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缸中之脑还是美丽新世界？莱姆科幻小说《未来学大会》原著细读

　　

　　有人说莱姆是太空时代的博尔赫斯，因为后者的小说也以深邃的思想性与天马行空的想象闻名。

　　莱姆

　　跟博尔赫斯相比，莱姆对人类的未来更关心。此刻，我们身处在一个看似美好但却危机四伏的地球上：环境，气候，人口，病毒，战争，能源，技术的负面作用，任何一个问题，搞不好都会带来严重后果。下面，让我们随着他的中篇小说《未来学大会》来展望一下等待人类的未来吧。这个展望得加引号，后面我再跟大家解释。

　　讲之前先要说明一下，因为看过同名电影的朋友更多一些，但电影跟本书原著差别有点大了，所以真建议大家读一读小说。

　　书中主角叫伊扬·蒂赫，奉命去参加一个在哥斯达黎加举行的未来学大会，时间是1971年，正是本书出版那一年。对于正在太空出差的他来说，其实不太愿意回到这个“明天就有可能变成烤土豆”的混乱地球。蒂赫住进一座高达106层的摩天大楼，他的房间正好在100层。在这一层上他遇到了满脸胡子的教皇杀手，演奏巴赫的脱衣舞乐队。而与未来学大会同期举行的，还有学生抗议活动资深组织者全会、自由文学出版大会，以及火柴盒收集者大会。热闹之中包含着危机：一位印度代表因为摸了摸后裤袋就被警卫击毙，大楼之外的叛乱分子则将美国领事的牙齿寄给当局，要求他们释放政治犯，当局则强硬地寄回去了政治犯双倍的牙齿……无论是百层的高楼还是这些混乱危机，其原因都是由于全球的人口爆炸影响到了经济、政治等方方面面。本书写作时的1971年，全球人口是37亿，到2020年则来到了75亿，不过，身在人口第一大国的我们已经感受到了生育意愿不断下降的现实，未来的发展趋势仍很难预言。

　　虽然如此，主人公参加的大会就是要预言未来。大会发言集中体现了莱姆幽默反讽的辛辣文风。因为参会的论文太多，大家就用编号来代替内容。蒂赫翻到论文中相应部分，才发现原来22是指世界末日。后面两位日本专家，一位展示了一座800层的大楼模型（可因为住的人太多，如果所有的人都走出大楼，在此过程中下一代人已经长大），还有一位介绍了所有废物排泄物循环利用的房子。在另一个美国专家宣传了严厉的禁欲和竞争生育政策后，一位瑞士专家德林根鲍姆宣称，400年内地球将变成大肉球，肉球半径将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扩张……记住这个瑞士人，我们将在小说结尾看到他。

　　就在这时，哥斯达黎加的暴乱分子已经攻到了大楼外面，不久之后就将大楼的上面20层炸毁。当局用了美国人生产的最新武器来镇压，这武器不是导弹也不是火炮，而是一种致幻剂，名为和善剂以及爱邻炸弹，它们作用于人的意识，吸入该气体后，你会产生强烈的与人为善的冲动，产生泛滥无边的爱意……但因为警察也吸入了致幻剂，所以整个城市一片混乱，“警察和抗议者们紧紧拥抱，轮流唱着爱国歌曲和造反歌曲”。此时蒂赫已经有些神经错乱，怀疑自己也产生了幻觉。他跟托特尔莱因纳和其他几个教授一起狼狈逃离，最终来到一个污水池边的隐蔽点。第二天蒂赫继续逃离，下面情节进行比较快我也说的简单点：主人公途中被炸弹炸死，因为大脑保存完好，进行了两次移植手术，分别借用了一个黑人姑娘和一个暴乱分子的身体，但他顽固地认为自己陷入幻觉，最终要求军队开枪打死自己，而医院则将他冷冻起来，希望医疗技术的发展能复活他……

　　下一个场景到了2039年，对于现在读者而言，这个时间看上去已不再不遥远。解冻人蒂赫发现，跟以前的混乱相比，这个世界实现了全面的繁荣稳定：城市华美至极，市民高雅迷人，服装随心情变换，天气由投票决定，美丽的彩虹随时挂在天边：“地球上有295亿人口。有国家，有边界，但没有冲突。今天我学到新人类与旧人类的本质区别是什么。最关键的概念是心化。我们生活在心化社会里。这个词来自心理化学。”

　　蒂赫慢慢发现，这里之所以如此美好，是由于功能多样的心化药物的普及。这会让人想到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里的“索麻”。索麻的功能比较单一，就是短暂地让人忘记一切烦恼，而莱姆笔下的心化药片被统称为“梦饰宝”，它不单能解决人的痛苦、悲伤，而且还能让你实现各种梦想，成为所有你想成为的人：想成为建筑师，吃下城建丸吧，想成为诗人，就去吃抒情粉，想掌握高数知识，我们有代数精胶囊，想忘记不愉快，来瓶遗忘醇就解决了。甚至想成为上帝或撒旦也有对应的药品……但蒂赫这个解冻人，这个老古董，他显然不太适应这里的一切，最让他疑惑的问题有三个：

