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婚姻是怎样的?

栏目:汽车资讯  时间:2023-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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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对夫妻,丈夫是医院院长,妻子是贤内助。

  有天夜里,妻子让丈夫开车送儿子的家教回家。

  不长的车程,让这个家走向了破裂。

  她叫魏妤青,很多人不知道妤字的发音,就很坦然地将她的名字简化为小魏。

  小魏!小魏小魏!他们一直这么叫。

  有年「三八」,单位组织女职工春游,游完了景点,全体撤回商场,女人们眨眼间像水滴掉进了大海,幸好领队事先有交代,几点几分在某地集合。

  到了集合时间,所有人都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唯独不见小魏,手机也打不通,领队一急,就去了服务台,请求广播找人,什么都登记好了,唯独呼叫姓名一栏,领队怎么也想不起来小魏到底叫什么名字,总不能就写个小魏吧?领队站在那里,羞愧得满脸通红,回去问任何一个同事,都有可能传到小魏的耳朵里,小魏会怎么想她。

  什么?一起工作这么多年,居然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后来领队终于想了个好办法,她在呼叫姓名一栏里填上了「某某单位的小魏」,总算蒙混过关。

  小魏三十四岁了,家里依然只有她自己一双拖鞋,但她不急,笃笃定定藏身在峡口某个闭塞而安全的无名小弄堂里,那里是老城区里最老的旮旯,邻居们多数都没了牙齿,除了偶尔有收音机和电视机带来的噪音,其他时间安静得像墓地。

  小魏也不是每天都要回到这个最老最安静的旮旯里来,她在单位集体宿舍里还有个床位,一周里去睡个一两晚,纯属占位,万一哪天单位对这些单身汉们出台个什么政策呢?一切皆有可能。

  无名弄堂的房子是个隐藏很深的一居室小套间,看起来只是个一臂宽的小过堂,门帘一掀,里面别有风光,小魏把她的聪明才智都拿到布置房间上来了,不宜大兴土木,她就自己用一百多张砂纸把水泥墙面打磨成了损伤型壁纸。

  地面是水泥的,她自己动手刷了两遍清漆,夏天赤脚踩在上面,凉悠悠的,还带点不易察觉的弹性。

  因为房间太小,峡口著名的大风在门口只能一掠而过,无法侧身进入,所以小魏一般不大在房间做饭,以免排烟不畅污染了空间,大多数时候,她身边带着一只保温桶,中午去食堂,故意多打点饭菜,趁人不注意,拨出一部分,悄悄装进保温桶里,带回家里就是一顿晚饭。

  对一个女单身汉来说,不支出就是在攒钱。

  要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支出。

  无名弄堂的房子是冯医生提供给她的,从来没人找她收房租,她也不问,问了也付不起,一顿饭钱都想省掉的人,哪有付房租的气概。

  她原本就不是个骨感型的女人,近来越发圆润柔美,柔得连唇线都快没有了,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好,一想到自己正过着超出她支付能力的生活,她就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也非常幸福。

  冯医生每周一到周四之间在这里消磨一两个晚上,但从不在这里过夜,走之前,趁她不注意,他会往她写字台的抽屉里放一小沓钱。

  这个抽屉,看似无意,其实是他精心挑选的,不是枕头下,也不是床头柜里,更不是衣服口袋里,那些地方都太轻佻,有下流的嫌疑,他从不用那种态度对待女人,那等于在贬低他自己。

  从青春期开始,他对每个女人都是认真的,认真到可以把灵魂交付给对方,唯一不能轻易付出的只有名分,尤其是结婚以后,他不想因为任何原因而离婚,因为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很失望地告诉过他,不管跟谁结婚,到头来都是一样的。

  冯医生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鼻子高挺,目光威严,下颌方正有力,但他不能笑,一笑就露出满口杂乱而淘气的牙齿,满脸威严全部崩坏,仿佛大厦将倾、大难临头。

  她没告诉过他这种感觉,她直觉他不会喜欢这种感觉。

  有时她想,如果他妈妈在他年少时给他戴戴牙箍,他可能会是另一个人。

  他们在无名弄堂里过了近两年没有日常生活的生活。

  他说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不做饭,不养孩子,不应酬,不遵守一切常规,不问窗外,可以裸着身体在屋里走来走去,可以开着门上厕所,可以说些遭天打雷劈的话,有天兴之所至,冯医生拿出手术前备皮的架势,一举剪光了她的阴毛,她也反过来要剪他的,他几乎要答应了,又猛地醒过来:我回去怎么向她交代呢?这是她最佩服他的地方,看上去不管不顾,像个无道昏君,关键时刻,总能及时清醒过来。

  他不在的时候,她把时间都花在打理家务上,一遍遍地擦地,擦到一尘不染,糍粑掉到地上都可以捡起来吃,她侍弄插花,多数时候并不是鲜花,鲜花太贵了,而且峡口的鲜花市场极其有限,买花容易被人注意,她把目光转到蔬菜市场,冬天的紫菜苔,能一直插到开满黄色的小花,水芹和芦苇叶子插在一起也很好看,还防蚊,闻起来也不错。

  总之,菜市场每个季节都能找到做插花的材料。

  冯医生常常对着她的插花出神:你程姐只会把它们炒来吃!

