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东北人,你爱你的家乡吗?

栏目:生活资讯  时间:2023-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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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东北,现在媒体,网络负面的声音太多太多,各地的网络写手键盘侠开始黑东北人。地域歧视严重,且不论谁对错,但我真心爱我的家乡。

  我是一个93年出生的女孩,黑龙江一个农业县城的孩子,现坐标天津。从我记事起,我觉得我小时候很幸福,独生女,这一代中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姥姥家,奶奶家,都特别宠我。我姥姥家是农村的,种植水稻玉米黄豆,家里4晌地,98年的时候就已经盖起了砖房,那个时候拖拉机,家用电器什么也都有。我暑假寒假基本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没有姐姐妹妹,我只能跟哥哥一起玩,夏天钓鱼,挖蚯蚓,抓青蛙,去河里游泳,晌午不睡觉后院玩泥巴,弹溜溜,跳皮筋,跳格,玩小霸王游戏里,看动画片,还有港台电影。我们家所有的亲戚都向着我,哥哥从来不敢欺负我,只要把我弄哭,他们会被打的好惨,姥姥总是把好吃的都给我吃。我的童年真的很快乐,甜杆,绿姑娘,园子里的小柿子,黄瓜。还有姥姥给我们烤的土豆玉米。总之我的童年真的很快乐,爸爸出差给我买好多衣服。动画片影碟,还有麦当劳。而且我爸从没打过我。我的所有家人都没有。但我两个哥哥被打的可是真惨。

  90后,非典在小学,班里50多个孩子,老师非常好,经常开辩论会,办各种活动。我同桌是个男孩子,从不敢欺负我,反倒是怕我,那个时候一天2块钱的零花钱,可以买棒冰,买棒棒糖,穿100左右的裙子,夏天玩旱冰鞋,我们小区的同龄孩子我算孩子王。老师也很喜欢我。

  初中,没有了小学的优越感,加上贪玩也不爱学习,我们班是好班,是我姨找同学给我送进去的,班级120人,班主任是我们学校最厉害的老师,但也是最负责任的,那届学生特别多,1000多人,我每次考试200多名,但我们普遍都是农村上来的孩子,县里的也就每班20多个左右。我每天的零花钱20左右。那时候麻辣烫1.5,学校门口的小吃部2.5一个菜,所以那时候走不缺钱花,农村的孩子不管男女,父母都会供着读书。没有因为条件不好而打工辍学的。很多后来不念的,都是自己自身的原因。

  高中我在普通的高中,毕竟成绩不是很好,我文科比较厉害。但那时候叛逆期,就是不想念书了,所以高三就不念书了。我爸劝我蹲一级,我不干。我爸说,你要是读书,砸锅卖铁都供我上大学,可是我那时候就是不想读书,也很可惜。

  从小在东北长大的孩子,用自己的青春,去建设别人的家乡,勤恳工作,却换来了排挤和歧视,终究才明白,自己,是个异乡人。

  本回答偏个题,专门针对部分浙江人谈一谈。据我和很多网友的长期经历与细心观察,发现一部分的浙江网友对我们东北人的看法历来是很多的,他们有时以榜样自居,非常得意于他们发达的经济,经常给我们提出来自“文明人群”的批评教育,并希望指导我们“向素质靠拢”,如此一来他们就会接纳并包容甚至赏识我们的。

  插播一则旧新闻:

  哈尔滨的百年秋林公司,被几个浙江老板,用他们的“聪明才智”给弄到手了,然后如今老板不知哪里去了,砸的是东北人珍视了好几代人的老牌子。图文无关

  话扯远了,这个回答逻辑性很差,喝酒喝的头都大了。回到问题本身,我作为一个留在东北的东北人,当然是爱家乡的。

  然而我想举一个海外华人的例子:我国曾经积贫积弱的时期,很多人拖家带口去了海外,如今在那里扎根,有儿有女有事业,过的不可谓不好。然而他们还是会发现,他们与周遭肤色不同,听不见家乡话,很难融入真正的当地生活,最终还是感到孤独。他们内心深处到底爱不爱国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在某个喝多的时刻,或是某个失眠的深夜,他们不一定会后悔,但一定会想念。

