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 | 实力

栏目:汽车资讯  时间:2023-08-10
手机版

  光明的文字划过黑夜,比流星更为神奇

  文|艾伟

  短篇与名利无关,它沉默地存在,很少有媒体关注它。一个作家之所以写作短篇,纯粹是出于对这一文体所蕴含的力量的热爱。短篇小说篇幅短小,却有能力置疑貌似正确的观念,有能力使坚固的世界坍塌。

  卡尔维诺在《闪灵》里,这样描述主人公在某日的瞬间感觉:“我其实一无所知……我以前竟全然未曾觉察,我对所有的东西全盘接受。”

  我们接受了这世界现存的一切:交通灯,汽车,海报,制服,纪念碑等,以为这一切有着无可撼动的坚固性。

  可是小说主人公重新用“无知”的眼光打量着这世界既定的一切,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发现那个被我们丢失了的另类知识。

  这篇小说极像是短篇小说这种文体的隐喻。短篇小说其实就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另类知识”,是这个正常世界的一次意外事故。

  《最后一天或另外的某一天》是我2020年初写的一篇小说。在创作中我们喜欢谈灵感,灵感是件神秘的事,在长篇或中篇写作时我不太相信灵感这件事,如果硬要说灵感,通常也指的是在某个局部的写作过程中,可能会有连作者也没有料到的神来之笔。这也是写作的乐趣所在。写作总能和意外相遇。但说起短篇小说的创作,我得承认灵感是存在的。短篇小说对一个作者来说更像是一次偶遇,它就在那儿,在黑暗中等着,作者在那一刻刚好像一个发光体,照亮并看见了那个故事。

  博尔赫斯的诗篇《宁静的自得》中的一句诗打动了我:“光明的文字划过黑夜,比流星更为神奇。”我觉得这句话用来描述短篇小说写作最合适不过了。短篇小说这种文体配得上“神奇”这个称号。

  这个短篇,如小说题目所示,我写了这个女人一生中的两天时间。作为作者,我承认我不理解这个女人。我只知道她深不可测,我们的语言很难规约她。关于她的情感,她的思想,她的行为,我们很容易对她得出一个貌似稳固的形象。但可能我们是错的。我们错误在于我们总认为这个世界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同样试图用我们的逻辑去理解她。我们确实有很多“科学”工具,有很多的认知系统,但我们同时得承认,短篇小说不是“科学”,现实生活其实是没有逻辑的,一个人也很难自成逻辑地生活,永远有余数。在这部小说里,我对这个由逻辑构成的并让我们安稳的认知系统做了一次小小的嘲讽。比起逻辑,我更关心的是人的复杂性以及不可规训。

  

  大约十多年前,我读过一个短篇小说。我已记不得篇名,也记不得作者及其国籍。我记得那个故事。小说写了一个母亲,儿子吸毒成瘾,母亲想让儿子戒毒。儿子说,不可能,我无法克服毒品的诱惑。母亲说,儿子,我和你一起吸,然后我们一起戒,如果我能做得到,你一定也要做到。

  小说的结局是这样的:儿子奇迹般地戒毒成功,母亲却戒不掉。最后,儿子非常鄙夷母亲,独自离家,抛弃了被毒瘾折磨的可怜的母亲。

  这篇小说同样隐藏着短篇小说的秘密。小说的“事故”起始于母亲的突发奇想——出于爱而沾上毒瘾。就这样,小说走上了它自己的逻辑,抵达那个无比悲凉的结局。

  这个结局其实就在我们的生命感觉里。这是一个关于母爱伟大的小说,也是关于爱的不对等的小说,当然也是关于人性弱点的小说。我们都知道生活中的这个秘密,当一切以如此残酷而惊心的方式呈现时,我们还是被刺痛了,我们会由此打量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以及其中的错谬。

  因此,短篇小说不是现实生活本身,而是越出现实常规的产物,是这个正常世界的一次意外事故。当“事故”发生时,我们才会那么愣一下子,才会对我们习焉不察的生活重新打量一番。顺着这“特殊”的目光,我们麻木的神经有可能被小小刺激一下。

  这就是短篇小说的力量所在。

  转自《收获》公众号

  他评

  像一把刀子

  ——读艾伟短篇《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

  文|江子

  艾伟短篇小说《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收获》2020年第四期),是我近期读到的用笔相当节俭的小说。

  小说里虽然有不少人,比如工厂里有八十多人,后面的话剧观众人数更多,中间也还会穿插其他的相关人等,比如俞佩华的叔叔、母亲、丈夫、儿子,黄童童的继父,但小说真正的人物只有四个。

  方敏是个狱警,她的存在,是充当另外三人的联络员,起到穿针引线连缀和推动整个情节的作用,同时也为小说提供一个旁观者的视角;陈和平是艺术家,话剧编剧,小说通过他的话剧,似是而非地讲述了女主角的犯罪事实,试图探索女主角真正的犯罪原因。那是女主角犯罪事件艺术的、公共的讲述方式,它与女主角真正的犯罪原因形成了互文本,但女主角到底为何犯罪,小说并没有交代,成为永远的谜案。俞佩华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她曾经是化学老师,在26年前用安眠药和硫酸杀死了父亲死后与母亲可能有不正当关系的叔叔,然后结婚生子,直到17年前案发入狱。黄童童是小说的第四个人,她年轻,是个哑女,心智极不成熟,性格偏执刚烈,她杀了欺负母亲与自己的继父,一年前入狱,在狱中与俞佩华是工作搭档关系。证明小说极其节俭的另一个证据就是它只写了两天,也就是小说所有的情节仅在两天展开,人物形象塑造和人物关系与命运都在这两天之内完成,其中一天是俞佩华出狱前一天,地点在监狱,另一天是陈和平的话剧公演,俞佩华受邀前去观看,地点是剧院。这使得小说有了两幕剧的气质,是这部短篇小说无比迷人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小说又写得极为繁复精确,每一步都机关重重,险象环生。小说的开头,语调十分平缓,写的是某个“厂房”早晨六点人们的情景:起床,穿衣服,折被子,洗漱……一个叫方敏的人对另一个叫俞佩华的女人说,你今天可以不去厂里。俞佩华说,还是去吧,最后一天了。接下来写工厂里的工作,产品是一种洋娃娃,俞佩华与一个叫黄童童的哑女搭伴。黄童童知道俞佩华要离开显得有些恍惚,“做工时老是控制不住双手”,俞佩华从黄童童手中抢过玩偶做起来。……