　　一、为何这里的所有人，虽然看上去幸福快乐，去不断踹着气？

　　二、这个世界是如何实现了裁军，实现了和平？

　　三、他心中仍不时浮现出骑马进入下水道的幻象，这是为什么？

　　他跟照顾自己的小护士谈起了恋爱，发现对方的喜怒哀乐都需要借助药物，最终两人分手，蒂赫打碎了护士送她的各种小药瓶。蒂赫还认识了一位叫律师，从律师那里，他了解到了这个由化学统治的社会的弊端，律师是这么说的：“梦想永远会战胜现实，只需要一个机会。先生，这都是心化社会的代价。”这里的人，包括律师的两个宝贝儿子，都不再去努力追逐理想，因为所有的理想都有对应药物，只花一秒钟吃下去就OK了。

　　蒂赫偶然间认识了普罗克拉提斯公司的主管赛明顿。普罗克拉提斯？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对，古希腊语中有个词组叫“普罗克拉提斯之床”，这个普罗克拉提斯是个怪人，他在庄园里热情待客，晚上让客人睡在床上，如果客人比床要长，就把客人长出来的身体砍掉；如果客人比床短，就把客人的身子强行拉长……回到小说，据赛明顿讲，这个世界已经实现了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所梦想的“所有人的最大幸福”。赛明顿认为，除了幸福，人们还希望去干最卑鄙最无耻的罪行，哲人们思考了几千年善的理论，但从来没有人思考过如何实现恶。当然，满足罪恶的愿望不能损害社会稳定，而他们公司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借助心化药物！你可以去干所有最恶毒的事儿而不影响任何人：“想变成上帝毁灭一整座城市吗？一块七毛五！”——于是我们明白了，所谓普罗卡拉提斯公司，就是帮助人们在幻想中折磨别人，让别人痛苦。到这里，蒂赫似乎有一点明白了，为何这里的人们都在大踹气，因为他们正在借助药物在内心做最可怕、最见不得人的事。

　　后来，蒂赫在这里遇到了托特尔莱因纳教授，教授也是解冻人，不过他身份特殊，是城区唯一的“真见者”。教授告诉了蒂赫很多秘密。他说：“梦饰宝”这种药物已经雾化到空气里，让人们以为一切都如此美妙。蒂赫直到闻了教授给他的“清醒剂”，才敢相信：此时，他俩正大快朵颐的火鸡、红酒其实是最粗劣的食物，所就餐的高级酒店其实是个水泥地下室，街上高雅热情的人们其实衣衫褴褛、步履蹒跚……

　　教授谈到了这个美丽新世界产生的历史。人口爆炸和资源短缺只是部分原因。人类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其实之前也在努力，比如开展了移民其他行星的计划。这些计划困难重重、花费太多，对承包工程的财团可能得不偿失，所以，他们开始阳奉阴违，一方面拿着政府的投资，一方面完全不做任何事情，只要有人检查，就以特定的“梦饰宝”药物让他们以为一切都在加快施工。慢慢的，人们发现梦饰宝的巨大作用：如果有叛乱或犯罪，只需要喷洒炸弹酮或治安素，而孩子从小就会服用扼杀糖和观念粉，将违反社会的行为扼杀在摇篮之中——这样一来，谁还需要警察和军队呢？

　　教授接着说，这一切发现到现在，就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重要的事件：“实崩”，也就是“现实的崩溃”。人们对越来越依赖心化药物，再也没人能看清现实是什么样子，也无法区分人工感受跟自然感受的差别，毕竟，一个人人能得到伦勃朗原作和诺贝尔奖的社会，谁还愿意看到现实呢？

　　然而，长期的、大量的服用各种心化药物，难免损害人的身体，再加上他们所开的豪车、所坐的电梯都是假的，其实都是在不停走路，所以各种病都来了：足弓下陷、静脉曲张、心脏肥大，甚至背上有了鬃毛，耳朵生出角质……

　　当然很多人也觉得这一切必须改变。这里即将举办新一届的未来学大会，蒂赫看到了三个方案：

　　方案一，用心化药物让人们爱上最糟糕的环境，然后断掉所有药物让人们面对现实；

　　方案二，释放逆时剂，让人类以为自己生下来是老人，然后慢慢变年轻，最后变成婴儿……

　　这显然是两个扯淡的方案，跟60多年前大会上的方案有一拼；

　　方案三，缸中之脑方案，就是只保留人类的大脑，连接上仪器后，我们就能过任何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必理会现实，也不用担心身体的疾病，因为你已不再有身体

　　——这来源于美国分析哲学家普南特提出的著名思想实验，意在讨论语言与实在的关系。小说中，教授认为这个方案是最靠谱的，面对蒂赫提出的异议，教授辩护道：“常识这种标尺从来不适用于人类历史进程。康德、苏格拉底、牛顿、伏尔泰，他们有谁会相信，在20世纪，城市的祸根、肺的罪人、大众杀手、亿万人崇拜的偶像，会是一个带轮子的金属盒子，而到了周末，人们宁愿在忙乱的远足中在这盒子里被生生碾死，也不愿老老实实待在安全舒适的家里？”你应该知道这个金属盒子是什么吧？

