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八十年代滕县文坛诗会

栏目:汽车资讯  时间:2023-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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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忆荆河诗会及其他

  来源:公众号“长河边”

  作者|姜凡振

  一

  后荆沟的那个春日,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如今追忆,当年荆河诗会的部分参与者:王牧天老师、黄强老弟和王祥裕大兄,皆已驾鹤西去,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念。而其他诸兄诸弟,虽顽强地活着,快乐地活着,但诗会之事,却也都忘得只知有其事,不知其详矣。我虽有些记忆,可细细回想,很多地方却又模糊不清。于是,不得不翻箱倒柜搜寻可能遗留的痕迹,不得不细细梳理时间、空间与人物的关联,让那些漂浮于脑际的记忆碎片慢慢地衔接,让衔接起来的碎片渐渐地复活。

  终于,可以写下这篇小文了。有不对及欠妥的地方,还请诸兄诸弟批评指正哦。

  那是一九八二年三月的一天,那个日子离春分很近了,天刚蒙蒙亮,我和老婆吃过早饭,就匆匆离开了家,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快速赶到酒厂的门口,按照约定的时间,与黄强、春香夫妻二人会合了。

  黄强见到我们,高兴得脸上笑起了花,他说,“凡振兄、刘姐,看看,路灯都亮着,街上没别人,就咱四个,咱这是去赶会呀……”他这话有点像写诗,翻译之后大概是这样:瞧,路灯都亮着,小城还在梦中呢,街上空荡荡的,就咱们四个人,两对年轻的夫妻,起早去赶诗会啊……是不是这样子?黄强总是这样,他很会寻找快乐,他的快乐来源也极其简单,而这些快乐又都一定是发自内心的。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阳光大男孩。我说,“是啊是啊,可乡下还黑咕隆咚的呢。”我这话怎么翻译,都没有诗句。哈哈,就这么怪,黄强就是天生的诗人。

  说时迟,那时快。黄强等我话音一落,就一个跨步骑上了车子,春香跟着也骑上了车子。我们一行四人骑得飞快,没有多大会儿,就赶到人民医院东边那个转盘路口了。牧天老师、牧天老师的儿子王战、庆涛老弟、祥裕兄、白浪河兄、吴志强弟等人,已在此等候有抽一支烟的工夫了。

  我们会合之后,就边说边笑边骑车,呼呼啦啦上了前往后荆沟的路。那是一条铺了柏油的公路,路上几乎看不到行驶的汽车。路两边栽种的杨树都已长得非常高大,一棵挨一棵,仿佛浓墨涂抹的树冠连成的影带,就像两条墨绿的河流,在公路的上方尽情地流淌。我们十几辆自行车排成一个长队,优哉游哉地骑行,只听黑色的、光洁的路面不断传出沙沙的声响。我们的目的地是贺林兄的老家,我们要在那里举办一次前所未有的诗会。

  我们骑行到后荆沟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当时日出的时间应该是六点五分左右,但由于天空中布满了阴云,太阳没有露面,炊烟早已升起,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到处弥漫着薄薄的晨雾,河边的村庄朦朦胧胧,远处的林子影影绰绰,犹如一幅水墨画似的,叫人着迷。

  黄强提议先去看看荆泉。匆匆迎来的贺林兄,招呼大家把自行车推进他家的院子,一一摆放整齐。然后,贺林唤来他的女儿文娟和儿子文冉,让这两个孩子给我们带个路,先去看看荆泉,等枣庄的客人到了,他会叫人去报信,他俩再带客人们回来。女儿和儿子点头称是,就带我们去看荆泉了。

  二

  荆泉是古滕八景之一,有“趵突跳珠”的美称,最早见于班固的《汉书·地理志》。明弘治四年,工部主事黄肃奉命总督泉源,来到荆沟村,“忽见两泉源源汹涌,势如趵突,且味甘醴,南北对峙”,于是手书一诗:“晓驰匹马出滕城,观得双泉最有情。南北怒涛如趵突,高低声吼似雷鸣。味涵曲蘖冰壶泻,光澈琼瑶雪窦倾。从此疏源流不尽,万年国计赖泠泠。”并刻石碑于荆泉北侧。古人给荆泉还取了许多美丽的名字,如:荆水、趵突、五花、大沸、小沸等。关于荆泉的历史记载和赞美,有很多很多,这里不再一一复述。

