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以「除了我,我身边的人都重生了」为开头写个故事?

栏目:汽车资讯  时间:2023-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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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想到的梗。

  (陨石式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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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侯临。

  除了我,我身边的人都重生了。

  很诡异。

  但故事的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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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成元年,新帝登基。

  定国号天成,奉长公主长白统领后宫,大赦天下,封谪官员无数。

  其中,新任的工部尚书侯临,特赐子爵之位,世人皆知,他是皇帝从小的玩伴,少年的至交,朝中皇帝最信最重的肱骨之臣。人道他玉树临风,出尘俊朗,于工部机械制造排布上造诣非凡,是精工铁艺的天才,不惹俗尘的君子。

  而侯临只管埋头研究,研究出一架架攻城的利器、利民的耕机,从前为新帝得来父皇的赞许,如今为新帝缔造这宏图霸业。

  皇帝把那一打内部架构虽然模糊,功用设计却颇为成熟的设计图纸交给他时,侯临是很茫然的。

  皇帝对他笑:“朕昨晚梦见仙人入梦,那仙人与爱卿有九分相似,与朕同赏此物。朕醒来,梦中种种历历在目,忙忙记录下来,其中许多地方已然模糊。爱卿该与那仙人有缘,不如拿去研究,为我大舜造福。”

  侯临应下,又同皇帝说了些闲话,才出了殿门。出宫时,路上遇见长白公主,公主一脸不善地看着他,不知道是故意等着他,还是碰巧撞见。

  他向公主行礼,长白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先皇后宫尔虞我诈颇重,皇帝生母去后,长白公主为弟弟挡去不少阴私,也因此与侯临结识。从前长白公主一直待侯临颇重,是为弟弟谋能臣的态度,新帝登基后,却一直拒不见客。

  长白公主道:“侯尚书与皇帝说了些什么?”

  长姐如母,何况是长白这样为弟弟撑起一片天的,尊如太后也不为过。侯临恭敬道:“回公主,皇上昨夜梦见了许多精妙机械,于治国安民上大有好处,因而抄录下来交与臣加急研究。”

  长白公主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本宫喜欢你,想以侯家妇身份嫁与你,侯尚书愿不愿意?”

  侯临一惊,看向这宫中大路上来去的宫人,以及二人随侍的立在一旁的诸多随从宫婢们。长白公主道:“本宫想了很久,本宫很喜欢你,不会招你做驸马误你前程,愿意下嫁给你,为你打理家中大小事务,同你游玩读书赶棋弄画,侍奉公婆打理往来,你若不肯,便是嫌本宫年纪大,不好看。”

  侯临立刻跪倒:“臣岂有此意,公主美意,臣……公主很好,但此时皇上才刚登基,正是大动刀斧的时候,儿女情怀……还请公主以大局为重,暂放此意。”

  长白公主沉吟半晌,道:“好。”转向二人的诸多随从道:“今日之事,你们不可提起,如本宫听闻一句议论本宫、议论侯尚书婚事、提及谁与侯尚书有什么情深之言,本宫立时杀了你们所有人,并把那嚼舌根的人牵藤摸瓜地一一寻出来,全部处死!”

  立时跪倒一片,山呼不敢。

  侯临跪在其中,心中糊涂,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也想不出所以然。公主走后,他便忙着回工部研究图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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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白公主这边进了养心殿,皇帝笑吟吟望着她:“长姐难得胡闹。”

  长白公主道:“不胡闹一番,恐怕世人要忘了本宫的身份。”

  皇帝笑:“姐姐真的心悦侯临么?”

  长白公主道:“是。从前不敢说,如今,若再不说,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说了。”

  皇帝道:“那长姐要朕下旨么?侯临不会抗旨。”

  长白公主瞧了皇帝片刻,摇摇头:“罢了……这世间在地位上能与本宫一争的,想来也只有皇帝,皇帝支持本宫,本宫便不会输给任何人。既然如此,等他愿意更好。”

  皇帝笑:“只怕侯爱卿更喜欢小鸟依人我见犹怜的人,地位高,未必是优势。”

  长白公主低头,脸上透出一抹红来:“若他愿意,我再没有不能的。”

  皇帝忍不住大笑起来:“只要长姐开心就好,朕……朕要另一个。”

  长白公主道:“谢皇帝仁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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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临在工部连着赶了四个月的工,除了每日晨昏赶回家向父母请安,食宿全在工部,终于把那一打图纸理出了雏形,颇觉神清气爽。

  皇帝拿着他呈上来的一摞图纸和几个模型,笑吟吟道:“忠孝两全,唯在爱卿身上能窥见一斑。劳累爱卿了,便在这洗尘歇息半日,朕明日与爱卿去礼佛寺拜见慈安大师。”

  侯临依言照做。如此他每日晨昏到家见父母,其余时间都在工部或皇宫度过,旁人道他圣恩隆重披肝沥胆忠孝两全,他却道自己不得侍奉父母,是家中养妹写意替他照料打理家中一切事务。至于没日没夜研究图纸,那是侯临志趣所在,何况皇帝派了太医带小厮贴身照料,将他吃穿用度打理得无微不至,哪有半分为难之处。

  如此过了两年,那一打图纸终于造成实物推广开来,侯临与皇帝把酒庆功,自言这两三年收获进益可比数十年。皇帝笑:“如此,爱卿可得闲数十年了,也可以在旁事上多用些心了。”

  侯临一愣,忙道:“臣志趣全在工部,如今蒙皇上天子气运,得仙人手迹,如此进益,如今荒废岂不可惜?臣愿再竭心力,以自创天工。”

  皇帝大笑,拉住侯临双手道:“爱卿有所不知,当年那梦中,朕初是见那仙人赏画,啧啧称道,好奇过去拜见,那仙人道:这是你朝奇才侯临所造,你来看,奇否?因此,那仙人不过是把爱卿的成就早交与朕看,这本就是爱卿的作品呐!”

  侯临将信将疑,他向来是凡事没有十分把握绝不表露行动的性子,此刻便也不在仙迹上多言,只坚持要再做出些成就。

  当夜侯临终于回家歇息,侯老爷年轻时被家庭官身绊住脚,如今儿子成器,他乐得不理事,前儿又打了包裹,这时不知去哪里游山玩水了。侯老夫人听得儿子回来,抱住好好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催他去歇。转头见一旁的写意神色紧张,才想起来这些天家里的事,叫住告退的侯临:“我儿且慢,有件事要来问你。”

  侯临折回来,老夫人道:“你何时竟在外救了一个女孩子?”

  侯临一脸茫然,老夫人差人去:“把鱼姑娘叫过来。”回头对侯临道:“两天前这姑娘找到我们府上的,说你三年前曾救了她,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她把你的一些言行喜好说来,颇合得上,还有你的一张工图在,娘瞧不懂。那姑娘心思活络,你又忙,怕我叫人拿图去问你,乱了你的心神。如今你既然回家,也把这事弄个清白。”

  说话间,那鱼姑娘已到了,掌灯时分,片刻便请来已是穿着停当打扮精细,老夫人神情微冷,侯临浑然不觉。

  老夫人道:“这便是鱼九儿姑娘。我儿可认得么?”

  侯临看那姑娘,全无印象,鱼九儿却扑通跪倒,泫然欲泣道:“恩公!小女子拜谢恩公!一别多年,能再见恩公一面,让小女子得报分毫恩情,实在是小女子平生大幸。”

  虽然还是没有印象,侯临却觉得她面善,言行举动,模样气质,都让自己觉得熟稔得很,不自觉亲近爱怜起来。侯临自知不通人情,满脑子都装着工图铁样,此刻也不由怀疑自己是否把这样一个姑娘忘在了脑后。

  待那工图拿出来,侯临却一愣,这张正是皇帝那一打图纸之一,只是比皇帝当年拿出的图更精细清楚些。

  侯临对人糊涂,对图却聪明,当下干脆请轿把鱼九儿送到皇帝眼前——能拿出仙人图纸,可见不是无中生有,交与皇上定夺就是。

  老夫人见自己儿子确实没有和那姑娘有什么前缘旧戏,略放了心,拉过写意道:“临儿,这些年你投身工部,也是呕心沥血,恪尽职守。娘知道你无心儿女之事,圣眷隆重,也怕迎进门一个什么姑娘牵累了你。写意你也知道,你乳娘的女儿,自你乳娘去了便养在娘这里,模样性情本事都是出挑的,便先在你房里照顾,如何?”

  侯临看着颊上绯红的写意,想起几年前长白公主那段莫名其妙的话,有些踌躇。老夫人又道:“也不瞒我的儿,这些年,娘看着你爹四下游玩,心里痒得很,只是家里没个坐镇的人,总觉得不安,也怕你想家时家里冷清清的,没个人气。若把写意过了门,通房也罢姨娘也罢,总算个正经贴心的人了,娘就也放心去找你爹爹玩,不然……娘这些日子来总觉身上懒怠,只怕哪一天你爹爹回来,都找不见一个等他讲故事的人……”

  眼看母亲说着便要掉泪,侯临忙道:“母亲说的哪里话,儿子这些事,全凭母亲做主。母亲想去玩,儿子陪您去,送您去,哪有为儿子耽搁爹娘的道理。”

  老夫人立时破涕为笑:“那娘便做主了,明儿给你们俩置酒。你未为人父母,不知其中厉害,为了儿子,爹娘的耽搁哪算得耽搁哩。”

  是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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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意回了房间,不由暗攥了拳,曾经永远只能一旁望着的身份终于到了手,她替侯临打理了两辈子的家,终于有她一席居卧之地。

  老夫人回到房间,揉了揉眼。她上辈子离世时已不记事,只记得这地方拘束憋闷闷了她一辈子,这辈子撺掇丈夫出门游玩给自己讲见闻,自己却还因为儿子拘在家里,这下终于能出去看看天下风光了。

  轿中鱼九儿一脸的不可置信,她已习惯了侯爷夫人的身份,习惯了侯临的温吞柔情,从未自己面对过皇帝,那个一直嫌她身份低配不上侯临的天子。

  皇帝见了她,果然并不和善:“鱼九儿?”

  她跪伏道:“是。”

  “你有侯尚书的手书?全部拿给朕,一点也不许少。”

  “回……回皇上,只有那一张。”

  天子的怒气似乎消了不少,他从案后起身,走到鱼九儿面前:“听说你是从烟花地出来的?”

