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寂灭——穆时英的最后八年(1933—1940)(下)
五、何以返沪
种种情况表明,在国运时局风雨飘摇的敏感时期,穆时英回到上海主要有以下原因:一、水土不服,乡愁日炽;二、经济上出了问题,生活穷蹙,亟待改变生存境况;三、汉奸的影响、拉拢和利诱。此外,还有一个可能——在嵇希宗的安排下当卧底。第一个原因笔者曾有详细分析,第二个原因也有迹可循。
从卜少夫、卢敦、李育中等知情人的叙述可知,穆时英任职《星岛日报》后,经济上逐渐宽裕,但好景不长。1939年初,他代理“中电在港一切事务”,同时还做“买卖美金”生意,在这期间“亏空了几百元”,还写信给“中电”联系人李公恪,“答允分期清还”。也就是说,不论是生意亏损,还是赌博欠债,抑或其他原因,穆时英离港前经济上应比较窘急。
后来伪日文人的悼文对此也有所反映。据周雨人所述,穆时英曾“言之凄然”地告以在香港“贫苦时的故事”:“最穷困的时候”,患上“极严重的目疾”,“几达失明,不能张视”,只要“付三十块钱便可按日诊治”,可他竟拿不出,每天揣着仅有的一块钱,“摸索着”走很远的路去求医,并因此留下了病根,返沪后眼睛一直不好。日本兴亚院文化官增谷达之辅说:“那时他没有多余的钱,我记得在日旅行他除了书籍以外什么都未购买。”松崎启次更是说:“从香港来到上海时,他甚至连生活下去的钱都没有。”
再说汉奸的影响和引诱。叶灵凤曾撰文指斥“诱致”穆时英“下水”“事前事后为他布置一切的‘军师们’”,“军师们”应指“蔚蓝书店”一撮人,可查考的是旧友杜衡,以及新交胡兰成、林柏生,在沪的老朋友刘呐鸥更难脱干系。
香港重逢后,杜衡、穆时英即与汪派牵扯不清,多次与林柏生、樊仲云、梅思平等开所谓文艺座谈会,过从甚密。汪精卫叛国后,任职蔚蓝书店的杜衡,一度有参加“和运”的迹象,遭到文艺界的挞伐声讨,还被香港“文协”开除了。据李育中观察,穆时英“非常敬重杜衡”,并在其“影响下而毁灭了”。但杜衡未去上海,后来离开了汉奸圈,1940年初在港投奔逃离汪派的陶希圣,加入了国民党,10月,“文协”香港分会还恢复了他的会籍。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杜衡避走重庆,继续追随陶希圣,虽一度遭到猜疑,但终究“大节未亏”。
卜少夫认为,穆时英附逆“和胡兰成的关系最大”,胡本人则说“没有劝过一个人参加汪政府,只有穆时英自己来说要参加,我才介绍他办报”。笔者以为,至少一开始,胡兰成还不足以吸引他作出决断。当然,胡因积极鼓吹“和运”而迅速“发迹”,很可能让穆时英心羡而以为“榜样”。1939年3月下旬,陈璧君在香港“召见”胡兰成,虽然没见到面,但大得“赏识”的胡兰成立即被“擢升”,薪水大涨为360元,并得到2000元“机密费”,而此前他不过是月薪60港币、度日艰难的小编辑,与穆时英同样身患眼疾而无钱医治。
嵇希宗回忆说:“那时,林柏生已经去了上海,将出任未来南京汪伪政府的要职,几次来函相邀,他说这是一个回上海的好机会。”能诱引穆时英的应该就是既熟络又是汪派核心之一的林柏生。林在穆被杀后曾称,穆时英“因感国事日非,力谋所以挽救危亡之策”,“艳电”发表后,“极深感奋,即在香港开始参加和平运动”。这场面的话,可能将穆时英参加“和运”的时间提前了,但也表明林柏生的“诱致”是其返沪和事伪的关键因素之一。