  

  这篇不到一万四千字的小说,到了篇幅的七分之一处,依然不动声色,没有暴露这座工厂的实质,和要表达的主题。虽然前面埋下了伏笔,写了“窗子很高”,方敏“用惯常的不容商量的口吻”说话,俞佩华“低着头”,暗示了工厂的特殊性及人物关系,可是有谁会注意呢。直到第二部分写到“有一个年轻的女警”进来,“她的案子太骇人听闻”,小说这时候才图穷匕见,读者才意识到,所谓的工厂,其实在监狱里,那个让人误以为是即将退休的俞佩华,其实是一名第二天就刑满释放的女囚。厂子里的八十多人,都是因种种罪责接受施罚的女囚——原本节奏舒缓的小说从此刻开始,变得紧张和陡峭了起来。人们由此知道了,作者并不是要写一部类似于工厂伦理与命运的、苏童《肉联厂的春天》式的小说,而是要在罪与罚中,在人性的险境中书写纠缠不休的爱与恨,展开追问与探寻。

  一系列假动作,魔术师一样的障眼法,相当长的盘带过人……艾伟十分精到的写作手艺,让读者有了观看巨星主导的足球赛一样的兴趣。

  在接下来的讲述中,艾伟保留了整个小说文本的力道。细致分析,它其实精心布局,在貌似平缓的叙述里埋下了一把把利器。通过这一系列利器的纷纷出场,作者一步步把小说推到巅峰,把人物劫持和逼迫到人性的悬崖之上,整个小说,到七分之一篇幅后,变得剑拔弩张,步步惊心。

  小说的第一件利器,是一把夹着正在冒烟的电焊条的焊枪。那是监狱工厂生产洋娃娃的工具,但也是作者用来表达人物情绪塑造人物的道具。俞佩华离婚后,在狱中听到了她用杀人的方式拯救的母亲亡故的消息,她“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好长时间没有抬头。电焊条冒着青烟,方敏担心俞佩华把焊枪刺入她的手中。”小说并没有正面写俞佩华听到母亲亡故消息的反应,但一把夹着正在冒烟的电焊条的焊枪,一个好长时间没有抬起的头,以及了解她的狱警方敏的担心,仿佛侯孝贤电影里的长镜头,把俞佩华内心的悲伤演绎得十分富有张力。

  小说的第二件利器,是一碗热汤。它端在心智极不成熟的黄童童手中,成为她向伙食班故意克扣黄童童伙食的女犯报复的武器。热汤烫伤了女犯的脸,并让黄童童关了一周的禁闭。一碗泼出去的热汤,简单,直接,凶狠,让黄童童的形象,瞬间变得凛然了起来。

  

  小说的第三件利器,是黄童童的哭声。听说俞佩华第三天要出狱,黄童童哭了一夜。那哭声是由她们的狱友说的。“你自己耳聋,我们听得见。”“是你亲娘死了还是相好死了?哭丧呀。”狱友们的转述,让人知道了黄童童的哭声的凌厉与不顾一切。那是一种丝毫不考虑旁人感受的哭泣,充分证明了俞佩华在黄童童心中的位置。如此不顾一切的哭声,将逼迫着俞佩华要用同样足够的能量来回应她。

  小说的第四件利器,是一把镊子。这把镊子在文章开始就出现过,“黄童童正在找她的镊子,可镊子刚才还在她的手上,这会儿不知跑哪儿去了……黄童童向俞佩华要镊子。”这把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镊子,其实被黄童童偷偷藏了起来,在俞佩华即将刑满出狱的夜晚,成为她企图结束自己生命的武器。这把镊子,是黄童童哭声的升级版,它比哭声更凶狠短促,也更有杀伤力,它的出现,其实是对黄童童心智极不成熟的反拨,它是黄童童其实颇有心计的一个证明,作者通过它,进一步有力地表达了黄童童对俞佩华的感情——那是一种可以把生命交出去的深情,一种令人绝望和窒息的类似于母女的依恋之情。甚至,因为在狱中,因为有犯罪做背景,这份情感就更加猛烈,更加穿心透肺。

  小说的第五把利器,是出狱后的俞佩华,对黄童童下落的追问。出狱后的俞佩华,已经与这世界了无牵挂,她与丈夫离婚,母亲已亡故,她的儿子不来接她出狱,她出狱后秘密地去看过儿子一回,但彼此没有沟通,她的故乡因杀叔事件恨她,她也不可能再回去,种种这些,已经宣告了她与这世界两不相欠。那么,她的世界最后只剩下黄童童。那个同样犯罪、同样杀了她们生活的侵入者的黄童童。只有黄童童才与她同是天涯沦落人,虽然她是哑巴,但与她心意相通。当她在剧院门口把她答应送给黄童童的玩具娃娃交给方敏,方敏告诉她说,黄童童已不在女子监区(隐含着黄犯了事受了罚),小说写道:

  俞佩华吃了一惊,问:黄童童去哪里了?方敏转过头,回避了俞佩华的目光,没有回答她。俞佩华突然面色变得狰狞,她几乎是喊出了声,告诉我,她在哪里?

  她的追问的力道有多大?

  小说写道:十七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俞佩华不被驯服的力量,她似乎理解了十七年,不对,应该是二十六年前俞佩华的行为。

  ——那其实就是陈和平的剧作里交代的,她用溶解了二十颗安眠药的开水让叔叔睡死,然后用硫酸焚化叔叔尸体的行为。也就是说,她追问的声音中的力量,她对黄童童的爱与关切的力量,几乎等同于她当年为杀死叔叔所积攒起来的力量。

  

  这五种利器,一件比一件锐利,一件比一件有力。它们之间,是递进,是接力。它们互相配合,最终有力地呈现了俞佩华与黄童童之间那种病态的、坚韧的、不顾一切的、让人背脊发凉却又眼睛发热的爱。

  ——我其实是说错了的。前面说的第五把利器应该算第六,小说真正的第五把利器,是俞佩华出狱前一个晚上从监狱高高的窗子射入的月光。小说直接写:“月光像一把刀子,插入这间小屋。”如此用力写月亮,却正与这篇小说的语境与主旨匹配。