  程姐是冯医生的妻子,还是小魏的同事。

  小魏替程姐说话:别这么说她,炒来吃才是正道。

  说起来,还是程姐牵线让他们认识的,程姐得知小魏在书法比赛中获了个奖,立即尊她为青年书法家,一天三次做工作,把她请到家里辅导儿子冯一心练书法。

  冯医生在家里对小魏并未表现出过多热情,就像他对儿子的书法如何并不特别上心一样,他觉得一个学生把数学学好才是正道,但他对一个普通女职工却有一手不错的书法这个事实很感兴趣,上上下下打量她,像她哪里长得不对劲一样。

  大约是在第五节课后,冯医生在路上碰见了小魏,停下车,把小魏叫了上去,小魏以为冯医生想让自己坐个顺风车,结果他一口气把车开到了城外,停在一个僻静处,转脸对她说:一直想有这么个机会,今天终于得到了。

  她完全没有防备,慌乱之余,倒也心生欢喜,算起来她那时已闲置了快半年没有新的男朋友了,任何一个主动走过来的男人都能惹起她的遐思,何况是端正沉稳的冯医生,中心医院的冯副院长,程姐动不动就要提起的令她骄傲也令大家羡慕不已的丈夫。

  她只是感到意外,除了那点书法,她浑身上下再无出众之处,竟然也能吸引住面前这个整洁而体面的男人。

  几分钟后,他拿起她的手,她没抽回,他吻她的手,她既感动又惭愧,上车之前,她刚刚用这只手整理过失去了松紧的棉袜,它总是掉下去,一直褪到脚心。

  接下来,他直接探身过来吻她了。

  她以为他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但他停止了,面色发红,呼吸粗重,他捋捋掉下来的头发,顺势捂了会眼睛。

  晚上还有点事情。

  他说。

  车子动了起来,他在往回开。

  下车时,她脑袋发昏,必须缓行,才不至于摔倒。

  他向她点头,用眼神告别,她发现他的眼神里原来并不仅仅只有威严。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终于慢慢将自己从心慌意乱中拉了回来,即便她已经三十多岁,经历了几次不愿提及的失败的恋爱,这种情况仍然让人始料未及,忐忑不安。

  太近了,同事的丈夫,学生的父亲,有身份的人,种种条件都在提醒她,这人碰不得,即使是对方先碰的她,她也应该躲开为妙。

  她打定主意,忘了这事,只是一吻而已,就当握了一次手,就当公交车上被人揩了一把油。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正确的,冯医生可能也跟她持有同样的想法,因为此后他一直没动静,她甚至在他家见过他一次,他像往常一样,点点头,客气了一两句,就进了自己房间,那份冷静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约过了三个星期,他再次冷不防在路上碰到了她,他把她叫上车,一直往北开,来到那个无名弄堂口。

  他把她推进那间小屋,交给她一把钥匙,说她可以按自己的爱好稍稍布置一下,前提是不兴土木,安静低调。

  甚至都不征求她的同意!她目瞪口呆。

  一直以来,她是多么渴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啊,多少个夜里,她躺在集体宿舍气味复杂的小房间里,把自己塞进抽屉一般的小床上,想入非非:哪怕有个又笨又胖的家伙来包养我我都愿意,只要他能给我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老天爷一定得知了她的心愿,老天爷肯定是在怜悯她这些年来受的苦,她那么勤奋,所有的加班来者不拒,那么好说话,不论哪个同事家里需要帮忙,她都随叫随到,她像她单位那个大家庭的公共小妹,谁都可以支使她。

  她不在乎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不在乎它有没有未来,这么做是不是合适,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很多人三十多岁就死了,如果她不幸也是那样的人,她至少要享用过属于自己的房间,就这么一个人生愿望。

  他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去添置些必需品。

  她强令自己不要害羞,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这样的秘密关系,她得到的不过是打了折扣的,房子是租来的,而不是买来的,更不是买给她的。

  给她的是现金,而不是银行卡,更不是金卡。

  他所给的钱,讲明了用于装饰房子,并不是给她本人的生活花销。

  她为到手的种种折扣感到心安。

  她终于说出了她的担心,她想辞去一心的书法老师之职,她怕程姐看出来。

  不,你得继续教下去,你不去她才会怀疑。

  她的课定在每周五晚,他说他会在那天晚些回去,尽量减少她的不安。

  除了这天,除了应酬,一个星期里的任意一天,他都有权去那个无名弄堂的小屋里。

  镇定些!你的镇定就是对她的最大尊重。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分分秒秒,默默搭建她的小窝,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她还有这个小窝,那里只属于她和冯医生。

  周五晚上,上完冯一心的书法课,程姐问她:你平时下了班都做些什么呢?

  她一脸的漫不经心:散散步啊,看看书啊,追追剧啊,然后就睡觉,我睡得早,十点多就睡了。

  所以你皮肤好啊。

  程姐掐她的胳膊,挤压过后的皮肤迅速由白转红,程姐盯着那块地方说:将来还不知被哪个家伙享用了呢。

  楼下有棵年代久远的樟树,五楼的家被树枝遮挡得严严实实,有一年,妈妈提议砍掉一根树枝,因为它若再长一厘米,就能戳破窗户玻璃,成为一心的室友。

  但一心阻止了妈妈。

  这是我的房间,又不是你的,你只能砍伸进你房间的树枝。

  一心一般不为自己发声,这还是头一次,虽然荒唐,也只得依了他。

  事情果然像妈妈担心的那样,有天晚上,哐啷一声,窗玻璃爆了,一根树枝执拗地伸了进来。

  一心欢欣雀跃,如同过节,妈妈不得不拿掉一个窗格的玻璃,作为惩罚,一心的房间不能开空调,但一心不介意,宁肯冬天在房间穿得厚厚的,夏天光膀子只穿一条内裤。

  树枝带进来的风有峡口的野气,还有江面上的水汽,像一只误入人类洞穴的小野兽,一心可喜欢它了,时不时就对着它说话:你说,我读文科还是理科?一个人发展太全面也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难以抉择!

