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与秦桧:两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

栏目:人物资讯  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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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险的精神族类

  标题化用了斯蒂芬·茨威格《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

  茨威格在这部非虚构经典著作中,运用弗洛伊德心理学方法,精微而细腻地剖析了19世纪法国大革命中一位被人唾骂的政坛权要、一位让拿破仑也感到“惊恐”的天才人物。他认为这类人物,“是我们生存的世界里,尚未完全研究透彻的极端危险的精神族类”。他甚至认为某些决定历史轨迹的按钮,恰恰是这类性格极端多疑、智力严重欠缺的幕后之手揿下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玩弄“犯罪的政治游戏”。

  巴尔扎克在小说《一桩神秘案件》中,称其“甚至比拿破仑还拥有更多控制别人的威力”。“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富歇是他那个世纪最为有趣的人物”。(斯蒂芬·茨威格《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前言)

  斯蒂芬·茨威格

  文学家考察历史人物,常常迥异于历史学家,甭管是巨公伟人,还是奸佞恶棍,都是可以放到显微镜下来观察透析的“标本”。无论面对的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有必要多问几个为什么……

  蔡京和秦桧与富歇可类比的是,他们都是曾左右了历史走向的“操盘手”,尽管他们距离权力的巅峰尚余一步之遥。但他们与富歇又有诸多不同之处,乃因人格生成的文化土壤有异,即便都是“歪脖子树”,“歪”的形态也会不同。

  本文无意于将京、桧与富歇进行比较分析,这项课题太复杂了。如果将京、桧搁在一起“烩烩”,或许会让人觉得有点类似“臭豆腐”与“臭鳜鱼”,闻上去都“臭”,但各有其“臭”。

  “枕边风”

  先从一个有趣的视角说起。

  有一副流行于民间的对联:“呔,有贤妻何至若是;呸,非老贼不到今朝。”

  京、桧二人的妻室各有不同品性,这“枕边风”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为官之道呢?

  史书上关于蔡京夫人的记载极少。只有寥寥数语。诸如从枢密大臣曾布口中略知,蔡京妻与蔡卞妻关系有隙,徽宗皇帝私访蔡宅时,蔡妇与子牵衣挽留等等。其妻子在蔡京个人生活和从政生涯中,如空气般似乎存在,又不见任何踪影。大约在20多岁时,蔡京娶曾任少卿的徐仲谋之女为妻。史书以“徐氏”称之。那时候的女人,不像有身份的男人,弄得名号很复杂,除了名,还有字、号、别号、谥号等一大堆,让今人常常搞混。蔡京的岳丈徐仲谋在仁宗朝,因耿直敢言而官运不显。在任广东提刑到期回到京师待命时,看到京师遭大雨所淹,向皇上献《秋霖赋》:“连绵乎七月八月,渰浸乎大田小田。望晴霁而终朝礼佛,放朝参而隔夜传宣。泥塗半没于街心,不通车马;波浪将平于桥面,难渡舟舡。”等于批评朝廷面对水灾不作为。仁宗闻之大怒,将之降为监邵武军酒税。(《宋朝事实类苑》卷73)蔡京有子八人,是否皆为徐氏所生不清楚。徐氏在史书中不显,从一个侧面可证,徐氏默默地做家庭主妇,对朝政无兴趣,也无干扰蔡京私生活的形迹。因此蔡京的家庭生活质量指数,显然要远远高于秦桧。“妻妾成群”在那个年代,不存在有违伦理问题。蔡京80岁死于贬途,秦桧66岁病死宅中,他们的寿命是否有家庭生活的因素呢?

  《宋朝事实类苑》

  秦桧娶妻王氏。王氏是望门大族王珪的孙女,以妒悍风闻于士林。王珪何许人也?在神宗朝曾任宰相九年。而王珪的女婿郑居中在徽宗朝也曾任宰相。相较之下,秦桧出身寒微,父亲曾任县衙小官,且以清白闻名,幼时生活相当困窘。秦桧早年“曾为童子师,仰束脩自给,有‘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猴’句。”(《尧山堂外纪》卷58)秦桧娶王氏算是“老鼠怀了大象的孩子”了。秦桧在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考中进士,至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仅十余年间,就如撑竿跳高般升任御史中丞,位列从班,也有王氏家族姻亲的助力,因此王氏对其夫娇横是有资本的。秦桧朝堂上气宇轩昂,目无同僚,回到家中免不了俯首帖耳,为老婆解裹脚布。