  我以为这句话是这篇小说的眼。俞佩华的心就像这间小屋,黑暗,呆板。“凭俞佩华的经验,在这里必须修炼到彻底的暗,彻底的无意识,才能熬过漫长的时光。”俞佩华对外面的世界,毫无留恋。可是,那个很可能跟她一样为了捍卫自己尊严杀死继父的哑女黄童童,那个才入狱一年、有可能一辈子出不去、性格又十分刚烈的黄童童,就是照进这间黑暗小屋的月光,也是插进这间小屋的刀子。

  或者说,那月光是由黄童童激发出来的母爱,如此汹涌,也如此锐利凶狠。当出狱后的俞佩华知道了黄童童离开了女子监区,命运未卜,生死不明,那把刀子就在她的心里转动,它的力道,让她的面目变得狰狞,“几乎喊出了声”。

  读艾伟过去的小说,一直觉得有一种潮湿的、粘稠的情绪。可是,这篇小说,干燥又干脆,仿佛一把刀子,优雅地在空中划动,准确又凶狠地扎中目标。

  艺术总是相通的。莫名的,由这篇小说,我竟然想起了崔健的摇滚《像一把刀子》。这首歌与这篇小说,有着同样的力道,同样的向死而生的激情。在此,且将这首我十分喜欢的词录在这里,算作是这篇小说的一个互文本,作为这篇小文的结尾:

  红彤彤的心它放着光辉

  照得我这双手红得发黑

  手中的吉它就像一把刀子

  它要割下我的脸皮只剩下张嘴

  不管你是谁我的宝贝

  我要用我的血换你的泪

  不管你是老头子还是姑娘

  我要剥下你的虚伪看看真的

  jin jin jin......

  光秃秃的刀子它放着光辉

  照得那个老头子露出恨悔

  他紧皱着眉他还撅着嘴

  不知是愤怒还是受罪

  不要着急我的宝贝

  我们天生就不是为了作对

  我身上的权力就像一把刀子

  它要牢牢地插在这块土地

  jin jin jin......

  你光溜溜的身子放着光辉

  照得你那祖宗三代露出惭愧

  你张开了胸怀你还伸出了手

  你说你要的就是我的尖锐

  你在流泪我的宝贝

  不知是脆弱还是坚强的美

  这时我的心就像一把刀子

  它要穿过你的嘴去吻你的肺

  jin jin jin......

  ——崔健《像一把刀子》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两百多万字散文、诗歌、文学评论等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天涯》《钟山》等刊物。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去林芝看桃花》《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现在江西省作家协会工作。

  转自《收获》公众号

  赏读

  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

  (短篇小说)

  文 | 艾伟

  窗子很高,几乎直接抵在厂房屋檐下。窗外的天空飞过一群麻雀,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天空寂静,鸟声惊心。这儿地处城郊,四周都是农田。窗子太高,厂子里的人没法看到农田和庄稼,只能看得见天空。麻雀成群结队出没。

  早上六点钟起床铃准时响起。屋子里有十二个人,有六张上下铺的床。她们起床,穿衣服,然后开始折叠被子。被子折叠成部队那样方正,棱角分明。一阵忙乱后,十二个人都整理好了。房间寂寂无声。晨曦从窗外透入,房舍整洁,一尘不染。半个小时后,门打开了。有一个小时可以洗漱。洗漱的工具放在走道尽头的卫生间里。每个人的洗漱用具都放在那儿。俞佩华洗脸。卫生间东西各有一面镜子。一些人排队在照镜子。俞佩华难得站到镜子前面去。今天她有些想去镜子前看看自己,又害怕看到自己的脸。

  

  方敏正在大门处等着她。方敏脸上没有表情,用惯常的不容商量的口吻说,今天你可以不去厂里。俞佩华低下头,没看方敏,她回答,还是去吧,最后一天了。

  厂房生产一种模仿芭比娃娃的玩偶。她们不知道这些产品在商店出售时会贴上什么牌子。洋娃娃有三十厘米和四十厘米两种。三十厘米那种供幼童玩,服装艳丽,服装的领子和衣袖上夸张地镶着蕾丝边。四十厘米那种是给成熟一点的女孩玩的,橡胶身体有精致的乳房,穿上衣服后,俨然是个性感女郎了。工作台上摆满了手臂、腿、头部、身体、各种颜色的头发、眼睛和服装等。她们要把它们组装起来,成为一只成品的洋娃娃。

  除了干活发出的声响,厂房里没人说话。工作是定量的,有数量及成品率的要求。她们要把一天的任务完成了才能上床休息。工作量大,要按时完成不太容易。那些新来的,手脚笨,更得抓紧时间。吃中饭也是狼吞虎咽,吃完就抓紧干活。俞佩华完成定额没任何问题,她在这里待了十七年了。

  黄童童来了一年或者更长。俞佩华感觉她来很久了,好像一直在她身边。在这里时间变得特别漫长。时间又特别清晰,每一天她们算得清清楚楚,像用刀子在心里面刻了一道做记号。黄童童在俞佩华左边干活。黄童童长得很漂亮,有点像她们在制作的四十厘米那种洋娃娃。她以前的头发应该是染成棕色的,刚来时,她发端的颜色还是棕色的。黄童童有点傻,并且是个哑巴。不过不奇怪。到这里来的人要么特别聪明,要么特别傻。

  眼睛是最后一道工序。洋娃娃没放上眼睛时,会呈现出骇人的表情。俞佩华想起黄童童刚来那会儿也是这个样子,目光里的恐惧深不见底,就像一只没装上眼睛的洋娃娃。

  三十厘米的洋娃娃会说话,需要在身体里安装一个电池盒。黄童童正在把电池盒的接线焊接上去。这是最见功夫的一道工序。黄童童拿着焊枪,双手老是抖,焊了几次都失败。如果再焊接不上要成为废品了。黄童童以往不是这样的,她能准确地把接线焊接好。一年训练下来黄童童已是个熟练工。这不奇怪,只要安装超过一万只,任何人都可以闭着眼睛把电池盒子安装好。

