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坂幸太郎，一个人就是一支摇滚乐队

　　这是WeWrite发布的第314篇用户投稿By 中读用户@朴念仁

　　夏天适合听散淡的摇滚，比如齐藤和义的歌。

　　齐藤的声音很特别，既有青年人的热血，又自降了一部分色调，不尖锐，不力竭，营造出吊儿郎当的豁达氛围。据说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就是在下班途中听到齐藤和义的一首歌，才决定辞掉工作写小说。两人关系匪浅，齐藤曾为伊坂小说的真人电影配乐，伊坂则为了齐藤的歌，特意写过一部短篇，又把这部短篇扩写成《一首小夜曲》。

　　书里，有个神秘的小贩在路边摆摊，不卖实物，专卖齐藤的音乐。给他一百日元，他就会播放一段旋律，治愈买歌人的心。

　　

　　其实，伊坂幸太郎又何尝不是一个别出心裁的小贩？他辗转在仙台的咖啡馆，贡献文字、故事、奇思妙想。如果说常规的侦探推理小说是硬核摇滚，那么伊坂幸太郎的小说，就是齐藤和义的歌，小而美，在夏夜里高高低低地唱着。它们没有那么正派和端庄，也没有全盘付出的凝重，而是走了许多邪门歪道，蓄力，发散，再蓄力，直到珠子串联起来，发起热浪般的奇袭。可就连奇袭也是温柔的，一群热血小人跑来，奉上松弛的拥抱。他们并不准备让你头破血流。

　　比起谈论伊坂幸太郎的多线叙事，我更喜欢观察他笔下这些活色生香的小人。他们大致可分为四类：能说会道的人，稳如泰山的人，朝气蓬勃的人，奋起反抗的人。他们是作者的四个分身，散落于各处，可随意拆解组合，但始终有迹可循。

　　

　　比如伊坂的《阳光劫匪》，就集齐了上述几类角色。主人公有四位，他们分工合作，一起抢银行，同时插科打诨，行侠仗义，如同一支乐队里的不同成员，彼此制衡和相融，谱成一首夏日的轻摇滚之歌。

　　首先是咖啡馆老板响野。

　　他是个话唠，擅长把话题发散至千里之外，就像乐队中的吉他手，密集地演奏，刷出一整片清脆的音墙。平时，他孜孜不倦地扯闲篇，与妻子一唱一和地说相声，营造出强烈的漫画和综艺效果，而到了抢银行的正经时刻，他的语言能力就有了些许崇高的意义。他会站到柜台上发表演讲，洋洋洒洒地胡扯一通，以转移在场群众的注意力，让同伴更顺利地拿到钱款。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有时会让人想起伍迪·艾伦和昆汀的电影，展现出淡淡的知识分子气质和爆冷的西部趣味。

　　响野的诸多言论中，其中一段尤为惊艳。那时，主人公们聚在一起，聊起抢劫运钞车的团伙。表面上看，抢银行的劫匪与袭击运钞车的劫匪，并没有本质区别，但响野却狠狠批判了后者：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响野抬高语调，“我们追求的是浪漫。在偏僻小路的某个黑暗角落袭击运钞车，威胁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驾驶员，然后夺走现金，这样的勾当怎能原谅？抢劫运钞车是阴险、卑鄙、黑暗又残酷的赚钱方式，和初中生敲诈没什么区别。他们留下的不过是那些警卫员一生的污点，原本应由浪漫而生的快感荡然无存。他们跟那些用挖掘机将自动取款机连根挖走的家伙是一路货色，只不过是逞一时之快的苟且之徒。”

　　响野所坚持的，是银行劫匪们的盗亦有道。与袭击运钞车的劫匪不同，银行劫匪是体面的反派，不给工作人员添麻烦，不给人质留下心理阴影，让保险公司赔偿银行损失，善良周到，皆大欢喜。这是一种难以反驳的歪理，失传已久的江湖规矩，也是伊坂幸太郎一贯推崇的无意义的浪漫。

　　响野这类人，时常以不同面目出现在伊坂的小说里，《孩子们》中的阵内就很典型。面对匪徒，他的反应是“让我弹弹吉他”，出其不意的发言，把凝重的犯罪场面，瞬间切换至音乐现场。这类角色是万能容器，把伊坂的异端邪说，俏皮段子，对不重要事物的重要看法，通通释放出来，泼出一整片写意的浪漫。于是故事在喧哗中被冲淡，变得轻盈松散，但这种东张西望和漫不经心，又并不惹人讨厌，正如无所事事的夏日假期，让人感到闲适和愉悦。

　　其次是公务员成濑。

　　成濑是个老谋深算的中年人，也是团伙中的智囊，正如乐队中的贝斯手，低调可靠，铺垫出坚固的基础，引领着前进的步伐。他嗅觉敏锐，当团队中出现裂痕，他总能早早发现，并且理智地按兵不动。伊坂甚至设置了一个笑点，用以佐证成濑的性格：

　　一直就是这样。老师的板书错了也不指出来。就算班上所有同学都没发现，只有成濑自己知道的时候也不说，之后还冷冰冰地说什么“我以为大家都知道”。一起去澳大利亚旅行的时候也是。两个人躺在海边时，有十只巨大的蜥蜴排着队从旁边横穿，响野没发现，成濑默不作声，一个人开心地看了好久。那时候响野责问成濑为什么不告诉他，害他都没看到，成濑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说：“我还以为你发现了”。甚至还问出“你想看蜥蜴排队吗”这种话。当然想看了！蜥蜴排队啊！