  当我们赶到荆河滩边,根据文娟和文冉的指引,去观望那些荆泉所在地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看到的一切,和我们脑子里存储的,已完全不同了,所谓的“趵突跳珠”的景象没有了,冒着像五花、或大沸、或小沸——那样水花的涌泉或喷泉,一个也没有。只有一条,不,是两条,也是三条,不断分叉又不断合拢的荆河,在我们眼前从东向西哗哗地流着,尽管流得速度很快,有些奔泻的样子,但河水还是清澈见底的,给人的感觉无比美好。这应该是荆河的发源地吧,有人说很早很早以前是,现在好像不这样说了。还有人说,荆河的源头和岩马水库接上头了,那岩马水库就成了荆河的发源地了。于是我们哗地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什么好像又都说不清,大概觉得该好好笑一笑了。

  我注意到,眼前分叉的河流,虽然有多条,但没有塞满宽阔的河床。宽阔的河床没有水流的地方,已形成了宽阔的滩地。宽阔的滩地靠岸的地方,长满了又瘦又高的树,其它地方长满了叶子沙沙作响的苇子。

  但令我惊奇的是,似乎每株苇子的根部,都有一个很小的泉眼,冒着很小的水花,是那种比小沸扬起的水滴,还要小许多倍的水花,有指甲盖那么大小,一个接一个往上冒着,悄无声息。这让我想起了南宋诗人杨万里的《小池》开头的那句诗,"泉眼无声惜细流”,果然是一样的。我用手捧起了那些水泡,它们很快变成了纯纯净净的水,我捧到嘴边,喝了下去,水是那样甘甜。

  哇,荆泉!我在心里叫道。河滩上传来的那些质疑声、慨叹声以及哈哈的笑声,我觉得在我心里,也都仿佛被甘甜的荆泉滋润了。

  三

  尽管有许多的遗憾,尽管有许多的叹惜,但这没有影响我们的情绪,更没有减弱我们的诗情。当拄着单拐的枣庄师专大三的马敬东同学,被一个女生搀扶着,和其他三位枣庄诗人到了后,荆河诗会就在贺林家的堂屋里开始了。

  大家分别坐着小板凳或小马扎,围在两个低矮方桌的四周。牧天老师、贺林与黄强,坐于主位。先是由黄强简单介绍了各位参会诗人的情况。然后牧天老师做了简短的致辞。

  牧天老师的致辞记不全了,大概是这样,他说:一个星期前吧,黄强对我说,他和贺林商量了一下,打算在贺林的老家后荆沟举办一次荆河诗会,由贺林做东道主,管茶,管饭。当时我觉得贺林家并不富裕,甚至说比较困难,这样又管茶又管饭,他能承担得了吗?黄强说,贺林说了没问题。这事,我觉得贺林办得很不简单啊,让我非常非常感动。现在我就代表咱们这次诗会的全体参与者,向贺林及他全家表示感谢!

  说着,牧天老师站起来,向贺林鞠了个躬。

  接着说,来,咱们大家给贺林鼓掌表示感谢!

  于是掌声响起。贺林慌忙站起来,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大家能到寒舍一聚,蓬荜生辉啊……

  牧天老师接着说:黄强还对我说,拟邀请滕县和枣庄的一些诗友参加,让我担任诗会的指导。所有的参与者,在诗会上,都要朗读自己创作的诗歌,即兴的,发表过的,都可以。我一听这是好事,就答应来做指导。这两年,滕县喜欢文学的青年越来越多,时有诗歌、散文等在报刊上发表,势头越来越好,在这样的情势下,举办这样一次荆河诗会,我看就像春天一样,是播种的时候,充满了希望。因此,我是非常乐意来当这个指导的。你们这十多个人,我先前认识一多半,现在就都认识了,我希望你们通过这次诗会,有个小小的飞跃,当然大大的跃升就更好。好了,祝咱们这次荆河诗会取得圆满成功!