  黄童童终于安装好了。俞佩华松了一口气。

  今天黄童童有些恍惚,做工时老是控制不住双手。她生病了吗?黄童童正在找她的镊子,可镊子刚才还在她的右手上,这会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是黄童童的老毛病。她老是丢三落四,找不到工具。俞佩华告诉过她,工具一定要固定摆好,熟练到“盲取”的程度。黄童童向俞佩华要镊子。俞佩华没把自己的镊子递给她,让黄童童自己把工具放整齐之后再干活。黄童童突然问,你要走了吗?这一年俞佩华学会了手语。她吃了一惊,她没告诉黄童童明天要离开这里。同宿舍的人是知道的,但她们都没有说起这事。一个人离去,她们的心会空一阵子。大家都懂这种心情,这种时候会绝望。不说出来就好多了。在这儿情绪越少波动越好,否则会麻烦。俞佩华没有主动提这事。一切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俞佩华没回答,看着黄童童,黄童童的目光凶巴巴的。或者不是凶,是恐惧。俞佩华一把从黄童童手里抢过那只玩偶,做起来。她看到黄童童盛玩具娃娃的盒子里没几只成品,这样下去,她将完不成今天的额度。难道她今晚不想睡了吗?俞佩华用手语告诉黄童童,让她把俞佩华装满洋娃娃的盒子堆放到号子处,并要她冷静一些。一百二十九号是俞佩华的号子,黄童童是一百三十号。中间的皮带上放着收纳成品的盒子。等到中午,皮带会转动起来,运转到另一个厂房质检。

  我会来看你的。俞佩华用手语说。她刚做好一只四十厘米的娃娃。有一天,黄童童完成一只性感娃娃,对俞佩华说,我好喜欢,真想带一个回去。这是不可能的,俞佩华说,千万别偷偷拿回去,这不是闹着玩的。我以后会送你一只。

  

  你不相信我会来看你?俞佩华说。黄童童没看她。黄童童的目光这会儿投向东边的高窗,天空上的白云一动不动。

  窗外的太阳照在工厂的水泥地面上,缓慢地从西向东移动,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光束立在东边的墙边,好像白色的墙面拉了一层光幕。

  厂子里有八十多人。从监视器里看,场面相当壮观。她们坐在工作台前,穿着同样的衣服,年龄各不相同,动作也有差异,但还是能找到一致性。她们面部没有表情,专注让她们显得更为机械。她们手上的洋娃娃,有的正在装配身体,有的正在穿上衣服,有的在固定头发。她们做好的玩具整齐地躺在工作台上。即便厂外的阳光很好,工厂的大灯依旧是亮着的。现在是夏天,大灯散发出灼人的热力,厂内的温度更高了。一些人脊背处渗出细密的汗珠。

  陈和平一直观察着俞佩华和黄童童的一举一动。方敏忙于手头的一份档案。明天俞佩华要走了,俞佩华的相关文件需要归档封存。她寄存的物品不多,方敏已让人把物品放到一只简易的旅行包里。方敏复印了各种表彰的官方证明,方敏觉得俞佩华不一定在乎,但这些证明在她以后的生活中是用得着的。十七年里,俞佩华几乎年年都被评为优等。也就是说她在这儿没出过一次差错,没扣过一分。方敏查过并且熟知俞佩华的档案内容。在做化学老师时,她也是年年先进。可就是这样的人干出了那种事。

  有一个年轻的女警进来,告诉方敏,她通知了俞佩华的儿子,她儿子说不来接。方敏点了点头,这在她预料中。来到这里后,俞佩华几乎谁也不见,儿子和母亲来看过她,她拒见。她的案子太骇人听闻。她难以面对亲人。她只见过丈夫一面,原因是为了和丈夫离婚。她没多说话,只说把她忘掉,因为她会在这儿待上一辈子,这对他们来说更好。没想到她能减到十七年。十七年在这里一成不变,外面发生了多少事啊。俞佩华的母亲这期间过世了。方敏记得,把母亲亡故的消息告诉俞佩华时,俞佩华并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好长时间没有抬头。电焊条冒着青烟,方敏担心俞佩华把焊枪刺入自己的手心。

  陈和平朝方敏这边望了望,继续看着监控,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陈和平问,俞佩华来这儿时儿子多大?方敏说,九岁吧。

  方敏看了陈和平一眼。方敏偶尔会感慨,职业真是有着自己的生命方向,会带着人往某个方向长。陈和平虽然是方敏的同学,但他现在成了一位艺术家,这个年龄了,身上竟还带着一些少年气质。而她长久在这儿待着,整天板着个脸,大概这张脸已经面目可憎了。

  方敏来到监控器前,看到黄童童一脸不悦地在搬东西,俞佩华也是怒气冲冲的样子。方敏说,我本来想安排你和俞佩华见上一面的,你来一趟这里不容易。

  陈和平说,进你们这里确实麻烦,我手机被缴了,介绍信和身份证也押了,到这里过了三道大铁门,每次到你们这儿都有一种进了中央情报局的感觉。我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危险。

  方敏说,可不能小瞧她们,要是由着她们的性子,不少人可是致命武器。当然大多数人与外面的人相差没想象的那么大。

  俞佩华今天拒绝休息,方敏有点意外,也有点不高兴。俞佩华违拗了她的指令。这是俞佩华第一次表现出同平常不一样的意志。不过方敏没往心里去,猜想这同黄童童有关。

  这儿表面上有严格的秩序,一切井井有条,但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是复杂的。这儿暗地里比哪里都遵循丛林法则。方敏当然知道犯人们之间的勾当,既然无法根除这种人与生俱来的恶习,只要不露出水面,谁也不会去管。黄童童刚进来时是这丛林里的小白兔,很多猎枪对着她。她又是个哑巴,被欺还不会开口说话。她动手能力弱,完不成任务,好不容易做好几只玩具娃娃,在她上厕所时还被别人占为己有(上厕所是要申请的,并且只能上下午各一次,她们不能喝太多的水)。黄童童回来后大闹。这很幼稚,也很危险,监控记录得一清二楚,事闹大会被罚处。俞佩华把黄童童叫到一边,让她从自己那儿拿走做好的成品。

  黄童童心智极不成熟。在食堂做伙食的欺生(这女人是从她们中抽调到伙食班的),给黄童童打的饭和菜很少,黄童童一直处在饥饿之中。食堂的饭菜并不好,仅能维持生存以及劳动所需要的营养。荤菜比如猪肉不是每餐都有,有也只有那么一点点。黄童童终于失去控制,发泄了压抑已久的不满,把刚打的汤泼到那女人的脸上,烫伤了那女人的脸。这是露出水面了,看得见的错全在黄童童。黄童童因此被关了一周的禁闭。

