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自杀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当一个人自杀后，留给世界的是什么？

　　日本演员三浦春马去世后，余波来得迅捷而猛烈。

　　讣告发布没多久，相关话题便攀至多国社交媒体榜首。几个小时后的直播节目中，他的演艺圈挚友城田优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翌日，他在港区的公寓门外围满了从全国各地赶来道别的群众，至今不散。

　　三浦春马去世当晚的直播节目《音乐之日》中，城田优在演唱 GReeeeN 的名曲《奇迹》时几度情绪失控。

　　通常，这样隆重的社会反应只发生在公众人物陨落时。

　　但如果某天，一个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自杀了，他周遭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昂贵的自杀

　　宫本女士是日本一名普普通通的个体经营户。她与丈夫目前已分居，正处于离婚协议中。

　　接受日本 AbemaTV 采访时的宫本。

　　某天，噩耗袭来。

　　她的丈夫在家中上吊自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份房东发来的赔偿要求，数额为：一千万日元（约66万人民币）。

　　这当中包含：80万的特殊清扫费用、240万的抚恤金以及680万的两年份房租。

　　连哀悼都还来不及，宫本成了一名巨额负债者。并且似乎在一夜之间，她成了各方口中的加害者。

　　“房东觉得我损害了他的资产，房地产公司的人把我当成棘手的客户，而丈夫的父母觉得我该为他的死负责。”

　　宫本说，打那以后她就没睡过一顿好觉。翻开当时和姐姐的聊天记录，满屏是她深夜蜷在被窝里打出的“好想死”。

　　在日本，这样的事情隔三差五就会发生。

　　曾经有名上班族跳楼自杀，其后家属被楼房所有公司索要了共计五千万日元（约330多万人民币）的赔偿金。还有房东想把事发公寓全部重建，向自杀者家属开口索要一亿日元（约660多万人民币）的案例......

　　有人或许会想：那我不在家里自杀，早上上班途中跳个轨总行了吧？其实，跳轨也是要赔钱的。

　　2007年，爱知县有一位痴呆症患者不小心坠入铁轨身亡。事后，铁路公司向死者的家属提出了约720万日元（约48万人民币）的赔偿要求......

　　并不能怪铁路公司不近人情。乘客跳轨就像石子击破水面，会在一瞬间打破铁路体系的秩序。

　　EE Times Japan 曾做过一个跳轨事故对电车运行秩序影响的图形模拟。

　　据日本国土交通省统计，2018年一年间因跳轨自杀而导致电车停运半小时以上的事件有601起。相当于每天至少会发生一起。

　　事故发生后，铁路公司必须与当地的消防厅、警视厅、灾难派遣医疗队等联动，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尸体的搬运、现场的清理以及车体受损后的修理。

　　更棘手的是现场大量乘客的安置。

　　如果是在都市圈，铁路公司一般会向其他铁路公司寻求帮助，让乘客去换乘附近其他线路。若是在线路稀疏的乡下，铁路公司就不得不支付乘客换乘巴士、出租车的费用。万一在半夜发生乘客滞留，就还得负担乘客们的酒店住宿费。

　　别看只是轻轻一跃，在东京一些客流量巨大的中转车站，一旦导致高峰期多线路长时间停运，最终损失金额上亿也不奇怪。

　　同样地，在家中自杀对房东来说算得上是飞来横祸。

　　首先得解决房屋的清扫。

　　日本有专门的特殊清扫团队，会根据尸体的体型、被发现时间、季节、房屋大小、感染风险等来进行收费。

　　特殊清扫工作现场。（图源 カネコシュウヘイ）

　　常规操作是现场的清洁、除臭、除虫和整理。如果是在气温炎热的夏季或者尸体发现太晚，还会发生体液渗漏问题。这种情况下就必须大费周章地拆开地板或墙体进行清理。

　　比如这个案例：

　　房屋格局是两室一厅，事发季节在夏天，死后30天才发现，有体液渗漏问题和感染风险。最终清理费用合计为：80万日元（约5万多人民币）。

　　这些全都压在了无辜的房东身上。

　　而房子本身的价值也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在日本，无论房屋自身状态如何，只要变成凶宅，都会被统一认为具备“心理瑕疵”。而由于房东在法律上对住户负有“告知义务”，是无法向住户刻意隐瞒这个事实的。

　　（图源 PIXTA）

　　很多时候，房子会完全闲置。一两年属正常范围，三四年也不少见。

　　房价也会随之下走。事故情节越恶劣，下调幅度越大。一般来说，发生过孤独死或自然死的房屋会打八到九折，发生过自杀的打七折左右，而发生过杀人事件的直接折半。

　　在宫本的新闻页面，有日本网友评论：“虽然宫本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但其实房东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吧。”

　　突遇这样的事情，许多房东不得不向死者家属索赔，转嫁这种困境。

　　所以怎么自杀才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呢？

　　去年10月份，日本有个男高中生专门跑去跳瀑布自杀。事后，男生家属收到了300万日元（约20万人民币）遗体打捞费的账单......

