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不是重点，只谈叙事技术

　　先说说三个男人各自象征的意义。

　　黎明——生命。

　　整部片子的第一句台词就是关于生命。大意：每一根丝线，背后都有一个生命的代价。黎明对刘亦菲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讲蚕蛹里的生命。刘亦菲还愣愣地回了一句“生命？”这次对话后来重现过，场合是在刘亦菲考虑是否该保留腹中孩子的时候。

　　黎明吹尺八，虽然画面很浪漫抒情，但其动机的解释是为每一次杀蚕取丝吹一首安魂曲。这种对生命的细腻与温柔打动了刘亦菲。

　　诡异的是，黎明也是全片中最终丧失了生命的那个人。虽然他饮下孔雀胆的那一幕有点幻觉的非真实性（请注意他倒地后周围所有的病人和医生全都静止不动），虽然这个行为本身是全片最大败笔之一（完全动机不足，观众会不自觉地去想：他为啥要死？），但至少暗示他失去生命了。后来刘亦菲怀孕后，医生问孩子的爸爸是否知道，刘的反应是略停滞一下，说“他不知道”。因为这里有个倒叙结构，观众一开始反应会是“给黎明打电话啊”。看到结尾才会明白，黎明已死，所以再也不可能知道他有了新的孩子。

　　黎明的故事里还有另一条关于生命的线索。他的妻子是十七年前难产而死。虽未明说，但考虑到余少群是“川剧学校的学生”，很可能就是在生余少群的时候死去。对于这种以母亲生命换取孩子生命的结局，黎明内心有怎样的负罪感？可以从害怕被儿子发现自己又有了新女友的那种纠结中略见端倪，甚至不惜让刘亦菲伤心。这个可以略微解释一下他最后的自杀，有救子赎罪的成分，但仍然动机太过薄弱，属于导演人为制造冲突。

　　余少群——美。

　　应该很容易看的出来，余少群并非是“爱”刘亦菲，而是在刘亦菲身上实现自己的水仙情结。他学旦角，被刘亦菲打动，试着去穿刘的高跟鞋自己在那里美（而不是猥琐男性偷内衣），给刘亦菲足疗按摩无微不至（这几段有恋足癖的暗示，但后面好几处他穿着红跷走身段的特写，暗示他的恋足指向的不是刘，而是他心目中的完美自己）。

　　所以，他的动机应该是希望刘亦菲永远保持那种仙气飘飘的不染纤尘，成就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的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台上看到父亲脚踝上的脚链时，如此震惊。其实，不是嫉妒吃醋（至少不完全是），而是那条脚链是余少群为刘系上的，象征着将刘的美完全封闭凝固下来，结果刘却将它解开了，送给了男人，不论那男人是谁。后来余跟踪到丝绸所，亲眼目睹了父亲和刘的性爱，这对他的打击可能更重的是在“完美偶像破灭”上。原来神仙姐姐也不过是世俗血肉。他杀了兔子（可以注意玉兔与嫦娥的隐喻），但从来没有对父亲或刘亦菲有任何攻击性。这也不是普通的吃醋的特征，而他最后的祝福婚礼、饮药自杀（还是模仿《霸王别姬》式的假戏真死），都有着很明确的至美已失、生无可恋之心。

　　他在泳池中为刘穿上水晶鞋那段幻景拍得极美，充满丰富的隐喻。注意，有一个镜头是水下的腿和水晶鞋特写，未拍上半身，可以理解成余的自我期待。他与刘在水中纠缠起舞，仿佛画成一个圆，貌似是一个白衣一个黑衣，有种太极图式的互相转化、融为一体之感。水晶鞋象征了太多，至少是灰姑娘“变身”（性别意义上的）公主梦，当然，还是黎明的台词有力：“醒醒！它是纸做的。”

　　附：戴思杰之前拍的《植物学家的女儿》就是讲一对女同性恋的故事。能感觉出他对于性别倒错、在爱中寻找自我身份这样的主题的关注。

　　刘烨——自由。

　　事实上刘烨这条线是最弱的。戏份少、关系单一、动机缺乏，整部片子下来也看不出到底有什么必要把他设定成黎明的弟弟，说是黎明的朋友也毫无问题，还不小心制造出个“一家三男人”的低俗话题。