  鱼九儿攥了攥拳:“回皇上,民女自小被卖入烟花地,但从未有出格之事,蒙侯大人搭救,早早逃离了那里。”

  长白公主此刻也赶了来,听到这话,笑了一声,把刚收集到情报交给皇帝。

  皇帝饶有兴趣地翻看着:“烟花地女子鱼映春所生,鸨母亲教,花牌第九童,十四岁火烧烟花地逃离,后一路行乞入京,今年十五岁。”

  他笑起来:“如此想赖给侯临?你当他是这样怜香惜玉的人?也对,他待你倒有十分怜香惜玉。”

  长白公主道:“侯临如今不要她。”

  皇帝笑:“姐姐放心,朕很喜欢她,既然姐姐也喜欢,朕就纳她为鱼妃。”

  长白公主笑得满意:“多谢皇上。”转头对脸色惨白的鱼九儿道:“放心,本宫不是好生事的人,你安安稳稳的,一辈子锦衣玉食不会怠慢了你。”

  鱼九儿被带去宫宇,长白对皇帝道:“居然还有第三个。”

  皇帝道:“早该想到的,不过那些图纸已经造成,国家朝廷这边不会出大乱子。云秋……如今怎样?”

  长白公主皱眉:“今年十二岁,木讷死板得不像话,比宫里的教引姑姑还烦人,奇怪得很。”

  皇帝也皱了眉:“原本是怕移了她的性情才不惊动的,如今,是不是接进宫来?”

  长白摇头:“再看看,只怕如今没事,惊动了又前功尽弃。那丫头狡猾得很,我再叫人看紧些,说不定也重生了,装出来的这个死板样子。”

  皇帝笑:“姐姐是何时重生的?”

  长白不加思索:“你登基当时。”

  皇帝笑:“我是当晚。若有贼人,朕万不会同上次一般顺利登基。这样看,我们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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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第二天一早,老夫人张罗了两院置酒,抬写意成了贵妾,府中人称其本姓解姨娘。

  按说未大婚先抬妾实属不妥,无奈何侯家得圣恩庇佑,本就不是可被人指戳礼数的,何况写意说是姨娘,依然以养女行动在老夫人身边侍奉,府外少人得知。

  侯临这边才收拾了宴席,那边宫里竟传了旨意下来,因造物有功,封子爵侯临为伯爵,侯老夫人和侯老爷各有封赏,略去不表。

  老夫人封了来宣旨的公公好几封银票,问清了这封赏不耽误她找夫君游玩,笑逐颜开,又是几样珍宝金银予公公同贺。

  那来宣旨的成德公公笑道:“咱家原不敢收这些,只是少见有府上这般真心实意的欢喜,可见君臣一心,是咱大舜的福泽,咱家便跟着沾点光。”

  说罢引侯临入宫谢恩,侯临到了养心殿,与皇帝言欢不表,却说待他要走,长白公主从殿外进来:“侯伯爷留步。”

  侯临行礼,长白公主对皇上道:“皇帝,侯伯爷躲着本宫,不过是本宫两年前同他剖白了心意,他便一直躲着,又忙工事又抬妾室,可气得很。”

  皇上见侯临一副紧张又不明就里的表情,笑道:“姐姐错怪侯爱卿了,他再没什么躲情谈爱的心思,只是一门心思扑在工部罢了。若不然,他几次宿在宫中,还不早逃回家了?”

  侯临从不想这些,如今越听越觉不像话,但他口拙心笨,找不出问题所在,也看不懂皇上递的眼色,只管躬身见礼,闭口不言。

  长白公主见了只觉可气可笑,良久叹道:“也便是侯伯爷这样的人品性情,才引得多少人将心暗许。”

  侯临不好接话,只管装听不见。长白过去扶上他的手,幽幽叹道:“我们相处多年,你便真的对我没有半点好感么?你家中少有姐妹,那养妹已抬了房,我不信你只拿我当姐姐。除却年岁大些,我们彼此知根知底,我做你的妻子,你可说得出哪里不好么?”

  侯临手一颤,只觉得她扶上的位置灼热麻人:“臣……臣从未有过此意,也不敢向这方面思考。”

  长白道:“侯大人,长白求你了,给长白一个机会,只尝试一次,好么?”

  侯临只觉呼吸艰难,何时那个坚韧刚强的长公主能说出这般言语,一边觉得不忍,一边又觉得可惜:“公主……公主何须妄自菲薄,以公主的人品身份,何愁没有中意的人。臣……臣对儿女情上不重,实在怕委屈了公主,这婚配之事……之事……于女子何等重要,一辈子便定在这一次上了,怎可贸然尝试?”

  长白看他面色涨红,言语坎坷,可见是十分真言,不由抿嘴笑起来,拉侯临到一旁坐下:“侯大人可已经有中意的人了?”

  侯临赶紧道:“不曾。”

  长白道:“既然如此,侯大人也知道婚嫁之事对女子的重要,侯大人不重私情,一心为国,可作为家中独子,难道侯大人就一辈子不婚娶了么?不婚无后,这是否有违孝道,侯大人,既然你早晚要婚娶,到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将就配对的人,不如依了我。我虽是侯家妇,却也是当朝长公主,断不会受委屈,何况侯大人的品性高洁,岂会委屈于我?我自小待你们如何,你是知道的,知冷知热,绝无不足。如此,侯大人的担忧,于我全无障碍,我于侯大人,也是万千选择中很不错的一种。现今只有一样,便是侯大人,你究竟是否讨厌娶我?”

  侯临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还没理清里面的逻辑,两人坐在邻着的两把椅上,长白素手握着他的手腕,就势凑近些:“侯大人,嗯?”

  这一声嗯绵软温醇,轻轻淡淡,透出无尽百转千回,是孤注一掷地问询,又强势又卑微,侯临脑海中无数竹简法条、图纸构造,都被这一声卷成碎片,扑簌簌落开来,麻了半边身子:“如……如此,臣臣,臣愿求娶长,长白公主,这便回去纳采猎雁……”

  长白本备了许多后手,不料他如此痛快,一愣,心头像被敲开了泉眼,一汪汪地涌出甘甜来:“哪里要这样急,侯大人既然允了,余下的长白来操办就是。”

  侯临连连摇头,想去握她放在自己腕上的手,到底是没放上去:“是臣诚心求娶公主做侯家妇,有关夫家的一应事宜,自然要侯家以大礼准备,要世人知晓是臣心心念念获此殊荣。公主放心,臣必然奉予公主头等的礼数。”

  长白心神激荡,一句也说不出来,只管点头,旁观许久的皇帝轻咳一声,道:“如此,朕这便下旨,爱卿这便回去准备吧,朕让成德和秦枝两个去帮着打理。”

  侯临恭敬谢恩告退,一时间养心殿空空荡荡,姐弟二人相对,好久缓不过神来。

  许久,长白呜咽一声,流下两行清泪:“我……我若早知他这样……也不至于……不至于如今才……”

  皇帝也动容道:“从来只道他是君子人物,如今才明白君子……一片丹心的……君子。”

  长白且涕且笑,仿如真少女一般:“是我小看了他。”

  皇帝笑着,给姐姐递去帕子:“好在结局很好。”

  长白垂泪笑道:“好在结局很好。”拍了拍脸上的热意,“那你待云秋,可……?”

  皇帝眉目间暖意融融:“定不会被侯临待你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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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德成恩两兄弟,自打小时净身入宫便跟在如今的皇帝身侧侍奉,成德跟在皇帝身边,成恩跟着长白公主。此时二人眼观鼻鼻观心,立在角落。皇帝与公主极信任他们,是那种外人不敢相信的信任,他们却信,也知道缘故,并且尽忠报之。

  长白公主离去,成恩随侍在旁,看着自己今生的主子,不由一叹。

  他不认识什么云秋,却认识自潜邸便效忠主子的侯临,今日言行,更为此人增色不少。

  成恩不懂那些男女情爱,也不懂什么大计小计,只是为自己的主子欢喜。

  他记得上辈子有一位能臣之子,才貌出众却身患重疾,那能臣一心为国不善治家,壮年时便呕血死于任上,家徒四壁,只有这一个病子,孤苦无依。

  当时的皇帝看中那少年,留在宫中,也无封赏也无身份,便只是留着细心请医用药,说什么“以子侄待”。

  那少年难得有人关心,心中感激,无以为报。

  成恩那时是被皇帝指到少年身边侍奉的,接到的上意,是让少年对皇帝生情,自请为宠。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却怕办事不利引祸上身。那少年也是谦谦君子的人物,纯净高洁,对皇上感激得愿以命相报。他踌躇许久,趁皇上去钦天监请了怀胎的丹药给皇后,偷偷掉了包给少年带来,想尽言辞循循善诱,试图让少年露出一丝“以身相报”的口风,再将这丹药给少年服下,服下后说出实情,少年仁善,必不会动怒,也不会点破他为自保的苦衷,便可交差。

  谁知那少年听成恩说“奴才见您常日念着皇上,猜想您对皇上有情,设计调包取了这丹药来,您服下,便有凤孕之像,皇上必然迎您入宫”这种成恩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屁话时,却露出笑意,握住成恩的手一字一句道:

  “谢你全我心意。今日之事,若果真如此顺利就罢了,若有事发,你记着,是我心仪皇上,是我支开了你,是我变了装扮顶替了你去偷了这丹药来自己吃下,是我做的一切。你若不依我,这丹药我就不吃,你原样放回去,若被发现,我便去说是我中途后悔了,此事半点沾不上你。”

  成恩不曾遇到这样的主子,这种事,圣心难测,成与不成,奴才都有罪过,这少年得宠还好,失了宠便是大罪。他已想好了自己要担多少罪责,却没想过会有人为他把没做过的事揽到自己身上。

  少年见他怔住,以为他不信:“我的确心仪皇上已久,你不必告知别人,也不必说与皇上,只管按我说的做便是,我绝不会害你。”

  成恩不懂情爱,也不知道这句心仪是真是假,只知道这少年是知晓真相了的,说不准是方才知道的,还是一直知道的。

  大抵人常如此,硬要按头,待人家依言低了头,又掏心挖肺要找些不该低头的缘由来。

  成德去侯家准备喜事,一边也想着前辈子的事。

  那后来,少年成了妃子,男儿身服用那丹药,伤了底子,又有太后责罚后宫倾轧,早早去了,临终时皇上在他床边,出来后成德瞧见一眼,少年气绝,形销骨立的样子,嘴角是带笑的。

  那夜皇上在养心殿外站了许久,背着手看天,道:“成德,朕只当他是入宫后与朕久处生情,不想他入宫为妃,便是为了朕来的。”