  黄童童一周后放出来已不成人样。那地方谁忍受得了。她都有些疯疯癫癫了。俞佩华向方敏要求黄童童在自己工号边做工。方敏意识到俞佩华想帮黄童童。在这里,难得有人对另外一个人表现出同情心,光凭这一点,俞佩华就值得称赞。她同意了。这是俞佩华这么多年向方敏提的唯一请求。

  陈和平一直盯着监视器,好像他今天有什么意外的发现。上次陈和平带来一位演员。应该有些年纪了,不过保养得很好,一举一动带着某种受过舞台训练的仪态,既自然,又优雅。陈和平说让演员来体验一下,深入生活对演出有帮助。

  

  你剧本已在排练了?方敏问。

  是的,效果意想不到的好。陈和平说。只要说起他的剧作,他就一点不谦虚了。不过倒也不讨厌,他灿烂的孩子般的微笑把“无耻”完全消解了。

  什么时候首演?我想看看。方敏说。

  陈和平拉住方敏,指了指监视器上的俞佩华和黄童童,说,她们看上去像一对母女。你瞧见了吧,这就是母爱。女人母爱泛滥是极其可怕的。要是主演看到这一幕就好了,她会受到启发。

  你可以手把手教给她啊。方敏讥讽道。

  方敏听陈和平讲起过他的一次艳遇。女方把他当孩子,源源不断的母爱让陈和平窒息。

  吃饭时她们聚在一起吃。打饭的时候,俞佩华已经知道昨天晚上黄童童哭了一夜,同宿舍的人都被她烦死了。“你自己耳聋,我们听得见。”“是你亲娘死了还是相好死了?哭丧啊。”同宿舍的人毫不客气。俞佩华这才知道今天黄童童做不好工的原因。俞佩华打好饭坐到黄童童对面。黄童童这会儿看上去蛮高兴的,她用手语问,你出去打算干吗?

  俞佩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想了好久不知怎么回答。她想起出事那天,她和儿子在看一场电影。要不是看那场电影,要是当时她在家里,母亲发现阁楼里的秘密时,就不会去报警,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她还在过正常的日子呢。

  想去看一场电影。俞佩华比画着。她的手语没黄童童打得漂亮,黄童童的手语带着表情,有情绪的时候,手语会变得快而有力,像飞快地做着某个决断。

  黄童童的目光又转向窗外,好像有谁在召唤着她。她说,我恐怕这辈子不能在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了。

  这里很明亮,很干净。劳动成为她们生活的所有。她们会被集中在一起唱歌,唱歌时脑子一片空白。她们不让自己想事。每个人背后都挂着一个长长的暗影。在这里,谁都不谈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奇怪的是过不了多久人人都知道谁干了什么事。黄童童杀死了自己的继父,继父欺负她母亲还欺负她。

  如果活儿干得好,你可以像我一样,十七年后就可以去电影院了。俞佩华说。我到时候陪你一起看。她又说。活儿干得好不难,你只要照我说的做,一定能干好。她的手势停在OK的位置。

  我不可能十七年就出去。黄童童说。

  熄灯铃响了。大家上床。俞佩华没脱衣服,好像脱掉衣服睡觉的话,她会永远留在这儿。她没睡着,时间仿佛停止了。在这儿十七年,她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样感到时间凝滞不动。好像不会再有黎明,长夜将永远留在今晚。这也是她愿意今天继续干活的原因。当然黄童童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她很难想象这个女孩能够承受得了这里的一切,待上漫长的一生。想到黄童童吃饭时高兴的样子,她有些不安。

  窗子没有窗帘。月光像一把刀子,从窗子插入这间小屋。这个地方没有植物。这个地方不允许有任何遮挡物。有时候俞佩华会认为这个地方也是从地上生长出来的,是这片空旷田野里的另类植物。她们都睡了。在睡梦中,人就落入黑暗之中。如果她们还有意识,应该也是暗的。凭俞佩华的经验,在这里必须修炼到彻底的暗,彻底的无意识,才能熬过漫长的时光。黄童童做不到。在这不足二十平米的宿舍里,俞佩华住了十七年,每一个角落她都了然于胸。门边上,她们每人有一个小小的格子,存放个人用品。那个地方存放的东西千篇一律。凡是明处的东西都千篇一律。人与人总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小小的标记。在这十七年中,去了几个,也来了几个。新来的那人发现床板上刻满了字,是一句诗词: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曾为教师的俞佩华记得那是文天祥的诗,一句很励志的诗。不知道是走的那个妇女留下的还是这之前的人留下的,这次走的女人七十六岁了,她把漫长的岁月留在了这里,她竟在这个地方追慕圣人。俞佩华是上铺,她能看到斜对面那个女人。她已沉沉睡去。俞佩华知道她的床头贴着一幅幼稚的儿童画。不过平时用一块布蒙着。

  走道上出现混乱的脚步声。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警觉的。她们虽然一动不动,但俞佩华相信她们醒了。她们的耳朵一定竖了起来,辨析着走道上的每一个细节。如果能够,她们会让耳朵像手臂那样伸出去,以便听得更清楚。这里出事可不是好事,会殃及每一个人。俞佩华的心揪了一下。

  

  黎明究竟还是会到来的,也只有她这个彻夜不眠的人才会有那种不必要的念头。俞佩华看着月光在窗外的远处消失,看着晨光在窗外的远处一点点升上来。早晨的空气从窗外透进来,是夏天清冷的空气,有点儿庄稼的香味。俞佩华听说离这儿不远处有一片橘林。每年橘花开的时候,能闻到橘皮剥开时那种清香。终于,她听到了起床的铃声。

  她洗漱完毕。方敏来了,面色浮肿,一脸憔悴。也许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

  她跟着方敏来到一间更衣室。她要在这里把身上的这套衣服换掉,换上自己的衬衣。这是一件十七年前穿过的衬衣,她怕不合身了。还可以穿。这十七年,她的身材竟没走样。幸好是夏天,可以穿衬衫。这些十七年前的外套根本无法穿了。

