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文化回望与前瞻”访谈录⑤

栏目:人物资讯  时间:202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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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少人眼里,江南自古就是山明水秀、文教发达的富庶之地。《忆江南》中,更是用“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来极尽渲染江南的美景和生机。历史中的江南,究竟有着怎样的风景?千百年来,江南文化独树一帜的秘诀是什么?在长三角一体化的时代进程中,我们要怎样用好用足江南文化资源?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周武,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江,苏州大学国学研究所所长、教授余同元,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景遐东,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张剑光,复旦大学教授冯贤亮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

  既是地理概念也是历史文化概念

  上观:1200多年前,诗人杜甫他乡重逢旧友,不禁吟诵“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里的“江南”,明确指向今天湖南长沙一带,与现今人们的通常印象有很大不同。请问,江南究竟有多大?

  张剑光:秦汉以来,江南早期特指长江中游以南地区,主要是今天的湖北南部和湖南全部;而长江下游的皖南、苏南一带,因为这一段的长江大体呈南北走向,常被称为“江东”。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分天下为十五道。其中,江南东道治所在苏州,江南西道治所在洪州(今南昌)。

  中唐以后,江南西道一分为三,由西往东依次为湖南道、江南西道、宣州道;江南东道也一分为三,分别是浙江西道、浙江东道和福建道。杜甫的这首诗《江南逢李龟年》,作于唐代从盛转衰的天宝前后。这一时期,湖南道仍在江南西道范畴之中,称之为江南合乎时情。

  景遐东:明清时期开始,江南主要指长江下游段以南区域,尤其是环太湖区域。它相当于今天江苏省的南部、浙江省的北部和安徽省的东南地区,是狭义的、典型的江南。

  “江南”同时也是历史概念和文化概念。所谓历史概念,是说江南区域范围从大到小、从广义到狭义、从泛指到专称,大约2000多年的变化。所谓文化概念,是指大约从南北朝开始,江南就成为风景秀美、气候温暖、安定富庶、文教兴盛的区域代名词,甚至常被用来形容有类似特征的北方地区。

  余同元:江南自古就有“三江五湖之利”。有人统计,太湖流域行政区划分属江苏、浙江、上海、安徽三省一市。其中,江苏占52.6%,浙江占32.8%,上海占14%,安徽占0.6%。这里面,皖南与浙江还有新安江、钱塘江一脉相连;皖南与苏南在明代同属南直隶、清初同属江南行省。

  总的来看,“明清江南”与“禹贡扬州”、“汉志三江”、“魏晋江东”和“唐宋江左”一脉相承,皆因水而兴,后渐形成皖南、苏南、浙江水网体系。这样的江南地缘结构和范围,具备历史地理关联性和区域文化整体性特征。由此,可以把江南归结为大(文化江南)、中(经济江南)和小(核心江南)三型。

  上观:物产上,江南以富甲天下著称,但“天府之国”亦不逊色;人文荟萃上,江南地区才子佳人辈出,但齐鲁大地也有“雄厚家底”。那么,江南到底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景遐东:巴蜀文化古老久远,因为特殊的三面高山、一面长江的地理环境,长期相对安定、物产丰富,民风多尚享乐。齐鲁为孔孟故里,儒学影响深远,崇礼乐、重教化、尚德义、重节操,又有重义轻利、重农轻商之传统。相对于齐鲁文化的“厚重”与巴蜀文化的“悍勇”,江南文化细腻而活跃、清丽而雅致。

  同时,江南地处东南、通江达海,远古以来就不断吸收中原、荆楚等多种外来优秀文化的营养,体现出革故鼎新、融合创先的特点。这种与生俱来的开放、包容和学习个性,使得江南文化充满活力生机。

  陈江:自南京、杭州成为多个王朝的都城后,江南逐渐成为南北交汇、五方杂处之地。各地商贾多喜好至江南开店设铺,南北行商也把江南作为中转集散之地。同时,江南民众勤劳能干,不仅将土地利用率提升到极致,而且积极从事副业、手工业。很大程度上,江南地区的持续繁荣,与劳力的加倍投入密切相关。

  随着经济的发展,江南进一步成为“文化高地”。晚明时期,2/3以上的知名书画家、学者居住或主要活动在江南。同时,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江南文化更接近于市民大众。这种平民风度,一方面孕育和壮大了市民文化,另一方面使江南文化兼具精致“外衣”与简朴“内在”。

  上观:江南地区的社会风气,是不是也经历了从尚武到崇文的转变?