  成德默然,他也看不懂,那少年的行迹里孰真孰假。

  是有情还是报恩,是心愿还是让步。

  只是无论真假,都是一片丹心,仁善之迹。

  他们想过这样的规矩君子老实人要怎样被逼无奈,却不曾想过,这样的人,知道了他们的私心,会笑着包揽下来,纵容着,成全着,担下一切主动的罪责。

  待天下皆有情者,任是无情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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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侯临与长白公主的婚事办得热闹。

  老夫人本以为可以出去散心,听闻公主下嫁,且惊且憾。好在长白公主在侯家安插的眼线本就不少,老夫人身边便有一个地位仅次于写意的伶俐,很快知晓了未来婆婆的心思,当即向老夫人传信,待大婚之后,派快马精卫护送老夫人去同侯老爷尽兴游玩。老夫人自然乐得如此,即使不放心儿子婚后地位,也无心多管了。

  写意在房中暗自垂泪,不想自己才得了名份,尚未得夜,便迎来长公主做正室。她有心怀疑这是自己举动与前世不同带来的不同走向,却觉得自己既蒙天垂怜重活一世,大概不会因此有什么更惨淡的未来。哭过了一场,她收拾好妆容,笑意盈盈去帮着府里准备喜事,即便是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抬房作废,写意依旧是侯家养女身份,她也答应得乖巧,体贴懂事的样子,让一旁从宫中来的秦枝姑姑都暗自点头。

  侯临回家时,府中已是喜气洋洋,很快过了三礼。写意在花园中与他见礼时,刚哭过又精心修饰的泪眼可说是海棠浸露梨花带雨,侯临只当她是为这喜事打扮得艳丽些,还同她道,必定为解妹妹择一门好亲事。

  那边宫里,皇帝陪着长白公主挑选花样,看着自己姐姐露出少女情态娇艳羞人,不由笑道:“朕从前只道长姐如母,险些忘了,姐姐如今不过双十年岁。”

  长白斜睨他一眼:“皇上如今也不过二八年华,要拿这衣衫比量比量么?若以后年岁大了,可穿不得了。”

  皇帝好笑:“朕已下旨,长姐不必再说了。这些花样,姐姐多熟悉些,以后给云秋用。”

  长白笑起来:“好,好,我早早准备着。”

  二人谈笑半晌,皇帝便回养心殿处理折子。到掌灯时,皇上终于批完最后一本,揉揉眼睛,看向一旁的年月册,抻了个懒腰,带成恩向春兴殿去。

  春兴殿正是新进宫的鱼妃住处。皇帝走到门口,听廊下几个宫女嚼舌,又说这鱼妃娘娘狐媚,微贱之身勾引皇上,又说所谓鱼妃也未经封诰,枉担虚名罢了种种,笑了一会,又沉了脸色,命人把这几个宫女发配尘浆所,进去看鱼九儿。

  鱼九儿正蜷在榻上,一因是为自己将来惶恐,一因是听宫女嚼舌烦心,一因是为宫人怠慢受凉,见皇帝进来,忙忙起身迎接。

  皇帝见她战战兢兢却礼数周全,拉她坐回榻上,神情温柔慵懒:“爱妃也太苦了自己了,这屋里也不放个丫头伺候。”

  鱼九儿试探道:“皇上也听了那些话,臣妾不如让她们远远地说,至少留得清净。”

  皇帝笑着摩挲她的脸颊:“朕已经发落了她们,尘浆所是宫里最脏最累活计所在,且难有出头之日,宫满十年也不得放出,惟有老死其中。爱妃从此不必听下人说这些闲话了。”

  鱼九儿面露感激:“谢皇上垂爱,臣妾感激不尽。”

  皇帝笑道:“以后爱妃对朕,都自称九儿吧。”

  “是,九儿听皇上的。”

  “只是,那些奴才说的也不错,爱妃未经封诰未诏天下,这个鱼妃之位确实受人诟病。如此,爱妃便从答应做起,如何?”

  “臣……九儿都听皇上的。”

  皇上满意地收回游弋在鱼九儿喉间的手:“爱妃甚是懂事,朕心欢喜。你出身低贱,这是改不了的事实,一步步升上来,也教天下信服。”

  信服?一个妃位要什么信服?鱼九儿心里暗恨,泪盈于睫道:“九儿的出身,非九儿所能选择,是九儿命苦,皇上便从此定了九儿的路么?”

  皇帝幽幽看着她,嘴角带笑,眼里一片冷意:“哪里是朕定了你的路,分明是这天下,攸攸之口,定了你的命数。”

  鱼九儿听这话如一声炸雷,登时脸色惨白。皇帝笑着拍拍她的脸颊:“伦理纲常尊卑,便是朕,也应顺天而为。爱妃放心,朕一定陪爱妃共同面对命运。来人,请鱼答应住集春阁。”

  一旁应下声,走出一个年长的宫女。皇帝道:“集春阁是所有答应该住的地方,这位杨信杨姑姑,是掌理答应起居的主事姑姑。爱妃身子弱,朕便托付给姑姑了。”

  杨姑姑行礼称是,带两个宫女扶鱼九儿去了集春阁。

  鱼九儿失魂落魄地离去,那句天下攸攸之口,皇上绝不可能知道,怎么会,怎么会?

  皇帝目送她远去,神色阴晴不定,良久,只剩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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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临与公主大婚之夜,云秋正在家中做女工。

  她借着月色绣了一双鞋,转拿了一个新绷子,闭着眼择线绣图。

  皇帝从姐姐的婚宴上早早回来,信步走到云家附近,纵身跃到云秋住处。

  云秋是吏部一个小侍郎云和正的庶女,五岁时生母便去了,主母自己儿女众多,照顾不来,便只随意指了一个老婆子照料她起居。

  老婆子旁得不会,只会些粗浅的针线,见云秋在针线上悟性高,便多要她做,拿出去卖些钱。云秋少人教导,却自幼喜欢那些礼仪规矩,常跑去偷看嫡姐妹的礼仪学习,回来自己有模有样地练习。那教习姑姑爱她懂事听话,便不时提点她,倒也让云秋学到了许多。

  皇帝在窗纸上捅出一个洞,饶有兴趣地看小姑娘闭目刺绣。

  云秋显然练过多次,颇为熟练,可到底是闭目,几片叶子下来便刺到了手指。她眉头一皱,睁开眼来吮了一下,理了理方才的线路,继续闭目刺绣。

  皇帝看了一会,小姑娘神色专注,月色下皎洁静谧。她身后侧的窗未糊窗纸,月光斑斑驳驳地漏到她身上,光影之间有一种近乎永恒的温柔。

  他知道她日子过得清苦,勉强温饱而已,身形瘦弱,撑不住这样用功,却也知道她不敢吃来路不明的食物,哪怕是果子;不敢拿来路不明的钱财,即便那老婆子都收下了;更不敢见来路不明的人,便是搭话也僵着身子装作不闻,颤着手关窗钻进被子里胆战心惊到天亮。

  她戒心太重,太爱讲规矩,太矫情不讨喜,太死板太木讷……可皇上放不下。

  他见过云秋从前的好。

  许久,云秋绣完了一个花样,便收拾好入睡了。

  皇帝又看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又半晌,一声鸡鸣。

  云秋睁开眼,试探地看向窗外。

  天边泛白,又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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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婚后侯家夫妇日子颇为温馨,长白公主帮老夫人早早打点行装踏上旅程,想为写意也找个好婆家,写意却挂念老夫人,自请随行。

  侯临不解世故,从前十分心意,一分予家中孝道,一分予日常生活,两分予国礼政需,剩下六分全在工图机械,如今成婚,硬从十分里分了三分给长白。

  侯临虽常不解风情,有长白担待讲解、照料多情,越显出一根栋梁的花纹木香之美。他直道长白如有所需,皇家权势无有可惜,便另出心意,琴瑟和鸣时他亲为长白修弦造体,举案齐眉时他亦为长白布菜下厨。长白喜欢栽种,他昼初夜过亲与同修枝捉虫,长白爱听佛理,他推了公务与共陪同吃斋静坐。

  若只如此,也不过驸马所为,但他制图时,亦与长白交代不要打扰,长白起了兴趣,他也拿出图纸为她讲些奇趣之处。旦有新奇物件造出,他第一时间与长白分享,街边的包子新出了滋味,他上朝前买下来先遣人送回家再去。长白生日时,他筹备两个月,拿木头给她造了一间四季屋,一应日夜季节全凭长白操纵。

  桩桩件件,成恩成德放到皇帝案上,皇帝一旦得闲,便反复翻看,喜怒却不见于面。

  他在那些四季屋栽种花上翻看得少,唯在二人日常起居相处中翻看得多。

  成恩觑着皇上神色,小心翼翼道:“公主说,此后如有好事,皇上得闲,必请皇上一同和乐,平时便不必这般事事过目了,这一年的便送与皇上,此后如果再有监探……公主便不给皇上打算了。”

  皇帝沉默不语,成恩出了三四身的冷汗,殿上才传来幽幽一声:“罢了。”

  成恩退下后,皇帝拿出旁边的一叠手记,那是他每次心痒难耐时,去向鱼九儿细细盘问的,她与侯临上辈子做夫妻时的生活琐事。

  待鱼九儿不必如待姐姐尊重,只管亲自细问,发肤气色,一样也不放过。

  那样的生活,那样的人,皇帝盼了太久。

  云秋还有四年及笈,他在这血气方刚的壳子里,等得发急。

  长白那边却不管这些,她枉活了几辈子,唯这一年的缱绻滋味,令她周身舒泰,心神清爽,回想从前,倍觉清苦可憎,不是人过的日子。

  她目送侯临去早朝时,时常想,无怪前世鱼九儿失心疯,这样好的日子,骤然失去了,谁能不疯呢。

  那些宏图霸业、汲汲营营,短短一年便被她尽数不屑一顾。她长白本是腾空的鹰护雏的虎,也被这温柔乡迷醉至此,何况旁人?

  长白甜蜜地笑起来,若她早知晓女子可以这般活着,被人呵护,娇柔温软,她未必能做从前的监国公主,未必能一力为皇帝撑起天地。

  侯临的好,非亲尝了不知道。长白接过跑回来的小厮送回来的一枚同心结,笑眯眯地想,或许要把鱼九儿快些绝了后患。

  小厮道:“夫人,伯爷说,夫人昨晚的对子,他对出来了,便是这结。至于句子,夫人等伯爷下朝回来,亲口对夫人说。”

  长白绯红了脸,笑着打赏回房。

  至于鱼九儿,也罢,不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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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鱼九儿穿着宫女的衣服逃出集春阁。

  她受不了了,皇帝一旦得闲想起来,不论何时,她沐浴或就寝,用饭或更衣,过来便摒退下人,逼问她从前与侯临的事情,无论大小,无论多么隐私,样样细节逼问着她,稍有抵抗,也不多话,直接叫杨姑姑绑住了她搔脚心逼问。她寻死,皇帝也不拦着,旦有一口气,便用珍贵药材救她回来,不短吃穿,只要她略好些,便周而复始……她受不了了。

  鱼九儿神志已有些恍惚,皇上要羞辱她,要她自己寻死,她偏要好好活着,她凭什么不能好好活着!她要去见侯临,侯临知道她的,侯临会护着她的,他只是不记得了,只要给自己机会,同他说上五句话,侯临便会……便会……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影,鱼九儿一惊,手里攥着的簪子不假思索地刺出去。那黑影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轻声叹道:“鱼九儿么?”