  俞佩华看出方敏心情不好。她不敢问。她没资格问一位管教任何问题。她跟着方敏,向大门走去。她第一次看见那扇铁门。来的时候她坐囚车。现在,她得走着出去。方敏走得很快,到了铁门,她回头看了看俞佩华,神情严肃。俞佩华的心悬了起来,好像只要方敏改变主意,她就得回到那个地方。

  昨晚出了不好的事,黄童童自杀了。方敏说。她偷藏了厂里的那把镊子,用镊子刺破了血管,幸好发现得早,没生命危险。要是死人的话,是大事件,监区会被究责。

  俞佩华愣在那里,好像她的思维停止了运转。这感觉很像她出事那一天。

  俞佩华收到一张话剧的票子。票子做得相当考究,比普通票子要细长,上面印着一张不知道谁画的尖顶房子,一半黑一半红。边上印着剧名:《带阁楼的房子》;座号:六排十三号。她猜想应该是方敏寄给她的。她不吃惊。在那儿,方敏告诉过她,有人准备以她的故事写一出戏。在方敏的安排下,她和作家见面。她没办法拒绝,在那儿,她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她必须配合。只是她什么也不想说。那人戴着一副精致的黑框眼镜,笑起来依旧带着奇怪的孩子气,表情和善,至少没把她当怪物。她怀疑这么一个天真的人能写一出戏。作家在她心目中是鲁迅那样的形象,警觉、严厉、深刻,一眼可以把人看穿。眼前这个人,他的目光单纯,好像在他眼里,她是位天使。她不是。她是个罪人,法庭也是这么判的。这一点必须清楚。那天她没说什么,全是作家在自说自话,但方敏后来对她说,作家觉得很有收获,因为他握她的手时,她的手很暖和,比一般女性要暖和。这是一个重要的细节。作家是这么告诉方敏的。

  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刑期快到前的一个月,方敏问起她出狱后的打算。她不可能回老家。她让自己的亲人都抬不起头来,她不能再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平复的伤口再次被揭开。她想找一个地方度过余生。方敏主动提出帮她租房子。房子在北部城郊,房租便宜,合她心意。在里面劳作每月有五百元补助(前些年没那么多),十七年下来积下五万多块钱。汶川地震时她捐了两千元。其他的钱她没用过。在那儿她没任何消费,生活降到最低程度。

  她很快找到了工作。她去了一家玩具厂。十七年的训练让她已是一位最优秀的工人。车间主任对她还算照顾,从来不问她的来历。民营小企业不关心你来自哪里。

  有一天她突然思念起自己的儿子。她回了一趟老家。她不敢让人看见她。他们一定以为她将在牢里待上一辈子,人们见到她会吓坏吗?把她当成鬼吗?也许他们根本认不出她来了。她躲在家对面公园的一棵大树后面观察。儿子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差不多认不出他来了,他面色苍白,看上去一副落魄的样子,脸上带着长期熬夜后产生的混乱气息。她后悔来看他。这应该早已料得到的。出了那样的事,同她有关的人都不会好过。她把他们的生活毁掉了。某一刻,她有冲动想站到儿子面前,告诉他,妈妈出来了。她忍住了。她不能这样做。那天她在大树后独自掉泪,待到天黑,然后安静地离开。最好装作是一个不在世上的人,这对儿子是最好的。不过儿子也许早已把她当成不存在的人了。

  她不再想儿子。她更多想黄童童。她听说黄童童治愈后又关了禁闭。她写过信。黄童童没回。她相当忧心。她曾许诺过会去看她。当时黄童童不相信是对的。她没有勇气。那里的人都认识她,在她们眼里她或许不配以自由人身份到那里探监。她想,也许黄童童过段日子会回她信的。

  这天是一个星期天,是话剧首演的日子。她收到票子时心里一直在斗争,是不是要去看。那是个噩梦,为什么要去面对它呢?她自己都快忘掉那档子事了。她起床,叠好被子,像在那里一样,她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她有几次想改掉这个习惯,发现很难。另外她怕一旦改掉,她的生活和精神会垮掉,变得不可收拾。她最终决定去看戏。也许能见到方敏,可以问问黄童童的近况。

  

  出门前她收拾了一下自己。她需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市中心。她坐在六公园的长椅上,看到西湖边游客摩肩接踵。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时一直看着她,目光毫无遮拦。中年男人走了一段路,脚步慢下来,然后停住,往回转,在她坐着的那把长椅上坐下来。那男人说,给一百元,可不可以同他开房。她吃了一惊。这个男人怎么会往这边想?她吓坏了,马上站起来,几乎是逃跑的,样子十分狼狈。直到走远,她才回想刚才那一幕,有点无来由的兴奋。她竟有那么一点点后悔没跟他去。那人看上去不讨厌。她很久没有了。没碰过男人的身体。她几乎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她努力把脑子里浮现的画面抹去,星星之火得尽早熄灭。她无法向另外一个人敞开。很多时候她更希望自己成为空气,别人看不到她。

  在南山路的一个角落有一家不起眼的玩具店,很窄的一个门,店里很冷清。老板娘说她们卖的是高档玩具,不是地摊货。进去后,里面空间倒是挺大的,布置得很考究,每一个玩具都有固定的龛子,好像它们是供奉在那里的神祇。她看到绿皮火车、金色五子棋、红色的奥特曼、定量版金刚、微型恐龙骨架……在墙壁的空白处,挂着一些抽象油画,绚烂的光点和线条,天真而随性。这时候,她看到在转角处有一只洋娃娃。她吓了一跳,那玩具同她做的几乎一模一样,四十厘米那种,棕红的头发,蓝眼睛,向上翘着的嘴唇,还有穿着的裙子,全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她最初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好像重回那个幽闭的监所。一会儿,她慢慢恢复了体力,伸出手去,把那只性感的娃娃从龛子里取了出来。这款产品,从她手中生产了成千上万只。她仔细辨别,是不是自己做的。

