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德 | 《金瓶梅》的酒宴描写
原标题:张进德 | 《金瓶梅》的酒宴描写
被誉为“天下第一奇书”的《金瓶梅》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其对世俗生活所作的广泛细致深刻全面的反映,在中国小说史上可谓空前绝后。
作品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酒宴场面,其笔墨之富,远非同类作品可比。
本文以《金瓶梅词话》中的酒宴描写作为切入点,探讨其对于作品的寓意揭示、人物塑造及艺术表现等方面所起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以期引起学术界对此问题的应有重视。
(一)《金瓶梅词话》各类酒宴统计
酒宴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承载着不同历史时期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心理等方面的丰富信息,可以折射出一个时代的整体风貌。
我国最早的酒宴,从文献的记载来看,可以追溯到夏朝以前的舜帝时期,这可从《诗经》中的《公刘》《行苇》和《伐木》等篇得到印证。
酒宴作为一种交际媒介,迎宾飨客,聚朋会友,彼此沟通,传递友情,舒心娱乐等,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独到的作用。
作为以人们日常生活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世情小说《金瓶梅》,自然更加重视酒宴描写的这些功用。
解读文本中不同场合、档次有别的酒宴描写,会帮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作品的深刻蕴含及其艺术精髓。
据统计,《金瓶梅》中“酒”字出现约2100次,而摆宴成席约300次,几乎回回有酒宴,甚至一回中出现多次酒宴。
本书的酒宴描写五花八门,大致可以分为四大类:
第一,官宴——完全出于官场的交际需要和事务应酬的一种酒宴。
一般来说,这类宴会排场大,礼仪繁多,赴宴者拘于各种繁缛的礼节而不便忘乎所以地开怀豪饮。
如第四十九回西门庆招待宋御史;第六十五回宋御史借西门府迎请六黄太尉;
第七十回,朱太尉晋升官职,众官员赴宴祝贺;
第七十四回官吏们借西门府招待蔡九知府等都属于此类。这类酒宴在官吏们奉承上司、晋升官职、彼此利用等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以第七十六回为例,西门庆借宋御史在自己府邸为侯巡抚奉饯之机奉承宋御史,希冀提升其妻兄,且替周守备和荆都监美言,不久皆一一如愿。
第二,亲情友情宴。
缙绅士大夫间平素交往的酒宴,如第五十五回翟谦为西门庆举办的、第七十六回何千户为西门庆举办的和第七十六回西门庆为居官后的云理守举办的“友情
宴”等;
行商坐贾间的商业往来酒宴,如第四十五回李三、黄四备礼来拜谢西门庆,宴间,应伯爵促成了一桩生意等;
友朋之间因各种需要而安排的酒宴,如第十四回花子虚因家财争端被自家兄弟告到官府,被西门庆摆平后出狱,设宴答谢西门庆的“答谢宴”。
第五十四回应伯爵请西门庆等人在刘太监园上举办的“争春宴”等;普通人家的日常酒宴,如第二十回李瓶儿嫁到西门府后的一次盛况空前的会亲酒宴、第
二十一回西门庆与妻妾在家举行的“赏雪宴”、第三十回西门庆在家中举行的“避暑宴”、 第五十五回蔡太师的寿辰酒宴以及西门庆及其妻妾的每一次生日酒
宴等。
这类酒宴在加强亲情友情,怡享天伦之乐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往往尽情尽兴,气氛欢洽。
第三,节日宴。
这类酒宴蕴含丰富,其作用也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比较有地位的家庭中,除了增添节日氛围外,更是亲人团聚,共度节日,炫耀门庭,攀亲结友的最佳方
式。
节日酒宴描写在本书中占了较大篇幅,几乎所有的节日酒宴在本书中都有所铺排。
元旦吉祥酒宴,如第二十三回和第七十八回,西门庆一连几日摆宴贺新春。
元宵赏灯酒宴在本书共出现4次,如第十五回李瓶儿未嫁给西门庆之前,为结交西门府的列位娘子,邀请众妇人赏灯饮酒;
