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人片演员到“芥川奖”提名，一个日本女性的叛逆人生

　　　　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林杨攀，编辑：曹颖，原文标题：《名校毕业、成人片演员、新锐作家，她的人生到底有多叛逆？》，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获得日本“芥川奖”提名的新锐作家、演过70多部色情片的成人片演员、毕业于东京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很难想象这三个标签，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但它们也确确实实共同构成了一个人——铃木凉美。

　　1983年出生于日本东京的铃木凉美，原名叫铃木青（又译为铃木碧）。

　　　　她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铃木晶是法政大学的名誉教授，母亲灰岛加里则是儿童文学研究专家和翻译家。从小在优渥环境下长大的铃木青，本可以沿着一条顺遂的路径走下去，考入名校、拥有一份世俗认可的体面工作、结婚生子。

　　但她偏偏选择了另一种人生——在白天，是就读于顶级名校的社会精英；在黑夜，是俱乐部里周旋于男性中间的女公关，也曾是名为“佐藤琉璃”的成人片演员。

　　2022年6月，铃木凉美凭借作品《资优》（ギフテッド）入围第167届芥川奖候选人名单，因其复杂的经历，引起了一片热议。

　　铃木凉美的人生和日本另一位女性铃木泉相似——公关小姐、色情片女演员、作家。而她的名字也来源于铃木泉（“泉”与“凉美”的日语读音相近）。只不过，铃木泉的人生以悲剧落幕——婚姻动荡，疾病缠身，1986年在家中上吊自杀身亡。

　　铃木凉美的人生还在继续，但从铃木青成为铃木凉美的那一刻，她的反叛已经开始。

　　1. “我的世界不止这一处”

　　铃木凉美的叛逆早在高中时期就开始了。

　　20世纪90年代，日本“辣妹”风潮流行，女生们喜欢穿超短裙，染五颜六色的头发，画夸张的烟熏妆。铃木凉美和她的朋友们也是如此，她们奉初代辣妹安室奈美惠为偶像，极力效仿她的穿搭。

　　每天放学后，铃木凉美会和朋友们去繁华的涩谷街区闲逛，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出入涩谷的“原味店”，通过出售自己的二手内衣换一些零花钱。

　　在与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的书信集《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中，铃木凉美提及自己16岁时的经历：被男性顾客选中以后，她会被带到一个装有单面镜的小房间里，隔着镜子把内衣脱下来递给顾客。在那样一个空间里，双方因为隔着镜子，男性顾客能看到铃木凉美，但她却只能看见对方的大致轮廓。铃木凉美在书中写道，原味店的经历，在她今后的两性关系里始终挥之不去。她一方面看不起来原味店消费的大叔，一方面又满足于自己不要的旧内衣可以轻松换得一笔不错的收入。

　　高中头两年，混迹涩谷，学业荒废，铃木凉美成绩平平。直到高三前的暑假，她痛下决心跟过往沉迷玩乐的自己告别，收起心来努力学习，在一年时间里“逆袭”，考上了日本最好的私立大学——庆应义塾大学。

　　如果说高中时期追赶“辣妹”风潮、成为“原味少女”，是铃木凉美叛逆的开端，那么离开父母、去异地上大学后，铃木凉美则彻底放飞了自我。

　　一开始，她只是在上学期间兼职做夜总会的陪酒女郎，虽然游走于性产业的灰色地带，但并没有直接通过出卖肉体换钱。后来，铃木凉美交往了一个发掘成人片演员的星探男友，在男友的怂恿下，2004年，铃木凉美以“佐藤琉璃”的艺名正式出道。

　　铃木凉美在书中毫不避讳地提到，本科毕业后成为东京大学研究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还不想离开夜世界，但也不打算永远留在那里”。她考虑到毕业后如果直接工作，可能就没时间再去夜店坐台或者拍片，但成为一名全职的女公关或者成人片演员，又过于冒险。