　　所以要说清他象征什么，本身也颇牵强。他为女友来法国，可以说他重情；女友走了他还留下，可以说他在寻找；为了刘亦菲他一定要去找到臭椿树，可以说他认真（最后能找到公墓里去也确实不易）；刘亦菲埋下蚕宝宝时，刘烨在旁边用法语唱摇篮曲，可以说他有很温柔、细腻、重视生命的一面。这一点又打动了刘亦菲。然后镜头就切换到之前在成都刘和黎明找臭椿树的场景，黎明有蚕丝缠住了刘（这个镜头很美，东方人才拍得出），然后旁白“爱都是突然降临的”，这句话其实也适用于刘亦菲和刘烨。否则很难解释为何最后刘亦菲突然决定和刘烨结婚，总不会仅仅是和同胞讲义气吧。

　　刘烨临走时有一句话至关重要，大意是“没有给夜孔雀纹上眼，它就飞不出去”。飞，是自由的象征。刘亦菲之前已经在黎明和余少群父子之间纠结良久，筋疲力尽，而刘烨是最少过去、最少阴影、最少纠结、最正常的人，让她觉得自由。刘亦菲选择留下孩子，固然是想到“生命”；但若说当时隐隐已经选择了刘烨，有了温暖与信心，也有可能。当她面对警察下了决定之后，两个镜头意味深长：夜孔雀破茧了，飞了出来；刘亦菲在跑步，刘烨在等她，两人很温暖和谐地一起跑远。

　　这部片子的好处之一是很强调“工匠精神”。可以简略地解释这个词为：精细，讲究，追求完美，对一种手艺浸润终生，因此对任何细节都会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挑剔和执着。

　　黎明是“唯一会操作织锦机的人”，“一万根竹子里也不一定找得出一根适合做尺八的”，网络下载就好了？哼。挖五个洞就是尺八了？脏。刘烨的纹身针是东南亚的植物做的，对激光针相当不屑。纹身颜料是植物和矿石磨制混合而成，对皮肤的质地很迷恋。余少群太年轻，还没有资格摆谱，但台下的老观众们也顺带教训一句：“你看过川剧么？旦角们从来只表演不唱的。”

　　这是精致的好处，但也注定了电影本身无法大热。在国内观众的层次普遍以动作片、喜剧片为主，生活方式扁平化、欲望化、同质化的大环境下，任何一种强调“工匠精神”的努力，都会在取悦一小部分观众的同时，对大部分观众形成一种事实上的冒犯，和居高临下的白眼。改变这种现状还要很久。但如果一定要为那些不大舒服的观众辩护的话，可以说，真正强调工匠精神的影片会耐得下性子细细描摹解释，让人心里还是有点服气的，比如《寿司之神》、《入殓师》、《编舟记》，但本片稍微有点流于形式，每一处工艺都只是几句话来表明“就是格调高”，并没有体现出真正的“专业性”，因此貌似说到了很多，织锦、尺八、纹身、川剧，但杂而不精，最后达到的只是文艺片小情调的格局。

　　当然，在现在的国内，能拍出一部合格的、有情调的文艺片已属不易。这也是《夜孔雀》最好之处。故事基本合理（偏意识流，但叙事结构还是讲究的），演员气质够文艺，摄影很到位，画面和构图讲究，窦鹏的配乐很舒服，刘亦菲和黎明的服装都不错。充满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象征、隐喻，真实与幻觉的切换并置（黎明在迪厅里吹尺八？但不突兀），心理倾向的内涵解读，等等。

　　最后说说各种细节。

　　演技上，刘亦菲很努力。找不到太出彩之处，当然你也可以说她的绝美、气质和皮肤就是最好的演技了。黎明演的很好，虽然一贯的温和面瘫，但在得知儿子和刘亦菲的关系之后，有两个镜头，脸上的愧悔交集的沧桑很到位。刘烨和余少群都平平。余少群有点发福，没《梅兰芳》里那么清秀惊艳了。

　　导演上，戴思杰双鱼座，当年是学艺术史的，留法后也是研究艺术史、写小说、拍电影。这些都符合《夜孔雀》带给人的直觉定位。有点像当年初期的岩井俊二，深度、力度都欠奉，但很美、很抒情、很意识流，会有惊艳的画面和细节。

　　引用的川剧《孔雀胆》，故事背景是元朝末年，梁王（黎明那个角色）因为权力斗争而毒死了女儿阿盖公主（余少群的角色）的丈夫。这个故事和剧中情节的并置有点牵强，用得上的是“为父铸下大错，后悔莫及”这样的唱词，但一定要做出个并置或隐喻，也可以理解为“父亲杀死了孩子的至爱”，结合前面所说的余少群的心理，也能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