第四十三回,李瓶儿生了官哥儿,后与乔家结亲,众官家娘子与李瓶儿过寿,饮酒,赏灯,过节,极是繁华热闹等。
端午辟邪酒宴在本书中共出现两次,描写较为简略。重阳长寿酒宴,在本书中亦出现了两次,均是描写西门庆与朋友家人饮酒赏菊。
其他如清明悼吊酒宴,如第八十九回西门庆死后,众亲戚在清明节前往墓地摆宴饮酒,祭奠亡灵,寄托哀思等。
第四,婚丧嫁娶宴。
这类酒宴描写在本书中所占篇幅虽不及前几类,但其作用不容忽视。
婚庆酒宴,如西门庆迎娶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春梅嫁到守备府,孟三再嫁李衙内,陈经济再娶葛翠屏等。
丧礼酒宴,除了第六十三回李瓶儿的丧礼宴和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的丧礼宴描写甚详外,其余的如第六回武大郎的丧礼宴,第九十九回陈经济的丧礼宴等,均
是一笔代过。
这类酒宴的主要作用是贺喜或表达哀悼之情。
(二)酒宴描写的深刻寓意
《金瓶梅》中的各类酒宴描写,固然出于广泛反映丰富多彩的世俗生活的需要,但在看似漫不经心的笔墨中,往往有深意寓焉。这里以生日酒宴为例来加以
阐发。
小说中的生日酒宴描写,不仅毫不雷同,而且整体上还与西门府的兴衰相辅相成,有着内在的联系。
从开始的仅仅一提而过的生日酒宴,至不吝笔墨的六七千字的肆意铺叙,到再次的简单几笔交代;从开始的家人小范围的庆贺,至亲戚朋友和达官贵人趋炎
附势的恭贺,再到仅家人冷清的相贺;
从温馨到繁闹终至冷清的演变,恰恰成了西门府兴起--发展—繁荣—衰落过程的象征,暗伏着一个家族的兴衰史。
西门庆还是一介草民时,作者对其妻妾的生日宴席仅是一提而已。
如第七回孟玉楼刚嫁入西门府的生日宴,第十四回潘金莲过生日,第十九回吴月娘的生日、第二十二回孟玉楼的生日、第二十三回潘金莲生日、第二十六回
李娇儿生日等。
尽管西门庆渔色屡屡得手,甚至得心应手地用铜臭在情场商场乃至官场为自己铺路开道,但因其市井小民的身份无丝毫改变,所以其家人的生日酒宴也都显
得微不足道,相关描写也都是一笔带过。
然而,当西门庆娶妓纳妾,连发横财,加官进爵,跻身官场后,身份地位骤然改变,家人的生日酒宴也就不同寻常了,作者也给予大肆铺排。
如第四十三回李瓶儿生日,庆寿的有乔老亲家母、乔五太太等十几位有地位的娘子:
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盘堆异果奇珍,瓶插金花翠叶。炉焚兽炭,香袅龙涎。
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壶满贮琼浆。
煮猩唇,烧豹胎,果然下箸了万钱;烹龙肝,炮凤髓,端的献时品满座。
梨园子弟,簇捧着凤管鸾箫;内院歌姬,紧按定银筝象板。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嫦娥。
正是: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
李瓶儿这次生日酒宴之所以写得如此繁闹,关键就在于正值西门府步步走向昌隆之际,这时的西门庆有钱财有心情如此隆重地为她举办生日酒宴,同时也不
排除他有意借此炫耀的因素。
从西门家族的发展历史来说,可视为西门府开始走向昌隆的重要标志。
第四十九回又写到李娇儿的生日,但作者并没有像李瓶儿生日那样去刻意铺排,而是借招待胡僧酒宴的丰盛来加以映衬。
因为招待胡僧的酒宴仅是李娇儿生日酒宴所剩的菜肴,其奢侈足以令人瞠目,读者完全可以想象李娇儿生日酒宴是何等丰盛豪奢,进而感受到西门府烈火烹
油的繁盛豪华。
这两位娇妾的生日固然热闹奢华,但贺者仅是家人亲戚朋友而已,给人一种小家碧玉之感,总让人觉得有点美中不足,那就是因为它们缺少了中国人最看重
的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官员的到场,故最能体现西门府的鼎盛至极、繁华昌盛的则是第五十八回西门庆的生日酒宴。
在这次生日宴席上,前来拜寿的有刘公公、薛公公及地方重要官员缙绅,杂耍百戏上演,吹打弹唱齐鸣,笑乐院本添喜。
仅这一次生日描写就用了六千多字,意在充分显示西门府的地位和财势均已达到顶峰。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作恶多端、横行一时的西门府也难逃这一铁律。
到了第七十九回,因西门庆纵欲得病,潘金莲的生日酒宴,贺者就仅几个伙计和本家媳妇而已,而由此开始,西门府走向衰落的大幕徐徐拉开。
到第八十六回,因西门庆已死,孟玉楼的生日酒宴颇为冷清,西门府的繁华已成明日黄花。