  周五晚上,他早早地在学校完成了大部分作业,小魏进来时,他趴在桌上写那一小部分,他特地把这一小份留到这个时候做,他在英文书写方面很是自负,他希望她看到这一点。

  果然不出他所料。

  哇!你的英文写得太漂亮了,根本就是艺术品。

  哪天我找段文字,你给我翻成英文,我回去裱一下,挂在墙上。

  小魏并不是一心的第一个书法老师,她根本就没有当过老师,一心一直在青少年活动中心学书法,有天晚上,老师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回家途中,一脚踏空,摔进了一个施工现场的大坑,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僵得没法穿寿衣了。

  事情太突然,以至于当妈妈把小魏带进来的时候,他几乎有种撞见了阴谋的感觉,他从没听说一个人会死于醉酒,不正常的死背后一定藏着阴谋。

  他当时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看见小魏那双手。

  她的手指很圆润,每个关节上都有一个圆圆的旋涡状小坑,指头却红粉粉地尖削着。

  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些手指时,差点没笑出声来,一个成年人却长着这样一双小宝宝才有的手,即使世间真有阴谋,也与她无关吧。

  她的字也让他目瞪口呆,没想到那么肉那么小的一只婴儿手,写出来的竟是如此冷峻飘逸的瘦金体。

  他再次细细打量那双手,手掌圆润肥厚,指尖幼细且微微发红,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似乎蘸点酱油就能吃。

  隔了一会,他忍不住去偷看她的脚,她穿着露趾凉鞋,脚指头也是同样光景,圆圆的,又红又亮,在厚厚的鞋底上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可爱极了。

  他开始重新打量他的新老师,她还戴了一只玉镯,跟她擅长的书法倒很相称。

  汗毛可谓浓重,镯子几乎是躺在密密麻麻的汗毛丛里,妈妈说过,她年轻时汗毛也很浓重,随着年岁的增加,那些毛毛不知何时竟慢慢掉光了。

  看来阿姨还很年轻。

  写呀!看我干吗?那只可以吃的手在他肩头点了一下,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柔若无骨。

  他练字的时候,她打量他的书柜:早就听说你是学霸,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是学霸。

  他猜她指的是那些课外书,他的确是班上阅读量最大的学生之一,这得益于小舅,小舅在书店工作,从小到大,一到寒暑假,妈妈就把他扔在小舅那里。

  爸爸进来了,他是专门来见他的新老师的,他穿着西装,拿着公文包,他一穿上这身,一心就知道,爸爸又要出去了。

  爸爸向阿姨伸出手:辛苦你了!他要是不好好练,你尽管打,书柜旁边就挂着他的专用戒尺。

  短暂一握,旋即松开,爸爸一只手拿着公文包,一只手插进裤兜里,这是个不常见的姿势,一般来说,当他站下来说话的时候,公文包会夹在腋下,两只手会交叉在肚脐那里。

  他出去了,小魏老师抬手在脸上抹了两下,跟他打招呼的这几秒钟,似乎耗费了她很多精力。

  上完书法课,妈妈的晚饭也准备好了,小魏老师被留下来吃晚饭。

  不等冯院长吗?她有点不安的样子。

  不用管人家,人家跟我们不是一个作息表,人家二十四小时都是国家的人。

  一心似乎担心小魏老师会对爸爸留下某种印象,解释道:他在外面吃不好,光顾着说话,都没看清桌上摆了些啥,每次回来都要加餐。

  话题不知不觉转到小魏老师的婚姻大事上去。

  很矛盾,谁都想找个能干的人,但男人一能干,就变成国家的人了,就不再属于挖掘他的那个女人了。

  小魏老师说:你说的是冯院长吧?也不是每个能干的人都能达到冯院长这个程度的。

  我倒很怀念他当医生的时候,按时上下班,回到家就做饭拖地,还辅导一心作业,自从当了院长,家里什么都不管,家就是个旅馆,我是保洁员,一心是门童,高兴就摸他一把,给点零花钱,不高兴看都想不起来看他一眼。

  还不是因为你太能干,你把一切都担了下来,让冯院长没有后顾之忧。

  我担什么呀,家里一团糟,你看看一心房间的窗户,一年多了,迟早哪天会连窗框都要掉下来的。

  总有一天,我要来个大罢工,大家都不管了。

  不说我了,说你!你真的还没有目标吗?也不小了。

  目标?有啊,我希望我未来的丈夫是个军人,这样我就不必每天都面对他,每天都做那么多家务了,虽然我没结过婚,但在我的想象里,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会不会很烦啊?我尤其不能理解那些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夫妻,白天在一起,晚上还在一起,真的不会疯掉吗?

  妈妈看了一心一眼:你吃完没有?吃完了就进去写作业。

  一心知道,接下来她要开启少儿不宜的话题了,而这恰好是他最感兴趣的,不过既然妈妈赶他走,他也没法强留下来。

  人长大了真好,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干。

  一心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时,他故意留了一道缝。

  她们果然在说他最想听的话。

  你喜欢两地分居啊?千万不要,我告诉你,说到底人就是动物,分开太久肯定会出事。

  出事就出事呗,靠绑在一起才不出事的,也没什么质量。

  哪有你想象中的高质量的婚姻,都是靠绑的,金钱绑,孩子绑,房子绑,毫无捆绑能在一起一辈子的,我没见过。

  你这么悲观,还这么幸福,为什么?