  有一件事,可证秦桧在家中是如何窝囊。无论秦桧在床笫间如何配合、效力,王氏的肚子总是毫无动静,眼看要绝后,幸好一小妾怀上了秦桧的孩子。王氏发现,居然将其逐出家门,遂为莆田人林某收留。小妾生下了秦桧唯一的儿子,初名林一飞,后改名秦熺,长大后虽能力平庸,却为秦桧提携重用。乃至秦桧临终前,企图将相位传给秦熺,为高宗所拒。(《南宋杂事诗》卷1)

  王氏经常出入禁中,与后宫关系密切。某日与显仁太后(高宗生母)聚。太后叹曰:“近日子鱼(生长在咸淡水之间的珍贵鱼种)大者绝少”。王氏接话:“妾家有之,当以百尾进”。本是拍马屁,却犯了皇家之忌。回后告知秦桧,秦桧大吃一惊,在太后面前怎可如此张扬,恐惹祸上身,与馆客谋,乃以青鱼百尾进。显仁太后见之,拊掌大笑:“我道这妇人蠢,果然!”(《宋类稗抄》卷4)此事化险为夷,既显王氏蠢,也见出秦桧之狡诈。官场是那么好混的么?

  这个王氏不仅妒悍、愚蠢,而且凶残,比之其夫,有过之而无不及,是秦桧残害岳飞的帮凶,让他同跪在岳飞塑像前,成为史上臭名昭著的毒妇,则是罪有应得。当岳飞被系狱中时,某日秦桧独居书房,手中把玩着一只橘子,以手指划皮,若有所思。王氏窥见,面部闪过诡谲的坏笑,说:“老汉何一无决耶!捉虎易,放虎难。”于是桧意落定,“至片纸入狱。是日岳王薨狱棘寺。”(《宋类稗抄》卷2)这一细节见诸多种宋人笔记,当为信史无疑。在秦桧仕宦生涯中,有多少恶行从王氏的“枕边风”吹出,是不难想象的。

  “基本盘”

  在孟子和荀子之间选边站,似乎无多少意义。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至今无解。还是需要对具体个案作具体分析。

  有哲人说,世界上没有一个绝对的好人,也没有一个绝对的坏人。

  这是指人性的复杂性,但我们不能因此就丧失对好与坏、善与恶的基本判断。判断某人是善人还是恶人,还是要看他的“基本盘”。有缺点的战士与完美的苍蝇,有本质的不同。伟人也会有阴暗的角落,卑鄙小人也可能有一些亮点。

  先说秦桧。他的“基本盘”很清晰——恶人、奸人,臭气熏天。他的恶名污迹,即便抽干太平洋的海水,也洗刷不掉。仅仅一个冤杀名将岳飞的举动,就足够让它永远臭下去,直到整个人类在星球消失。所谓“不杀士大夫与言事官”的赵氏家规,在秦桧执掌朝政时,几乎荡然无存。北宋惩治大臣,多以贬黜流放为主,尚有一块遮“杀”布。秦桧则嫌那块布太碍事,除了贬放、除名、编管,直接大开杀戒,连誉满朝野、令金人恐惧的大将岳飞也敢杀,还有谁不敢杀?就连高宗也恐其杀。秦桧死后,高宗告知杨郡王云:“朕免得膝裤中带匕首。”(《南宋杂事诗》卷3)此说还有王夫之所记为证:“故高宗置刀靴中以防秦桧”。(王夫之《宋论》卷9)可见秦桧“奸”威之盛。自秦桧用事,塞言路,凡有异己者,必下狱治,或流贬,或杀之。秦桧死前,有53位官员将被诛杀的文牍已呈至秦桧宅中案几上,秦提笔欲批,“手颤而汙”,“竟不能字”。王氏在屏后摇首曰,“勿劳太师”。“桧尤自力,竟仆于几,遂伏枕数日而卒。”于是狱事大解,53人幸免于人头落地。(《宋类稗抄》卷2)

  蔡京有“奸”的一面,亦有雄的一面。如何界定蔡京政治人格的“基本盘”,愚某虽为蔡京写过一部专书,仍觉得难下判断,需史学界进一步考证研究。蔡京的人格构成,远比秦桧复杂得多,无法以一“奸”统之。宋徽宗不像高宗那样,对同样位极太师的蔡京有警惧感。岳飞死后,秦桧在相位十八九年,党羽遍布朝堂,高宗根本不敢动解除秦桧相位的念头。而宋徽宗则因天象异变,三次罢掉蔡京相位,待天象正常又恢复其位。当蔡京归来时,宋徽宗常常设盛宴接风,似乎蔡京不是从贬官恢复原职,而是挥师出征,获大捷班师回朝。在蔡京遗存的诗文中,有多篇是写皇上宴请的盛况,诸如《太清楼侍宴记》、《宣和殿曲宴记》、《保和殿曲燕记》、《延福宫曲燕记》……