到第九十五回月娘的生日酒宴,贺者仅吴大妗、二妗子及三个姑子,凄清冷落。
而到第九十六回孝哥儿的生日,因守备府少奶奶春梅要来,表面上似乎又热闹了一番,但这正如人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透着彻骨的冷清和凄苦。
不久,热闹一时的西门府就落得烟消云散,彻底衰败凋零了。
综上可见,《金瓶梅》通过酒宴描写演绎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兴衰史,但它又何尝不是整个大明王朝兴衰的一个寓言?清初张竹坡在评点时曾深刻地指出:
“《金瓶梅》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而因一人写及一县。”[1]
“《金瓶梅》是一部《史记》”[2]。
所谓“因一人写及一县”,是指作者借西门庆这个家庭透视出整个时代的风貌;而将其与《史记》并称,更见出小说所具的一代王朝兴衰历史的隐性内蕴。
鲁迅称其“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3],与张竹坡所见略同。
郑振铎也指出:《金瓶梅》“是一部很伟大的写实小说”,“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的社会”,“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
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4]。
透过小说的酒宴描写,读者不仅看到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史,更看到了一个王朝的兴衰史。
《金瓶梅》假借宋代人物反映明朝历史,这已经成为学术界的不刊之论。而这个成为定谳的结论,恰恰可以通过小说中的酒宴描写进一步得到印证。
西门庆的家宴描写透露着王朝兴衰的信息,官宴在这方面更具昭示功能:
如第五十五回蔡太师寿辰酒宴的排场浩大,持续数日,皇亲内相、尚书显要衙门官员、内外大小等职络绎不绝,席面应有尽有,都暗示出王朝的鼎盛; 第六
十五回宋 御史借西门府宴请六黄太尉,席间歌舞吹弹,极尽声色之乐;席上奇珍异品,极尽天下所有。
但极富深味的是,作品点明当时仅为满足朝廷之私欲,船运奇峰,河中无水,遂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而承办的官员又吃喝一路,勒索骚
扰,鱼肉百姓。
朝廷所派的这位颐指气使的使山东全省官员都颠倒趋奉的钦差大人,居然是为人所不齿的阉臣宦竖,中国历史上宦官弄权的大忌居然又一次重演,这里已经
暗伏了王朝的衰机。
第七十回朱太尉新加光禄大夫、太保,又荫一子为千户,治酒庆贺。
六员太尉堂官、礼部张爷等朝中重臣来拜,朝中其他官员及十三省提刑官更不必说,均置大礼来贺。
酒宴上所收财礼难以数计,再现了当时整个官场逢迎谄媚、趋炎附势的风气,暗示权臣对国家政权的操纵,并广植党羽给国家民族带来的巨大危害,王朝的
危机愈加昭显。
第九十八回,周守备因剿宋江有功被加升官爵,其家设宴贺喜。这一次酒宴描写简略,仅提到“官员人等来拜贺送礼者不计其数”。
完全可以想象,来贺者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对功臣安邦定国的敬意,但也不排除他们对时局动荡、天下将乱的担忧。这一次酒宴可以说是国势走向衰微的一个
前兆。
到第一百回,云理守摆宴招待前来为孝哥儿完婚的吴月娘,其描写仅 “置酒后堂,请月娘吃酒”九个字,更引人深思的是这次酒宴竟是梦中所设,这与当时
的大金人马侵入汴梁,掳走皇帝,兵荒马乱,国势衰微,似有若隐若显的联系,故这一次虚幻中的酒宴可以说为鼎盛一时的王朝敲响了丧钟。
(三)酒宴凸显人物的功能
文学是人学,小说是塑造人物的艺术。
正因为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与否决定着一部小说的成败,因此古今中外的小说作家无一例外地将小说的人物塑造视为小说创作的第一要务。
当然,不同时代题材各异的作品在塑造人物的手段上各具特色,但能够流传后世的小说作品都成功地塑造出了典型的“这一个”,则是不争的事实。
在这方面,《金瓶梅》为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创作提供了范例。