  类似,最后一段写给在外的东北人:相信你们也有类似感受吧,谁才是你的亲人,又是谁连朋友都算不上。你学着蹩脚的方言,拼命适应当地风俗和当地那对你而言难以下咽的菜,你以为你努力了。可是我想劝你长点心吧。你人可以离开东北,但你只要还活着,这辈子你就是东北人。

  人有一天是要回家的。

  东北并不是仅仅的东三省,还包括内蒙东部,土生土长了20年的东北汉子,家长在离俄罗斯一江之隔的黑河,在哈尔滨上大学,每当我外出旅游回到黑龙江的时候,一中久别重逢的感觉油然而生,坐火车进山海关的一刻我就知道我到家了,这里可能发展不是很理想,但是我喜欢这里的民风纯朴,浓油酱赤,喜欢四季分明。

  今年国庆去了青岛玩,飞机马上降落在太平机场,呈现的景象是遍地的稻田,松花江穿城而过,这一刻我真的知道土地对于中国人的意义,所谓故土难离,就是无论远行多久,心的栖息地都在家的地方。

  这个问题,对我的内心里有触动,我得写点感想。

  我开知乎问答原本是为了普及高考报考知识、提供报考咨询服务。但今天忍不住想唠点“散嗑”,扯扯闲篇儿。我非常希望有时间能写一个故乡系列、“大东北”系列,拾起这个话头我能连续唠几天几夜,但确实没那么多时间。今天想到哪说到哪,意识流,不保证一定有后续。

  利益相关:在东北长大的山东移民,本科有社会学、人类学背景。

  有人可能知道,人类学有一项基本学术训练是对“异文化”的充分浸入和体验。文化的东西,没体验过的说不好,体验时间太长也会“熟视无睹”。我刚好合适(虽然我只是个半瓶子醋人类学者)。东北于我,不是他乡,不是故乡,她是我的家乡。

  我热爱东北,热爱东北人民。我想分享,我义不容辞。

  这也是我个人的情感需求: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李煜

  “我有抑止不住的讲故事的冲动”。——苏童

  引子

  有人说,人的心底都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甚至不允许自己去触碰。

  这里安放着故乡,通常也安放着一生的一次爱情,有人生真正的甜,也有人生真正的苦。

  有学者分析,乡愁实质是对本真生活的留恋和向往,它有内在的批判性(包括自我批判)。脱离了孩提时代的蒙昧,人就不再有单纯的快乐。童真童趣,失去了就不再回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这是不可逆的——乡愁是人生挽歌。

  罗大佑有一首歌,荡气回肠,歌名叫《传说》,歌中唱到:

  “……童年的纯真/世故的苍凉/好一个命的轮回

  /异乡的流浪/归不去的放逐/是什么样的滋味

  /不如用我移山/不如让我填海

  /今生今世 永不相逢。”东北于我,不是故乡,而是家乡。https://www.zhihu.com/video/1167167477309542400

  今生今世,永不相逢。有爱就有痛,爱实质是自怜自伤、自我鞭笞。

  说远了,也沉重了,打住。开始讲东北,我热爱的家乡。

  作为在东北长大的山东移民,前者是我的家乡,后者是我的故乡。自1957年我大姑支边开始,20年间我全家一大家人陆陆续续从山东诸城移民东北吉林,落户在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的一个国营农场。前郭在吉林省西北,历史上是科尔沁十部之一的“郭尔罗斯前旗”(后旗现在是黑龙江肇源县)。对南边的农安县(就是著名的“黄龙府”),当地人叫“界里”,这个“界”就是蒙古人地盘的边界。前郭尔罗斯蒙语意思即“江南”,第二松花江和嫩江在此交汇,河湖密布,土壤肥沃,是真正的塞外江南,鱼米之乡。

  我的故乡山东诸城,位于山东半岛东南。历史上山东半岛特别胶东一直有“鱼盐之利”,但其实我故乡的那一块地方是比较贫瘠的,主要是沙土地,不怎么长粮食,算是油料作物产区,产花生(我们叫“果子”)。花生干什么用?从我记事起,就知道花生是用来“压箱子底儿”的。这是我们那里的传统,移民东北的人家也都保留。过去每年老家会有人给我家寄两小袋花生(我们每年也寄钱和全国粮票回去),我爹就会把这两袋花生放到箱子最底下,像个仪式一样。同时会拿出原来的两包,慢慢吃掉。花生,就这么金贵。就像我多年扶贫去到的最贫困的地方,当地的孩子竟然不知道鸡蛋是能吃的,只知道是用来换盐的。到改革开放前的1977年,我老家的生产队,到年底每人还只能分200多斤地瓜干,作为一年的口粮。