　　或许正是因为自杀太昂贵，才会有许多日本人选择在“自杀森林”那样的地方结束生命吧。不被找到，便没有后续。

　　位于富士山脚，被称为“自杀森林”的青木原树海。（图源 维基百科）

　　“我们是凶宅界的维基百科”

　　自杀的余波有时还会抵达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

　　7月18日，三浦春马离世几小时后，某个界面简陋的日本网站默默更新了一则消息：

　　2020年7月18日

　　东京都港区海岸三丁目18-2 PIA CITY 芝浦 HEIGHTS

　　上吊自杀

　　投稿年月日：2020年7月18日

　　这是一个记录着全日本各地凶宅信息的网站。图中火焰图案的所在地，正是三浦春马被发现的公寓。这个网站上一半以上的数据都因这样的自杀事件而形成。

　　“大岛てる”成立于2005年。网站与创始人同名。首页打开，是一个“浑身着了火”的日本。

　　在大岛てる的设定里，火焰代表凶宅，火焰上的数字则代表该地区的凶宅数量。在这个完全开放的平台，任何人都可以查看任意地区的凶宅状况。

　　比如我们找到东京秋叶原。

　　随意点开地图上的一片火焰，该处凶宅的详细地址、事发时间及具体事件就会以气泡形式展开。比如东北面的这片火焰。

　　2016年5月9日

　　东京都台东区浅草桥五丁目6-10，501号室

　　在女性专用的五层有一名日本女性自杀。因为臭味而被发现。

　　投稿年月日：2016年5月24日

　　再试试西北角的这片火焰。

　　2014年6月8日

　　东京都千代田区神田三丁目2-14

　　跳楼自杀

　　投稿年月日：2014年9月13日

　　你问这些详细的凶宅信息都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在2011年之前被问到这个问题，大岛会回答：自己一点一点去图书馆翻新闻找来的。

　　但现在，这个网站已经变成了所有人都可以自由投稿的机制。也就是说，你看到的大部分有关凶宅的信息，都是由各地网友自发发布上去的。

　　有不少媒体曾就此向大岛发出疑问：如果谁都可以上去发布信息，你要怎么确保这些信息的准确性呢？

　　大岛却说，恰好是这样的投稿机制保障了信息的准确性。

　　“一直以来，我们的网站都被大量房地产从业者和房东们盯着。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家房产受到错误信息的影响。一旦有错误信息被发布，他们会第一时间进行指正。另外，很多凶宅附近的住户也会主动向我们提供凶宅的详细信息，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家被误以为是那个死了人的地方。”

　　就这样，现实世界中的自杀事件在遥远的互联网角落里结出了果。

　　如今，大岛てる的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全世界。无论是在纽约曼哈顿，还是在上海虹口，抑或是非洲马里共和国的首都巴马科，几乎是有凶宅的地方就有火苗蹿动。

　　纽约曼哈顿附近的凶宅信息。

　　上海虹口区的凶宅信息。

　　马里共和国巴马科的凶宅信息。

　　开学第一天，

　　自杀的年轻人最多

　　过去一年，全日本共有约2万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相当于每小时两个。而这已经算是日本自杀状况缓和期的数据了。

　　1998年，受金融危机的影响，日本多家银行、证券公司接连宣布破产。此后的13年间，日本自杀人数年年突破3万。

　　日本历年自杀数据。（图源 nippon.com）

　　这些数字带给了日本“自杀大国”的名声。也让日本当局焦头烂额。2015年，日本内阁府发布了一本《自杀对策白书》。

　　当中有一些耐人寻味的数据：

　　上吊是最受欢迎的自杀方法，约占65%。其次是跳楼，占10.4%。接下来，烧炭、跳水、跳轨分别占6.5%、4%和2.3%。自杀的原因当中排名第一的是抑郁症，约占四成；一周当中自杀率最高的一天是周一，最低的是周六；一年当中未成年人自杀率最高的一天是9月1日。这是日本大部分中小学校暑假后开学的日子。排在第二的是4月11日。这是很多中小学校寒假后开学的日子。自杀率最低的是7月25日。这一天很多中小学校的暑假开始了。

　　在自杀事件频发的日本，JR 东日本的新小岩站算得上是全国闻名的“自杀名所”。为了甩掉这个头衔，他们发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首先，他们在站内装上了一盏透着冷光的蓝灯。因为有研究表明，蓝光能够有效缓解人的精神压力......

　　接着，他们在站台上拉起了黄色的围绳......

　　还在站内显眼的地方设置了紧急停车装置......

　　墙上涂满了自杀干预热线的号码......

　　站内的各处贴上了写满安慰鼓励话语的纸片......

　　“在别人的帮助下我才活在这个世上。”

　　还试图借助萌宠的力量......

　　在你目睹这些画面的同时，站内还持续播放着这样的音乐：

　　新小岩站的站内音乐00:0000:32

　　有热心网友评论：

　　“感觉像是在天国会听到的音乐。更想死了呢。”

　　在这里跳轨自杀的人们恐怕“死”也没有想到，他们的纵身一跃居然会让这个车站改头换面......

　　文艺作品和媒体报道中的自杀常常会披上另一副面孔。

　　“自杀是自由，是轻盈洒脱。”更有甚者，“自杀是美”。

　　1947年4月30日，Evelyn McHale 从美国帝国大厦跳楼身亡，并将一辆汽车车顶压毁。由于落地姿势优美，被当时的媒体称为“最美丽的自杀”。

　　但自杀后的世界并没有无动于衷。余波缓慢而确实地向四面八方推进。

　　从身边人面临的赔偿困境，到整个社会的应激反应，甚至是凶宅网站上一个微小的更新，都诉说着严重的、麻烦的、滑稽的后续。

　　你说，如果人们在自杀前能预先感知到这些沉甸甸的重量，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风继续吹，鸟声声叫，这样的答案永远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