这不仅表现在它成功地塑造出了像西门庆、潘金莲、应伯爵等各个阶层的典型形象,而且能够根据其题材特点,十分纯熟地运用世俗日常生活的场景,通过
大量看似平淡的场面,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而酒宴——不仅在世俗交往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又成了展示人物性格的载体,在形象的刻画方
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通过酒宴场景,或刻意凸显单个人物,或同时刻画出人物群像,酒宴成了展示人物性格的重要舞台。
首先,以著名的帮闲形象应伯爵为例,来观照《金瓶梅词话》的酒宴描写在凸现人物个性方面所起到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古今文学作品中,应伯爵数得上是写得最成功的帮闲形象了。”[5]
关于帮闲,鲁迅在《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中曾解释说:
“那些会念书下棋会画画的人,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画,这叫做帮闲,也就是篾片。”
如果说封建官僚门下的清客类帮闲们还保持着人格上一定的自尊,其帮闲尚不乏雅致的色彩的话,那么随着明代新的官商势力的崛起,帮闲们依附的对象与
传统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其帮闲手段也必然有所变更。
因为他们所依附的这些有钱有势的新兴暴发户没有了官僚阶层所具有的风雅,而唯有铜臭加粗鄙。
他们似乎除了钱,除了酒色财气,难解风雅为何物。而仰他们鼻息的帮闲们也必然要改变策略,于是《金瓶梅》中的应伯爵们与时俱进,靠在酒宴上陪吃陪
喝来满足主子“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6]的心理需求。
兰陵笑笑生在给自己笔下的人物命名时,好多情况下采取谐音的方式来概括其性格特征,如吴典恩(无点恩)、管世宽(管事宽)、游守(游手)、郝贤
(好闲)等。
而应伯爵,则是“应白嚼”的谐音,从命名就暗示了这个人物的性格以及作者塑造这个人物的主要手段——即要通过白吃白喝(包括酒宴)的场面来凸显人
物个性。
《金瓶梅词话》第十一回介绍西门庆的十个结拜兄弟时道:
那西门庆立了一伙,结识了十个人做朋友,每月会茶饮酒。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分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
联结十个兄弟的纽带是“会茶饮酒”,而应伯爵第一次出场就是以“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的身份亮相。
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他的性格主要就是通过在酒宴上的表现来体现的。
作为帮闲必具的基本素质,就是要做到如西门庆所说的善于“见景生情”。而应伯爵溜须拍马、谄谀逢迎、善于揣摩主子心态、“见景生情”的本事,作者
主要是通过他在酒宴上的各种精彩表演来充分展示的。
如第二十回,西门庆与李瓶儿联手气死了花子虚,西门庆“笑纳”了这位结拜兄弟的老婆。
在会亲酒宴上,众人提出让李瓶儿出来见见,应伯爵见西门庆笑着不动身,就谙知其心思,道: “哥,你不要笑。 俺每都拿着拜见钱在这里,不白教他出
来见。 ”
等李瓶儿出来,他就“恨不的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
下也寻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俺每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
以至于引得吴月娘醋劲大发,骂他“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
休说应伯爵的话里有多少不着边际的成分,即使句句是实,当日李瓶儿作为花子虚之妻时,她的这些优长应伯爵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现”的。