  大家都热烈鼓掌,掌声是给牧天老师的,但又像预热一般,也是给自己壮胆,因此掌声特别响,持续时间特别长。

  牧天老师那时五十出头,由于他长得年轻,“腹有诗书气自华”,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他的本行是教育,著有一些关于教学的专著,在滕县教育界大名鼎鼎。但他又写得一手好诗,又有着滕县第一诗人的美称。后来他又扩大到写戏、写散文、写评论等,还参加过一中话剧《雷雨》的演出,经常为一中及其他单位的文艺晚会写朗诵诗,在小城影响极大。他的弟子中有钟海诚、侯贺林、黄强、马润涛、一葦、吕宜芳、师庆涛等,深为文艺青年们敬仰。许多年以后,大家又都尊他为小城文坛的泰斗。

  我与牧天老师多年前就认识了,那时我在一中上学,经常遇见他,每次遇见,我都会主动给他打招呼,王老师好。有一次牧天老师笑着回道,传振你好。他把我的名字说错了。我想了想,朝他苦笑一下,说,王老师,我叫凡振,姜凡振。牧天老师听后哈哈大笑,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对,是凡振,娃子队的姜凡振。那时一中有个少年篮球队,队员都是初中生,以我们十九级四班为主,是田文林老师组织的,大家都叫娃子队。娃子队的队员们篮球技术都很好,带球、过人、传切配合,投篮,尤其急停跳投与跑投,动作又快又洒脱。我记得有孙云飞、孙子奇、崔兆山、明德顺、赵连君、梁迎春、张克法等,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孙云飞、崔兆山还是一中校队的队员。我们娃子队经常和女校队进行比赛,实际上就是陪练,围观的师生比较多,我们的名字都被很多师生记住了。

  我那时虽然喜欢读文学书籍,但对写作却没有什么兴趣。我喜欢画画,我在小学就喜欢画画。教美术课的是小吴老师,因为他个子瘦矮,我们都叫他小吴老师,以区别高大魁梧的班主任吴世同老师。小吴老师一点也不介意,总是笑嘻嘻的。我在小吴老师的指导下,画的女拖拉机手的画,曾参加过地区的画展,还在滕县文庙外的橱窗里挂展过。

  我喜欢写诗是在我参军以后。牧天老师看到的我发表的作品,多是黄强转给他的。后来,有一年我回滕休假,在街上遇见了牧天老师,我俩便在路边聊了起来,聊了有个多小时。从那以后,牧天老师就留意我的作品了,以后再见面,我俩就作品方面交谈的话题就多了,他给我的赞赏和鼓励总叫我十分感激。

  荆河诗会之后,有一年我回滕休假时,与黄强、海诚一块去看望他,他非要留下我们吃饭不可,还打电话请来了当时的市长王裕安老师,大家在一起谈文学,说故事,讲民俗,那种师生间自由交谈的气氛,至今回想起来,仍令我感动不已。

  我和牧天老师的交往非常单纯。

  牧天老师致辞后,就进入了朗读的环节。

  四

  第一个出场的是贺林兄。所谓出场就是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他朗读的是叙事诗《碑》。这首诗是临近诗会时在我家写的,是我们吃酒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由黄强做记录,用了三个多小时完成的。由于这个诗稿与贺林的初稿有很大的不同,因此就算作我们三人的合作稿。

  贺林看上去有些瘦弱,稿纸在他手上开始微微抖动,他的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

  我朗读的是叙事诗《碑》

  一

  “赵根老汉要盖大屋了!”

  像劈当街刮起一阵龙卷风,

  向山前的谷卷去,

  向村后的山卷去。

  这个椅子山前的小庄啊,

  原子弹爆炸没有惊奇,

  唐山地震也没惊奇,

  眼下,却有无数个张大的嘴巴,

  久久地,难以合起。

  (这瘸子老汉七十三岁了啊,

  也许阎王爷正填写他的户籍。)

  哎!三间大屋还没有盖起呀,

  先盖起了一个屋大的谜!