  正因为悲观,才能幸福,你这么乐观,我还真有点担心你。

  不管怎么说,先嫁了再说吧,再不嫁,生育年龄都要错过了。

  那你帮帮我啊,我现在完全没有机会结识外面的人,成天都跟你们这帮老面孔在一起。

  这可不容易,我知道你很挑剔。

  公务员你不要,嫌人家唯唯诺诺媚上欺下。

  老师你也不要,说人家张口就训人。

  生意人你也不要。

  其实你那都是偏见。

  还有什么人呢?我好像把所有的类别都搜遍了。

  医生怎么样?医生看起来不错哦,以后看个病什么的也不用跑医院了。

  想找医生我可帮不上忙,我认识的医生都结婚了,没结婚的都是小青年,刚毕业的,有些连见习期都还没过。

  前两天正好有人想要给我介绍个医生,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见面。

  快说说哪个部门的?

  好像是做理疗的。

  做理疗的?妈妈的声音里有很明显的不屑:要不,你先不要做决定,我来帮你试试找个真正的医生。

  这不是工作的问题,是将来你的家庭经济结构问题。

  小魏老师退缩了:还是算了吧,这么找太刻意了,不是说要么等要么碰吗?碰上了就碰上了,碰不上就这么晾着。

  我只是很纳闷,为什么人家毫不费力就碰上了,我闲置这么多年,一次也没碰到过。

  一心!妈妈猛地转头,冲一心的房门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锁门!

  一心只好从桌边站起来,用力关上门。

  他不介意妈妈当着客人的面吼他,妈妈说,男子汉,接受打击和侮辱,跟争取荣誉一样重要。

  程姐是那样一种人,喜欢画眉,却不喜欢眼线和眼影,喜欢用粉饼,却不喜欢用打底液,这让她的妆面有点像儿童画。

  她还喜欢金丝绒和丝绸,喜欢旗袍,喜欢盘发。

  鉴于她的身材日趋发福,不得不走定制路线。

  她有自己固定的店,很多年前,政府部门有人出国公干,相关部门的人会把那些人叫到一个地方,量身定制出国西服。

  程姐找的就是那个店,那个店自知身份娇贵,平时不是半掩着门,就是索性不开门,生意全靠电话预约。

  程姐的旗袍因此十分合体,且质地精良,与众不同。

  为了与旗袍相称,程姐只梳一种发式,在头顶高高地盘一只髻,因为发量丰盛,髻子周边至少要卡上十五只以上黑色小钢卡,定位牢固后,再盘上一条珍珠发圈。

  头发搞定之后,再松松地往旗袍上套一件白色羊毛坎肩,天热就换成真丝披肩。

  与这一切相匹配的,必须是高跟皮鞋。

  这样的装束不能骑自行车也不能骑摩托车,所以无论寒暑冬夏,程姐一直都是不紧不慢笃笃定定在路边盛装步行,远远看去,利索笔挺,像在风中平缓移动的感叹号。

  作为院长,程姐的丈夫可以享用公务车,可他却连顺风车的机会都不肯给程姐。

  人家绝对不会认为你只是在搭顺风车。

  他说。

  她理解,也支持。

  支持他,就是支持自己,支持自己的人生。

  所以她一天几趟步行在多风的峡口,幸亏她有旗袍,把她的一切裹得恰到好处,既不张狂地飞舞,也不小里小气地躲进她的胯间,连头发似乎都看透了她的处境,特别支持她,乖乖地趴在发网里,纹丝不动。

  在牛仔裤运动鞋武装起来的人群中,程姐异常耀眼。

  他们说,程姐你好像宋庆龄,程姐你像上海滩走出来的人。

  他们越是这样说,她就越是一日三省,生怕自己的言行配不上着装。

  她去春游,端端正正站在花花绿绿大声喊「耶」的同事中间,似万千花草簇拥着一块大岩石。

  她去上班,电脑上方,一尊丝绒与珍珠的旧时代肖像,既让人心生恍惚,也让人怀疑她的专业能力。

  她去开会,纹丝不动,后背笔挺,像某个大人物的正妻。

  她去菜场,卖菜的人说,您让保姆来就行了,何必亲自动手。

  一年中总有一两个极其难得的时刻,她和冯院长走出家门,沿着小区外面的马路慢悠悠踱步,路过一家店铺,她扫了一眼,自己都惊呆了,一个穿着黑色金丝绒旗袍的夫人,头上戴着珍珠,走在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模糊的男人身边,正式得仿佛要去人民大会堂开会,可他们明明只是晚饭后出来消消食。

  惊讶之余,她有点担心,委婉地问他是否看腻了她的旗袍,他哦哦两声,说:挺好!她追问他好在哪里,他说:起码不俗!她再次试探:你不觉得太打眼了?现在已经没人这样穿了。

  那才是你呀。

  他望着前方说。

  好像也太正式了,现在流行休闲风。

  旗袍永远不过时。

  你指的是张曼玉的那种旗袍吧?她再次试探他,虽然句句都是偏向她的好话,但她还是觉得没采集到她想要的信息。

  张曼玉只有一个,而且无法婚配。

  进入旗袍大门后,她发现里面还有无数分野。

  这几年,她越来越往夫人旗袍的路线上走,那些轻薄的面料,包括昂贵的真丝,越来越不适合她日渐丰满的身躯,她寻求一种既柔软又挺括又透气的面料,她发现那种面料其实很贵,多半依赖进口。