  蔡京虽然权重,但从未对皇权构成威胁。他与宋徽宗艺术趣味相投,宋徽宗居然在内宫专设一阁,收藏了蔡京所有上呈的墨迹。此种特殊待遇,在两宋艺术家中绝无仅有。蔡京经常在宋徽宗创作的或收藏的前人画作上题跋。蔡京的书法作品,在靖康之难后大部分被毁,或毁于金人战火,或毁于南宋官方,能够流传下来的部分,大多因与宋徽宗的艺术交往有关。诸如宋徽宗将王希孟《千里江山图》转赠予蔡京,蔡京在图上题写了一段话,今人所获知的有关这幅稀世珍贵绘画的信息,全部来自蔡京笔墨。蔡京与宋徽宗还是亲家,徽宗女茂德帝姬下嫁蔡京第四子蔡鞗。宋徽宗曾轻车小辇,七次幸临蔡宅私访,关系如此亲密,家事国事搅成一团,乃至有大臣冒诛杀之险,批评皇上不当如此,令百官心寒。蔡京80岁遭贬逐,已是钦宗登基之后了。

  蔡京对北宋名士苏轼兄弟及书法家米芾,态度尚算友好,尤其对米芾算得上予以特别关照了。苏轼逝于北归之途,此时蔡京尚未登上相位,想迫害也没有机会下手。而苏辙活了74岁,病逝于政和二年(1112),正是蔡京权高位显,重拳捶击元祐党人之时,但蔡京并未对元祐更化时,曾狠弹蔡京政治投机的苏辙施以报复性打击。苏辙去世后,其子孙也得到善待。蔡京与同为书法大家的米芾可称为挚交。米芾别号“米癫”,是一个带有神经质、不拘小节的人。在雍丘当一个地方小官时,某次出游,竟然将自己下榻的处所,装饰得花里胡哨,自号为“天临殿”。好家伙,真是胆大没魂了。这天下是谁的天下?除了当今皇上,谁敢自称“天临”?此事被巡察官员发现,上奏一本,称其擅自“创殿立名”,如果皇上知晓,治他个不恭之罪,不掉脑袋,恐怕也要将之“癫”到瘴疠之地去,能否活着回来都难说。恰巧奏章落到了任翰林学士的蔡京手中,将此事压下,米芾因而躲过一劫。(《挥尘二录》卷2)米芾后来官至书画博士,相当于今日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也得益于蔡京的举荐。

  蔡京的“奸”名,主要来自靖康之难导致的北宋灭亡。北宋灭亡有其复杂因素。王夫之也不认为蔡京应该为灭亡负主责。《剑桥中国宋代史》既对宋徽宗和蔡京任相时期操控的“崇宁党禁”给予严厉批评,认为“它确实代表着北宋历史上最为恶毒的党争冲突。”但该著还认为,“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蔡京毋庸置疑地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蔡京垄断了相位,并且开创了一个政治稳定的时代”。([英]崔瑞德、[美]史乐明主编《剑桥中国宋代史》上卷)蔡京延续王安石变法,推行了许多变革措施,涉及理财、商贸、兴学、建立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也不宜用一个“奸名”,将之全盘抹杀。如何重新认识“蔡京新政”,有待史学界进一步探究。

  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此二人政治主张的推行,皆获得圣意许可、支持。蔡京在第一次被罢相后,“令其党进言于上,以为京变法度者,皆禀上旨,非私为之。若学校、大乐等数事,皆是绍述神考美意。今一切皆罢,恐非绍述之意。”(《十朝纲要》卷1)而秦桧在力主与金和谈时,也曾反复征求高宗的意见。绍兴八年(1138),当高宗表态接受和议时,秦桧请高宗用三天考虑这个问题。三天过后,高宗表示朕意已定,秦桧请高宗再考虑三天。当高宗再次表态后,秦桧要求让他全权负责排除一切阻碍和议的干扰。(《三朝北盟会编》卷184)因此,在那时皇帝的眼中,京、桧可不是后人诟骂的“奸臣”。宋徽宗对某些大臣弹劾蔡京表示不理解。秦桧死后,高宗亲题神道碑额:“决策元功,精忠全德”,评价之高,堪称“贤相”了。