  …………

  …………

  他一鼓作气,他声如裂帛,他面带忧伤,他抑扬顿挫……当他把这一百五十余行的叙事诗朗读完毕,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大家似乎还沉浸在诗中,似乎思绪还在追问赵根老汉为什么要盖这样一个大屋,因为他的生命行将走到尽头,这个大屋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但掌声还是憋不住爆发了,好,好呀,大家叫着。

  牧天老师认为,这首诗关照的是生命,是生命的张力,是生命的接续,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是生命深处翻卷的惊涛骇浪,是生命之心闪耀的辉煌之光。

  这个评价确实很高了。贺林兄像遇到了强光,有点招架不住了,他刚坐下,又缓缓地站起来,脸上滚着豆大的汗珠,然后朝牧天老师憨憨一笑,说,老师过奖,叫学生我不胜感激,却又诚惶诚恐。

  这首诗经过黄强不懈的努力,一年后刊发于《星星》诗刊青年特大号。著名诗人公刘给黄强写了信,说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好诗了。

  后来我们三人又合作了一首叙事诗《家》,发表在什么地方我忘了,但在黄强的诗集《有梦无痕》里,我又看到了,依然那么感人,读后我的眼睛都模糊了。

  诗会结束后,《抱犊》一九八二年第三期刊发了“荆河诗会”的部分诗作,有贺林兄的《最后一网》:

  别人都已上岸,

  我也早已厌倦。

  这是最后一网,

  不该有这一网。

  失望的网张得不圆,

  希望的纲拉得不紧。

  突然,网被牵得乱挣,

  心被牵得乱动!

  我拉上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教训,

  它披着光亮光亮的银鳞……

  关于荆河,贺林曾在《大众日报》上发表过散文《荆河》,题目记不准了,大概是这样子。

  贺林是在这荆河岸边的后荆沟长大的。他当过农民,收种过五谷,养过桑蚕,伺候过荆河滩上的杨柳和芦苇,还出过民伕,开挖过经微山湖流向东海的运河。他当了多年民办和代课教师,教过小学和中学。他二十几岁开始写东西,写诗,写戏,写散文。他的文学创作真正的起势,是荆河诗会四年后发表在《山东文学》的《女子世界》上中下三卷,二十七个短篇小说,书写中国妇女的命运,其中很多故事就来自荆河岸边的村庄,其中有多篇被选载。著名作家、《北京文学》主编林斤澜一口气读完,忘掉热闷。他认为:“侯贺林起势有根,出手见功力。”

  

  五

  黄强这个阳光大男孩,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他朗读的是不久前发表在香港《文汇报》上的《垂钓》:

  从钓杆上滑下去了

  那淡淡的淡淡的夕阳

  是谁刺破夜幕

  筛进水中万点星光

  一切都模糊了

  一切又那么清爽

  心在微微地颤

  水在缓缓地淌

  哦!浮标动了,快

  准能钓上来个金色的理想

  一抖钓杆,甩上弯月儿

  湿漉漉,挂在天上

  牧天老师的评语是,黄强的风格就是这样,意境美,语言美,节奏好,韵律好,简而言之就是美好,诗歌追寻的不就是美好吗,黄强的进步可真大啊。我记得他第一首诗发表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可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黄强你说说,是怎么个情况?

  当时黄强是怎么说的,记不清了。但在他的诗集《有梦无痕》的后记里,是这样记述的:

  1975年12月2日。晴。太阳很亮。下午两点,大队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知青组黄强请注意!你的文章发表了,赶快来取报纸!赶快来取报纸!”声音很响,让在二里路外的大田里劳动的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晕晕乎乎扔下铁锨就跑,快得像一只兔子——一只被狗追赶的野兔子。跑到大队部,看到王支书正和其他人翻阅一张报纸,见我闯进来,王支书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好小子,上了《人民日报》了!”于是,我看到了那张《人民日报》,上面果真发表了我的一首20行的诗,名曰《丰收歌》,标题下的署名赫然醒目:山东省滕县下乡知青 黄强。我把报纸放在心口处捂着,没出息的泪水慢慢洇出眼眶。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幸福。那一年,我19岁。摘自<有梦无痕>……能在全国第一大报上发诗,不是谁都能有这个机会的,所以,这首诗引起极大地反响。首先被选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知青诗选;又上了1976年度的《农家历》;还被选入某省的初中课本;后又被中央电台朗诵,河北的一位作曲家又为其谱了曲,唱遍大街小巷;甚至,省知青办也发现了我这个“人才”,要调我到省里去编《广阔天地报》……我哪能经得起这么多“表扬”?沾沾自喜起来,走起路来味道就不一样,自我感觉良好:这诗真是好东西,能让人出名。苍天作证!我哪儿知道那根本就不叫诗而叫顺口溜呢!……摘自<有梦无痕>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黄强借着《丰收歌》强劲的东风,一路前行,且写且思,且悟且成长,诗途顺畅。让我不禁想起李白的诗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黄强的诗越写越好。后来,他终于到了市文化局创作室当了专业创作员。后来,他离诗神更近了,成了刊物诗歌编辑。后来,他当了《时代文学》的执行主编。