  要吃没吃,要烧没烧。我们那的小孩子,从会走能跑就开始干活,每天或者背一个“粪箕子”去捡粪,或者挎一个“圆子”去捡柴火棍。夸张的说法是家里的小孩一天不去捡柴火棍,家里这天烧的就可能不够。我们家那里虽然也可算是胶东半岛(在诸城最东边),但其实离海还很远,有一百多华里。有时人们也会去海边拾海货,用一个扁担挑回来,揣着地瓜干当食物,可能是上百斤的挑子,昼夜行走,一路挑回来。

  为什么要移民东北?为了能吃到粮食。就这么简单。我东北家乡的农场,有至少三分之一的家庭是6、70年代才落户东北的山东移民,诸城和高密的最多,都是为了吃饱饭。

  黄宗智先生在他那本著名的《中国北方的小农经济》里最早提出“内卷化”的概念,说的是华北地区由于人口过度增殖,生存资源总是一再摊薄,劳动力由于过度投入,边际产出已无限接近于零。这种“内卷”实际会扩大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我们那里的人,就是我母亲(她是菏泽曹县人)数落了一辈子的“你们诸城县、高密县”的人民,有相当特殊的文化品格,其勤劳、坚忍、倔强的程度,还有精明、节俭(抠门,解放前我们那地主平常穿的衣服都带补丁,有的吃的不如长工),以及琐碎的程度,都是难以想象的。

  我家移民去的农场,是东北“四大灌区”之一,主要种水稻。但实际上也有和我老家种花生类似的问题,水稻打下来是全部上缴的,农场的人需要用“粮食本”花钱买粮吃,粗粮细粮有配比。我家由于人口多,有人还没有户籍,只能把细粮指标换成粗粮,一斤细粮(大米白面)换三斤粗粮(玉米高粱)。但这也是粮食,终于能吃粮食,而且是全吃粮食。如果算计的好,偶尔也能买点白面,经常就会烙一摞“单饼”——我们诸城的叫法,高密叫拤饼,就是不放油烙出来的白面薄饼,卷菜吃,最质朴的吃法是放一颗大葱,加上掰碎的白煮鸡蛋,撒上盐面,卷起来吃。

  除了单饼,我家大人的乡愁,是故乡的一碗小豆腐。“小豆腐”其实不是豆腐,就是野菜、辣菜樱子、白菜帮子等炝炒一下再加豆面糊煮上一锅。他们会吃的兴奋不已(我觉得难以下咽),这个吃食充分再现了我故乡“瓜菜半年粮”的窘迫。

  粮食,多么金贵啊!我老家有句话说“穷人养骡,觅汉(就是长工)寻婆”,意思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骡子吃的精细,得喂粮食。

  有过吃粗粮经验的人都知道,粗粮和细粮的差距,就是它的不能顿顿吃,很难连续吃个把月,太糙了。但是,我们在东北可以!为什么?第一这毕竟是粮食,第二,副食,副食好的不得了。粗粮够吃,还能富余一点,同时有便宜的细糠粗糠,每年都养肥猪,还有鸡鸭鹅。蔬菜品种比老家少,但量大质优(因为土和水都最好),“小片开荒”的土豆产量惊人,吃不了也喂猪。

  大平原,大草甸,大江大湖大“树趟子”,能吃的、好吃的东西太多了,而最精彩的,是鱼。

  “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这是关内人民对旧时东北的夸张想象?我告诉你:至少“瓢舀鱼”这事在我的家乡是真的。松花江,神奇的江。木头沉到水底下,石头漂在水面上。关于东北,我山东老家还有句话:“松花江水好喝,远水不解近渴”。松花江水是好喝,松花江流域的鱼更好吃,“三花五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今天来看大多特异、名贵,或者优质。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多!如过江之鲫?肯定还要多。这么说吧,我小学毕业以前,从没见过市场上有卖鱼的(有海鱼卖,山东人买的多),吃鱼怎么用买?据说70年代以前鱼更多,多到什么程度呢?拿一个烂草袋子,随便找个闸门,或流水量大的地方,兜一下,两下,三下,基本就够吃了。我老姑父说的更夸张,他说过去夏天一下雨,沟满壕平。中午家里没菜吃了,说怎么办?吃鱼吧。吃什么鱼?吃鲇鱼吧。好,锅烧上,炝好汤,继续烧着,然后一人出门,就到门前大路上的车辙沟里,摸鱼,而且只要鲇鱼,摸够了回来,收拾洗净,下锅,锅里的水刚好烧开。