  如此一来,她的定制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高端定制,但她刻意不告诉别人价格,她直觉这样做是安全的。

  讲不清是她选择了旗袍进而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还是旗袍裹挟着她,将她绑架到另一条路上去,她感到自己正在跳出原来的圈子,往广阔辽远的地方看去。

  她养成了看《新闻联播》和时事追踪的习惯,她的谈吐也在发生变化,有个很深的夜里,她终于等回了在外应酬或工作了大半夜的冯院长,她对他说:我一晚上都在担心,你必须跟那些医药代表彻底划清界限,最好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

  他说:我先洗澡。

  径直进了卫生间。

  为什么爸爸回家第一件事总是洗澡?他是在外面捡垃圾了还是挖煤了?

  她跟一心解释:爸爸在外面应酬多,光是握手,一天都不知道要握多少回,手上的细菌多得你无法想象,严格地说,他应该在进家门前先消个毒,但我们这里没这个条件,只能让他一进门就先去洗个澡。

  尽管如此,她觉得她并没有彻底打消一心的疑虑。

  孩子一天天长大的坏处就是,大人会觉得自己越来越笨,藏了头,却露了尾。

  她整理他脱下来的衣服,有的要送出去干洗,有的要手洗,家里的洗衣机,只属于她自己和儿子。

  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仔细翻找他的衣服口袋,察看衣领袖子,拿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衣服上发现口红印和长头发,也没有陌生的香水味,一次也没发现过。

  她既欣慰,又难过,一个无肉不欢的人眼睁睁变成了素食主义者,她觉得自己有责任。

  她太知道他了,在他们共同的年轻时代,尤其是儿子出生前的那几年,她私下里曾经叫过他冯生铁,许多个清晨,将醒未醒时刻,他迷迷糊糊进入她体内,瞬间元力勃发,硬得像生铁一样,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多,以至于他们总是没法吃早餐,洗脸刷牙都只能匆匆忙忙,因为床上动作再快,也比洗脸刷牙耗时。

  上天是公平的,你铺张浪费过什么,后来就会缺什么,之所以没有痛感缺失,是因为另一件事代替了那根生铁,他几乎连年提拔,从普通医生一步步走进院长办公室,这件事带给他们的兴奋感足以盖过一切生理体验,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不回家,打他电话,不是在路上,就是在会议室里、宾馆里,即使在家里,他的手机也是二十四小时不关机,常常在深夜有电话响起,他一接,整个人惊坐起来,急急地披衣起床,摸着黑往外跑。

  这中间她也经历了很多,她大病了一场,人人都以为她将死去,可她又活了过来,只是丢失了一些脏器,等她终于痊愈后,他们就分房而睡了,因为疾病给她留下了神经衰弱的后遗症,一旦她被他的晚归吵醒,后半夜就再难入睡。

  有时她觉得分房睡是好事,有时又觉得错得厉害,两个人的被子冷了,好像什么都跟着冷了。

  作为弥补,一天当中,她多次随意进出他的房间,表面看起来那是她的特权,实际上是因为她要打扫,他则轻易不踏进她的房间。

  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至少他进大门还是义无反顾奋不顾身的,她悄悄修改了防守线,其实也不叫修改,是额外加了一道防守线,一个没有了子宫、没有了卵巢、没有了月经、没有了青春的女人,她的一切都必须是双线强力防守,老天爷保佑可怜人,别人都不可以,唯独她,老天爷允许她启用双线防守。

  其实她还有一道天然防护,但她不想使用,那就是儿子一心,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把一心当作自己的防身牌,她不想把儿子拖进这场不动声色的较量中来,更不想让儿子在父亲面前减分。

  每天晚上,不论多晚到家,不论一心是否已经睡熟,他都会去他床前看一眼,出来时,一个人笑眯眯地说:真他妈快呀!嘴上都有一圈绒毛了。

  她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

  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每天早上,他上班之后,她是抱着怎样的热情在收拾他的房间。

  枕头,被子的皱褶,遗落的小纸片,超市的收银小票,换下来的睡衣,唯有一样东西她只能在夜里检查,就是他的公文包,因为一旦他醒来,走出大门,公文包就像皮带一样跟他形影不离。

  她在他的公文包里发现过现金,用信封装起来的,缠着银行腰条的,她知道那都是些小外快,多数是以车马费、评审费、讲座劳务费的形式用现金付给,未来即使有事,也够不上受贿腐败之类的标准。

  她会把她发现的现金都收走,他从无异议,只有一次,他说:你总得给我留点零花钱吧。

  她说:你哪有机会花钱?