  六

  祥裕兄从河滩上回来后,就在这堂屋里选了个角落,拉过一个小马扎子往上一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用钢笔在上面写起了诗。牧天老师对黄强的诗作了评论后,祥裕就收起钢笔,一边举手一边站了起来。牧天老师说:好,王祥裕,你来。

  祥裕的嗓音有些沙哑,他说,我这是即兴之作,雕虫小技,让大家见笑了。我这首诗的题目叫《水塘》,因为刚才我在荆河滩边看见了这样一个水塘。他开始朗读,手里拿着的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抖得沙沙作响。

  水汪汪、亮晶晶,

  这好厉害的眼睛,

  只调皮地瞥了我一下,

  就激起我无限深情……

  你好像我面前一面镜,

  我的行动在你眼中所证,

  我必须仔细地检点自己,

  对着你清澈的眼睛。

  你眼中的流波告诉我,

  要有你一样美好而谦虚的心灵,

  生活才会充实,精神永不枯竭,

  你明眸中才会荡起爱我的风。

  大家鼓掌。牧天老师点评,祥裕的这首即兴之作,没有写荆泉,也没有写荆河,写了荆河滩上的水塘,比作镜子,以镜为鉴;比作眼睛,心灵之窗。简单明了,诗风纯正。发表没有问题。

  《抱犊》在发“荆河诗会”部分诗作时,选发了祥裕的《水塘》。

  后来,祥裕见到我,说,写诗我是赶着鸭子上架,真不行。我说,咱们这些人除了黄强是天生的诗人,其他没有谁一写就拿出很像样子的诗来的。我又说,你还是写你的毛笔字吧。

  祥裕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作品多次参加书法大展,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学者书法家。

  

  我认识他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在县供销合作社工作,他的同事寻寰中,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休假时经常去老一中斜对过的县社,找他俩喝茶、聊天,每次总有一两个小时。那时祥裕会给我展示他的毛笔字,写上几张纸,看得我暗暗叫奇。寰中很喜欢文学,我俩关于文学的话题总是聊不完。

  后来,恢复高考,寰中考上了山东大学。他上学期间,我在《甘肃日报》发表了抒情长诗《唱给祖国》,他知道后,很为我高兴,后来还多次提到此事。他毕业后分到了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有一年我到北京开会,抽空去看望他,在他的办公室,他给我沏了杯茶,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这举动与在县社招待我几乎一模一样。他说想想当年你到县社找我和祥裕,咱们喝茶聊天多么开心,有时我和祥裕去你家喝茶聊天,不是聊当下文学就是聊古代文学,也是兴致盎然,可现在我们离得太远了,那种情况不会再有了。我说,想想人这一辈子,不知会遇到多少变化呢。我问他,业余时间还写东西吗?他说,还写,有时写个评论,有时写篇散文,大的东西,没有时间了。

  人生就是这样,你在变化中也自然而然地改变着自己。

  后来,祥裕去乡下当了副乡长。后来当了博物馆的馆长。寰中后来当了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副局长,后来任国有重点大型企业监事会主席。

  再后来,祥裕走了。

  再后来,我们都退休了。

  当年的荆河诗会,祥裕那沙哑的朗读,现在回想起来,叫人潸然泪下。

  七

  师庆涛朗读的也是即兴之作,题名《荆泉》:

  南来的飞燕,因你甘甜而小憩

  它向你歌唱,你却默默无语

  舞文弄墨的骚客,用你洗砚涮笔

  他为你吟诗题字,你却紧皱眉宇

  种庄稼的粗鲁汉子

  羞涩一笑的农家小女

  挥舞棒槌的老婆婆

  却同你相处得那么和睦

  他们懂得

  你是自家人——

  在缸里、锅里,在碗里、心里

  在肺腑中倾听知心的话语

  牧天老师怎么评价的,我完全记不清了,因为那会儿我的精力有些分散,我也在即兴写诗,用钢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但我似乎听到了牧天老师说的一个“好”字。后来当我看到《抱犊》发了庆涛的这首《荆泉》时,也就理解了牧天老师说的那个“好”字,是为荆泉叫好。