  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鱼依然多。小时候夏天我姐姐去“水泡子”洗衣服,我每次都跟着,拿一个罐头瓶子,里面放一小块豆饼(豆腐粕),系上一根木棍,就放到她们离洗衣服的地方几步远的浅水里,几分钟就去“起”一下,把里面的鱼捞出来。半下午时间,我姐姐洗一大盆衣服,我能钓一小盆鱼。拿回家喂鸭子(鱼都比较小,因为大的钻不进去)。到我高中毕业时,鱼还有不少,有几个圈网,房前屋后有水的地方插一下,就一夏天有鱼吃,吃不了还放水桶里养着。

  快乐的童年,东北的夏天。初中时一到秋天,学校旁边的干渠退水,河里都是赤膊少年,人人腰上别一个大网兜,在里面摸鱼,摸满满一网兜背回家。

  “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有一年夏天我在一条小溪下了一个口袋网,刚埋好,就看见上游下来一条大鱼,有两斤左右,马上游到网口时,那鱼突然一跃,跃过了我的口袋网,跌入下游,幸好下游有一处浅滩,那鱼搁浅了,又蹦跳前行,我眼疾手快,奔过去一把将它按住。

  多么开心!要是没有蚊子、“小咬”(一种很小的蚊蚋,能钻进头发咬头皮)和大瞎虻,那就是天堂。

  当山东的“小农”遭遇大大的东北,天大地大,大农场,震耳欲聋的“东方红”和大铁爬犁,大骡子大马和胶轮大车,大解放、康拜因……连装饭盛菜都是用大盘子大碗大号的盆,我们叹为观止,我们目瞪口呆。

  我们山东人对东北的想象,当然首先是它的富饶。但也知道它严酷的一面,首先就是它的严寒。过去的东北有多冷呢?

  我二姨夫(我妈妈的二姐的老伴)也是1957年支边来到东北。他是做铁路工人,最早在加格达奇修铁路,是深山老林格外寒冷,冬天常见零下四十多度。他说那时冬天干活时,根本不可能有人偷懒,因为太冷,必须拼命干活,把热量都调动起来才能抗住那冷。当时是铁路修到哪里,有个火车头就顺着铁轨开到哪里。这个火车头只有一个用场,就是如果有人受不了,逃走了,就会鸣笛一天,让逃跑的人能知道回来的方位。工地防逃跑就像防犯人一样,荷枪实弹。不是怕跑了缺人干活,而是不可能有人能活着跑出去,逃跑意味着必出人命。修了两年铁路,绝大多数人身上都带了伤,大多数都是冻伤。有一个工友,干了两年到铁路修完时,赶上要过年,他要回山东老家,之前去加格达奇镇上买了一大玻璃瓶白酒准备带回家。当时他戴着一个大绵“手闷子”,一路抱着白酒瓶回工区,等走回到工区,他的两只手都已经冻坏,后来两只手的手指全都掉了(白酒和玻璃导热快,他是很快失去了知觉,就感觉不到危险了)。

  我有一个小学同班同学,是女生,她两只手都少了一节手指,就是冬天去亲戚家拜年的时候,她爸爸用自行车带着她去,坐在后架上,手握着铁架,到了亲戚家,摘下大手套,那家的老太太看了一眼,惊呼“这孩子手冻了,快用雪搓!”(这时唯一正确的处理方法就是马上用雪搓),搓了一会儿,她恢复了知觉,十指连心直接疼昏,接着手指就齐齐掉了一节。她也是山东人。