  上次出差,几个人在车上为一件事打赌,我输了,开包一看,没有一分钱。

  她笑笑,继续以主妇身份收缴他的现金,以及财物,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名牌皮鞋,名牌西装,后来还有手表,以及新上市的手机,新的笔记本电脑,有时她会有种荒唐的感觉,他背后似乎还站着一个看不见的高段位的妻子,在奋力打扮他。

  当然,这个人并不存在,这一点她很有把握。

  收缴归收缴,同时不忘警告,这也是她的角色职责。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又不赶潮流,别被那些人害了。

  还是老婆好。

  她冷不丁提起小魏的那个做理疗的医生。

  也许已经见面了,也许还没有。

  少管人家这些事!他在专心致志整理领带。

  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那个人。

  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医院有一两千人,我能记住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他的视线始终没跟她对接上。

  他边说边走,等她发现他遗漏了他的茶杯时,他已带上门走了。

  她冲向窗边,他在楼跟前转弯,他的车等在那里,司机早上会来接他,但晚上,他不用司机,他喜欢自己开车回来。

  司机正在替他拉开车门,他径直坐进车里,像皇帝一样无视司机的殷勤。

  她提醒过他,在下属面前要谦逊,但他似乎没往心里去。

  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她就有所发现,他没有弯下腰来,而是直着腰,踢开拖鞋,用力拱进去,他以前都是弯腰进行的,他说人必须对自己的所用之物有所感恩,尤其是鞋,鞋是人一生须臾不离的好伙伴。

  也许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已经不一样了,只是不那么明显,没被她发现而已。

  她整理好自己的地盘,回头审视一眼,锁上门,步行去上班。

  走路的时候,她脑子特别活跃,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盛着奇怪的表情,常常一不小心就走错路。

  她已经看见好几个人朝她回头了,她相信那些目光是她的新旗袍带来的,她今天穿了一件湖蓝色改良旗袍,在店里试穿时,头发雪白的老师傅望着她,慈爱地说:像个女教授!

  一个很老的老头,十米开外就一直盯着她的脚,鞋并无新意呀,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终于明白一路上那些目光是什么意思了,她穿错了鞋,一只脚是红皮鞋,一只脚却是黑皮鞋。

  她脸上一热,马上转向,脑子里轰轰响着往回走去。

  星期四,天刚黑定,冯医生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无名弄堂小魏家门口,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如同踩上了电子感应器,大门无声洞开,冯医生掉进了那个洞里。

  他从来不用钥匙,直接用密码一样的短语给她打电话,她接了电话,就在门边候着,数着他的脚步声,直到最后一秒,提着门把手,把他迎进来。

  她关好门,会在猫眼里观察一小会,看有没有人尾随着他。

  都是他教给她的,她学会一样,就添一分紧张,之前她什么都不懂,反而什么都不怕。

  他进来就往地上一躺,孩子般摊开手脚,踢掉袜子,扯掉皮带,踢掉裤子。

  小客厅兼餐厅的地上被小魏铺满了从乡下收集来的篾席,因为他说过他最喜欢赤脚踩在篾席上的感觉。

  房间不大,六张篾席就铺满了。

  小时候,从春到秋,我都睡在这样的篾席上。

  小时候你在哪里?

  离这里六百里的冯家坳。

  现在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亲人们不是死了,就是跟我一样搬到城里来了,我已经没有故乡了。

  那就把这里当故乡吧。

  她也在篾席上躺下来。

  你真的去见了那个做理疗的医生?

  还没有,没兴趣。

  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做媒,但我都没兴趣。

  不见也好,见了我就得被甩了。

  她推了他一把,他就势拉住她不放,她提醒他先去洗个澡,他果断拒绝。

  我不!谁知道待会又有什么事。

  再说,回去我又得洗,我一天当中到底要洗几次澡啊?

  他没夸张,的确有好几次,他刚到没多久,就接到电话,不得不气急败坏地穿好刚刚脱下的衣服,闪身走人。

  他把手机放在伸手可得的范围之内,一旦进入程序,从不浪费时间,以免被人中间打断,刚一完事,就迫不及待往卫生间跑,手机放在马桶盖上,这样就不会错过电话。

  他洗澡的时候,她也不能闲着,仔细整理他的衣服,看上面有没有粘上她的头发,她的口红,一经发现,立即采取措施,免得他带上罪证回家。

  如果洗完澡还没接到任何电话,他会去她床上小睡片刻,她则去准备晚饭。

  首要任务完成之后,小睡和晚饭他就不介意被打断了。

  因为事先练习过,而且筹划已久,她的晚饭总是上得很快。

  他喝着她斟上来的酒,吃着她盛上来的饭,呵呵地发出包容的笑声。

  你不管怎么做,做出来的都是单身汉味道。

  她有点气恼,明明已经用了很多心思,费了很大力气。

  别生气,这是夸你呢,这样做饭才是你呀。

  后来她终于知道,她做菜既没有章法,也没有底蕴,她一瓶酱料都没有,而程姐的厨房,光辣酱一项就有五六个种类,各种调味瓶高高低低摆在一起,就像个药铺。

  她没办法武装起一个程姐那样的厨房,毕竟她并不是天天做饭,而他也说: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吃饭。

  有一次,他甚至自带了一大块卤牛肉过来,并且说那是一块很有来历的牛肉。

  她尝了,觉得从未有过的好吃,但他再也没有带过第二次。

  她问他,如果那个做理疗的小伙子约她,她要不要去赴约,她本想避开不谈,但又觉得这是她必须正视的现实,就算没有这个做理疗的医生,也还会有别人,毕竟她正值这个年龄,又是单身。

  她觉得正好可以试探他一下,她要不要撇开一切,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沉吟了几秒说:还是去见吧,既然你程姐也知道了,断然拒绝她会觉得奇怪。