　　对于那段时期的铃木凉美来说，世界分成两半，白天一半、黑夜一半。“我的世界不止这一处”，她迷恋着穿梭于两个世界的自由。

　　但与此同时，铃木凉美也发现，随着年龄增长，自身的价值在夜世界里不断贬值，她不再能把清纯作为唯一卖点。作为成人片演员的收入也在逐年递减，想要拿到高片酬，她只能拍摄一些当时比较流行的限制类题材。

　　“拍摄期间，有人点着了喷在我背上的杀虫剂，留下一大片烧伤的疤痕。我还曾被人用绳子吊在半空中，因烛火缺氧窒息。这样的生命危险看得见摸得着，让我开始抵触去片场。”在2008年决定离开行业时，铃木凉美一共拍摄了70余部影片。

　　铃木凉美曾在一个节目中回忆自己分裂的人生：“一边擦拭身上的液体，一边读着鲍德里亚之类的书（写大学作业）。”也许正是这种分裂的视角，让她决定将从业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形成一份社会学观察报告，也是她的硕士毕业论文——《动机谈动机——成人片演员的工作与“自由意志”的建立过程》，其中结合了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有对其他从业者的访谈，这篇论文被评选为当年东京大学社会情报学专业的优秀毕业论文。

　　2. 无法摆脱的前缀

　　“在白天的世界里增长年岁，总比在夜世界人老珠黄要好。”毕业后的铃木凉美进入报社，成为日本经济新闻社的一名记者，但她与夜世界的联系没有完全断开，工作之余，偶尔会抽空去夜总会陪酒。

　　工作久了，大体安稳的职员生活开始让铃木凉美觉得单调乏味，她无法在公司里自由地穿短裤和高跟鞋，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追求刺激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2013年，基于自己的硕士毕业论文，铃木凉美出版了第一本书《成人片演员的社会学》。

　　随后，她偷偷用笔名撰稿的事情也在公司传开。尽管铃木凉美在书中采用了第三者叙述视角，巧妙地避开了自己作为成人片演员的过往，但她意识到，经历曝光只是早晚的事情，自己最好在此之前辞职。

　　“做过脱得一丝不挂的工作，让我养成了一种思维习惯：万一哪天钱不够花，重操旧业就是了，也许赚得不如以前多，但好歹能撑一阵子。”况且，有优渥的家庭条件作为支撑，铃木凉美根本没有经济上的担忧，于是她递交辞呈，告别了这份做了五年半的记者工作。

　　就在铃木凉美辞职后不久，她的过往经历被曝光了，媒体选用的标题是“《日经新闻》记者竟是AV女演员！”

　　铃木凉美当初选择记者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很少有人会将在主流媒体负责严肃新闻报道的记者，和夜场从业者联系起来。结果，这则报道将她的双重身份结合起来，制造出巨大反差，赚足了眼球，铃木凉美也因此受到巨大关注。

　　“被曝光过去、为了附加价值而被扣上那种前缀的人，恰恰是进入公众视野、为了摆脱AV女演员的过去而开始在其他领域耕耘的人。”铃木凉美觉得这多少有点讽刺，不过对她来说，这并不完全是件坏事。

　　“前成人片演员”的头衔，为铃木凉美赢得了许多写作机会，成为自由撰稿人的她，接到了不少约稿工作。同时不可避免地，她也时常以自身不情愿的方式被消费。

　　比如，很多找上门的约稿，都会要求铃木凉美撰写关于两性关系的文章；录制电视节目或者参加活动时，电视台和主办方也会对她提出特殊的着装要求；媒体对她进行报道时，总会提议将当年的照片刊登在版面上。

　　铃木凉美通常都会坦然接受这些要求，视这些遭遇为当初的选择所带来的必然代价。同时，她偶尔也会设想，如果没有“前成人片演员”这一标签带来的影响力，自己恐怕接不到多少工作。

　　“我经常在回答采访时说，我的目标就是用一辈子的时间摘掉这个前缀，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其他附加价值可以超越它。”铃木凉美在书中调侃，“前成人片演员”的身份保质期出乎意料地长，当事人越是想要通过其他领域的努力，来摆脱这个前缀，越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与好奇。