  东北,作为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也是我国各族人民以无数鲜血为代价才最终守住的中华基本疆域,她也滋养了一代代嗷嗷待哺的关内人民,特别是山东人民。我们对她感恩,我们崇拜,我们敬畏。但天行有常,大地无情,真正接纳我们,与我们共荣共生,与我们同呼吸共命运,与我们情感交融血脉相连的,让我们全心归属的还是可亲、可爱、可敬的东北人民。

  这部分我想讲讲我作为一个多年的“旁观者”?,对山东和东北的文化差异、文化冲突,以及文化融合的观感。这里我就不掰扯什么“文化主位”、“文化客位”之类我自己实际也搞不太明白的概念了。因个人经历原因,我在看东北人的时候,用的是山东人的眼睛;看山东人的时候,能用东北人的眼睛。

  有人可能会问:你说东北人和山东人有文化差异?能有什么差异,东北人多数都是山东人的后代嘛;还有“文化冲突”,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中国人,文化方面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分歧呢?

  确实,东北文化和山东文化,很多方面是近缘的,但是变异很大——“橘生淮南则为橘”,关内关外,“口内口外”,距离不远都可能民风差异很大(由于生产方式、生活条件差异大)。历史上汉族是陆续来到东北,每个时期新来者都是相对少数,要遵从当地多数——“禹入裸国亦裸而游”,时间长了即使多数都是外来的,也会有很强的本地特征,日语的形成就是个例子。我国的地域文化差异,不但存在而且有些还很明显。我本科毕业前,几个同学一起去我班班长家玩,在内蒙赤峰。有一天班长他父亲因为一个什么事情训斥了他,我一个福建的同学(闽西的客家人)听到后很惊讶,他说在我家那里,一个男人如果上了40岁,是不可能听到他说脏话的(其实班长他爸爸也没说什么脏字,说的是“你他妈懂个蛋”这样的话)。这其实也是山东人和东北人的一个差异,只不过没大到令人惊讶的程度。山东中年人也说脏话,但从频率到“烈度”,与东北人完全没法比,特别是农村妇女。旧时东北妇女抽烟的比例,比内地就高太多——“十八九大姑娘抽个大烟袋”。诸如东北“三大怪”、陕西“十大怪”、云南“十八怪”大多只是文化差异的“显性”部分。

  在很多方面东北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特别时代稍稍久远一点,特色更突出。不可否认近几十年我国的地域文化有加速趋同的趋势,但文化的流变总是相对缓慢,东北地域文化的底色仍然还在。我读本科的时候看严景耀先生的《犯罪社会学》,中有一个案例:一个黑龙江的农村青年搬到河北(好像是张家口,距离东北很近),和邻居很快认识了。有一天邻居看到他没打招呼就进了自己家的菜园,摘了一堆菜拿走了,就告了警察。警察来找这个青年,他一听找他的原因,大吃一惊,说怎么会这样?在我家那里,大家都会这样做啊。在我长大的时代,东北其实仍是这样,有句话说“生瓜梨枣,人见人咬”,这句话可以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人人喜欢吃,一个是人人可以摘,或者摘了不是什么大事儿(甚至指陌生人)。如果看见邻居菜园里有好吃的东西(比如果树上的果子,或者西红柿、香瓜先熟了),径自来摘就行。差不多的邻居关系都可以这样,主人看见了不但不会生气,很多时候还会表示高兴、欢迎。

  东北人的这种能够“不分彼此”的精神,是非常突出的(邻里守望相助更是起码要做到的),这根本不是要占对方的便宜,而是一种拉近关系的表示,背后隐含的是“你对我也可以这样,而且我可以更慷慨、更不计较”。再以我家的情况举例,从近二十年前开始,我母亲是老病号,我父亲瘦小体弱,我多年不在家乡,在我姐姐姐夫搬到城里之后,我家其实是缺男劳力的。这时先后有两个邻居(前后两个住处的邻居),主动把我家的重活都包了(跟我堂弟一起)。在他们看来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在东北农村,甚至城市里,这样古道热肠、助人为乐者,大有人在。过去曾有首歌叫《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其实没多夸张,那个人可以说具有典型东北人的气质。东北人都是活雷锋https://www.zhihu.com/video/1167740276557987840