  她马上一脸受挫的表情,他在她身上到底是没有别的想法的。

  我宁愿一个人、一辈子住在这间小屋里。

  她的声音顿时颓唐不堪。

  瞎说!你会搬很多次家,搬一次房子就大一次,最终,你会住进一个高门大院里,你会在那里结婚,生孩子,练一手好厨艺,你会彻底忘掉我,别否认,谁都逃不脱自然规律。

  要不,我调到你们医院去吧,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在你周围,不管我将来怎么样,你将来怎么样,一直到老,我们都可以很近很近。

  别说傻话了。

  我肩上的担子太重,医院里有两千多号人,身后还有一大家人,你程姐身后也有一大家人,还有孩子,工作上也是一言难尽,太沉重了。

  天天面对这么沉重的我,你会厌烦,还会被传染,而我只想让你活得轻松些。

  我看你,还有程姐,并不沉重啊,而且程姐以你为荣,三句不离「我们家冯医生」,你们俩简直就是模范夫妻范本。

  我不能说太多,这对她不公平。

  好好过你的生活吧,该怎样就怎样,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希望,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再过几年,一退休,万事休,你还这么年轻。

  将来某一天,你在大街上碰到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子,不要狂按你的汽车喇叭吓他就行了。

  她打了他一下,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我不想再去你们家了,周五一心的书法课我也不敢再教了,每次看到程姐的笑脸,我就无地自容。

  不要这样想,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你想要我一直装下去?装一辈子?

  我倒是想呢,不过那个做理疗的医生怎么办?

  午餐后半小时里,大多数人会选择去附近溜达一小会,除非是下雨。

  小魏从不出去,因为上班时间不能玩手机,中午那会她得捧着手机把耽搁的时间全都赶回来。

  但这天她玩不成手机了,她被程姐叫去了办公室。

  程姐的办公室拾掇得像个小家,她把百叶窗帘理得整整齐齐,挽起一半,办公室立刻光线适宜,充满凉意,不像其他办公室,要么窗帘全开,光线刺眼,容易疲累,要么全部拉上,须终日开灯。

  她在窗台上摆满绿植,在办公桌上摆一只卡通文具盒,座椅上搭一条小毯子,办公桌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放着一个红外线理疗器,说是可以保护踝关节和膝关节,长期使用,可以一辈子不得关节炎。

  小魏奇怪,就快夏天了,还担心踝关节着凉?

  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嘲笑过心疼关节的中老年人。

  不过程姐不是叫她来谈关节炎的,她打开文件柜,从某个角落里拿出一瓶辣椒酱来。

  专门带给你的,我托亲戚帮我做的,自己种的辣椒,没打过农药没施过化肥,生姜大蒜花椒都是本地野生品种,一定要吃本地品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晓得啵?菜籽油也是土榨坊里榨出来的,样样都是自产的好东西,你拿去炒菜用,也可抹馒头吃。

  满满一瓶,装在大号念慈庵枇杷膏的玻璃瓶里,程姐每说一句话,瓶子里的红油就顺着辣椒酱的缝隙移动一点。

  小魏接过来,两手一沉,分量超出她的想象。

  她想起冯医生的评价,说她的饭菜有种单身汉的味道,这下好了,她可以丰富一点了。

  马上又脸红心跳起来,当心啊,程姐有双犀利的眼睛。

  犹豫片刻,她又放回桌上。

  你还是自己享用吧,我一个住集体宿舍的人,没有机会做饭。

  我知道你们集体宿舍也是有厨房的,什么叫没有机会做饭?就是懒,来了客人来了同学怎么办?下馆子?经常下馆子,你那点工资也吃不消啊。

  再说,一个女人,总得练一两样拿得出手的家常菜。

  我没有客人。

  她急忙打断程姐。

  我就不信,你一个客人也没有?程姐盯着她。

  她的眼神下意识地游移开去,马上又命令自己收回来,理直气壮地面对程姐:没有。

  程姐笑了起来:反正你得收下,我专门为你带来的。

  你知道怎么用吗?

  于是免费上了一堂厨师课,烧荤菜何时放酱,炒素菜何时放酱,半荤半素又如何放酱,以及为何要有这些区分,小魏才知道,小小一勺酱,学问竟这么大。

  菜跟人是一样的,都是那几样东西,有些人就是好看,有些人就是不好看,还有些人看上去也不错,但人家就是不喜欢。

  可惜呀,我只懂得把菜炒得好吃,其他什么都不行。

  小魏心里又一阵跳荡,不过她叮嘱自己别多想,也别主动挑起话头。

  她低头盯着辣椒酱,似乎想要数清里面有多少片辣椒,多少片生姜与大蒜。

  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程姐突然说。

  小魏抬起头来:怎么可能?只会一天比一天老嘛。

  你正在花期,老离你还远着呢。

  我刚见你时,你皮肤没这么好,也没这么白净,现在又饱满又水嫩。

  程姐突然凑上来,压低声音:男人最喜欢这种皮肤了。

  小魏打了她一下,正要说话,程姐电话响了,电话很短,嗯嗯两声就放了下来,程姐说一会有人来她这里领工会福利,小魏趁机要走,程姐却留住了她:我还有要事跟你商量呢。

  一个女人敲门进来,是本单位员工,但小魏不知道她名字,就低下头去不看她。

  程姐拉开抽屉,拿出一盒东西,问那个女人:你要大号还是中号?或者小号?

  女人果断要了大号。

  程姐让她签完字,才给她东西。

  女人刚一走,小魏就扑过去:什么东西?还大中小号。

  程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也可以领的,工会福利,人人都可以领。

  程姐把盒子递到她眼前,原来是避孕套。

  这东西也发?

