接她,但她执意不肯。而她的到来,崔胜澈应该并不知晓。
怀孕的时候其实除了反胃的那一段时间,食欲总是会变得大些。我那两个月也总觉得比平时吃的多一点,同事都说我脸颊的线条似乎变得柔和了,所以刚见到她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有了孩子。我后来想到那天崔胜澈的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只是时机不好,所以他选择了暂缓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来洛杉矶。有时候人做一些事并没有什么目的,我想她可能也并没有要做什么。洛杉矶租金高昂,我又选了中心一些的位置,所以也并没有租住太大的公寓,只是因为有了工作区域的要求,比普通的单身公寓大了一些,她住进来也不至于逼仄,倒显得刚刚好了起来。
正巧最近各种事情让我有些烦乱疲惫,所以我干脆请了几天年假,在家里陪着她。之所以没有带她去观光,是因为净汉这个人与从前一样,对这些疲累的活动敬而远之,我带她出去逛了一天,第二天她就再也不肯出去,连带着我一起躺尸在家。
傍晚的时候她和我一起去韩国人开的超市,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零食和做饭的原材料。明明临走的时候我总觉得与她有了隔膜,而长久的不联系也证明了它真实的存在,但非常奇妙的一点是,哪怕过了三年,再与她做这些事,又好像呼吸一样自然,我们之间那段空白的时间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把袋子提到电梯上的时候,我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和一大包袋子之间的对比,很无奈地说尹净汉,你是不是根本不吃饭了。她误以为我是在嘲笑她搬不动袋子,瞪了我一眼之后把那个大包的环保袋抱在怀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电梯迈步,我刚要笑她,结果她手里的袋子突然滑落在地,一只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捂着小腹,脸色也骤然苍白了许多。
我的心脏几乎有一瞬间停跳。等她脸色稍微缓过来,我才发现自己刚刚几乎一直憋着气,而此刻才想起来呼吸,脸上的温度都因此升高了许多。她还要去捡散落一地的东西,我很无奈扶她上楼,在她再三拒绝了我带她去医院的要求之后,只板着脸看她。结果她靠在床头,屈膝架着手肘,脸上笑嘻嘻地同我开玩笑,那句话故意被她说的很轻松又似是而非,好像还没有吃什么重要。
她看着我,轻声说:“知秀,我好像怀孕了呀。”
她仍旧坚持不肯去医院,我拿她没什么办法。那天晚上我很不放心,睡觉的时候也并没有睡得很深。夜间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净汉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有些难受的样子,我把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但也不敢随便揉搓,只是希望能带来一点热源缓和她的痛苦。她大概也睡得很轻,因为我的动作而睁开了眼睛。她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弯了弯唇角,又挨得近了一些,呼出的热气几乎打在我的脸颊上。
“感觉好像回到高中的时候了。”
我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事情。高中的时候她痛经很严重,每次例假第一天都脸色苍白,严重的时候吃止痛药也没什么作用。听她说家里人带她去医院看过几次,但缓解的程度也很有限。有一天午休我没找到她,从她的同班同学那里打听到她去了医务室,结果进去了之后发现她躲在帘子的后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似乎连我进来了都没有注意到。
那时候我替她擦额头的汗,不敢把这样的她一个人留下。疼痛渐缓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只手仍拽着我的衣袖。既然课上不成,我干脆也躺了下来,她睡梦中仍旧皱着眉头,我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的揉着,她的表情才渐渐松弛下来。
那时候我总想象我们长大是什么样子的,而到了这天,却发现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从那一瞬的恍惚中回神,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开玩笑道:“这个年纪出门,可不会再有人叫你姐姐了。”
她笑了出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样开心。我的手从她的小腹上移开,又捏了捏她的手臂,几乎没有捏到什么肉。我叹了口气,说尹净汉,你怀孕了怎么变得更瘦了呢?
她又笑嘻嘻地开玩笑,说她这是吃不胖天赋异禀。在黑暗中我回了她一个白眼,结果她突然转过来,捏了捏我的胸部,我有点无语,结果她呵呵笑了两声,说知秀啊,为什么感觉你的胸变大了呀。
她这个人很喜欢这样的肢体接触。我其实不怎么喜欢跟人如此亲密,但是长久与她的相处下来,我早已经对她的行为彻底免疫。我抓住她不太安分的手,正要说话,结果她套在无名指上的那个戒指突然滑落,我摸索着找到,在月光下那颗钻石闪着微弱却漂亮的光泽,她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戒指上,我还没有说话,她就突然开口道:“虽然很漂亮,但好像变大了呢。”
她的声音很轻,像问句也不像问句。我没有回答,将那个戒指重新安放回她的无名指。她没有动,难得很安分地任由我摆布,穿过她的指节,那颗钻石随着移动变幻出闪烁的光。
她将那只钻戒转了半圈,把那颗钻石藏在手心里,变成一个小小的银色圆环。那上面刻着‘J.S’,我想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缩写。她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知秀,我知道那时候你是骗我的。”
我怔了一瞬,她的声音很慢很轻:“那个男人.....你根本就不喜欢他。”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里有着很多我都不懂的情绪:“你说谎的时候,我能看出来的。”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结果她看着我,过了很久,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真是个傻瓜。”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你都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呀。”
我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沉默之后,我只看了她一会儿,问她说那现在呢?