  是个男人声音。鱼九儿抽了几下,抽不回手,色厉内荏道:“你是谁!如何在后宫行走,直呼嫔妃名讳,不怕死么!”

  那黑影叹道:“你既然知道我敢直呼你名讳,能在后宫行走,如何还敢这样对我说话。”

  鱼九儿一惊,登时一片心灰,存了死志,手中发狠刺去。那人不意她如此,反手便扭脱了她的手腕,反剪到她身后:“昔日的花魁,以美艳解语、体贴人心出名,不想做了妃嫔,竟落得如此境地。”

  鱼九儿怔了一怔,大笑起来:“我如今不过十六岁,十四岁便逃离了那里,如何是花魁!你原来也是个求不得的苦命人,在这里与我弄什么玄虚!我已生不如死,你不放我走,叫喊起来,我舍得一身剐,未必不能把你好过!”

  黑影不恼,幽幽笑起来:“原来你是为求不得而重来的,难怪如此。放心,这里是我的地界,他们找不来,也听不见,你怎样叫喊,也没有用。”

  鱼九儿一惊,待要叫喊,立被点了哑穴,嘶嘶地只出得气音。黑影卸了她的手脚,绕到前面托起她下颌端详:“从前美人如芙蓉面,端的解语风流,怡人悦目,如今却面白如纸衰纹遍布,瘦骨支离神情狰狞。逆境待人,竟磋磨至此,可叹可叹。”

  鱼九儿嘶声冷笑:“在自己的地盘,还要蒙面行动,你倒有心说别人。”

  黑影依旧不恼:“可见你享福的日子太久,忘了仰人鼻息时要怎样做小伏低。”

  “可笑,我做小伏低时的境遇,你倒觉得会比这样好么?我不过是出身微贱,便要被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嘲笑鄙夷嫌弃一辈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便不活了,也不叫你们好过!”

  黑影老神在在地看着她,语气诧异:“做侯临的夫人这样幸福么,会让搏击长空的鹰蜷在笼中做雀,让占山为王的虎俯首成猫,让和善温柔的人丑态毕露?”

  鱼九儿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长白已经无心权势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黑影抚掌大笑:“不错,不错,不愧是鱼九儿,我就知道,你绝非只是一个后宅妇人。”

  鱼九儿道:“你要与我合作?”

  黑影笑:“那要看你能做成什么。”

  “让我与侯临单独相处一盏茶的时间,我便能让长白失去如今的幸福。”

  黑影摇头:“你从前美貌温柔,遇到他的时间也恰好,如今这些优势都没有,何况,长白幸不幸福,我并不在意。”

  “那你要什么?”

  “如今皇上许长风手握侯临那等工部天才毕生心血所造的利国利民之器,朝中尽是忠心耿耿的治世能人,国库充盈民生安乐,边陲小国不敢进犯,对所有天灾祸患都了如指掌。你说,你能为我做到什么?”

  鱼九儿想了很久,本就昏沉的头脑更是昏沉。

  黑影见她不低头,笑道:“你什么也做不到,不用想了。”

  他凑到鱼九儿耳边,低声道:“你只管等。”

  “再回去,你要忍住一切人所不能忍之事,柔顺坦诚,抓住一切皇帝喜欢的东西,让皇帝习惯你、轻视你、接纳你,等到那个大舜的变数出现。”

  “那时,我自然再来找你。这期间我一直在你身边,只要你漏出半点风声,我立刻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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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九儿再醒来,是在集春阁她自己的床榻上,天已大亮。

  昨夜种种历历在目,只是不知道那人是怎么避过宫中众人,将她送回来的。

  她呆呆望着窗外,清风朗日,若在从前,是极好的光景,侯临会笑着唤她起来,同她在院中吹笛作画。

  杨姑姑推门进来,布下早膳。鱼九儿平复心绪,难得听话地起床,安静用饭。

  她要忍,要等,也不能一味等待。

  她要摸清皇帝的想法,找到宅院中的漏洞,同那人共谋来日。

  你们都笑我出身,肆意践踏,好,我一一记着,来日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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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皇帝最近舒心很多,鱼九儿终于柔顺下来,有问必答全无遮掩欺瞒。

  他要鱼九儿扮出从前的样子,鱼九儿也照做,模仿侯临的神气像过五分,是他案牍劳形中难得的惬意。

  侯临婚后,夫妻感情日笃,于工作上却久无进益。侯临也不急,眼下皇帝正是地方用人之际,机械研发反在其次,故而工部这样程度的懈怠并不误国。至于前程,侯临向来笃信得失守恒,自己已家业俱备,算得此生圆满,便把手中工程交托,让工部几个颇有才能的副职有些建树。

  有时他夜里披衣起身看月,竟有些恍惚。

  本以为皇帝登基后,要五六年他们才能站稳跟脚,再五六年才能肃清政事,而后才有政通人和、百姓安乐,之后才有国库充盈、兵强马壮、万国来朝。不想他埋头研究仙人手迹两年,一抬头,那天已是恢弘气象,处处是盛世太平。

  侯临有时不信这是真的,常常恍惚疑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也说不出来。

  他从来只在机械上用心,对旁的不曾多加注意,自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人说他是君子,不过是他言行守矩向善,说他是名臣,不过是他机械建造之功,若论政见用人治国,他只略懂书上的那些文字,皇帝登基后二人交谈,侯临早已追不上皇帝的眼界思维,更别提辅佐劳心。

  皇帝提拔了许多治世能臣,侯临是自知不如的,也早做好了被冷落的准备。皇帝果真在政事上淡了他,却在寻常事上要重,二人相处,竟比从前更似朋友知交。这样在侯临看来是最好的选择,因而纵觉有些突兀,也欣然接受。

  一如每每看到妻子的如花笑靥,侯临总觉得有些失真,却也觉得本该如此。

  他知道自己不擅与人相处,也不曾想过什么情有独钟,只是熟读礼法,自有规矩,从前也想过,如有一日真娶了妻,便如父母一般,终生一对,将他各处里了解到的夫妻情趣全部奉上,对那人尊重有加、亲近交托,但有好的,除却国事孝道,便全予她。

  蒙长白公主厚爱,他本不敢与皇家有姻亲牵连,却还是下了决心,主动求娶……大抵与那天连着见到的两个姑娘,鱼姑娘和解妹妹……同她二人给侯临的冲击分不开的。

  长白公主当年所言,侯临虽不擅人情,却也不蠢,那话里多少有些不要他与旁人议亲的意思。所以他当年见到工图,直接把鱼姑娘以能人身份引荐给皇上……后来却不知道鱼姑娘的消息了。

  接着母亲以孝道提写意,他虽无心,却也知道解妹妹一直想在侯家有个正经名分。从前他提出正式认妹妹,母亲和写意都含糊过去。侯临无法,当时是想,索性这辈子便守着解妹妹做夫妻吧。

  转天又见到长白,那番话,侯临摸不准她是否为着写意而来,却不想一向刚韧庄严的公主露出那样的姿态。侯临确是被迷了,他心底里冒出了一个好字,而后头脑便为那个心底的好字理智全无,只想着怎样待长白好,万幸解妹妹不恼。家里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自知对解妹妹有愧,寻到花园去对她承诺必为她择一门好亲,她却自请随母亲出游……

  侯临便在这左右不该中内心为难,万幸周边的人不曾为此为难于他。他以为解不开的结,以为理不清的案,早有人在他晕头转向时化之为无形。

  长白幽幽转醒,懒洋洋唤他道:“夫君,怎么不睡了?”

  侯临解下微凉的外衣,回床上搂着妻子:“娘子,我这一生如此顺遂,该有多少人的恩泽,能让我此时此刻,与娘子相拥。”

  长白听得半懂不懂,笑道:“那夫君拥得再紧些,良辰软玉,莫要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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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三年,三年内,侯临与长白情好如初,但长白一直无孕。她心里暗忧,怕是从前潜邸时种种风波落下的病根。侯临见她心忧,温言询问不出,心里也有猜想,坦言相告自己于儿女上不急,也知晓长白当年辛苦,不愿因此夫妻间存心。

  长白于是欢颜,想素来女子无出,不过为世人、夫家、礼教所难。世人一样,她长白不必在意,至于夫家,侯临不在意,二老前世便因为侯临与皇家的关系,几十年不曾过问子嗣之事,何况今生的侯家妇是她长白……至于礼教,她长白再不足礼教,也比从前的鱼九儿合礼数得多。由此心宽,皇帝问她要不要请助孕丹时,她回绝得干脆,眼睛里亮堂堂的。

  三年内,鱼九儿在后宫柔顺听话有问必答,深得皇上喜欢,皇上也不再逼问于她,待她正常许多,已从鱼答应升为鱼贵人,住在贵人例制的芙蓉斋中。三年里皇上每年都选一批女子入宫,以来足有二十位佳丽,却都只在秀女住的储秀宫和答应住的集春阁里群居着,鱼九儿算是后宫第一人。

  写意随侯家二老游山玩水,已在江南遇见了良人。二老做主以侯家女儿身份出嫁,如今婚后半年,也算和美。

  说起侯家二老,许是风水养人,侯老夫人自刚成婚那年生了侯临便伤了身子无出,这趟游玩,竟新有了喜脉。侯老夫人坐稳了胎,才在家信中提起,不想侯临这边与长白才拆信读到,相视一笑时,又有素衣家丁快马而来,报道:“伯爷,老夫人难产去了!”