  然而,庆涛在荆河诗会之后,并没有在写诗上下太多的工夫,他转向写小说了,他的短篇小说处女作《灯礁》,刊于《青春》一九八四年一月号小说头题,这在滕县文艺圈还是引起了较大的反响。我收到了黄强、贺林等几个文友的信,都谈到了庆涛的《灯礁》。与此同时,我收到了庆涛寄给我的《青春》杂志,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接着给他写了回信,大意是:文字老道,笔力遒劲,英勇悲壮的气息扑面而来……说句实在话,庆涛的《灯礁》,谁看了谁都说好。

  

  庆涛由写诗转向写小说,第一炮打得很响,这对我是个震动,因为我一直就有写小说的念头,但一直没有动手。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决定,写小说。

  但我真正动手写第一个短篇小说,却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因为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很忙,参加大型演习,奔跑在两个野战指挥所之间。有一天到了下半夜,我们的指挥车坏在了路上。那是一片大草原啊,月光下,对面阿尔金山顶部的雪线闪着白光,明亮的山谷里奔涌出来的是积雪融化的水,在草原上开心地流着,流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闪着鳞光的长河。我们下车,观望着眼前的夜色。过了好久,当我听到直升机从远方飞来的声音,我知道修车的技师很快就到了,心里不禁感到十分的惬意和轻松。就在那时,我脑子里飘过一个想法,写写直升机吧。

  演习结束后,到了六月,我抽了几个晚上的空,写出了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云雀》,也寄给了《青春》。那时《青春》杂志比较响,很多青年作者都把自己的小说处女作寄给它,希望从它那儿发出来。而我则是受了庆涛的影响,我也想试试,自己的小说处女作能不能上《青春》。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青春》编辑部的来信,告诉我,小说处女作《云雀》,拟发《青春》九月号。那时我挺激动的,但我没有写信告诉滕县的哥们,因为我觉得《云雀》还是个比较稚嫩的东西,没有任何惊喜可言。

  

  后来,我再也没有给《青春》投过稿子,因为《青春》是以发处女作为主的。我听说一葦(李伟)弟的小说处女作《老屋》,也是《青春》推出来的,很有影响。后来,我也格外留意一葦的小说和散文,如《时代文学》刊发的中篇小说《故事》等,他的文字是那么好,书卷气弥漫于字里行间,清雅隽永,耐人寻味。我以为在鲁南青年作家中,论文字或曰语言,一葦当数佼佼者。

  庆涛从《灯礁》开始,步入小说作者的行列。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他来济南改稿,那时我已调到济空创作室,与他多次见面交谈,发现他对小说和文学颇有见地。他总认为小说过多考虑形而上的东西,就会失去它的本真。

  八

  马敬东想拄着单拐站起来朗读,但被走到跟前的牧天老师轻轻摁住了。牧天老师说,你就坐着朗读吧。马敬东从口袋里掏出带来的诗稿,用比较标准的普通话朗读了起来:

  题目是《等我当上矿工》

  戴上胶壳帽,

  蹬上长统靴,

  背上蓄电池,

  别上大镀灯,

  对镜一照:

  “嗬,我真像个矿工!”

  “哎哟,我的宝贝,

  你也想当矿工?”

  “妈妈,

  等我当上矿工,

  我要把这副笨重的铠甲

  送进博物馆,

  然后命令机器人——

  出征!”

  掌声响起来,是给这个大三的学生马敬东的,是给未来机器人的。牧天老师说,多么美好的愿望啊,多么鼓舞人心的诗歌啊,来,大家都举起茶杯,为美好的愿望、为美好的诗,干杯!