西门庆“平地登云”做了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紧接着又有弄璋之喜。官哥儿满月,西门庆大摆酒宴,应伯爵应邀作陪。
他为讨西门庆欢心,建议“抱哥儿出来”看一看。一见到官哥儿,他立刻献上事先准备好的“一柳五色线,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的吉祥物,夸赞他“相貌
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喜得西门庆心花怒放,作揖致谢(第三十一回)。
在狮子街赏灯饮酒,他无意中发现王六儿在那里,又见西门庆酒劲上来,马上心领神会,推辞净手,拉着谢希大、祝日念不辞而别,好让西门庆和王六儿恣
意幽欢(第四十二回)。
正是这种“见景生情”的本事,才使得西门庆一刻也离不开他,每次酒宴都需要他在身边逗乐,而其形象就通过一次次酒宴间的出色表演,得到一步步的强
化与深化,丰满生动,栩栩如生。
帮闲发展的趋势往往是帮凶,应伯爵助纣为虐的嘴脸也通过一次次的酒宴描写表露无遗。
第十一回西门庆结交的十兄弟在花子虚宅吃酒,也是应伯爵第一次亮相。
席间见到李桂姐,西门庆“就有几分留恋之意”,“紧着西门庆要梳拢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在根前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从而使西门庆蹂
躏少女的想法得以实现,并因此给其家庭带来一系列的矛盾。
第十三回西门庆要与“留心已久”的义弟花子虚之妻李瓶儿私通,便“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花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终于在重阳节
这天让应伯爵等拉花子虚到妓院大摆酒宴,从而使西门庆如愿以偿。
到后来不仅拆散了李、花夫妇,而且使西门庆得寸进尺,气死了花子虚,将其财产与女人霸占到自己手中,统统姓了“西门”。
寡廉鲜耻,卑鄙下流,摇尾乞怜,谄媚逢迎,这是古今中外帮闲的普遍特征,《金瓶梅》中应伯爵的这种性格仍然是通过酒宴来展示。
小说第六十八回,他随西门庆到妓女郑爱月家赴宴,为讨好主子与婊子,提出让郑爱月吃自己手中的两盅酒,郑爱月提出了苛刻的条件:“你跪着月姨儿,
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 面对在座的众人,他竟然人格丧尽,
“真个直橛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敢无礼伤犯月姨儿?‘再不敢。’——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
吃。’那应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一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杯酒。”
总之,酒宴成为展示人物性格的重要舞台,离开了酒宴,《金瓶梅》中大多数人物性格的生动性就会大打折扣,就会显得干瘪苍白。
其次,《金瓶梅词话》还通过酒宴描写,达到集中刻画人物、展示人物群像的目的。 这里以第三十一回为例。
西门庆加官生子,大设酒席,宴请地方政要。 赴宴的有刘公公、薛公公、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 席间西门庆把盏让座次,周守备谦让座席反映
出他的忠厚守分,从其语言及推让两位太监点戏,见出当时宦官地位之显赫;
刘太监点“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及《陈琳抱妆盒》,薛太监点的《普天乐》“想人生最 苦是离别”,这些与当时的喜庆气氛极不协调,足见出这些宦竖
的庸鄙颟顸与不谙世故; 而夏提刑倚仗刑名官爵,颐指气使地点曲,给人以骄横霸道之感;
作为主人的西门庆,对两位公公的乱点曲子,并无丝毫愠怒; 当二位公公得知今日又有弄璋之喜,声称改日补礼来贺时,西门庆则表现得谦逊有加,以得
体的言辞表示逊谢;
西门庆后来之所以能够在官场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其交际能力与应酬本领通过这个酒宴场面就可略见一斑。