  她拿起玩具娃娃闻了一下,好像那儿真的留存着她的气味或黄童童的气味。老板娘是个时髦的女人,奇怪地看着她的举动。我要这个。她说。她没看老板娘一眼。价格不便宜,一千二百元。她有点不敢相信。不管是不是那个厂子的产品,她没想到她做的娃娃值这么多钱。那她一年创造了多少价值啊!老板娘夸她有眼光,说这款娃娃是店里最畅销的,许多人都喜欢。老板娘开始替她打包。她说,不用,只要娃娃。老板娘说,这盒子多漂亮啊,免费的,为什么不要呢。她不再反对。盒子确实漂亮,也许洋娃娃放在这样的盒子里才这么值钱。她对老板娘说,我是做洋娃娃的,这种娃娃我做了无数个,数都数不清了。老板娘的脸突然沉了下来,说,我这儿的东西都是进口的,同国产是两回事。

  从玩具店出来,俞佩华很高兴。她伸手摸了一下口袋,那张戏票在的。今晚她一定要想办法见到方敏,托方敏把洋娃娃送给黄童童。盒子必须掷掉,那个地方每样东西她们都要开包检查个透。她喜欢把一个没有包装的洋娃娃交给方敏,那感觉像是她刚刚从车间里生产出来一样。她答应过黄童童,会送她一个。她想黄童童会高兴的。她虽然不能把洋娃娃带进宿舍,不能抱着洋娃娃睡觉,因为洋娃娃里面有金属,会有安全隐患。但某些特殊的日子(比如联欢会),管教会允许她和洋娃娃待一段时光。

  俞佩华抱着洋娃娃,盼着夜晚的降临。

  方敏和陈和平早早坐在胜利剧院。观众陆陆续续地到来。方敏看出陈和平有些紧张,他应该在担心剧场能否坐满。要是空出一大块是很难看的。观众比方敏想象的要多,在开场前十分钟几乎满座了。陈和平又得意起来,对方敏说,现在看话剧是时尚,你应该多看戏才对。看戏的大多数是年轻人。方敏在前排寻找俞佩华的影子。俞佩华在第六排十三号。她在十排。她不确定俞佩华会不会来。在三分钟之前,那个位置是空着的。这会儿,那里已坐着一个人。她很快认出来了,就是她,端正地坐在那里,腰板挺直,好像在那里听一堂思罪课。方敏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真的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不过那地方的人都有点像影子。她想过去打个招呼,转念放弃了。这样或许会让俞佩华不能安心看戏。等演出结束再说吧。

  对俞佩华,方敏怀着同陈和平一样的好奇心。方敏作为俞佩华的管教,和俞佩华相处了十七年,她在那里的行为堪称楷模,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如此严酷地对待自己,不允许自己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这种意志力无人能及。方敏相信,这样的人干什么都能成事。另一方面,她一点也不了解俞佩华。她杀了自己的叔叔。九年后案子意外暴露。那时候她已结婚生子。她承认犯案,在法庭上详述了杀死叔叔的整个过程,并坦承当时神志清醒,但法官问她动机,她要么回答不知道要么沉默。在每一次的思过教育时,她发言全是判决书上的判词,只是加深了程度,并且表现出真诚和悔恨,从不涉及当年为何要这么干。陈和平采访她,也是这种态度。有时候方敏觉得俞佩华依旧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个谜。这也是陈和平试图用戏剧的形式探索她内心的原因吧。方敏想看看陈和平怎么理解俞佩华。

  七点半,演出正式开始了。俞佩华怀着好奇心看着女主角声嘶力竭地一唱三叹。她好久才认出她来,她见过她一面。一年前她跟着作家来过那里。她提的问题毫无逻辑,无法回答。看了一会儿,俞佩华断定这戏虽然有她的影子,但已同她没有太多关系,那演员演的不是她。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边上一个年轻女孩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她打起精神装作专注地看戏。

  方敏也很快得出结论,这出戏对俞佩华的故事作了全新的想象和拓展。职业也改了。戏中女主角父亲被人谋财害命。女主角和母亲相依为命。一年后,远在广州工作的叔叔住进了这一家,叔叔充当起父亲的角色。女主角对叔叔和母亲的结合非常反感,并怀疑父亲的死与此有关。有一天,女主角洗澡时,叔叔意外闯入,虽然叔叔看上去是无意的,但女主角认为叔叔居心不良。

  

  女主角有一个邻家妹妹,是个哑巴,她喜欢在屋顶攀缘,满脑子幻想。夜里,哑巴妹妹来到女主角房间。哑巴说(手语配字幕),我梦见你爸爸了,她同我说,他是被叔叔杀害的。女主角相信这是父亲托梦给哑巴妹妹。看来她的怀疑并非无本之木。哑巴问,要真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办?女主角说,我会杀了他。在舞台的暗处,叔叔听见女主角和哑巴说的话。女主角出门时,看见叔叔匆匆离去的背影。女主角感到不安。

  女主角在硫酸厂工作。叔叔和母亲结合以及背后的阴谋开始在厂里流传。有同事拿此事当面嘲笑女主角。女主角像豹子一样扑过去,掐住那位同事的脖子。有人拖开了女主角。女主角告诫所有人,要是有人再敢造谣,再敢胡说八道,她会把硫酸泼到他脸上。话说得狠,但女主角看上去很无助,她蜷缩着抽泣起来,浑身打战。

  方敏看出来,导演是用日常化的方式处理戏剧性,舞台平和沉静,某种悬疑氛围又让观众感觉到不安。演员显然完全没有做到导演想要的,表演略显夸张。音乐不错。她没把感受告诉陈和平,免得他笑话她这个外行。

  女主角的疑心越来越重,变得疯疯癫癫。女主角发疯的戏演得好极了,每一句话都像胡言乱语,可句句都如利剑刺向叔叔。叔叔认为侄女得了疯症,在母亲的恳求下,叔叔把她送往精神病院治疗。

  此时,整个剧场鸦雀无声。观众沉浸在某种悲剧氛围之中。六排十三号的俞佩华一如既往地挺直腰板,这个动作坐下后没有动过,仿佛她是一尊雕像。方敏想,如果剧场里每个人都如俞佩华这样,演员会崩溃。

  演出继续。女主角从医院出来后回到硫酸厂工作。她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她恨叔叔,残忍地把她送进疯人院。他们用各种仪器对付她(她没病不肯吃药被电击过)。现在女主角坚信是叔叔杀死了父亲。叔叔不但占有了父亲的财产还占有了母亲。接着女主角又遭受了一次打击,她十分喜欢的哑巴妹妹,在一次攀缘中意外从屋顶落下摔死了。对哑巴妹妹的死,女主角怀疑是叔叔所为。