非常时期,一个理由可能不足以让穆时英冒险返沪,这毕竟是前途未卜,乃至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重大抉择,他在上海还有其他门路和选项——密友刘呐鸥和连襟黄天始。这要从“中华电影公司”(下称“华影”)说起。1939年6月27日,南京伪维新政府与伪满、日本合资创办“华影”。“华影”有一名日方“董事”叫青木义久,也就是松崎启次。此人为日本东宝电影公司的编剧和制片人,也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中日战争爆发后来到中国,专为侵华日军的电影业服务。1937年底,正在南京拍制纪录片的松崎,突然被东宝公司高层召见,告之日陆军部要派他到上海,负责调查搜集中国电影界的情报。松崎到沪首先接洽的是军方给他配备的助手——刘呐鸥。此后松崎启次在上海待了四年,专为侵华日军电影业奔走操持,1941年出版了《上海人文记》,书中有专章记载与刘呐鸥、穆时英的交往和活动。
众所周知,刘呐鸥是日籍台湾人,家境富有,1926年从日本来到上海,就读震旦大学,1928年始办书店、出书刊、写小说,逐渐闯出名堂,有上海文化界“小孟尝”之雅誉。1932年淞沪抗战后,因为在江湾的房产毗邻日租界,刘呐鸥与日本军方勾连上,同“军报导部”金子少佐尤为熟络。刘后来专事电影业,1936年任职官办的“中央电影摄影场”。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国族意识淡漠的刘呐鸥回到上海,再次与金子少佐“相结盟”,同松崎启次密切合作,全面代理侵华日军在华中的电影业。为了网罗人才,他们从香港“请来了”穆时英。换言之,穆时英返沪的直接原因是“华影”的邀约,到上海首先会见的也是刘呐鸥、松崎启次一干人,并以“华影”人的身份到日本参观访问。
“华影”能召唤穆时英的当然是“莫逆”刘呐鸥。卢敦也说穆时英“陷入绝境之际,得到上海旧友刘呐鸥来函,邀他返沪”。穆被刺后,刘呐鸥未与上峰松崎启次相商,便接任了《国民新闻》社长,还“投下大量资金”,准备大干一场。如此行为,大概穆时英由其招来,并因此丧命,心有愧恨,如《国民新闻》“同人”所言:“刘先生为对一个友人表示其挚爱之友谊,勇敢地继承穆先生之遗志,担任本社社长,他曾恳切对我们宣示他对此一重任的主要目的,是继续穆先生的精神与遗志,贡献其一切为本报努力。”刘呐鸥热衷于电影,也没有穆时英那么张扬,但客观上却是文化汉奸,继穆之后也被军统暗杀。
此外,穆时英返沪任职“华影”的原因,可能他的妻子也有份,即与连襟黄天始有一定关联。黄天始、黄天佐兄弟皆为中国电影界名人,前者长于管理和经营,后者擅编导,抗战爆发后两兄弟先后事伪。作为“软硬电影”之争的战友,1937年4月,穆、黄(天始)两人还成了连襟。有亲戚作前站、相帮衬,穆时英无疑又多了一个返沪的理由和保障。是以,后来有传闻称穆时英附逆“是他的舞女太太促成的”。
六、卧底之谜
上述情况表明,穆时英返沪系由主客观多种因素共同促使,但最难分辩的是卧底说。这一说法在穆被刺不久就有传闻。松崎启次曾从汉奸文人张资平口中,听到在南京传出事关穆时英的“流言”:
应该是被重庆方面所刺杀的,(中略)据说他离开香港来到上海时,曾向重庆方面有过一个特殊的口头承诺,即“将上海的情报送到重庆”。然而,他逐渐表现出对汪精卫理论的热情,想与重庆方面断绝来往。在得知了他两次赴日之后,重庆方面要求他逃回香港,在那里散播关于汪精卫和日本内情的谣言,他的拒绝被视为叛逆而遭射杀。
虽然松崎认为这是“荒谬的谣言”,但无风不起浪,且其中不少说法与事实相合,如穆确系被军统暗杀;他对上海的境况是满意的(也可能是无法脱身),对“和运”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曾多次受到抗日分子的警告威胁,等等。
1944年,“晨曦文艺社”的小弟萧雯在回忆文章中提到,曾听闻穆时英“出走的许多传说,可也无从辨明真正的主因”,大概也包括卧底的传闻。1946年有沪上小报旧事重提,穆时英“曾为中央某一单位服务过”,“乘法国邮轮来沪的途中”,“碰到了旧日的指导人,使他无法被逼走上了复什的路线,硬生生把他送进鬼门关去”。这可能系指卧底一事,所谓“指导人”该就是嵇希宗。