  计划生育产品嘛。

  小魏吐吐舌头。

  程姐突然哧哧地笑起来:真有意思,每个女人来我这里,都说要大号,我记得只有一个人拿了中号,小号一个也没领走。

  什么生产厂家,一点心理学都不懂。

  小魏想笑又不敢笑,站起来说:我走了。

  喂,喂喂,我话还没说完呢。

  程姐一把薅住她的胳膊,塞了一个小盒子在她口袋里:拿着,你也是工会会员,不要白不要。

  我不要,我要它干吗?

  给你就拿着!都成年人了。

  程姐到底还是把东西塞进了小魏的口袋里,小魏无论如何也没法停留了,一溜烟下了楼。

  回到办公室坐定,小魏突然一惊,程姐不是说有事跟她商量吗?结果什么也没说,就给了她一瓶辣椒酱,一盒避孕套!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猛地高昂起来。

  狭长的滨江公园里长风浩荡,中段有一片高高低低的亭子,风势被回廊减弱不少,是个聚会吃饭的好地方。

  下午三点,那个做理疗的医生会在那里等她,媒人告诉小魏,他会穿一件红 T 恤,胸前印有耐克钩。

  然后又把小伙子的照片给她看了几张。

  小魏到底不太积极,就说:我肯定找不到他,我最不善于认人了。

  我都说得这么详细了,你们要是还找不到对方,那就真是没缘分。

  小魏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冯医生,炫耀忠心一般。

  见就见吧,聪明点,不要两三句话就被人家拿下了。

  拿我?应该是人家两三句话就被我拿下了吧。

  你敢!有情况随时打我电话,我来救场。

  小魏满足地笑出声来,这才愉快地朝滨江公园赶去。

  人很多,也很嘈杂,与她想象中的约会场面相去甚远。

  她一进去就看到那个红 T 恤了,人偏瘦,除了他的红色上衣,没一点抢眼的地方,他正专心致志低头看手机,丝毫看不出在等人的样子。

  小魏躲在一丛冬青树后。

  从上往下看,小伙子脸形不错,鼻子突出,跟这样的人生个孩子的话,鼻子肯定能得到遗传。

  手指也不错,瘦长,灵活,不过这灵活也许仅仅体现在使用手机上。

  发型不行,一看就是出自十五块钱的里弄师傅之手,也不够顺滑,肯定是没洗头的缘故。

  既然是相亲,居然连头都不洗一个,也太不当回事了。

  小魏正要回身就走,冷不丁地,小伙子一抬头,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坐下来后,小伙子第一句话就把她拉住了。

  我叫冷铁军,我以前见过你,你们单位体检的时候。

  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体检时的情形了,也从来没有人在相亲时这样介绍自己。

  可能是空腹时间太长了,我听到你肚子里的肠鸣声,你当然也听到了,我们同时笑了一下,你可能忘记了。

  奇怪!那么多人空腹,难道就我一个人肠鸣吗?

  别人肠鸣时都是绷住脸,假装没发生,只有你,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所以我记住了。

  得有一年多了吧?还记得?

  那是因为,我在暗中打听你。

  不会吧,你是说,是你委托那个人……

  不可以吗?我比较喜欢按程序来,因为我怕被误解。

  小广场上响起一阵歌声,还有伴奏的乐器,轻而易举就盖住了他们的说话声,冷铁军提议,他们可以去江边走走,那边安静多了。

  江边风大,看着水面平平静静的,只有船行带来的细小波纹,实际上,小魏前额的几缕散发一直处于扬起的状态,冷铁军也是,她看到他额头上整齐的发际线,不由自主想起冯医生的,和他相比,冯医生的头发又稀薄又寒酸,像秋天败落的荒草。

  这是我今年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什么?

  终于把你从人海中捞出来。

  小魏抿着嘴笑,被人专心致志地讨好感觉还是不错的。

  他们从中段开始,沿着江堤往北走,渐渐走到了无人区,往上一看,只有密密匝匝的树林,再往前一点,就是一片工厂厂区,几个大烟囱吐着白烟,宿舍区挂满各种晾晒的衣被,斑驳零乱。

  冷铁军说,我父母的家就在这一带。

  这意味着,冷铁军是本地人,小魏不是没关注过,很多姑娘都想遇到这样的本地小伙子,家中至少有一两套房,不仅不指望孩子赚钱回去贴补家用,反而能给孩子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

  两人走到滨江公园的最北端,转过身来往南走,走到他们第一次出发的地方时,冷铁军提议去看电影。

  正好是小魏想看的电影,就痛快地点了头。

  在影院坐好,才发现这是一个特别适合情侣的小影院,全场只有他们俩正襟危坐,她感到尴尬。

  为了尽量减轻这种感觉,当他们的手指在爆米花盒子里相遇时,她没有倏地闪开,幸运的是,冷铁军并没觉得这是某种许可,也不打算趁机偷袭,这让小魏陡生好感。

  几分钟后,冷铁军碰了碰她的胳膊,凑到她耳边说:我看到了熟人。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某某某和他的外遇。

  小魏并不认识他说的某某某,也不打算掉头去寻找,这倒让冷铁军意外:很好,你不是个八卦爱好者。

  她附在他耳边问:你怎么看这种事?我是说,外遇。

  热烈的感情总是美好的。

  她更意外了:即使是外遇?

  外遇也有好的一面,可以巩固原配地位。

  小魏白了他一眼:外遇是可以毁灭婚姻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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