其他如第四十三回李瓶儿的生日酒宴,第五十八回西门庆的生日酒宴等,也都起到了刻画群体形象的作用。
(四)酒宴的情节、结构功能
许建平在《货币化场景——酒宴——在明清小说中的叙事功能》中将酒宴的功能概括为联通(人际关系的)功能、交换功能、娱乐功能、情感张力功能、衍
生(情节)功能等五种功能,并认为这些功能都是人欲表现本能的具体化,或者说联通、交换等五大功能分别从五个方面表现了人的欲求内涵,酒宴所具有的五
大功能的背后是酒宴的原功能——人欲表现的本能。[7]
我们认为,在酒宴的诸多功能中,衍生功能对一部小说来说最具艺术价值与决定意义。
这是因为,其他功能只是为小说情节的展开提供了某种契机,而决定小说成败的关键因素——人物性格,是靠情节的推衍加以展示的。
因此,就小说艺术角度而言,酒宴的其他功能最终的落脚点必然是其衍生情节的功能。
为其描写“世情”的特定性质所决定,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会亲交友、家长里短等生活中的细微末节都有可能进入《金瓶梅》作者的视野。
主人公西门庆作为集“四贪”于一身的典型,作为处于事业家庭蒸蒸日上的一个新型暴发户,作为一切欲念的化身,无论是在官场的投机钻营还是在生意场
上的叱咤风云,在社会上与那些狐朋狗友的结交抑或在家中对成群妻妾的控驭,乃至于逛妓院嫖婊子奸寡妇玩女人,一切似乎都能通过一顿丰盛的酒宴搞定;
而作者在编织服务于人物塑造的情节时,酒宴有着无可替代的用武之地,其衍生情节的功能、结构功能在此发挥得淋漓尽致。
文似看山不喜平。
成功的小说作品都讲究情节的波澜起伏,故事的一波三折;结局既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金瓶梅》深得个中三昧,借酒宴描写使情节的发展摇曳多姿,合情合理。
如第一回,在武家兄弟重逢的酒宴上,潘金莲得见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如今尚未婚娶的武二,她在与武大的对比中更加怨恨错配的婚姻,为她后来引诱武
二、害死武大作了铺垫; 同时又因武松是个视兄如父、恪守伦理的汉子,便为淫令智昏的潘金莲的惨死埋下了伏笔。
又如第四十三回,西门庆因发迹变泰,广得妻财,又喜生贵子,加官进爵,所以大摆酒宴为李瓶儿庆寿。
但正因这次酒宴上李瓶儿的无限风光和众人对官哥儿的众星捧月,引起潘金莲的极度嫉恨;因为官哥降生而使自己失宠的危机,促使她起了谋害官哥之心;
后来终于害死官哥儿,气死李瓶儿。
又如第六十一回,韩道国设家宴宴请西门庆,席间请来唱曲儿的申二姐助兴,西门庆见她唱得不错,并且说话伶俐,心中大喜,遂约她重阳日到宅中为众女
眷唱;
重阳节那天,西门庆“分付厨下收拾酒果肴馔,在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安放大八仙桌席,放下帘来,合家宅眷在那里饮酒,庆赏重阳佳节”,申二姐被请
来后,大家请出患病的李瓶儿一起听曲,月娘等人又劝李瓶儿喝酒,“那李瓶儿又不敢违阻了月娘,拿起锺儿来,咽了一口儿又放下了,强打着精神儿与众人坐
的”,最终导致她病情加重,医治无效,一命呜呼。
第六十二回以后则围绕李瓶儿之死,引发出西门庆的过度悲痛伤情而引起吴月娘等人的不满,“亲朋祭奠开筵宴,西门庆观戏感李瓶”,西门庆私通如意儿
引发他与潘金莲等人的矛盾,“春梅毁骂申二姐”等情节。
总之,围绕大小不同档次有别的酒宴,使故事生生不息,环环相扣,按照生活逻辑、人情物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步步发展。
一场平常的酒宴,衍生出一连串的事件,筑就了一个个曲折有致的故事。
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前边的酒宴描写,后面故事的发展就失去了依据,结局就会显得突兀。
中国酒文化源远流长,酒自被酿出的那一刻起,就承载着祝祷贺吊、讌飨宾客的使命。
酒宴作为世俗人际交往的重要媒介,对叙事文学故事情节的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推动作用。如《金瓶梅》中在西门庆谋娶李瓶儿的整个情节发展过程中,酒
宴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从第十三回李瓶儿移情于西门庆开始,到第十九回被娶进西门府,他的计谋的每一步实施,始终都有酒宴相伴;最终的如愿以偿,就是得助于一次次的酒