  二人大惊,问过那传信的家丁,忙奏请皇帝辞官去迎伍丁忧。

  皇帝在养心殿见到侯临的折子,沉吟片刻,允。

  前世二老在京中故去时,侯临正在任上走访能人,工作来不及交托,皇帝也不想放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强行夺情足足四次,生生把侯临留在京城,二老的棺椁也交予京郊慈恩寺礼葬,不曾得孝子扶棺回乡。

  皇帝从不后悔他那四次毫无余地的夺情,即便是见侯临一身白衣往返工部,日渐憔悴支离,即便言官无数次谏言,即便……再来多少次,也不后悔。

  但这次侯临是长白的夫君了,长白不是皇帝,不做公主,长白可以陪他去,可以让侯临不难为自己。

  去吧,去了也好。

  皇帝允了,侯临立刻出京。

  一应同僚同窗来送,皇帝听着成德一一回报,在养心殿枯坐了一整夜。

  习惯了太久的事,一时半会是放不开的。皇帝默默想着,还有一月,云秋就可以入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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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云秋在天成七年入宫。

  彼时的储秀宫和集春阁扩了又扩,已占了半个后宫。世皆知天子独宠鱼贵人,鱼贵人贤德,不肯主理后宫,并劝皇帝广播雨露为皇室香火着想。因此天子从侯府召回历经两朝的林枝女官掌管后宫,并年年选秀,初选上来的秀女,尽数收入储秀宫,却不见宠幸。

  云秋父亲云和正在家里同夫人说起这些皇家轶事时,道,什么贤德贵人,出身烟花之地,早早狐媚了皇上,让皇上把魂儿丢在了她那,选再多秀女进宫又有什么用,不过白耗年岁罢了。

  说来,京中官员妄议天颜获罪的不少,云和正闲里说了无数次,却毫发无伤。

  云秋这一批,也是直接搬进储秀宫的。云和正不愿意乖巧的女儿们白费光阴又不想错失升官受赏的机会,便把她送了上去,打的是一本万利的念头。她没有贴身仆婢,只身住进那个明显是仓促装扮成秀女形制的小宫殿解风轩,还在暗自庆幸,没有挤到不能一人一间的地步。

  三十多个女孩相处,难免叽叽喳喳。皇帝把倚重的臣子家中的秀女大都在初选时做主许配了相衬的人家,选进宫的都是不敢与皇上权衡的,存心争奇斗艳以得圣心的不在少数。天子勤于政事,极少来后宫,也看不懂宫中的勾心斗角,但有巧遇邀宠、展才构陷的,一应顺心如愿,侍寝的侍寝、晋封的晋封、构陷的构陷,因此宫里封答应的颇有几位,只是皇帝常常不见第二次,总是直奔位份最高的鱼贵人处。鱼贵人常年静心离群,不见旁人,她们想下功夫也下不了。

  云秋不同她们搭话,依礼在宫宇外向鱼贵人问过礼,拜见了秦女官及几位答应,便回自己的解风轩过自己的日子。秦枝女官掌事公允,指了一个名叫合心的宫女带几个小宫女太监侍奉云秋起居,一应日常份例无缺,云秋只觉得比家中好过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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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皇帝在养心批着折子,随口对成德道:“这一批秀女都安置好了么?”

  “回皇上,都安置好了。”

  皇帝点了点头,继续批阅奏折,看到一折,忽然怒道:“朕这些年太纵容他们,不修私德尸位素餐的越来越多了!”

  成德忙伺候笔墨,皇帝一连批了十几名官员,抄家下狱监斩流放的都有。颁下旨意,皇帝余怒未消:“若有为他们求情的,一并……一并打回去!”

  成德侍奉皇帝多年,情知那句打回去是收了力道,原话怕不是一并论处,出去宣旨时便慢了些脚步,等着皇帝把前番也改口,却不曾等到。

  皇帝呼出一口气,心想,这便与她无关了。

  成德那边一家家下令时,想,这是要彻底清除旧臣残根了,上次这么大的阵仗,还是刚登基那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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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云和正被抄家下狱的事,云秋是旁边厢房的秀女过来幸灾乐祸时才知道的。那秀女眉飞色舞,合心气得发抖,云秋扶住她,自己指尖冰凉:“多谢姐姐告知,云秋闻此消息,心神惊惧,不能招待姐姐了,烦请姐姐体谅。”

  那秀女笑道:“不妨不妨,难得见你这样一个有趣的人,哪里有什么怕体谅的。你是好命,早早进了宫与母家没了干系,不然那一应关在天牢的女眷,就有妹妹这样的美人在其中了。说起来,你如此美貌,可见家中姐妹也是不差的,你父亲偏疼你,使你脱了苦海,你那些家人却……啧啧啧,我单是这样一说,已是不忍心了呢。”

  云秋默默听着,那秀女说得口渴,招手让身后的宫女给她倒了杯茶:“按说这前朝后宫,虽断犹连,纵然进了宫便是天家人,可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后妃与母家不是荣辱与共的,妹妹的以后,未必要在这宫里想着家人暗暗自责呢。”

  合心气得心口疼,云秋推她道:“合心,你先进去。”合心行礼下去,云秋对那秀女道:“多谢姐姐不忍,只是,秀女并非后妃。若皇帝有命,秀女被指做宫婢、赐予臣子、送与外邦做两国交好的礼物都是有可能的。云秋此为罪臣之女,便要去向秦姑姑辞行入狱,不能再同姐姐说话了,请姐姐这便离开吧。”

  那秀女笑道:“好,我这就走。”起身便要出去,却见秦女官身边的合意进来:“云小主正待客呢,是奴婢来的不巧了。”

  秦女官在后宫是如皇后的地位,合意向来规矩严苛动辄施刑,那秀女一惊,云秋恭敬行礼:“合意姑姑。”那秀女赶紧行礼:“小女不过是过来同云小女说说话,姑姑既然找云小女有事,小女这便告辞了。”

  合意道:“以后云小女就是答应云小主了,你回去吧,这次便不罚你。”

  那秀女大惊,不敢多问,忙忙退了出去。

  合意朝云秋笑道:“恭喜小主,皇上有旨,宫中宫外,不应并论,朝中获罪诸臣,其事可恨,然与早已入宫的女眷无关,不应一并存罪。着封诸位小女为答应,入住集春阁,以示安抚。”

  云秋听得糊涂,她看过许多礼仪典书,不曾见过这样的规矩。虽无此条,却也没有不许之则,她行礼道:“谢皇上免罪之恩。”

  合意点头道:“云小主早做准备,奴婢去其他地方宣旨了。”

  合心从屋里跑出来,朝合意笑着要说什么,合意眉头一皱,她一激灵,在云秋身后恭敬行礼:“送合意姑姑。”

  合意走后,合心忙前忙后,张罗着给云秋收拾行李,声音刻意大了许多,明显是要给旁边住处听的。云秋叹了口气道:“合心,小点声,太吵。”

  合心眉飞色舞,还是听话地收了动静。一会来了新迎路的太监,引云秋等人去了集春阁,云秋住在含喜斋。

  合心嘟囔着这名字奇怪,云秋想起解风轩,不由一笑。

  相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解风轩。

  忙忙碌碌便住下,合心还在嘟囔:“人家都住什么淑翠斋、栊云斋,偏咱们住什么含喜斋,名字怪异,地界还偏远,诺大一个集春阁,数咱们这最冷清。”

  眼看入夜,云秋掌上灯,在一旁看书。合心领来晚膳:“小主用饭吧。”

  云秋起身过去,先拿了两样菜给合心桌上放去:“这两样给你,这地方远,劳累你了。”

  合心忙推辞:“奴婢哪有劳累,小主好好吃饭。”云秋道:“赐饭不能辞,吃吧。”

  合心坐下来,嘻嘻笑:“小主疼我,偏给我我爱吃的。”

  服侍云秋用饭的小宫女翠儿也笑:“跟着小主,可是好福气呢。”

  云秋道:“食不言。”

  饭后云秋在房中久站,直至默出方才看的书才坐下。看了会书,洗漱宽衣后熄了灯坐在床上闭目刺绣。合心在旁边榻上躺了会,看着月光里宁静柔和的人影,忍不住道:“小主,奴婢知道寝不语,可奴婢实在想跟小主聊聊天。”

  云秋放下绷子,转头瞧她:“聊什么?”

  “小主待下人,很是仁善,又许我们按时用饭,又给守夜的宫女置长榻,平时赏钱赏物都不见吝惜,打骂责罚更是一次也没有过,为什么要露出一副少言寡语、生人勿近的样子?”

  云秋叹了口气:“你们不错规矩,当然不会责罚。至于旁的,若在别人面前你也这样言行,别说责罚,送命也容易。”

  合心瘪了瘪嘴:“小主心善,奴婢只在小主面前这样。小主,奴婢见小主刚搬来时笑了,奴婢难得见小主笑,小主那时在笑什么?”

  “刚搬来时?”云秋想不起来。

  “就是今天,刚搬来含喜斋时。”

  云秋想起来了,又一笑,合心不由心头一动。云秋将身转向她,道:“你可记得解风轩么?”

  “便是咱们搬出来的地方啊。”

  “是了,那你该知道解语花一词的语,和风雨的雨同音吧。”

  “奴婢知道。”

  “因此,解语和解雨相同,解风轩便可认作此意。”

  “是了,宫里的老人也这样说,解风轩便是解语花的意思。”

  “还当是我乱想,如此更有可说了。你也认字读过书,若拿一句对解语花,要拿什么句子?”

  “这……合心人?”

  “挺好,也对得上你。只是,还有一句,可用含羞草,对解语花。”

  “含羞草……啊!”

  “看来你明白了。”云秋笑。

  “含喜含羞……哇哦~”

  “我要睡了,你若睡不着,便出去走走,不要出大动静。”云秋道。

  “是!”

  ———————————————————

  侯临那边赶到二老住处,刚是守灵第七日。侯老爷在发妻灵前,发枯神暗,形容憔悴。长白忙去接手打理,侯临扶着父亲,在母亲灵前拜过,泪已纵横。

  二人哭过,侯老爷带侯临出去走走。先去见了前来帮忙的写意,一身素淡,已见显怀了。说了一会话,见过几位故交,侯老爷将侯临带回自己房间:“临儿来了,我就放心了。”

  侯临道:“儿子不孝,未能尽心侍奉,望父亲今后多加调养。”

  侯老爷道:“不说这些了,我叫你来,是有些往事要同你说。”

  侯临道:“父亲请讲。”

  侯老爷扯出一个笑容,招手让他坐下,沏了两杯茶:“我的儿,你这一生,可看得清来路么?”