  于是茶杯纷纷相碰,"干杯"之声里充满了欢乐。

  只是不知道,马敬东的这个愿望后来实现了没有。如今枣庄已成为资源枯竭型城市,衰落的煤矿已不能再支撑整个地区的经济,想来让人伤感。只有期待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

  与马敬东一同来参加诗会的,除了那个照顾马敬东的女生,还有三个诗人,我记得好像有王迩宾,可是,无论《抱犊》刊发“荆河诗会”部分诗歌作品,还是现场朗诵的即兴之作,都没有迩宾的记载,难道是我记错了?那么另外两个诗人又是谁呢?只有黄强知道,但黄强把这些信息带走了,留下了许多悬疑。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个场合,他们三个诗人中的某个人,与我相遇,聊起当年的荆河诗会,说出了真相。

  

  九

  还有白浪河、吴志强等好几位诗人,也朗读了自己的诗,牧天老师也都一一给予了评论,我不再一一述说。

  我不是最后一个朗读的,但我写这篇文章时,想了一想,决定放在最后来写。虽然记事散文讲究真实,但并不反对做些结构上的调整。

  我朗读了两首小诗。第一首是发在《解放军文艺》上的《围猎》。牧天老师的评语是,《解放军文艺》上的诗,似乎都有李瑛、雷抒雁的影子,不过,很来劲,很鲜活,很有意境。

  我朗读的第二首是从荆河滩边回来后的即兴之作。我展开用钢笔画得乱七八糟的纸面,用不太好的普通话朗读了起来:

  我的这首小诗的题目是《从荆泉流经的石桥上》

  像一支纤长的少女的手臂

  手腕上,镶着大理石的表链

  在雕塑家留下的指纹上

  一个彩色的梦

  轻轻地飞旋

  驮着凝重的云

  驮着厚实的岸

  驮着出浴的鹅翼

  驮着摇曳的纸帆

  把那透明的瞳仁里的韵律

  驮向笔端

  驮向画板

  一只粉红色的蝴蝶飞来

  抱住一叠绽开的春天

  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

  从这荆泉流经的石桥上

  我拍下一部诗集的封面

  牧天老师带头鼓掌,说,嗯,不错不错,好像写的是我家的王战。我说是的。那时王战还是个孩子,但他喜欢画画,在荆河滩上,在单孔石桥旁边,他走到哪就在哪儿写生,引来好多孩子观望。我觉得有那么点诗意,就写了这首小诗。荆河诗会之后,我没有再见过王战,只是近来从微信群里传递的信息获知,他出过诗集,最近还准备再出一本。

  当最后一位诗人朗读之后,牧天老师做了总结。他说,很好,头一次办诗会,有人参加,大家还都朗读了自己的诗作,给这个后荆沟的春日,给荆河,带来了青春的气息,也使我们的成长充满了诗意。我不多说了,再次祝大家今后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歌!再次向贺林全家表示感谢!

  大家鼓掌。

  此时是上午的十一点。距离午餐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黄强提议,再去河滩看看。于是大家再次走进河滩。

  十

  我是先从河滩上回到贺林家中的。我没有走进堂屋,我站在院子里,观望锅屋前支起的那口大锅,只见贺林兄的夫人正坐在炉灶前的小马扎子上,拉着风箱。我走过去,对她说,嫂子,我来吧。嫂子一笑说,这可不行,你怎么会烧锅?我说我会的,在家经常拉风箱,往炉子里添煤可在行了。嫂子摆手说,那也不行,你们的诗会开完了,就快吃饭了,我这正赶着烧大火呢。我这才注意到,大锅上已放上了四层蒸笼,热气正从笼屉之间的缝隙往外冒着。

  我朝旁边站着的大厨师傅一笑说,大师傅,是十大碗?

  大厨师傅四十来岁,中等个,很结实的样子。听说他在哪个饭店当大师傅,经多见广,做得一手好菜。

  他说,你们是会议餐,不搞十大碗,不过也有扣肉、酥鸡、酥鱼、酥肉、酥地蛋、酥山药这六个蒸碗,再加上炖鸡……说到这里,他指指锅屋说,锅屋里的锅里正炖着呢,它是头个热菜。

  我说:大师傅,还有什么热菜?

  他说:还有烩小河鱼、滑鱼片、莲子汤、炒肉丝、红烧大鲤鱼六个热的,再加上六个凉的,一桌也有十八个菜,够吃的了。

  我说,嗯,完全够了。

  大厨师傅说,看看吧,要是欠点,我就上个丸子汤。

  我说:火车站旁边饭店里卖的那种丸子汤?