宴。
西门庆到花家赴宴,与“留心已久”但“不曾细玩其详”的李瓶儿“撞了个满怀”,“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第十三回);彼此有意后,西门庆在妓
院“留心把子虚灌的酩酊大醉”,借送他回家的机会与李瓶儿鸳鸯订盟;
接着是“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第十三回),使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个眼意心期”,关系一步步亲密;后来是
西门庆与花子虚的互请酒宴,李瓶儿打发花子虚等移至妓院饮酒赏菊,与西门庆隔墙密约,交杯换盏,勾搭成奸(第十三回),气死子虚;
李瓶儿与西门庆妻妾们互相宴请,来往日频(第十四回、第十五回);后来两人频频对饮,谈婚论嫁(第十五回);虽然因故出现了蒋竹山的插足,但最终
前嫌尽释,二人饮酒合欢,于飞重效(第十九回)。
总之,酒宴在他们二人婚娶故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酒宴所具有的结构功能,在《金瓶梅词话》中也若隐若显。对于小说情节单元的划分,“金学”界见仁见智,分歧迭见。
我们认为,今存“词话本”将全书一百回分为十卷,本身就有以十回为一情节单元的潜在理路。 而作为第一主人公的西门庆,其活动理所当然地成为作品的
骨架。
因为后二十回已不是在写西门庆的故事,这里姑且以前八十为例加以考察。
仔细阅读,我们会发现在这八十回中,每一个情节单元中都有一个对西门庆来讲意义重大、对其人生轨迹发生决定性影响的事件,它在十回的故事中处于统
领地位,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决定西门庆命运基本走向、构成了西门庆完整人生的八个事件,竟然都与酒宴纠缠不清。
即:第一回——第十回,西门庆鸩杀武大,计娶潘金莲,武二充配孟州道,西门庆淫荡、恶霸的性格初步显现,也为他最终的纵欲暴亡张了目。 其中王婆
家的那场酒宴起到了关键作用。
第十一回——第二十回,西门庆与李瓶儿勾搭成奸,气死花子虚,迎娶李瓶儿。酒宴在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已如前文所论。花子虚、蒋竹山等人的故事说明
西门庆已经能用金钱支配官府。
第二十一回——第三十回,西门庆生子加官,由一介无赖跻身官列,而这在西门庆人生中最具意义的一笔也归功于酒宴。
蔡太师寿诞之际,西门庆备厚礼认干爹,从而成就了他的为官之梦,开拓了他的仕途之路,而跻进仕途,则完全改变了西门庆的人生走向,从而也造就了其
家族的兴盛和个人的辉煌。
第三十一回——第四十回,西门庆用丰盛的酒宴结交蔡状元,为其官场、商场的如鱼得水作了必要的投资,为其事业的发展开辟出一条新的路径。
第四十一回——第五十回,西门庆迎请宋巡按,永福寺饯行遇胡僧,豪奢的酒宴结交权贵,固然说明其事业的登峰造极,但胡僧在一顿丰盛的酒宴招待后所
给西门庆的春药,最终结果了西门庆年轻的生命。
第五十一回——第六十回,官哥儿之死,是因为西门庆为李瓶儿大摆生日酒宴,喜与乔家缔结良缘,惹得潘金莲嫉妒,引发其害人之心,致使官哥儿惨遭其
毒手。
官哥儿一死,西门庆绝后,使西门庆精神大受创伤,而这一切却又都源于那一场繁闹的生日酒宴。
第六十一回——第七十回,李瓶儿之死,与重阳节家人的酒宴有直接关联,对西门庆而言不啻致命打击,造成其精神上的极大伤害。
第七十一回——第八十回,西门庆之死,林太太、王六儿酒宴后与他的纵欲,终于要了他的小命。
综上所述,酒宴在西门庆的人生旅途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攸关《金瓶梅》一书的成败得失。
如果抽去酒宴,本书思想内容的深刻性就要大打折扣;离开酒宴,许多情节的进程就难以衔续;没有酒宴,全书的结构可能会显得松散;除去酒宴,大多数
人物就难以做到逼真生动。
酒宴描写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内容,而且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艺术张力。
注 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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