  张剑光:确实,吴越之地最早以勇猛善战而著称。但到了唐代,江南人已被认为“俗好儒术,罕尚武艺”。这种转变,应该说与北方士人迁入、官学私学兴起等有内在联系。

  陈江:人们常常谈及北地的阳刚与江南的阴柔。可种种充满主观意趣的“江南印象”,并不能涵盖历史上和现实中的江南。事实上,江南文化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明清鼎革之际,江南殉难人数之众多、抗清壮举之惨烈,实为史册中极为凝重的一页。就连柳如是那样的柔弱女子,亦不乏侠肝义胆。

  明代以来,市镇的勃兴又让昔日宁静悠闲的乡村气氛逐渐为工商喧嚣所打破,江南文化更加显现庞杂多样的特点。明人黄省曾《吴风录》等著作,曾对当时江南一带的风俗民情作了新的描绘:好标新立异,喜交际游乐,能善待四方来客,优容异地风习……可见,对江南一地风气的描述,不能一概而论。

  区域文化竞争融合形成争奇斗艳的局面

  上观:“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国人耳熟能详的俗语。请问,这句话是怎样流传开的?

  陈江:唐末五代,民间已将杭州称为“地上天宫”。南宋时,苏、杭的城市建设和景观营造有了大幅度提升,手工业生产和商品贸易空前繁荣。在此背景下,范成大《吴郡志》记载:“谚曰:天上天堂,地下苏杭。”

  景遐东:类似民谣,在初唐时期就有出现,但不是专指苏杭。将二者联系起来并加以诗文吟咏的是白居易。他认为,“杭土丽且康,苏民富且庶”。这用互文的手法突出了苏杭风景秀美、物阜民丰的共性,实际内涵已接近后来的通行表述。

  上观:苏州、杭州靠什么赢得如此高的评价?

  张剑光:苏州处于江南运河的中段,南临太湖,北可出海,沿长江可到内地,故得以“首冠江淮”。在唐后期一般城市人口下降的情况下,苏州不降反升,大历年间晋升为江南唯一的“雄州”。

  杭州位于江南运河和钱塘江、浙东运河的交汇处。很长一段时期里,福建、岭南、浙东过来的商人都得通过杭州沿运河前往北方。北宋初年,杭州已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景遐东:苏杭是最能代表江南传统精华的城市。就自然地理因素而言,江南代表与北国铁马秋风壮美特征并列的杏花春雨般秀美,苏杭风景的秀丽及西湖、虎丘等名胜是无可替代的。就历史人文因素而言,苏杭文艺兴盛、名家荟萃,堪称流光溢彩。二者相互作用,增添了“人间天堂”的魅力。

  上观:在江南文化大家庭中,吴文化、越文化和徽文化等多个分支交相辉映。请问,它们是怎样分工合作的?

  余同元:吴韵苏风、皖韵徽风和越韵浙风,共同构成江南历史文化的底蕴。特别是,在文学艺术及科学技术方面,江南不同区域间的文化彼此竞争与融合,形成了流派纷呈的局面。例如,明清时期,新安理学、吴中实学、浙东史学、桐城文学、皖吴经学以及泰州学派、太谷学派等争奇斗艳,成为江南区域文化的重要标志。

  景遐东:江南文化是吴越文化的新发展。吴越文化源于勾吴、于越等古老部族,语言相近、习俗相通,有着相同的文化传统。至少在春秋时期,统一的吴越区域文化基本形成。

  徽文化的兴起,相对来说迟一些。明代之前,徽州地域基本属吴国范围,唐宋时期属江南道、江南东路。徽州因商业发达崛起于明清时期,徽商横绝商界300余年,为江南地区的共同发展提供了助力。

  一定意义上,徽商还可视为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引领者。徽商的经营范围、活动区域甚广,尤以江南地区和长江、大运河沿岸为最。明嘉靖至清乾隆年间,徽商是扬州盐商的主力军,浙江盐场亦几乎为徽商所垄断。徽商的崛起,给江南市镇带来巨大人气,又给皖南带来巨大财富,催生了文学、艺术人才的涌现,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徽派艺术。江南文化也因徽文化得到内涵丰富与气象提升。

  上观:进一步来看,江南文化长盛不衰的关键是什么?