　　实际上，这个新世界里的人已经变成了缸中之脑，他们的大脑已经和真实的躯体脱离了，不然的话，衰弱的疼痛的身体一定会影响那些头脑中正在进行的美丽幻觉。这也可以说是本书的逻辑漏洞。

　　蒂赫显然还是痛恨这个世界，并希望托特尔莱因纳教授跟自己逃走。争执中，蒂赫不小心把教授撞翻，才发现他的身体早已不成人形，补满了废铜烂铁。但我们的主人公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拼命逃跑，却莫名其妙来到一座豪华的办公室，里面坐着等待他的赛明顿。原来，这位普罗克拉提斯公司的负责人其实也负责着这个世界，他希望说服蒂赫来接替自己的职位——有点像《雪国列车》最后的情节。赛明顿告诉蒂赫，全球人口已不堪重负，而且20年后将出现无法阻止的冰川，人类没有任何办法应对这一切，隐藏真相让人们沉醉于暂时的幸福是最好的策略。主人公没有听信这些，他抱着赛明顿从楼上跳下去，企图和他同归于尽……结果如何？

　　我们还记得蒂赫来到新世界后的三个疑问，有两个已经解决了。第一，为何人们会大喘气？因为他们在幻觉中作恶，再加上身体被药物损害。第二，裁军是如何实现的？因为梦饰宝的普及让军队、警察都变得没有必要。第三，为何蒂赫老是想起下水道的情景？这个问题终于在小说最后揭晓了答案：蒂赫从楼上摔下后并没有死，而是发现自己掉进了下水道的污水池之中……原来从污水池的隐蔽点往后的情节都是主人公的幻觉？其实这一点并不重要。蒂赫发现，托特尔莱因纳教授还在自己旁边，而那个瑞士专家德林根鲍姆还在修改自己的论文——此情此景，让刚刚经历了未来的蒂赫狂笑不已，瑞士专家也被吓的不轻，他的手稿掉进污水池里漂走了。

　　表面上看，蒂赫结尾的狂笑是笑瑞士专家那个不靠谱的肉球预言，但另一个层面，蒂赫也是在为自己依然能回归真实而庆幸，哪怕这真实是污水池。其实，瑞士专家的预言虽然荒谬，但去过一趟未来的蒂赫明白，相对于人口爆炸，更可怕的是欲望爆炸——这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会生长的肉球。莱姆本书一开始就表露出了他对启蒙运动的批判：当平等、自由成为最高的价值，世界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混乱。在那个2039年的美丽新世界，通过化学药物，人们的任何欲望都能得以满足——如今流传这么一种说法，幸福=我感觉自己幸福；果真如此，心化药物确实能最大效率地提升幸福感，并且也能带来社会稳定。也许你要说，有些幸福不值得追求，但只要不危害他人，你有什么权力阻止别人追求自己所感觉的幸福？各种离奇古怪的梦饰宝，正是莱姆对人类各种离奇欲望的讽刺。而为了追求这些欲望，人类当然要寻求最为快捷的途径，这就导致了小说中所说的“实崩”。

　　也许你又要说，这种建立在幻觉上的快乐，就算再逼真，也是假的。但是，理想状况下，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幻觉的快乐之中，这个幻觉对他而言就是真实，而他看不到的所谓现实对他而言其实不存在。小说里生活在幻觉之中的人，其实更多的是长久积累的主动选择，就像现在的我们，不也是会选择开着美颜拍照，看着手机忽略周围的现实吗？也许我们要问责的是：是谁把现实搞的如此糟糕，让人们不得不逃避？

　　其实，罪魁祸首是我们自己。无论是人口爆炸还是气候问题亦或是贫富差距等，根本上都是由于人类的欲望与贪婪。而当贪婪跟科学技术结合，难以想象的未来就可能噩梦成真。小说《未来学大会》中有一个基本的科学假设，用托特尔莱因纳教授的话来说

　　我们的解放要感谢化学，因为所有的知觉，都不过是脑细胞表面氢离子浓度的变化。所以我们只需要把几个精心选择好的分子送进那些脑皮层线粒体里头，激活合适的神经介质，你最美的梦就能成真了。

　　我们所有的感受或心灵活动真的完全等同于某种脑电波，等同于某种化学反应吗？采用莱姆在《恕不伺候》中的观点，并没有确定的未来可以去展望，前面那个问题的答案也并不确定，它取决于我们到底相信什么……如果我们真的相信心灵不过是一种化学反应，那未来就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我们所有的感受都会被信号模拟，靠化学药物实现。

　　所以，屏幕前的你，会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本期推荐一本书：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卡尔维诺不是科幻作家，因此，他对宇宙的想象别有一番文学上的风味。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