　　独自看完蜥蜴排队，正是贝斯手的闷骚作风。

　　不仅如此，他还有一双火眼金睛，能当场测谎，只需观察对方的表情，就能知道保险箱的钥匙挂在哪里，男青年究竟有没有搞外遇。这一超能力，似乎是一种比喻和提纯，把他身上熟悉人情世故、懂得察言观色的部分，做了夸张化的处理。

　　成濑这类人，在伊坂小说中也不少见，比如多部作品中出现的黑泽。他们是侦探小说中的必备人物，负责解谜和探险，当文字四处走神，他们是必要的锚，不疾不徐的重低音，把情节拉回严肃的推理主线上。

　　然后是动物爱好者久远。

　　如果说中年人难免失去光泽，那么久远就是明亮的青年人，犹如键盘手奏出的清朗乐音，粒粒分明，轻快又一往无前。他是不可多得的神偷，却从未做过实质的坏事，厌恶暴力，热爱动物和大自然，常常批判人类，抢劫后想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新西兰探望羊群。

　　最能体现久远可爱之处的，当属营救药店老板女儿的情节。那时，久远来到女孩身边，问：你喜欢猫还是喜欢狗？

　　女孩的答案是猫。随后，久远将她救了出来，女孩很疑惑，问他为何忽然提出那样一个选择题，久远解释道，如果她回答“既不喜欢猫也不喜欢狗”，那么他就会放弃任务——他不想救一个看不起猫狗的人。

　　久远有自己的坚持和操守。他像一株夏日植物，清新、良善、生机勃勃，承载着伊坂身上“爱与和平好青年”的部分。类似的角色也曾在作者的其他小说中出现过，例如见义勇为的平凡英雄，害羞的拳击手，爱护弟弟的温柔哥哥。他们让人意识到，人们时时需要的，未必是多么艰深的道理，可能只是小学课本上写好的基本道德，看起来无聊肤浅，然而一旦被放入具体的故事中，却能产生入心的力量。

　　最后，是单身母亲雪子。

　　她是人体闹钟，能分秒不差地测定时间，也是卓越的驾驶员，将同伴送至银行，街上绕几圈，又准时接到他们，在一路的绿灯里疾驰。她像乐队中的鼓手，稳坐后方，帅气又深沉。

　　但她身上最像鼓手的地方，在于爆发力和不容侵犯的尊严。懦弱的丈夫离家后，她一个人艰难地养大孩子，自力更生，从不依赖他人，儿子遇到威胁时，她会竖起铜墙铁壁，像敏捷凶狠的豹。劫匪四人组中，她是唯一的女性，也是最强韧、最值得敬佩的一员。

　　其实整本书中，都能看到伊坂幸太郎对弱者、怪人、身处低谷者的支持。成濑的孩子正志患有自闭症，响野认为，正志是被剥夺了交流能力才来到起跑线上，一直努力学习着世界的规则：

　　“如果我们都被带到火星上了，最镇定的人可能就是正志。比起一无所知惊慌失措的我们，正志肯定能做些他力所能及的事。对于正志来说，在摸索着交流这方面，这儿和火星都一样。”

　　书中还出现了一个孤僻的技术宅，当别人劝解他改变生活方式，他这样回应：

　　“是我把整个世界关起来了。整个世界只能围着我房间的墙打转。被关起来的，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

　　可以看出，这些身处劣势的人，都自尊自洽，以小众的方式活在世界上。伊坂描述他们时，语气中没有评判，也没有控制欲和干扰的意图，而是给予了尊重与敬意。

　　

　　扩大来看，伊坂的小说中很少有春风得意的人，弱势群体的出场率很高，例如盲人、被霸凌的学生、被欺侮的女性。《一首朋克救地球》中，一群各有烦恼的普通人，合力完成了拯救世界的任务；《重力小丑》中，强奸案的受害者，遭到陌生人的言辞羞辱后，拿起一幅画狠狠地砸了下去；《金色梦乡》里的主人公，被全世界追杀，一路奔跑，一路反抗，在绝望的途中，收获了金灿灿的情谊。

　　也许摇滚的本质就在这里，无论轻重，都包含一颗不肯服输的心。它关爱个体，体恤伤痛，包容怪象，推崇五彩缤纷的生活方式，它所制造的快乐，要经历由下而上的攀登，有逆鳞，也有雪中送炭的兜底精神，就像《一首朋克救地球》的电影版中，齐藤和义创作的那首歌曲，本身是在表达绝望，却酝酿了前进的力量。

　　至此，摇滚乐完成了。伊坂幸太郎分饰五角，兼任吉他手、贝斯手、键盘手、鼓手，也是软绵绵又硬梆梆的主唱，一个人，搭起五脏俱全的轻摇滚舞台。

　　也许你要说，伊坂幸太郎的小说，侦探推理的味道太淡了，淡到几乎离经叛道的地步，但妙处也藏在这里：夏季，我们穿着轻薄衣衫，浅尝辄止，四处游荡。我们走上偏僻小径，漫不经心地拨开了枝叶。微小中，我们看到了丰富的美、趣味、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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