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才是中日关系的关键——王敏对谈福田康夫前首相

　　在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之际，中日两国迈入了重温共识，共同描绘新图景的重要历史节点。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多年来致力于中日友好事业，他作为“北京－东京论坛”日方组织委员会的最高顾问，为中日两国在各领域的合作发展提供了真知灼见。

　　为纪念邦交正常化50周年，中国外文局亚太传播中心特别策划了福田康夫与旅日学者王敏的“纪念对谈”。对谈中，福田康夫回顾了中日两国半个世纪以来经历过的难忘事件，表达了对中国担当以及中日关系的期望，并对快速变化的世界局势下各方所面临的挑战发表了独到见解。

　　

　　互为命运共同体的

　　中国和日本

　　王敏 自1972年9月29日周恩来总理和田中角荣首相签署《中日联合声明》以来，已经过去了50年。自古以来，中国和日本作为邻国共同发展，关系深厚。回顾历史，您有怎样的感触？

　　福田康夫 日中两国自古以来一衣带水，日本在文化、习俗和其他与日常生活相关的许多领域长期依赖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时期，日本和中国是疏远的。然而，在20世纪的一个时期，日本在错误的方向上迈出了错误的一步。基于对那段时期的反思和教训，战后的日本把成为一个致力于和平的国家作为首要目标，并特别努力修复与中国的关系。

　　我的父亲福田赳夫经常对我说，日本和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毫无疑问，这是他个人理念的核心。而他这种理念的形成根源来自于一个简单想法，就像许多日本人所认知的一样，我们与邻国中国有着根基上的深远联系。

　　成为首相后的福田赳夫坚持以“全方位和平外交”的原则对待日中关系，推动并实现了《和平友好条约》的缔结。可以说，这是日中邦交正常化后的第一个挑战。

　　1978年，邓小平副主席首次访问日本，作为新中国的领导人，同年10月23日在首相官邸举行了《日中和平友好条约》的签署仪式。双方在条约上签字完毕后，邓小平和福田赳夫相互拥抱了一下。那是“命运共同体”桥梁连接起彼此心灵的时刻，作为福田赳夫秘书的我，至今仍然无法忘记那动人的一幕。

　　王 福田先生，您也坚定地继承了您父亲的意志，为实现中日之间更紧密的合作付出了很多努力。

　　福田 我于2007年9月26日就任日本首相。三天后，我与温家宝总理进行了一次电话会谈。这被认为是日本和中国领导人之间有史以来第一次电话会谈。次年5月7日，在胡锦涛主席访问日本期间，我们共同签署了《中日关于全面推进战略互惠关系的联合声明》。这一系列工作都是我基于命运共同体理念所做的努力。

　　自中共十八大以来，习近平主席不断呼吁全世界应努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我对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共同建设更加美好的世界”的主张深受感动。

　　王 中国和日本作为地理和文化上相近的两个国家，不可否认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您认为作为命运共同体，我们未来应该在哪些方面进行合作？

　　福田 环境问题，包括气候变化，是日本和中国共同面临的最重要课题，而且我认为它已经发展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政治家的领导很重要，但每一个公民的实际行动也非常重要。例如，以简约朴素的生活方式为美德，不进行不必要的消费，不浪费能源等等，需要每一个公民充分理解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并共同努力实现。否则，地球的环境将不会得到改善。

　　

　　福田康夫出席第14届北京－东京论坛开幕式并作主旨演讲

　　王 在中日两国的词典中都有质朴、节约、清廉等词汇，并被视为褒义词，是一种美德。

　　福田 中国是一个拥有14亿人口的大国，它的人口占世界人口的20％，所以我认为，中国应对整个地球承担起更大的责任。

　　环境问题是一个必须在全球范围内解决的问题，而做到这一点的唯一途径就是全人类相互合作。哪还有时间去战争？如果打仗，火药的爆炸会消耗巨大的能源，同时也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们必须要坚持和平。

　　无论如何，我认为日本和中国在气候变化等环境问题上，就如何才能建设可持续发展的社会等议题进行充分讨论并开展合作是非常重要的。

　　王 福田先生也一定注意到了，今年博鳌亚洲论坛的会场采用了100％绿色供电系统。

　　福田 我本人非常赞成中国采取的环保措施，并对生态领域的未来发展抱有很大期望。近年来，中国最大的变化是经济的发展，但仅仅依靠经济数字并不能提高中国在国际社会的地位。中国未来如何为国际社会做出贡献是全世界关注的焦点。因此，维护信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没有信任就没有合作。例如，RCEP的本质需要依靠国家间的相互合作来维系，没有了彼此之间的信任，也就不会有经济贸易的发展。

　　

　　2021年4月15日，上海。日本大阪府主题馆成为中国国际技术进出口交易会（上交会）唯一境外主题馆。本次参展抓住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签署后中日两大经济体首次建立自贸伙伴关系的机遇，重点推介领先制氢、储氢技术以及氢能产业链上的技术和产品，将推动并深化中日绿色能源合作交流。

　　建立跨越全球鸿沟的桥梁

　　王 关于当下的国际局势，您有何看法？

　　福田 由于俄乌危机，世界正面临着巨大的分裂和动荡。接下来，也许会因为某些原因招致更严重的灾难性后果。眼下，我们需要非常谨慎地进行决策。

　　首先，对全人类来说，必须尽快停止人与人之间的冲突。

　　无论在哪个时代，人们都应该用外交手段来解决思想冲突，国与国之间的主张分歧，说到底还是应该通过对话来解决。如果足够深入的对话仍然不能得出解决方案，那我们也可以暂时先把问题“搁置”一下。武力冲突是外交的失败，对抗的双方都要对此负责。但如果总是将问题归咎于“外交的失败”，动不动就搞武装冲突，也未免太过目光短浅了。因为这种冲突必然伴随着破坏和死亡。所以，我非常迫切地希望冲突可以尽快平息，结束对生命和城市的破坏。