  他哈哈一笑说,就是那种丸子汤。那些往火车站货场拉沙的人,最喜欢喝得就是那种丸子汤,两毛一碗,十个炸酥的萝卜丸子,几个菠菜叶,加一碗热汤,烧开,开几个滚,加盐,加酱油,加醋,加辣椒油,加一点芫荽末,盛到碗里,喝汤,吃丸子,再吃两个大烧饼,没治了,拉馋,来劲。到时候菜真的有点欠,我就每桌来一盆丸子汤,里面放三十个丸子。他指指旁边小方桌上的大箩筐说,都炸出来了。

  我说,大师傅,听说最后上丸子汤,是叫人滚蛋的意思。

  大厨师傅说,那是说着玩的,别当回事。有的地方说宴席最后吃水饺,还叫吃滚蛋包呢,都是说着玩的,都是好东西。

  说完,他朝我笑笑,说,好吧,你来帮帮忙吧。咱们上凉菜。

  我拿了个托盘,他给摆了六个凉菜,说,先上西边那桌。

  我说,好嘞。

  第一波凉菜很快上好。黄强与贺林招呼大家入位。一切妥当。牧天老师举起小酒瓯说,第一杯酒,咱们向贺林全家表示感谢!大家纷纷起身与贺林碰杯,纷纷说谢谢贺林兄!然后,大家又在牧天老师的提议下,互相碰杯,祝贺荆河诗会圆满成功。

  那顿饭吃得时间很长。牧天老师、黄强老弟原本酒量不大,可能太兴奋了,加上贺林兄真情地敬酒,喝了好多白酒。本来酒量就好的庆涛、白浪河、祥裕、吴志强等,还有枣庄来的五个文友,喝得更起劲了。越劝越喝话越多,谈天说地道荆河,古往今来多少事,皆随春风酒中过。我和老婆也能喝点,也跟着大家的节奏,喝了不少白酒。黄强的夫人春香也跟着举杯碰杯笑呵呵的,有时还冒出一句古诗,俨然豪放派诗人。

  那顿饭吃得时间很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贺林请的大厨师傅,是后荆沟家常菜和特色菜的高手,做得格外好吃,让人对餐桌恋恋不舍。

  比如凉菜,炖小辣鱼。这个菜应是头天晚上做出来的。就是把一小把红辣椒炒香,然后放入葱段继续炒,炒到葱白飘香,然后加水,待水开,把鲫鱼放入,然后就是炖,炖的火候和时间长短,皆由厨师掌握,他掌握得极好。炖好之后,装入小盆继续入味。等开席之后,盛入盘中,此时口味已是极美,鲫鱼软糯,辣辣的,鲜鲜的,香香的,入口即化,让人味蕾大开。吃上一口,稍作品味,会接着再来上一口,如是三番,皆呼好吃。

  还有他做的烩小河鱼,选的是当地河湾捕捞的小河鱼,收拾干净,挂糊过油,然后炒锅,下高汤,将炸酥的小河鱼烩炖,恰到火候,然后放几棵焯过水的菠菜,然后加入调料,然后起锅,倒入汤碗之中。端上桌子之后,大家闻到碗中飘起的鲜味,顿时就陶醉了。来,尝尝……嗯,好,好吃……鲜美,鲜美啊……赞声不绝。

  还有炖鸡、滑鱼片。还有六大碗。还有烩小酥肉、莲子汤。还有红烧鲤鱼等等,好吃到叫人停不下筷子。

  主食是大烧饼,寓意就是大大旺旺的。是文娟和文冉两个人拎着装有几斤小麦的布袋,去村头烧饼铺换的,刚出炉的,格外酥香。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贺林的家,记不清了,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走路摇摇晃晃的,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好像是王老师提议,不要骑车子了,步行走回去。

  我记得我们走进城里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

  四十年后再回望那个春日,我心头的路灯再次亮了起来,只是记忆的影像,亦真亦幻,叫我无法一一辨清,只好朦胧着、模糊着,这么着了。

  还请贺林兄多指正啊。

  (题图照片说明:后排军人是本文作者姜凡振,后排女孩侯文娟——贺林兄的女儿,后排刘姐——凡振兄夫人;前排高个少年王战——牧天老师的公子,前排戴帽男孩侯文冉——贺林兄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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