照常理,“污点证人”嵇希宗的证言要大打折扣,但事实上其所言种种关目,大抵为事实。笔者即由此循迹觅踪,发现穆时英在上海三年间,与当局有如此深度的交集关联,并了解到,嵇希宗还是一位资深文艺青年,的确与穆时英交情匪浅,写过不少右翼立场的杂文,以及其它文学作品。
基于以上种种,穆时英当卧底该确有其事,但大概只是个人之间的口头应承或临时起意,而非组织严格、计划缜密的行动。穆时英甚至可能是被动接受,因为彼时汪伪政府还未出笼,“和运”前途晦明莫辨,如何卧底,目的何在,显然不在计划中。简言之,当嵇希宗提出设想时,已决定返沪的穆时英也许只是未以为意的随口答应。只是到汪伪政权粉墨登场,穆时英落入彀中,也未将此放在心上,即使想脱身,也不那么容易了。事实上,穆时英生命最后时日在上海惶惶不可终日时,已联系不上嵇希宗,他已到重庆复命去了。
此外,从戴望舒事前事后的态度和反应中,也可发现蛛丝马迹。比如确知穆时英返沪后,戴毫不隐晦告以询问者“不必想到他了”,“真是糟糕得很”,在自己主编的《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两次刊发启事,曝出穆离港的确切日期,并称他已“附逆”,并作为主事者之一,开除了穆时英“文协”香港分会会员资格。此外,戴望舒日记中也有一些线索:
时彦生活改变,又叫我买二张马票。真是使人不安。……时彦也使我担忧。穆家的希望是寄在他身上,而现在他却像丽娟所说的“要变成第二个时英了”!这十年之中,穆家这个好好的家庭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是使人意想不到的。财产上的窘急倒还是小事,名誉上的损失却更巨大。后一代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例外,都过着向下的生活,先是时英时杰,现在是丽娟时彦,这难道是命运吗?(1941年8月8日)
从中可见,穆丽娟眼中,穆时彦不务正业,“使人不安”,一若以前的大哥;在戴望舒看来,穆时英一直都是那个令人失望、不成器的大舅子。这说明戴望舒对卧底一事毫不与闻。
若戴望舒不知,同在上海的弟弟穆时彦应该知道吧。1940年底,穆母病故,穆丽娟返沪奔丧,姐弟相见,不会不谈到大哥的生前死后。穆丽娟日后却说:“我也看过文章说穆时英是特工,被误杀,但是我以前一直不太关心政治,对于和政治有关的事情是全然不知。因此这些事情是一点都不知道的。”若兄妹不知道,妻子总该知道,可仇佩佩日后在香港,向侣伦描述穆时英生命最后的境况时,也不曾提及丈夫有什么卧底的事。
穆时英被刺前曾多次接获警告,还专门留函(相当于遗书)林柏生,嘱以照顾家人。如此事关生死名誉之大事,再糊涂的人,怎能不给至亲(哪怕是一个)留一点口风?如此看来,穆时英要么根本不是什么卧底,要么他认为只是信口一说,不足为凭,无需告诉家人。还有一种可能,由卧底沦为汉奸,说了于事无补,为保全在沪的家人,不说也罢。
七、“穆逆时英”
穆时英是卧底还是附逆是两码事,关键是他做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做,站在民族国家的立场,如何去看待。事实表明,其汉奸行为清楚明白:
在行为上,主要表现为:一、加入日伪合作开办的“中华电影公司”;二、两度代表汪伪出访日本,并与拥护军国主义的日本文化人交往密切;第三、出任汉奸小报《国民新闻》(1940年3月)社长,并兼任伪宣传部驻沪“特派员”。而在言论上,主要表现在:一、到沪不久(1940年1月)即开始公开发表汉奸言论;二、为《国民新闻》撰写大量“社论”,密切配合汪伪的舆论宣传,变本加厉的诋毁抗战政策,并大肆攻击重庆政府、中共与英美苏等国。