　　王 具体到俄乌冲突的问题上，您怎么看？

　　福田 客观地说，在目前情况下，马上停止冲突是不现实的。因为在全球范围内有许多利益相关的国家，情况错综复杂。冲突的当事人是俄罗斯和乌克兰，但这也是俄罗斯和北约之间的较量。而在现实中，许多人也将其视为俄罗斯和北约成员之一美国之间的对抗。我们甚至在这场冲突背后看到了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今后，围绕哪些国家会为平息冲突而做怎样的工作、联合国会采取怎样的措施等等问题，将会出现各种意见。当下我们还没有看到一个清晰的路径。

　　不过从实际情况来看，美国似乎最适合在调停俄乌冲突中发挥作用。而为了避免更多无辜者的牺牲，应该加快这一进程。

　　王 为实现这一目标，可以采取哪些措施？

　　福田 我期望美国在调解冲突方面发挥重要作用。整个国际社会和全球经济体系，包括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组织和世界银行等，都以美国为中心组成并运行。这对确保二战后世界的和平与稳定起到了重要作用。

　　然而，80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个以联合国为基石的体系在很多方面也确实需要改进了。同时，不仅需要相关国家的努力，还需要更多其他国家的合作，才能解决眼下对粮食安全和经济稳定都造成巨大冲击的局面。日本也应该积极参与合作，而中国作为一个大国，肯定也需要投入其中。

　　我希望中国能发挥关键性作用。中国与俄罗斯有着漫长的边境线，在边境地区也有频繁的人员和经济往来。同时，中国与乌克兰在各个领域的交流合作也不少。不仅如此，中国也与美国建立了强大的联通渠道，且已经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军事强国。中国完全有能力发挥主要作用。因此，它对国际社会也承担着巨大责任。我希望正在走向世界的中国是世界所需要的中国。

　　

　　国家主席习近平6月23日在北京以视频方式主持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四次会晤并发表题为《构建高质量伙伴关系 开启金砖合作新征程》的讲话，强调金砖国家要携手构建更加全面、紧密、务实、包容的高质量伙伴关系，共同开启金砖合作新征程。王 您如何看待“大国”的角色？

　　福田 现如今，当世界陷入困境时，大国绝不能再袖手旁观。大国如何在维护世界秩序稳定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这是全世界都在关注的问题。

　　在日本，有“阴德”一词，至今仍被广泛使用。这个词的意思是，不为人知的善行和隐藏的功德，时间越久越能被人赞赏。这个词来自中国古籍，所以我想中国人应该对它有更全面的理解。我之所以提到这个词，是因为我认为在此次俄乌冲突中，调停的工作应该是非常艰难的，因此需要开展一些特别的行动。

　　王 现在正是我们重新思考“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候。

　　福田 我一直以来非常赞同习主席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不仅在抗击疫情和解决环境问题等方面，现如今，全人类在各个领域都已经是命运共同体了。在经济方面也是一样。无论是日本还是美国，离开中国将很难开展经济活动。而与日本和美国等国家脱钩，对中国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

　　如果人类是一个珍视生命的命运共同体，那么眼下这种每天都有大量无辜性命丧生的情况是不能被容忍的。如果能通过日本、美国和中国之间的合作尽快结束冲突，是最理想不过的事情了。

　　不忘初心，将使命传递给下一代人

　　王 您如何看待交流在中日关系未来发展中的重要性？

　　福田 当我想到最近的严峻局势时，我只希望日本和中国能够尽快改善关系。中国是日本的邻国，也是对日本文化产生最大影响的国家。在中国和日本之间长达两千多年的友好关系史中，两国的文化交流就像一条绵延不绝的大河，发挥了重要作用。

　　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意味着承认和尊重彼此的文化差异，并努力理解对方。我们相信，只有在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相互理解对方所持有的与自己不同的世界观和习俗，并共同培养文化共识的土壤上，才能实现真正的友谊丰收。

　　王 今年5月，福田先生被任命为中国留日同学会特别顾问。在促进文化交流方面，您一直都非常关注留学生群体。

　　福田 听说在今年的五四青年节当天，中国留日同学会的成员们参观了位于京都岚山的“雨后岚山”诗碑和43年前建造的“雨中岚山”诗碑。我经常想，周恩来总理这一生，究竟为我们留下了哪些宝贵的遗产。我也想知道周总理致力于日中友好的原动力是什么。我想，这无疑是周总理年轻时在日本留学时的经历。

　　在开展日中和平发展事业的过程中，我们必须学会将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人的身上。我们这一代人通过各种努力签署了四个政治文件，并促进了交流。而将这些文件的内核落实到实际行动中去，还是要靠下一代人的不懈努力。在这个过程中，留学生就会成为最坚实的草根力量，希望两国留学生能够对此抱有坚定的信念和使命感。我也希望中国留日同学会的成员们能以周总理为榜样，继续推动日中关系的不断发展。

　　

　　在访华交流活动中，通过武术交流加深友谊的中日青年王 那么，现阶段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福田 日中两国是一衣带水，有着深远利益关系的邻国。我认为每一个国民都应该将这一点铭记于心。在此基础上，共同思考、探索，在经济、人员、文化等多领域开展交流活动。尤其在现阶段人员往来受到限制的情况下，更应该想办法开展全方位的交流活动。眼下，对话才是关键。无论如何一定要积极对话。

　　王 虽然我们已经对话了两千多年，但似乎还是不够。我也非常期待与福田先生的下一次对话。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