  一天,家中无人,叔叔喝醉了酒来到女主角的房间,叔叔酒气熏天,说侄女冤枉他,他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可侄女从来不感谢他,还……叔叔悲伤地哭泣起来。女主角用早已准备好的二十颗安眠药放入开水中,递给叔叔。叔叔拿过杯子,仿佛得到巨大的安慰,悲伤地哭了,口中说,我的好侄女,谢谢,谢谢你接纳叔叔,然后一口喝掉开水。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叔叔睡死过去。女主角用一根电话线勒死了叔叔。她把叔叔拖到卫生间浴缸里,把她从硫酸厂搞来的硫酸倒在叔叔的尸体上。舞台上冒出一股白烟……

  

  女主角:没流一滴血,他就死了。(她看了看上苍,好像爸爸和哑巴妹妹正看着她)看到了吗?这个魔鬼已化成了一股烟。不过,还有几根白骨,可是我的硫酸用完了。(突然失声痛哭)我杀人了,我做得对吗?为什么你们沉默不语?也许我真的生病了,我总是心神不宁,妈妈说我已疯了,邻居也说我神志不清……(慢慢平复,自语)我还得处理这几根残骨……等等,我想起来了,我房间有一只盒子,我把残骨放在盒子里吧……

  方敏研读过俞佩华的案宗,剧中杀死叔叔的场景,除了对话,其中的细节和俞佩华在法庭上的陈述完全一致。从开场到现在过去了一个小时,应该还有差不多一半的戏。叔叔已经死了,下面会发生什么?叔叔的突然消失,母亲非常伤心,疑虑重重。邻居们倒是没感到任何奇怪,他们都带着嘲讽的口吻说男人抛弃这家子回广州了。

  故事的转折来自于父亲案子的破获。父亲是被另一个人杀死的,警察抓到了那个人,那人也招供了。这件事震惊了女主角。这么说她无缘无故杀了一个人?难道是她错了?难道是因为她不能接受叔叔和母亲的行为,把想象当成了事实?难道当年自己真的因为失心而疯魔过?也许这就是她被送往医院的原因。

  愧疚感开始折磨女主角。母亲又念叨起叔叔,对女主角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你生病时,他每周来医院看你,只是你不肯见他,他很伤心。他如今在哪里?怎么把我们抛弃了呢?

  戏开始向高潮推进。女主角再次在楼道口对着阁楼祭祀。这一场面震撼了方敏。舞台的灯光是红黑两色。黑的这一方是女人,红的是阁楼。舞台上只有女主角一人,她烧了很多纸钱,然而高举三支清香,说出大段台词,台词里面纠结着痛苦、悔过、悲伤和恐惧,她被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挣扎。那被灯光打成红色的阁楼里突然传来叔叔的声音:可怜的侄女,你把我放在阁楼,你在你的头上悬了一把剑啊……

  方敏落泪了。陈和平转头看她。她有点不好意思。

  终于到高潮阶段。左邻右舍都在传说这间带阁楼的房子是一间鬼屋。母亲变得疑神疑鬼,她决定请来道士,在屋子里做一场法事。

  一帮道士穿着道服在舞台上跳着阴森的舞蹈,嘴中念着咒语。咒语伴着音乐,仿佛这咒语来自另一个世界,既神秘又悲悯。其中一个道士手中握着一把宝剑,剑刃闪出寒光。道士的剑突然向上一指,轰的一声,阁楼上掉下一只盒子。母亲打开盒子,昏厥了过去……

  方敏看到六排十三号的人站了起来。俞佩华退场了。这一行为可以理解为她忍受不了内心被人窥探,也可以理解为她不喜欢这出戏。方敏很想跟她出去,问问她看戏的感受。戏还没结束,这样做显然不合适。她看着俞佩华穿过黑暗的剧场,消失在剧场的门口。

  尾声。舞台的布景中间出现一块电影屏幕。女主角和儿子坐在舞台上,从舞台的环境可以看出两人在看一场电影,播放的是《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

  剧终。剧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接下来是演员谢幕的环节。舞台上大灯亮起。主持人开始一一介绍并感谢演员以及主创。演员们依次上台谢幕。有观众献花给主演。最后是导演登场。编剧原本是不用上台的,但主持人一定要陈和平说几句。陈和平客气了一下上台了,他没多说,只感谢了一个人,他没说出名字,大概只有方敏听出来他在感谢俞佩华。可惜俞佩华已经走了。在舞台光耀下,陈和平显出和平常不同的风度,举手投足很有艺术家风范,且不做作。方敏有点刮目相看了。在主持人的鼓动下,观众的手机成为一支一支的光棒,在黑暗的剧场内晃动,向主创致敬。方敏想,这一刻这些演员无论演的是主角还是配角一定都很幸福,是人生的高光时刻。看戏的人久久不肯散去。

  方敏等着陈和平从台上下来,然后一起向剧场外走去。

  方敏没想到的是,在剧场的大厅,俞佩华正等她。方敏看不出俞佩华此时的心情,她的表情永远是那么平淡。俞佩华的手中捧着一只洋娃娃,方敏看出来了,洋娃娃和里面生产的几乎一模一样。

  方敏说,怎么样,戏还好吗?

  俞佩华没有回答。好像她刚才根本没看过戏。她把玩具娃娃递给方敏,拜托方敏,把它带给黄童童。

  俞佩华说,我答应过她的,我会送她一只洋娃娃。

  方敏愣住了。她没接玩具娃娃。好一会儿,方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艰难地说,黄童童已不在女子监区了。

  俞佩华吃了一惊,问,黄童童去哪里了?方敏转过头,回避了俞佩华的目光,没有回答她。俞佩华突然面色变得狰狞,她几乎是喊出了声,告诉我,她在哪里?方敏吃了一惊。十七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俞佩华不被驯服的力量,她似乎理解了十七年,不对,应该是二十六年前俞佩华的行为。

  方敏和陈和平对视了一下,陈和平看上去像白痴一样不明所以,同刚才台上谢幕时判若两人。

  END

  更多精彩内容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0期

  选自《收获》2020年4期

上一篇:看了爆火的《长安三万里》才顿悟,什么是成年人最好的生活方式
下一篇:清爽视频编辑器 v7.2.0安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