  人人都知道东北天大地大,但人际距离是很近的(很有趣的一点是:关内很多地方是聚族而居,有血缘纽带,但人际距离却比东北这种多族群杂处的移民社区远的多)。在近密交往中,很多冲突(文化冲突)不可避免,冲突甚至是弥漫的、无处不在的。例如,山东人过日子大多严谨细致,经济方面即物资的、钱财的“界限感”很强,就是你的、我的分的很清楚,对东北人那种大大咧咧、经常不分你我的风格,有时很难适应。山东人普遍比较古板、教条,有观念包袱(有各种已经内化的“死理儿”——人们普遍认为山东人认死理儿),比如我父母就总是会简单粗暴地把人和事划分成两类,一类是“有正事的”,一类是“没正事的”,后者大逆不道。他们对“没正事”的容忍度很低,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我家曾有过一个蒙古族邻居(实际是借住了我家不用的两间房),他们“过日子”的方式,在我们这些“死攒钱”的山东人看来简直是荒谬绝伦不可理喻,比如他们根本没有积蓄观念(蒙古族中很普遍),按我妈的话说叫“穷吃葬喝”(那家男人可以说是“一身武艺”——什么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但不好好挣钱,喝大酒。当然他们肯定也被我妈妈絮叨得很烦)。

  和东北人比起来,山东人显得刻板严肃不苟言笑,讲究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男女之妨等等等等,而东北人“很不讲究”,在山东人眼里有很多没大没小、没老没少的表现,比如东北人经常随便开玩笑,而山东人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比如大伯和兄弟媳妇、老公公和儿媳妇之间,简直得像陌生人一样交往。再如姑爷在山东文化中常常是礼节的重心,而在东北完全不是这样,“姐夫小舅子/小姨子没反正”,小舅子小姨子可以随意调笑、搞怪捉弄姐夫,比如我家一个邻居曾发生过因打麻将制气,小舅子火了把姐夫捶了一顿的事(第二天又继续一起打麻将——两人相差20岁),这在我们看来是完全无法容忍、荒唐透顶的事情。

  这些当然可以说是生活中的细节琐碎,我们可再从人们都认为更具“实质性”的东西(就是利益问题)入手,讨论山东人与东北人的“冲突”和“融合”。实际上相当多的情况下,“不同群体”或“不同文化”确实是假问题,可能仅仅是为了制造矛盾和分裂,或者是为解决利益分歧、进行利益争夺而生造出来的动员手段(卢旺达的所谓“种族”问题就是典型,体现人性之恶,也是西方殖民主义的典型罪恶之一)。移民群体与本地族群(人群),往往会因资源占有、机会分配等现实利益问题发生冲突,或形成紧张关系,这是固有矛盾,但这时“文化”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我认为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有时决定了这种对立或紧张关系是走向正反馈还是负反馈(就是越来越紧张,还是越来越不紧张)。举欧洲的国家关系为例,对比两次世界大战的时代,现在有谁相信西欧、北欧国家间还会发生战争?或者英国会因苏格兰独立而发生战争吗?我认为这主要就是某种在文明尺度上更先进、更高端的“文化”的作用。现实利益冲突无时无处不在,但这种文化使它们没有走向正反馈。

  还是回到?我的故事,即我亲身经历的“冲突”和“融合”。这是一个典型的负反馈过程。众所周知东北在建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是缺少劳动力的(因此需要号召和组织“支边”)。我大姑描述过1957年她刚到东北的情形,到哈尔滨一下火车,一走到站前广场上,“呼拉拉”来了一大群人,拽住胳膊不放,口里喊着“来我们这吧来我们这吧,国营的国营的”,这与90年代到东北县城一下火车,走到广场上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连说的话都每个字一样,只不过前者是国企招工,后者是旅店拉客。

  但到了70年代末,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农场的人地矛盾已经出现——我们农场到1986年包产到户时,户均分得的土地已经明显低于附近的“农业社”(人民公社)。1994年我们暑期实习,到辽宁辽阳一个国营农场做调查,发现那里的人地矛盾更突出(主要是山东、河北移民)。注意移民大都倾向去“好地方”,越是已经人口聚集的地方,越容易吸引移民,这会导致资源更加紧张。尽管农场是国营单位,土地国有、工资固定,但移民肯定还是大量分享资源,比家属和临时工工作机会,“小片开荒”、草场树林、宅基地等的人均数量等。这都是人们可以直接意识到、感受到的。