  侯临不解,侯老爷也不理,自顾自道:“我看见过。”

  他瞧着眼前的儿子,风华正茂,即便是敦厚寡淡的性子,也从里到外涌动着勃勃生机。夫妻情好、前程锦绣、来日方长……侯老爷叹了口气:“我看见过。”

  侯临道:“父亲请讲。”

  侯老爷将茶端在手里:“为父本是陇西士子,家境清寒,好不容易供我读到二十七岁中了秀才,要进京赶考,考官说,我这姓氏犯讳,不得赴考。为父便谋了一个禹州县丞的官职,却正碰上几件大案,被上峰赏识,破格提拔入京做了个六品京官。也是那年我进京,遇见了你娘。那时是京里媒婆同我撮合的,二十四岁,说样貌品性命数都极相配。我原以为京里姑娘都是二十多岁才议亲的,成婚后才知道,你娘年幼时生过一场大病,身子落了病根,估摸着无望绵延香火,才无人求娶,从十七岁及笈一直拖到了二十四……那时我不悦媒婆欺瞒于我,却因为官职不显,不能同那有宰相庇佑的媒婆对峙。”

  他轻抿了一口茶:“可你娘,确是花容月貌、品性端正、仪态温柔。我虽不喜她,她却敬我重我,待我极周全,并且进门一年便有了喜。京中传言不攻自破,我也便觉得,盲婚哑嫁,最好也就是这样了。之后我很少回家,忙于官场,劳累奔波,她在家悉心操持,把家里打理得很好,甚至把你送去了白鹿书院住宿学习。劳碌多年,依然无有寸进。我渐渐没了念头,三十七岁那年中秋,我十年来第一次回家和家人吃饭。你娘很欢喜,从书院请了假把你接回家……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见到你。”

  “我的儿,我第一次见到你。”

  侯老爷瞧着侯临,面上有怀念,有畏惧,有强自压抑的激动,却没有慈爱与骄傲。

  “临儿……我第一次……第一次见到你,就窥见了我的来路。”

  “我将注定这样一生籍籍无名,却有一个在机械建设上载入史册的儿子。我将在六十岁时和你娘相继病逝,而你圣眷隆重、天纵奇才,皇帝赏识你、世人推崇你、史书记载你……你将位极人臣,妻贤妾美,不会像我一样生不逢时坎坷难争,所谓的姓氏忌讳对你也如无物。你将累升爵位,从侯大人走到侯爷,而我,却成为一个因儿子封爵而被称老爷的男人……”

  “那时我心灰意冷,觉得此生无望。你娘却很快活,拉着我说了许多话,同我说她这些年看的话本游记。听久了,我也渐渐生出期许来,想着那便去外面看看。”

  “可那些年我在官场中牵扯太深,他们不肯让我这个马前卒替罪羊抽身。我稍一动,便生出无数绊脚,仿佛当年的那个媒婆一般,我根本无法与他们争斗……你十二岁遇见今上时,我又喜又忧,喜的是那来路的好处成真,忧的是今上登基的坎坷,以及我的无力改变。我便常远着你,不愿见你,每一次见到你,我脑海中就显出无数愤恨无力,种种将来晚景不断浮现,我一遍遍,在你带来的荣华中垂朽惨淡。”

  “你二十岁时,今上终于登基,大刀阔斧整改河山。我眼见那来路一一应验,按说接下来便是我在你的光芒之下,做个富贵闲人安享晚年十二载直至病死。我愈觉无力,却也越想试上一试。我上书请求辞官游玩,不想,我竟成功了。来路并不全是准的,我可以改变!”

  侯老爷越说越激动:“这令我又惊又恨,若我早些年多挣扎些,会不会我便可以不被来路限制,有些功绩传世?可已迟了……我寄情山水,你娘却因为你的婚事不能自主,你又迟迟不成亲,怕你没人照应,不能同我出来。周游天下,本是你娘的愿望,却……我一路行着,一路传家信同她讲些新奇见闻。按来路,今上登基后你足足十年孑然一身,可今上登基后,你竟不过两年便成了亲!你娘来寻我时,我只觉得恍惚,或许是我的辞官,改变了注定的命数,使我窥见的来路天机不再那么准确。我不记得你本该婚配哪家,只知道绝不是长白公主。我同你娘好好玩乐了几年,竟还有了孩子,与我窥见的命数里我膝下唯你一儿完全不同。我欢喜非常,你娘也很欣喜,给他做了不少小衣服小玩具,还催我去求百家布做百家衣……我求来了百家布,她却带着孩子走了……”

  侯老爷将冷掉的茶放回桌上,看着如遭雷击欲言又止的侯临:“大概这就是代价吧,不迎来路、逆天改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和你娘难得如胶似漆的十二年光阴,足足短了五年……可我不后悔,这七年,比来路那十二年故作清闲自在要好得多。”

  侯老爷站起身来,对忙跟着起身的侯临道:“知道我为什么同你说这些么?因为我一直不觉得你是我的儿子。你只是一个天才,一个万世传颂的功臣,而我,我只是籍籍无名的,史册里你的家族出身之一。我不曾教导你,你也不曾孺慕我,我从前不曾为你庆过一个生辰,我死后你也无缘为我扶灵回乡。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我和你娘,都只是让你降生此处的契机。你是天上星宿,是神灵转世,你不是我的儿子。我这一生,百求不得,前途无望、妻子无缘,不配让你做我的孝子。”

  他说完,走了出去。侯临在后面跟着,侯老爷一步步踱到侯老夫人灵前,插了一柱香,到蒲团上,违矩磕了三个头,便栽到一旁。

  侯临怔怔看着,长白等人忙着慌着请医喊人,他木愣愣戳在一旁,任谁呼喊,也回不过神来。

  ————————————————————

  (九)

  侯老爷因爱妻病逝,哀恸相随而去。

  信传到养心殿里时,皇帝正发愁怎样去见云秋。

  他越想去见她,越心焦,越想把手头的政事忙完。

  然后就忙不完了。

  数来云秋住进含喜斋已三月,皇帝依然在养心殿里心焦地批奏折。

  他想了好多年,盼了好多年,在窗外墙头窥伺了好多年。

  却没想好一个最合心意的初见。

  他已将云秋那个可恨的出身已经连根除了,她不再如前世般,要为母家被人诟病休弃,要为母家担上本不该担的罪责。

  他一直忍到云秋被送进宫才动手,最大程度地保证了她还是从前的秉性。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瞧着她,她并没有露出半点异象,绝不会像他们和鱼九儿那样重生。

  这一切都令皇帝无比满意,现在已做成了最美味诱人的珍馐,随时等着他去品味享受,可他……

  皇帝就手拿着朱笔,在一旁白绢上写:“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白绢下是云秋贴身侍女合心送来的近十日里云秋的种种日常,皇帝不由露出笑容,将写了字的白绢涂成一团,揉了扔到成德那边。

  好半晌,他下定了决心:

  “今天下已定、民生安泰,明日起,朝中一应事宜,由首将军太傅宰相三司主理秉事。”

  皇帝说完,重重的呼出一口气,起身往外走去。

  几辈子用力抓在手里的权,如今要放出去,实在不太舒服。

  好在那几个人他信得过,是两辈子的忠臣,自己现在着人看着,等孝期过了,姐姐回来,他更可以放手。

  毕竟,尝过权力滋味,依然守在他身边的,只有姐姐一人。

  嗯,还有侯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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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秋挑着灯芯,宫里的藏书真是浩如烟海,藏书阁的主事也和蔼可亲。她从刚入宫不认得几个字时选启蒙书,到如今描红摹字背唐诗,都是那位老公公指导的。

  她觉得看书什么都好,唯是费灯烛。合意好说歹说,她才用了宫里答应例中读书特用的灯笼,也不再可惜那几钱烛油。

  只是她总觉得,按理答应没必要读书,这所谓在例,还是有些不在规矩……可见当今皇上立了不少新规,连这些细微之处都能顾到。

  皇帝在廊下看了许久的灯下美人,犹是胆怯。合心窥见了,悄悄行礼退了出去,云秋练着字,也不在意。

  皇帝挥挥手让合心不用管,心里越发烦躁,索性出来往鱼九儿那里去。

  鱼九儿正在更衣,知皇帝进来,也不回身,侧后面对着皇帝,半褪着外衫屈身合礼:“参见陛下。”

  她音色微沉,礼数不过是微屈了身将双手合在腰前,微微露给皇上的侧脸在灯光下晕出微黄的柔光,神情沉静。

  皇帝偏爱她这样,上前几步揽过她的肩:“爱妃,好美。”

  鱼九儿眉梢眼角微微露出笑意:“是陛下,情人眼中出西施。”

  皇帝越发喜爱,就着她半褪衣衫的样子便抱起来往床榻上去,鱼九儿容色微慌:“陛下……”

  皇帝抱着她,挑眉问:“嗯?”

  鱼九儿躲闪着垂下眼睫:“九儿……尚未沐浴。”

  皇帝哈哈笑起来:“好,朕带爱妃入浴。”

  …………

  次日醒来,床榻那边已凉。鱼九儿托着腮看宫人忙前忙后地收拾。

  这样的戏,她演得越纯熟,越恶心。

  皇帝一遍遍调教引诱责打,把她教成的这样,若说是侯临,实在折煞了他。

  每每对比起来,与其说是前世她的夫君侯临,倒不如说是和侯临很像的另一个人。

  另一个……会叫陛下、自称与九儿相似、性情冷钝,又一心向皇帝去的人。

  是谁?

  若这世上再有一个这样的人,若被她找到……

  鱼九儿想着当年黑衣人的话。

  大舜的变数,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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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皇帝同云秋第一次见面,是在秦女官的有慈殿里。

  是年元月初三,秦女官召各宫嫔妃来宴,置了菜品果子,连长久深居的鱼贵人都请到了。

  往常年节时,皇帝与臣子宴饮,偷闲与长姐长白一家吃酒,便是长白或秦女官主持各家诰命贵妇的宴会,也没这些最高不过贵人的后宫嫔妃的份。家里再怎么阖家团圆,也与森严宫墙内这些妙龄女子无干。因此不管有意无意,大家都是好好准备了来赴宴的,一时间有慈殿内姹紫嫣红春意盎然。

  鱼九儿踏着宴饮的时分入内,太监传报时,一众女子停了举动屈膝行礼,俱留神去看。

  只见这位传闻中的鱼贵人,肤白胜雪、鬓黑如墨,眉眼精致、身量纤长,穿着一件白绒滚边的橙狐腋袄裙,头上挽着贵人品级的发髻,插一支青玉的流云钗,莲步而来,神情沉静,没半点传闻中的轻浮妖娆模样,倒是好一个玉凝冰砌静逸出尘。

  若说她容貌身材是一等的美丽,那她这周身高洁如雪眉朗目透的气质,便让她在诸多一等的美人中脱颖而出。

  鱼九儿行到秦女官面前见礼后,到位置上坐定,抬手道:“众位妹妹请起。”声音清润,与模样如出一辙。

  众人落座,心思各异,宴饮交谈声比之前小了不少。

  云秋座边一直同她说话的答应呓语般的惊叹:“好美的女子,难怪……”

  云秋点点头,这位鱼贵人确实很美。

  鱼贵人也看着下首这几十个各有特色的少女,心中暗暗道,好一群浑然无知的可怜人,全不知她们要侍奉的皇帝是怎样一个疯子。

  秦女官看人都到全了,便命开宴。丝弦舞乐便启。

  不多时,太监尖声响起:“皇上驾到!”