  渐变与突变

  无论是蔡京,还是秦桧,其人格形象都有一个渐进的演变过程。当然,演变达到一定程度,就有可能因某个因素驱动产生突变。

  蔡京、蔡卞兄弟皆为饱学之士。同年考中进士。蔡京在学童时,曾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倒背如流,对忧乐天下的士人境界颇崇尚。在入仕前,也曾趁蔡襄回乡省亲机会,倡修木兰陂,引木兰溪水改造莆田沿海的盐碱地,造福于民。蔡京任相,是他人格形象转变的重要节点,立“元祐党人碑”,奉行“丰亨豫大”的极端享乐主义,奢靡之风盛行,皆在登上宰辅高位时。由此我们可知,权力对人的异化,常常是隐形的,不可抗拒的。

  圣人例外。

  而秦桧的突变,有一个明显的分界线,那就是南归(从金人处逃回临安)之前与之后。靖康元年,当金人军马抵达黄河岸边时,遣使要求割地赔款,举朝惶恐,有数十人弃官而逃。而秦桧此时上呈奏扎《上钦宗论边机三事》,建言“不宜示怯以蹙削”。当金人欲立张邦昌为傀儡皇帝时,秦桧表示异议,主张应在赵氏家族中选人,可谓有气节之臣。对于秦桧是如何从金国顺利回到南宋,在史学界一直有争议。秦桧自称是“杀监已者奔舟来归”。对于秦桧的说法,只有鬼才相信。但说他是金人派遣潜回的内奸,也无直接证据。只能说他的政治主张,在回之前与回来后,发生了180度翻转。秦桧和其子秦熺,“伪造或消灭了许多关于他(秦桧)在1131—1132年第一次拜相期间的档案资料。”为了控制私家著书、印刷和公开谈论与秦桧主张不同声音,秦桧“鼓励百姓告发那些在他们的私家札记、通信甚至谈话中表达反朝廷观点的人。”(《剑桥中国宋代史》上卷)御史台成了秦桧清除所有政敌的工具。秦桧排除异己的手段,比蔡京要凶残一百倍。这与他做贼心虚,有必然的逻辑关系。有些历史之谜可能永远沉落在马里亚纳海沟的幽秘处,人工无法打捞。

  总之,同为“奸”,蔡京之“奸”非秦桧之“奸”,秦桧之“奸”也非蔡京之“奸”。各有其“奸”。

  蔡京可能是那个时代最有趣的人物之一,秦桧不是。

  秦桧之“黑”如同锅底刮下来的灰,不用手摸,就知道有多黑;蔡京之“黑”,如同盛在铁锅里的水,看上去清浊很模糊,倒出来才知是啥模样。

  “面如琢”与“长脚汉”

  回到文题,如何描绘蔡京和秦桧的生理肖像,也是一道难题。那个时代无影像技术。即便有人物画家专为之画像,也难以流传下来。当下流传于网络的蔡京绘像和岳飞墓前秦桧的跪像,不知所据何本?距真实的蔡京和秦桧面貌究竟有几分像?也许这并不重要。因为今人不必用面相术,来对他们的人格形象做推断。

  野史上有些零星的记载,可供有兴趣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蔡京遭贬居西湖时,有一文士沈某和擅长命相术的杨姓道士,曾应邀前往蔡宅看相。他们当面对蔡京本人说了什么不知。回来后有一段对话,从中可窥蔡京形状。沈某云,“余尝观翰林风骨气宇,皆足以贵而定不入相。”杨道士则曰:“子目力未至,此人面如美玉琢成,百体完就,无一不佳者。是人当作二十年太平宰相位。但其终未可尽谈也。”(《春诸纪闻》卷3)

  关于秦桧也有记载,秦桧尚在太学读书时,“善干鄙事”。也就是很善于为同学做一些别人不屑于做的事。如“每出游饮,必委之办集。”同学戏称其为“秦长脚”。腿脚勤快也遭人奚落,人心真是阴暗。还有人称其为“长脚汉。”有人将之与其妻王氏的别号“长舌妇”,并称“二长”,咒骂“二长”济恶凶德。(《鹤林玉露》甲编卷5、《坚瓠秘集》卷6)

  就此打住,继续胡侃下去,就该搬出《三命通会》,写一篇“奸臣”的命理推断论了。

  此非吾所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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