这些行为有公开的,也有非公开的,有的明显破坏抗战,有的危害性大,却不易被察觉。总的来说,是越走越远,滑向深渊。
首先说穆时英的二次访日。第一访日(1939年11月)由日本兴亚院组织,他作为“华影”代表赴日参观。“兴亚院”是日本为加强占领区殖民统治的综合性机构,所谓参观,无非是培养亲日分子。第二次是1940年5月,穆时英代表《中华日报》随汪伪政府“使节团”赴日“答礼”,是正式的“外交活动”。两次访日,穆时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同日本右翼作家共谋所谓“中日文艺合作”,而且非常热衷于此。首次访日,其他受邀者“十分犹豫难下决断”,只有他“立即答应”,至于与日本作家的交往,更是主动热情、用心投入,同多人有书信往来。今日出海曾说:“他寄来过几封英文信,信中特别强调,一定要争取日中和平,加深两国间的理解是文学家的责任。”另据长谷川仁称,穆被杀前在致其函中写道:“文章报国之心从事于和平运动,以实现中日亲善,希望彼此互相努力。”
长谷川仁《悼穆时英君》,刊于1940年7月29日《中华日报》(上海)
一些迹象表明,日方在穆时英身上的细心工作成效明显,其文名、风度和表现也令日本文坛泰斗菊池宽高看一眼,认定了他为筹建“中日文艺家联盟”中方“合伙人”。只是穆时英及其接替者刘呐鸥先后被杀,事情搁浅,联盟一直未建起来。虽然汪伪也成立了所谓“中日文化协会”(1940年7月),但此会中多为政治人物,不对菊池宽的口味。1942年11月,“第一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东京)上,久米正雄还特别提到菊池宽多年来的“努力”。穆时英被刺后,日、伪文人写了不少悼文,虽大抵交浅言深,但一致反映其热衷中日亲善、文艺合作诸事。
其次,穆时英“和运”理论的总纲是《一年来之中国文化界》(署名“龙七”,下称“《文化界》”),此文别有玄机。其一,《文化界》刊于汪派喉舌《中华日报》1940年的“元旦特刊”,此“特刊”共载十几篇专稿,系汪派对一年来“和平运动”各方面的“回顾”“总结”和“展望”,作者是汪精卫及其“和运”阵营的基本班底和笔杆子,穆时英俨然是其文艺界的代表。其二,《文化界》核心意思是中共、重庆政府分别是苏共、英美的中国“代理人”,彼等不是为了人民,只是为自身利益而豪言抗战,是以抗战必败,“和平运动”才是民族独立解放之正途和时代主流。前文已及,穆时英反共反苏的立场坚定(尽管只偶露峥嵘),这里只加了一点新料——反蒋政权、反英美。也就是说,无论所见略同,还是曲意迎合,“汪中央”的一套理论对他的路子。其三,《文化界》费了相当篇幅逐一检视了“中国文化界”的“思想系统”和分布现状,罗列分析了“第三厅”“生活集团”“中国制片厂”,以及《新华日报》《救亡日报》等从事抗日宣传组织和舆论阵地,并归类点评了王明、潘梓年、丁玲、郭沫若、阳翰笙、邹韬奋、章乃器、王礼锡、胡适等各派要人和作家。也许是口无遮拦(穆时英一向如此),即使反映的情况未必准确,但其指名道姓,将所了解的中国文化界的情况和盘托出,等于是掀了中国抗日文化界的底牌,实乃一份文化谍报。
此外,穆时英的“和运”理论虽浮光掠影,但观点直接干脆,煞有介事,有征象表明他早有准备。卜少夫曾述及在香港有段时间,穆时英“读了很多关于政治的书”,回沪前“陆续地邀了不少研究国际问题和研究国内政治的朋友”“个别谈话”。作为受邀者之一,卜少夫切身感受到其“不在研究政治而在于热中于名利,个人投机的倾向极浓厚”。言下之意,穆时英早有“理论”准备,并最终选择了加入“和运”阵营。实际上,从《世界展望》开始,穆时英已表现出对政治与时评的关注和兴趣,逢人总要叨叨一番自己的政治“理论”。