  众女纷纷起身行礼问安,各人有惊有喜。皇帝朗声大笑,踏步入内:“阿秦姑姑,今日好兴致啊。”

  秦女官笑道:“皇上,臣想着此番年节,后宫诸位小主难免寂寞想家,不如办个宴会让大家热闹一番,也算个喜庆。不想惊扰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皇帝大笑:“阿秦姑姑又客气了,请旨到成德那批下来,便是朕准了。刚好得闲,便过来凑趣,阿秦姑姑不要嫌朕冷场才是。”

  秦女官笑:“皇上说哪里的话,请上座。合意。”

  合意立刻布了碗筷来,将秦女官的位置撤在第二。皇帝便入座:“诸位平身吧。”

  一阵娇娇脆脆的“谢皇上”,丝竹又起。皇帝皱了眉,秦女官立刻吩咐下去,便撤了歌舞,只留四个乐师在侧轻声伴奏。

  皇帝看向一边的鱼九儿:“鱼贵人觉得哪道菜合口味?”

  鱼九儿起身行礼:“嫔妾见这道盘玉菜心清甜可口,很合嫔妾的口味。”

  皇帝点点头,忽又道:“这样宫乐宴饮,也是无聊。你们入宫也有些时日了,朕忙于政事,还不曾认真了解过你们。如此,以这边起,五个一组,排到朕面前,让朕看看各家女儿的才能。”

  令便传下去,五个姑娘捏了帕子,便站到皇帝面前。

  因见过鱼贵人珠玉在前,纵是遇见过皇帝的、侍过寝的、天性骄矜的,都不大敢多有动作。

  皇帝饶有兴趣:“你这身碧色不错,叫什么名字,会些什么?”

  “回皇上,嫔妾答应刘氏,闺名月枝,会些琴曲。”

  “哦,这名字很别致,一会弹上一首来听。那旁边这个,耳边戴着东珠的,你如何?”

  “回……回皇上,嫔妾……答应周氏,闺名小如,略懂歌舞……”

  “哦?那刘氏弹琴时,你便一共献舞吧。旁边这位,鬓上的蝴蝶很精巧。”

  “回皇上,嫔妾是答应柳氏,闺名蝶儿,不会乐器也不会歌舞,只会画画,平时画些首饰图样请尚服司做。”

  “哦?可见是个心思精巧之人,便赐封号巧,回头画个玉佩的图样,让尚服司给朕刻来。旁边这个……”

  如此每五人一番安排,之后又是五人,倒也有些趣味。

  云秋排在第三组上前见礼。皇帝安排完上一个,到她时,顿了许久:“……好一个如烟如云的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云秋又行礼道:“回皇上,嫔妾答应云氏,闺名一个秋字。”

  “云秋,好名字。会些什么?”

  “回皇上,嫔妾惭愧,一无所长。”

  “这样。那你为何单名一个秋字?”

  “回皇上,嫔妾生于秋天,便起名为秋。”

  “嗯……生于秋天,是硕果收藏的季节。你多大了?”

  “回皇上,嫔妾今年十八岁。”

  “十八岁,正是好年纪。你坐到朕身边吧。”

  皇帝再问下一位时,明显较之前敷衍了许多。

  鱼九儿看着谢过加座的合意,规规矩矩坐在皇帝身边,行动拘谨神色沉钝的云秋,心中警铃大作。

  是她?!

  竟是她?!

  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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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九儿的样貌是天下头一等的,因此她在烟花地时,十七岁便以清倌称花魁,从前身为花魁与侯临相遇时,惊鸿一瞥便令他惊为天人。她很知晓自己的美貌,也善通人性,便时常保养维护,练习各种表情动作使这份美以最佳状态展现出来。

  可云秋的容貌,是直接便能压她一头的美。

  只是因为云秋自小境遇不佳,便有些面黄肌瘦,她本性沉郁刻板,又不喜也不擅长装饰打扮,因此那份美貌便被气质和健康拖了后腿。

  便是如此,在云秋从前最憔悴畏缩的时候,都对她鱼九儿造成了莫大的威胁。

  鱼九儿太知道云秋的姿色了,从前……从前……

  宴会毕后,鱼九儿便一直在芙蓉斋中不安地走来走去。若云秋也记得从前……若……

  若真如此,皇帝当年那句天下攸攸之口也说得通了,是云秋告密,是她挑唆!

  云秋是何时重生的?天成元年,还是二年?她何时见到皇帝的,莫非在登基之前?皇帝和长白那老货的重生,是不是也是云秋一手促成?莫非……莫非……

  鱼九儿越想越慌,越想越气,不行,不行,太乱了,要好好想一想。

  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鱼九儿强捺不安,转身去看,却被蒙住眼睛:“你很慌张啊,鱼九儿。”

  是那个黑影?鱼九儿一惊:“你?几年不见了,你终于来找我了。”

  黑影笑道:“是,变数已出现了。”

  “是云秋么?你想怎么做?”

  “不用管我怎么做,你要做的,是从现在开始,在模仿侯临的基础上,渗入一些你自己的特色。”

  “特色?”

  “对,你与侯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现在,你要些微地,一点一点,把你自己展示出来,在许长风难以察觉的过程中,偷梁换柱。”

  “那云秋呢,你要怎么对付她?”

  黑影笑起来:“你还是太妇人之见了,云秋不过是个添头,也只有你把她放在眼里。”

  “皇上明显待她不同。”

  “那样美貌的女孩,许长风若不心动才是怪事。他既然动了心思,就说明……工部尚书真的就是工部尚书了。”

  黑影低低笑起来,气息掠在鱼九儿颈后:“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鱼九儿道:“这么说,你不打算在后宫动手?”

  黑影笑:“皇帝拿后宫只当个解闷的去处,能有你乱其心志,已经很不错了。”

  鱼九儿森森笑起来:“既然如此,我要在后宫送你一份大礼。”

  “哦?是在那个云秋身上入手么?”

  鱼九儿笑:“你不懂女人,猜不出来的。你只要知道,不出三年,我便能让皇帝为你看不上的后宫,心力交瘁。”

  黑影低低笑道:“真不愧是许长风折磨的人哪,再美丽温柔的人,遇见许长风,也要变成一个非死即伤的疯子。我很期待,你会有多大的成就。”

  ……

  皇帝宴后同云秋回了含喜斋,路上他挑了许多话头,云秋均是中规中矩地回答,不曾翻起半点水花。他借着各种由头给她送了不少珍宝孤本,也不见她多出一点神色。

  那扇通往仙境的门被她紧紧锁着,只肯给他看一直露在外面的桐油木质。

  皇帝硬是以看云秋练字为由留到就寝时分,那句“朕来教你练字”也含在口里,硬生生化成了“时候不早,朕先走了,你好好歇息。”

  云秋搁下笔,行礼恭送,皇帝咬咬牙,要了她刚写好的一张千字文。直到走出集春阁,皇帝一再驻足,也没看出云秋有半分异色,无论是留恋、解脱、迟疑或在意。

  他在这儿就是个来便来走便走的人。

  皇帝一摆手,成德便喊道:“摆驾,芙蓉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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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宴会当晚,皇帝宿在芙蓉斋。

  第二天,后宫这些女子或多或少都得了赏。

  一时间攀比之心又起,莺啼燕语间,赏餐饭的不及赏珍宝的,赏珍宝的不及赏住处的,赏住处的不及赏封号的,赏封号的不及晋位份的。

  只是,秀女晋答应的有六位,答应晋常在的却只有云秋一个。

  大家都忘不掉,宴席将尽时,皇上起身执起云秋的手:“答应云氏,云答应,这名字虽合你的含喜斋,却是一样的怪趣。便封你为云常在,如,金龙出云,朕身侧,云常在,千秋永驻。”

  那架势,说是晋贵妃也不为过。

  云秋行礼正要婉拒时,秦女官已带头恭喜晋封,一时乌压压一片恭喜,推也推不掉。

  只是除了座上发愣的鱼贵人和笑得慈祥的秦女官,底下不知攥坏了多少张锦帕。

  这次日晨圣旨一来,云秋又要搬到常在位份的宫宇去,住的地方名字也别致,叫留心殿。

  “解风轩、含喜斋、留心殿,小主的住处是越来越有滋味了。”合心一边收拾一边笑。

  云秋点点头,看了她好几眼,忍不住道:“这一件衣服你拆了又叠已四回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合心一愣,忙收起来:“奴婢念着这些宫殿名儿,念出神了。”

  “确实是很别致的名字,我从前当轩斋殿堂都各有用处,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都是住处而已。”

  “小主,它们原是各有用处的,只是从前虽定制秀女百人答应五十人的限,储秀宫和集春阁却没有真的修到那么多。皇帝向来不重后宫,一时间人多了忙着改宫宇扩殿墙,因此符合例制的便全归进寝宫了。”

  “知道了。”

  云秋答应一句便不再留心,合心却绷了心神,生恐她觉出什么不对来。

  鱼贵人新得了封号“愉”,说起来虽没什么不一样,到底是比从前更尊贵了些……也依旧是后宫第二人。

  因而说起来,最惹眼的还是皇帝亲提“金龙出云”的云常在。

  合心指挥下人收拾留心殿时,已打发回去不少前来拜会的答应秀女,却不好拦愉贵人。

  云秋将她迎上主位:“嫔妾参见愉贵人。”

  鱼九儿看着眼前的云秋,应该已经十八岁了,眉宇间一团懵懂,显然是除了规矩都不放在心上,那份美貌还未长开。

  她从前只见过二十二岁之后的云秋,要么是规行矩步的宫装丽人,要么是妇人打扮的泥雕木塑,要么是不着妆饰的面如金纸……还有一个自请修行的大病初愈。

  云秋的美,正在于年月,年岁越久,人情越淡,那份美越惊心动魄。云秋最美的时候,是她再没七情六欲的时候。

  鱼九儿道:“本宫对你一见如故,特来看看你,新住处是否习惯。”

  云秋道:“谢愉贵人关心,嫔妾都习惯。”

  鱼九儿点点头,道:“本宫随便坐,你自便吧。”

  云秋行礼称是,继续回去练字。鱼九儿捧着茶在一旁不时看上几眼,翻翻旁边的书,看看窗边的布置,同合心聊上几句。

  皇帝很快得知了,当即要派成恩去以准备侍寝之名请鱼九儿回去,却犹豫云秋会否因此更难对他有情……想来女子都不愿意眼看着夫君去找另一个女子的。

  这边鱼九儿凭着从前在侯临身边的诗画知识,已同云秋说上了十几句。云秋本就羡慕家中姐妹读书识字,进了宫,即便觉得不符底规,也去寻了机会启蒙练字。

  这方面于她,与闭目刺绣一般,是死守规矩旁偷生的心意,是云秋打心里认定的刻板人生中可以享有的舒适,因此在皇帝这种规矩对待人的面前,她不肯露出什么偏好,怕因此将舒适与规矩搅混,在鱼九儿和合心这些可以作闲人的面前,便尽可能学些用些,这已是她极喜欢的表现了。

  鱼九儿挑足了精神同她闲谈,不时有些恍惚,这些从前用来将云秋置于死地的东西,如今又要拿到云秋面前,看着她与从前别无二致的被吸引,眼睛里亮着无知可笑的光,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般……她莫名觉得欢快,是那种踏在云端,脚下无根,只管向前迈步,随时便可能一步踏空跌入深渊的欢快。

  二人各有心意,越说越亲近,不觉到了晚上,鱼九儿笑:“果然与妹妹有缘,才头回说话,便说了这么久。没看窗外,都不觉我肚子饿了。今儿我便在妹妹这里用饭可好?”