　　3. 成为母亲最鄙视的人

　　纵观铃木凉美的经历，每一次放纵自我下坠后，她总会把自己从低谷中拉回来。

　　高中做了一段时间“辣妹”，她就立志考上了庆应大学；大学期间成为陪酒女郎和成人片演员，她转头就申请到了东京大学的研究生；成人片演员的过往被曝光，她通过写作提名了芥川奖。

　　这样的人生或许跟母亲的教导有关。铃木凉美的母亲曾告诫她：“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穿任何你想穿的衣服，你可以走别人眼里的歪路，但当你想做离经叛道的事时，一定要再做一件对社会有贡献的好事，这样人生才是平衡的。”

　　作为一名儿童文学研究专家，母亲并没有过多约束铃木凉美，因此，相比于同龄人，铃木凉美也享有较大的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学习和工作，也不必过符合规矩的人生。

　　　　“但这种自由也让我毛骨悚然，仿佛母亲在拿我做实验，并饶有兴致地观察实验结果。”铃木凉美在书中提到，有这样一位聪慧的母亲，对童年的她来说却像一场噩梦。比如，沉默是不被允许的，铃木凉美总是时刻被迫解释自己的想法，这让她觉得窒息。

　　在《始于极限》一书中，上野千鹤子尖锐地指出了铃木凉美和母亲之间的纠葛：一个试图全然理解女儿的母亲，和一个用母亲最不理解的方式反叛的女儿。母亲传递出“妈妈了解你的全部”的信息，女儿则无处躲藏，失去了喘息的空间。

　　　　《始于极限》，上野千鹤子与铃木凉美历时一年的通信

　　可以说，铃木凉美在长大后，用最激烈的方式所反叛的，正是自己的母亲——成为一个母亲最鄙视的人，公然将自己的性明码标价，并对外出售。

　　铃木凉美曾在自己的一篇随笔中，提到母亲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宁可你染指暴力或诈骗，而不是当一个妓女，那样我好歹还能够支持你。”

　　2016年，母亲因胃癌去世，也正是那一年，铃木凉美决定彻底退出夜世界。起先，她认为自己只是忙于照顾病中的母亲，不想违背母亲最后的心愿，才选择离开这一行业，但回过头看，她发现母亲的病故，使得夜世界对她的吸引力大打折扣。

　　让铃木凉美获得芥川奖提名的作品《资优》，讲述的正是身为俱乐部女公关的女主人公，和缠绵病榻的母亲之间的故事。

　　没有人比铃木凉美更适合讲述这个故事了。不管是故事女主人公在夜世界的工作经历，面对情色交易时的心理活动，还是跟母亲之间的龃龉冲突，很大程度上，都是她的亲身经历。铃木凉美想将这本小说作为母亲节的礼物，这是她在母亲去世多年后才达成的和解。

　　母亲临终前，担忧铃木凉美以自身不情愿的方式被不断地消费，同时也担心她因为性产业的从业经历，再也无法认真地对待恋爱，从此走上一条更加孤独的道路。

　　铃木凉美在书中承认，母亲的忧虑比她自身的考虑更深一层。在永远无法摘除的“前成人片演员”身份之外，她意识到，夜世界带来的深刻影响，还在于让她对男性绝对失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铃木凉美丧失了对恋爱和两性的好奇，时常冒出“反正男人已经无药可救了”“男人果然一无是处”等念头。尽管有着比旁人丰富得多的性经验，她却难以享受性这件事情。对于男性的看法，至今停留在高中时期的经历。这都是她在进入性产业前，从未预料到的代价。

　　因此，每当年轻女性问她诸如“该不该拍AV”这类问题时，铃木凉美总会答复道：

　　“你们可以告别‘AV女演员’这份工作，却永远无法告别‘前AV女演员’的身份。因为十九岁时想要的人生和现在（比如二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想要的人生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将承受的风险远比当时想象的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