她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月光正好照在她的发梢上,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好像泛着光彩,她眨了眨眼睛,我伸手去摸,才发现她好像哭了。
她小声地问:“我做得到吗?”
我听到她的声音里带了浓重的鼻音,而她此时垂下眼,目光看着自己的小腹。她先是小声地问,然后突然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我从来没看过她这样流眼泪。
净汉其实很少因为自己而哭。所以现在,我明白她可能是为那个孩子而难过。她是一个狡猾又漂亮的小坏蛋,可眼泪从来不是她的武器,只是她的真心微缩之后的珍珠,一颗颗都锤击进心中最脆弱的一小块。她哭得很狼狈,变得不那么漂亮了,可是我仍觉得她很动人。
我很想让她别那么难过,但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替她擦去了眼泪,可没有抱她。她的身体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我甚至有点害怕这拥抱会伤害它。
我相信她的的孩子以后一定会长成一个淘气的、乖巧的、漂亮的、珍贵的小孩,当然会喊尹净汉妈妈,又会叫我什么呢?那个小孩长大也会变成别人的妻子,或许也会成为别人的丈夫。我现在不知道那么遥远的未来,可我知道净汉将很爱她。我也知道,崔胜澈当然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爸爸。
在那一刻,我握着她的手,突然决定了一件事情。她的手被我牵着,也轻轻放在了我的小腹上。她泪眼朦胧地看我,似乎有些不解我的动作,而我突然也觉得眼睛有些湿润,我眨了眨眼睛,使眼泪就停留在那里,然后轻声地对她讲,说可以做到的,净汉。
我们都可以的。
我后来同她说了许多话,天南地北,还有我们高中时代的很小很小的事。到了最后,那些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事,我总算也讲给了她听。那个月光很明亮的夜晚,我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里有一只彩虹色的独角兽,在丛林的溪水边一掠而过,溅起冰冰凉凉的水滴。醒来的时候我转头看到净汉,她摸着我的脸颊,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梦里流了眼泪。
她替我擦掉眼泪,然后拍了拍我的背,声音很轻柔,说有我在。
她走的那天,因为知晓我怀孕的缘故,执意不要我去机场送她。那只大了一圈的钻戒重新戴回她的无名指,在明亮的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崔胜澈在我的那通电话之后过来接她,不知道是因为飞行的疲倦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的脸色很不好,但我知道,那之中担忧远甚于责怪。
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自己走过那条路,他人都并不能替代。
在LA的公寓楼下,我与她告别。那片落叶林的树梢笼罩之中,像高中毕业的那年一样,我们有一个很轻、很长的拥抱。
-尾声-
崔胜澈走的那天,洪知秀将他送到了门口。他本来也没有搬进多少东西,所以最后也只运走了两个行李箱。后者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他说暂时在公司边租了个小公寓,应当这段时间会住在那里。
告别的话说完,崔胜澈却迟迟没有走。他看着洪知秀,语气开始变得絮叨起来,说让她照顾好自己,别忙起来什么也不管。洪知秀有点无奈地听着,最后开玩笑一样地打断道:“如果我们生在一个家庭,你恐怕一定是那种烦人的大哥。”
崔胜澈笑了笑,却不太同意她的说法:“我觉得大概会变成姐弟。”
他和洪知秀一齐笑了出来。等笑声收敛,他看着洪知秀的眼睛,眼神变得很温柔:“知秀啊,不用总是那么坚强的。”
“也不要总是什么事情都先考虑别人。”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要拥抱一下洪知秀,到最后他只是抬起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发:“照顾好自己。”
他觉得洪知秀其实与尹净汉有一点很相似,只是洪知秀看起来自我,但她们其实总是会为他人而让步。
关于酒会那天与尹净汉后来还有没有发生什么,洪知秀并没有再问他。到了现在,其实他们之间已经不是一件非要求得确切结果的事。她从抽屉里将那两页纸拿了出来,然后递给了崔胜澈。
那个被她放在抽屉深处的戒圈上面,与多年前那个大了一圈的钻石婚戒镌刻着相同的字母。只是相同的缩写,在这一只戒指上却意义不同,那是高中的时候尹净汉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上面刻着她名字的缩写。
而压在戒指下面的那两张纸,属于她签字的一栏,从头到尾都是一片空白。
崔胜澈低头看了一会儿,慢慢道:“知秀,有时候我觉得我比年轻的时候懂了很多事,已经很成熟了。我们现在已经多大了?胜宽他们都已经十几岁了.....”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空茫:“只要活着,就好像总要成长,是不是?”
他慢慢道:“有时候,我总想知道她爱不爱我,”他顿了一下,颊边的酒窝陷了下去,语气有些自嘲:“这种年纪还讲这些....”
洪知秀打断了他,温声道:“胜澈,人的一生没有那么多二十年。”
崔胜澈抬眼望着她,她笑了笑:“我没有,你没有,她当然也没有。”
??
??
谁也没有那么多二十年,去陪伴一个不爱的人。
_Fin
感谢大家看到最后,故事本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也有一些想说的话,希望能给大家带来慰藉和解开一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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