  云秋扬起微笑:“全听姐姐的。”便让合心去布,自挑了灯同鱼九儿继续谈。

  那边皇帝挥退了仪仗。慢慢踱到留心殿旁,不许合心等人通报,自顾自站在门口听一阵里面两人的言谈。云秋天赋不错,此时已颇有心得,言谈间的趣味已然喷薄,渐似从前皇帝见到的风致。

  皇帝微微露出笑来,迈步进去:“你二人在这里说得倒有趣,朕来凑个热闹。”

  二人忙站起来,鱼九儿见他递来眼色,心知今日计成,笑道:“正与云妹妹说起藏画诗来,一时忘情,竟没用饭,如今快过膳时了。陛下若没用过,便一同如何?”

  皇帝笑着看云秋:“那要听这殿的主人,留客不留?”

  云秋行礼道:“回皇上,正是留客天,嫔妾这便让合心她们重布了菜来,劳皇上与鱼姐姐稍等。”

  话虽犹循规蹈矩,到底漏了一句“留客天”出来,仿如石壁上终于凿出了第一道痕,使皇帝大为欣喜,不由思量起借鱼九儿来会云秋的可行性。

  —————————————————

  在皇帝的记忆里,云秋被浇铸了太多底色。

  借鱼九儿同云秋说上几次话,皇帝便将鱼九儿软禁在宫中,称是钦天监批命,愉贵人是奉运命格,须在宝地独处,奉佛抄经,不得沾染俗尘,不得世人打扰,惟有杨女官带几个小道姑侍奉其起居。

  云秋听了,并未多想,也无不舍怀念。鱼九儿却恨那黑影计拙,自己稍一露出风情,便被皇帝察觉,虽未当她是故意,却也道她无用,起身便走,转头便出了这样一条诏令。

  那边,皇帝已将政务全托予丞相等人,成日来找云秋闲话。

  他心里念了何止多年,看着眼前一板一眼的云秋,既盼着一蹴而就,又盼着徐徐图之。

  又几月,到了云秋生辰,皇帝便留宿在合心殿。云秋虽通礼法,床第间的规矩却向来是无人宣于口的,何况她一无母嬷教导,二无新婚合册,三因皇帝授意,无有宫人传教。

  皇帝乐得见她有拿不出礼法论道的事,尽夜凉风吹暖帐,缠云覆月,终得见云破月来,照江天一色、星野同清。

  云秋封在克己复礼与循规守矩下的本真,在她的十八岁生日里,原原本本显在皇帝面前。

  …………

  晨光熹微时,皇帝笑吟吟看着熟睡的云秋,只觉得心中的十分不足已填满了七分,前路顺遂,此世大好。

  ——————————————————

  (十二)

  此后云秋每年生辰着封一级,三年便升做妃位。

  第一年,皇帝同她将自己日思夜想的往事仿了个遍,带她去登郊山访冷寺,踏紫林涉川溪,到酒肆茶楼听说书唱曲,在武林江湖瞧来往攘熙。

  他晨起为她描眉挽发,同她练字作画;暮来同她到紫林赏晚霞,引逗蝶雀啄花;为她亲画了式样定制服饰家具,也带她微服私访扮寻常人家。

  云秋一一顺随,感激不尽,却时时心忧,劝皇帝以国事为重,不宜尽日做这些玩乐之事。

  皇帝笑而不答,硬带她将从前他心里期许的事尝了遍,到生辰那日,赐封她为云贵人,终于顺她心意不再四处玩乐。

  云秋好学,皇帝便请来各面名师教导,每下了朝,也来同她温习。识字、讲古、刺绣、琴画,云秋学得欢喜,他陪着,也十分欢喜。

  待各样云秋表露喜欢的东西都学过一些,皇帝却见她原来最喜欢听戏曲游记。这让他放心下来,道云秋好学,不过是儿时影响,如今才露出真情,不至如从前拘谨木讷。

  第三年,云嫔娘娘已可随意出入养心殿,俨然是后宫之主一般,常见皇帝批折子时,她在一旁捧着书读,不时起来替皇帝磨墨铺纸,二人说两句呢呢喃喃的言语,相视而笑。

  待皇帝批罢了折子,他们便一同去后宫里特地为云嫔娘娘建的戏春亭,皇帝看云秋同戏曲大家学戏,不时还上去搭两句唱词。

  说来,云秋虽样样刻苦,唯唱戏一样,是天赋异禀,神韵十足。台下温柔寡淡的人,着了扮相,美得勾魂夺魄,肖得入木三分。一开嗓,玉盘滑珠悠悠扬扬绕梁不绝,试琴弦,好似天生便得音韵之味。

  只是云秋实在不乐登台,唯有二人独处时,才试上一段。想来也罢,拘谨守礼惯了的人,到底不习惯诸多目光。

  ——————————————————————

  侯临因工部急命起复入京时,云秋正受封妃大礼。

  长白先入宫面圣,几年不见,二人俱是比从前容光焕发,一看便知是心意顺遂。

  皇帝同长白说了些这些年的事情,很快侯临便来面圣。皇帝对侯临依旧待如重臣,殷殷叮嘱,悉心关切,而后让他告退,留了长白公主在宫中过夜说话。

  长白笑:“我从前还有些担心,恐生变故,如今见你们俩过的和美,夙愿得偿,倒是我白耗心神了。”

  皇帝好笑道:“姐姐又说便宜话,快同我去见云秋,封妃时辰要到了。”

  二人便往封妃礼处去,秦女官正为云秋授礼。皇帝同长白入内,奉成仪式,长白拉起云秋的手笑:“好品性,好样貌,有你在皇帝身边,本宫好生欢喜。”

  云秋行礼道:“谢长白公主夸赞。”

  ……

  当夜,皇帝与长白说话,听长白讲这些年二人在家守孝的日子,虽说寡淡寻常,却别有生趣,要那经年如一日的清淡生活浸出了好多回味。

  皇帝听着神往,喃喃道:“侯临待你,果真好。”

  长白笑:“怎么说得像一个酸溜溜的妇人。云秋待你便不好么?”

  皇帝无奈地摇头苦笑:“从前我满心热情,想着撬开她的蚌壳,里面的珍珠宝肉,该有多美好。可是……三年过去了,我似乎不曾走进她心里,她待我,似乎和旁人没什么不同。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她始终不肯向我敞开心扉,还是说……敞开心扉的她,也就是这样。”

  最后一句,皇帝说着,似乎用完了所有气力。

  长白不答话,静静瞧着他。

  皇帝道:“三年来,她从不曾对我主动做过任何事,也不曾有什么大喜大悲,永远是那样温柔沉默,礼法学好了,便再加上得体二字,学识丰富了,便再加上博学二字……总像个画上的纸糊的泥塑的玉雕的,我见不到血肉骨头。”

  他慢慢说着,有些委屈有些难过:“怪的是,我都找不出问题所在。她从前遍游天下,我第一年便带她游了,还见识了很多她从前也见不到的东西。她好学,我把天下名师都给她请了来,让她想学什么都可以。我给她不设禁限,宫中宫外,任何地方随她去,任何珍宝材料随她取用,一任人物由她指要,可……可除非我要她去哪里做什么,否则,她什么都不弄。”

  皇帝越说越觉委屈:“我从她小时便照看着,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她那一家子混账人,我也设计逼他们将她送进宫时写了断绝关系的文书,她入宫后我还举家获罪以绝后患。我究竟有什么没做到的?她为什么连真情实感都不愿意拿与我?”

  长白哑然,良久道:“我只当你过的好。”

  皇帝皱眉道:“我当然过得好!身为天子,天下任我决策,在她,我无论要什么,她要么毫不迟疑地奉上,要么捧出礼法来一句句劝我。老实说,她一板一眼劝我的时候,我都要比她顺从我欢喜得多。”

  “在我身边不好么?我待她不好么?姐姐,我不好么?”

  长白无奈道:“你很好,很好,我的皇帝是最好的。”

  “可她什么真心话都不对我说。”

  “……”

  长白有些恍惚,天下的男女,原来秉性是相通的么?

  ——————————————————————

  (十三)

  (实在抱歉,这段时间事太多,本来打算先忙完再写,前儿却发现,搁上几日思路和力道就模糊了,只好将就赶完,预计烂尾,但一定会有一个结尾,如谢耳朵说的“完结时观众都为之庆幸”)

  皇帝同长白抱怨后,便照例回去找云秋休息。

  长白看着他坐上轿辇远去的背影,隐隐好笑,莫非这便是身在福中?一边抱怨着,一边又上赶着,可见……皇帝分明过得很好。

  那边,鱼九儿在身边小承子的看守下跪着抄完了一天的佛经,腿酸的站不起来,只好歪在一边。

  她已麻木了,对眼前的光景十分绝望,但还有一点原因不明的光,亮在她眼睛里,撑着她熬过又一分一秒。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三年你很老实。”

  是那个黑影。鱼九儿呼吸一滞,也不回头,幽幽道:“时机到了么?”

  黑影笑:“从前我还想让皇帝见识一番你的风采,却原来他不识货。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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