  冯贤亮:江南地区经济上的富庶、人文底蕴的深厚,有一个长期的积累和发展过程。经过三国以来不断的开发,江南低洼、潮湿的环境得到极大改良,很快奠定了全国基本经济区的地位。到了明清时期,随着承平时代的延续,江南地区的物质文化和精神追求变得多样化、雅俗共赏化。由此,江南真正成为令人向往的“天堂”。

  江南地区能够长期稳定发展的原因,一方面在于远离大规模的战争和冲突,生态维持力不像一些北方地区那么脆弱;另一方面在于开发较早,国家化程度较高,地方精英在弥补国家和基层社会之间的薄弱环节上发挥着积极作用。基于这些因素,江南地区的多种力量、多个主体可以实现较好的协调与合作。

  景遐东:江南的繁华,还与文教兴盛、责任意识强有关联。从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到东林党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再到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不体现了江南文化的担当。

  周武:太湖水系不仅将整个江南区域连成一体,而且能够江河海互通,可经由长江连通东西、借助运河沟通南北、远航大海连接中外。加之商品经济较其他区域远为发达,市镇密如星斗,进一步夯实了江南经济网络的基础。

  这种地理空间上的四通八达和市场网络的无远弗届,使得财运和文脉得以生生不息,进一步赋予江南文化开放、兼容的禀赋。这是明清以来江南充满活力的原因所在,也是江南能够成为中国现代化先发区域的内在基因。

  海派文化开新多样与江南文化一脉相承

  上观: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明清时期的江南最有可能走向资本主义。但结果并非如此,原因何在?

  周武:阐释这个话题,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江南是中国的一个区域,其发展走向受制于整个帝国体制。历史上,江南赋税之重,就足以使得本地区无法累积“走向资本主义”的必要资本。第二,表面上看,明清江南商品经济确实繁荣,劳动分工和专业化程度有显著提高,经济总量也有明显增长,但在没有技术突破的情况下,这种增长取决于市场规模及其扩大。

  诚如王家范先生所指出的,在中国传统社会历史上,即使以商品经济最为活跃的苏松嘉湖地区而言,一方面农民为应对政府强加的各种苛重负担,逼出了一种多种经营、商品化比例较高的农业经营的新路子;另一方面这种投入市场的商品多半是基于赋役、地租的原因而被动产生的,假性成分居多,穷于应付。农民与地主的经济状况虽比其他地区为好,但剩余率与储蓄率仍偏低,基础十分脆弱。因此,它向市场经济输送的能量就在这点可见的限度内。这是江南无法率先实现向现代工商社会转型的症结所在。

  上观:在江南发展史上,太平军和清军的11年对峙是一个大事件。有观点认为,在这一搏杀过程中,江南数百年来累积起来的精华遭到摧毁。但同时,它又直接促成上海的兴起。这样的结论在逻辑上是不是存在矛盾?

  景遐东:太平天国运动动摇了清王朝的腐朽统治,其积极意义值得肯定。但从区域发展史角度来看,太平天国的主要活动范围在长江中下游,持续的战争对徽州、扬州、南京、镇江、苏州、湖州、杭州等造成严重破坏。其中,大运河扬州至杭州段的荒废,导致不得不改由上海进行海上贸易。这使上海的地利优势进一步显现。

  冯贤亮:以苏州城阊门外繁华的七里山塘为例,随着战事的开展,清军退出苏州之际,举火一焚,将这个繁盛之区变为焦土。战后的山塘旧观不再、景象残破,竟让当地人错生“异乡”之感。战乱期间,上海是难得的“免受兵祸之地”。无论富豪还是流民,争先恐后聚集于此。有人感言:“省会苏州的繁华几乎都转移到了上海。”

  周武:对江南人来讲,太平天国把战争带入江南,却没有去思考怎样融入江南。没有这样的连接,太平天国在江南就始终是“外来者”、“闯入者”。于是,江南精英可谓争先恐后地加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阵营,为他们出谋划策。

  江南地区是一个传统的科甲之乡,明清时期拥有庞大的功名阶层。这个事实意味着,江南可能是分享帝国利益最多的区域。因为科甲的优势,江南地区成了政治大区;因为分享庞大的帝国利益,江南士人又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帝国体制的捍卫者。这是太平天国在江南遇到的严峻挑战。

  上观:一般认为,江南文化是传统农耕文明的典范,海派文化则是近代文明开放和交流的产物。二者之间有怎样的内在联系?