有人认为,穆时英有可能为掩饰身份而作《文化界》,理由是他用的是笔名“龙七”,而且两年前还写过慷慨激昂的抗日文字。若仅此一篇,或可作此推测,但《国民新闻》上还有大量攻讦抗战、抨击重庆政府,“大都为穆社长之手笔”的“社论”。在全民抗战同仇敌忾声中,如此放肆,如此入港,并非故作姿态能够解释。事实上,自穆时英返沪后,沪上抗日文化界即对其有所关注,不仅翻出了“文艺检查官”的旧事,还曾点名“忠告”如他这般“落水作家”应及时“反省”,“献身国防文学”,不能被“铜臭熏黑了良心”。有前情,有后续,白纸黑字,事实俱在,视之为汉奸,并不冤枉。
结语
最后得再说说始作俑者嵇希宗。他是一个经历过风浪的人,深知政治斗争的残酷,亲见“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成为牺牲品,亲历CC系的《晨报》被无情封禁,也曾目睹(可能还参与)了当局对左翼文化界的手段。他还是真正的双面特工,曾与同学郑苹如策划过刺杀丁默邨的行动,后又奉陈立夫之命与丁勾搭上,被捕后还曾出任伪职,抗战胜利后又当上了接收大员。嵇希宗旧事重提,为穆时英翻案,为的不单是那个可能存在的、不牢靠的口头承诺,可能还有他的“错觉”——一个文坛浪子怎能去卧底,更有他们一起舞文弄墨的青春和友谊,或许还有对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慨叹唏嘘。诚如解志熙先生所言,嵇希宗追思穆时英,大概也是在“自我表现”——追忆自己不平凡的过往。
嵇希宗曾游走于文艺圈,认识穆时英的人,泰半他也很熟,他的话是有分量的,他搞(记)错了穆时英、刘呐鸥被杀的时间顺序,黑婴、侣伦、叶灵凤等也跟着错。但嵇希宗熟悉了解的只是《晨报》时期的穆时英,并不清楚“特派员”“社长”和中日“文化使者”的穆时英,终究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也搅乱了历史。从穆丽娟、戴望舒、施蛰存、叶灵凤、赵家璧等亲密者,嵇希宗、黑婴、萧雯、侣伦等亲近者,卜少夫、徐霞村、郁风、李育中、卢敦、徐迟等熟悉者,以及松崎启次、周雨人、王予、章克标等事伪后过往甚密者的描述中,已能清晰构建出穆时英的形象,其短暂一生大抵如下:
穆时英的确是文学天才,但年少成名,反而限制了他,以致小事聪明,大事糊涂,一路向下。他个性要强,也知道自己是天才,总想特立独行,以示与众不同,却不免浮夸张扬,投机取巧,终致无法收拾。
穆时英重表达技巧和形式创新,为艺术而艺术的自由主义文学观念,必然与左翼文坛疏离与对立;他受过正规大学教育,但传统道德文化修炼不够,兼家道中落,自我管理能力不足,耽恋沉迷十里洋场的浮华,养成都市浪子性格,对写作也渐失去虔敬和耐心。
穆时英与右翼文人走得太近与反共反苏的立场,成为他堕落事伪的现实因素和思想基础。大敌当前,左右携手,共赴国难,他不知何去何从,在他昏懵的错觉中,汪政府大概也算当局,何况刘呐鸥、黄天始、黄敬斋等旧识,或隐或显,也在其中,恍若《晨报》那段时光。
穆时英曾不止一次喟叹自己是“被牺牲了的一代人”,一语成谶。虽然他的确曾是1930年代文坛一颗耀眼夺目的彗星,至今还留有炫丽的光晕,所谓“性格即命运”,其不光彩的寂灭的苦果终究是自己种下的——“种子播到了路旁,迟早会被行人践踏的”。
(选自《新文学史料》2021年第四期,注释从略)
2022年度《新文学史料》全国征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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