  周武:江南文化以精致、优雅著称,某种意义上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极致。海派文化主要是在高度商业化社会之中孕育和发展起来的,依托于市场,又以开新和灵活多样拓展市场。就精髓而言,海派文化与江南文化一脉相承,可以说是江南文化的一种新样态。

  陈江:地处江南核心区域的上海,是江南文化的重要传承者。深入探究海派文化,可以看到很多江南文化的基因,正所谓“江南底蕴,海派特色”。

  景遐东:改革开放以来,海派文化焕发青春。在文化研究过程中,一度出现过将海派文化和江南文化相对立的现象,也出现过将吴越文化和海派文化相割裂的现象。前者忽视历史阶段的不同,后者则受到行政区划的影响而忽略了文化本身的同一性。事实上,海派文化并非单指上海一地的都市文化。

  融汇和市场化可谓江南繁盛的灵魂

  上观:从扬州、苏州到上海,江南是否有从长江文明转向海洋文明的趋势?

  冯贤亮:从早期江南地理环境来讲,扬州、镇江一线位于长江口,后来因江沙淤积与海潮顶托,长江口不断向东延伸,启东、上海等地才得以成陆。所以,这些地方从一开始就是江海沟通的前沿据点。

  景遐东:扬州自古就是江南的重要城市,汉唐时期尤为繁盛。唐诗中“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之名句,颇为形象地勾勒出扬州的历史地位。不过,由于地处东西南北交通之要冲,扬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加之京沪铁路的修建,扬州地位随之衰落。与此对照的是苏州、杭州、上海的崛起。仅从地理脉络来看,江南的发展重心确有向沿海、向东南转移的状况。

  上观:江南地区城镇体系反复重组,但主要的大城市并未“后浪拍死前浪”。这对长三角世界级城市群的打造有何启示?

  冯贤亮:江南地区很多城市是从春秋战国时期孕育发展起来的,城市选址比较稳定,在区域环境、行政建制和社会生活中皆具核心性。由此可以说,江南地区的城市、市镇、村落层次和区域划分相对合理。

  周武:历史上,江南城市体系有过多次重组。大体而言,南宋以杭州为中心,明清以苏州为中心,开埠后上海成为新的中心城市。中心城市的不断位移,可以说是江南地区的一个特点。这种位移各有因缘,对区域发展而言意义很不一样。

  明清时期的苏州虽然具有某种输出和生产的功能,但仍以埠际贸易为主,带有明显的内向性;上海则靠外贸起家,由其引领塑造的近代江南呈现外向型转化的一面。这种转化又使江南卷入世界市场的循环之中。这是由市场主导的过程。实际上,任何一个世界级城市群的形成,最根本的力量还得来自市场,长三角也不例外。

  上观:在长三角一体化进程中,可以怎样更好地挖掘和利用传统文化资源?

  景遐东: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的根。在新的历史时期,用好用足江南文化资源不是单纯的回归,而要基于现代意识与全球眼光,着力打造创新中国、幸福中国和美丽中国的样板。这里面,作为龙头的上海应当发挥更大的作用。例如,可促成长三角三省一市达成更多共识,进一步把握传统江南文化资源的重要价值和意义。

  此外,在传统中国,江南地区大体上不是政治中心,却承担了经济中心、文化中心的重责,其间的难度可想而知。在此情形下,江南人民不管是兴办实业、开展贸易,还是从事文化艺术创作,都十分重视发挥人的能动性。新时代,如何进一步吸纳人才,进一步发挥个体的聪明才智,可以从传统人文精神中汲取营养。

  周武:作为一个区域共同体,江南不仅是地理的、经济的,更是文化的;不仅是想象的、审美的,更是现实的。这为推进长三角一体化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人文基础。

  历史地看,江南文化之所以绵延不坠、日新又新,且一直赋予区域共同体以强大的生命力和认同感,根本原因有两条。一是融汇,包括区域内部吴文化、越文化和徽文化的融汇,不同区域文化的融汇和中外文化的融汇。一部江南文化史,就是一部文化融汇的历史。二是市场化,唐宋以来江南文化的逐渐繁盛,市场化是一个重要推手。明清江南小说、戏曲,近代报刊、书籍、戏剧、书画、电影等,无不是因成熟活跃的市场而发展起来的。

  可以说,融汇和市场化是江南繁盛的灵魂、精神。在新的历史阶段,这是应当予以深入发掘和弘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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