  这一过程(冲突—融合)的细节我提供不了,只能讲我现存记忆中的印象——我小时候是一个早慧且敏感、有心的孩子(都与现在的我完全相反),我首先觉察到了劳动分工中的“问题”。我们农场是种寒地水稻,最重最累最苦的活,首推“挑苗”,就是在插秧前,要把育苗床的苗,挑到大田里去。禾苗要从苗床里一大块一大块地分割下来,装到塑料育苗盘里,摞起来用扁担挑走。每一担,都至少200斤重。初春的东北,依然寒气逼人,地里都是冰茬子,水田靴基本都是破的,根本补不过来,跟光脚效果一样。挑苗的活,早期(指第一批投亲靠友型移民刚到来时)全部都是山东人干(我们山东人确实也很能挑扁担)。我曾经问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挑苗都是山东人干,于是听到了这样一种说法:山东人肩膀跟东北人的不一样,山东人的肩膀是平的,东北人的肩膀是斜的,根本挑不了担子,所以都得山东人挑。

  第二个例子是我很小就发现,我爹总有活干。甚至农闲歇班的时候,别的农工都休息,他和我们一个老乡(有轻度智力残疾)却要套上牛车到处去掏粪积肥。这个活不重,但又脏又臭,没人愿意干,好像一天有几毛钱补助,不过也总是只有他们这两个全队最老实(也都是一大家人很穷)的人干。这些事情我小时候曾经耿耿于怀,从来不理队长和计工员等那些人,甚至还对他们有些仇视,觉得他们都是坏蛋。但后来我一直观察,逐渐发现这事其实也不这么简单。

  首先,山东人本身并无怨言,山东人在一起也从不抱怨。不但没有怨言,我还看出他们实际都在非常“下力”地干活。不得不佩服我的这些故乡人真的能吃苦,而且普遍非常要强。一个老乡伯伯曾给我讲过他如何年年割地(收割)排第一的故事,与一个东北人进行疯狂竞赛;另一个老乡农工,插秧时累昏在了田里,被评为模范并转干(这个人后来还当了我们农场的场长);我爹也曾在挑苗时累得眼冒金星跌坐在冰水里……

  最后我终于确认了一件事:农场的这种分工安排,其实是一种默契,山东人和东北人之间的默契,在这个过程中山东人甚至是主动的,体现了一致的、集体性的高度自觉。在深层次里肯定是有谦卑感恩心理,但也是一种很务实的“拿捏”,是一种自发的低调,体现了他们的精明。同时,这也体现山东移民的自尊和刚强(与传统的耻感文化有关)。山东移民的群体形象,在我们农场,与在整个东北是一样的,老实本分,同时也有骨气和硬气;不乏精明算计,同时也有礼让精神(山东人倔强者有之,精明者有之,吝啬者有之,但我从没听说过有干活藏奸耍滑的)。

  我父亲就是一个典型,他的老实巴交谨小慎微,已经到了“树叶掉了怕砸脑袋”的程度,在我母亲看来完全是懦弱畏缩、唾面自干。但无疑她也更了解他的另一面。她给我讲过我爹的一个故事,是我还不记事时的事情。有一天我爹和十几个工友在一个地方打抗旱井,下管子的时候是我爹掌的眼,埋好后队长来检查,发现下歪了,队长气急败坏,破口大骂,问谁掌的眼,说是我爹,队长继续骂,我爹一声不吭。因为那种大铁管子,是砸到七八米深,起码有七八百斤重,埋好了是不可能再挖出来重下的,队长最后一看也没招,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家也都下班回家了。当天晚上我妈做好晚饭,等我爹回来吃饭,一直没回来,她也没管,带我姐和我吃完就睡觉了。第二天起来,发现我爹还没回来,也没管(有时农工下班在队部或马号打扑克,打到很晚也会直接睡在那),到了中午饭,还没回来吃,下午我妈就去找,这天是歇班,找到晚上也没找到,人失踪了。我妈就想这人去哪了?问工友昨天在哪干活了,说了在哪打抗旱井,我妈就去那里找,到了那气得哭笑不得:我爹一个人在那,一身泥一身水,他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挖了一个好几米深的大坑,硬是把那个大管子挖出来了。

  人们都知道东北人叫山东人“山东棒子”。我从小就不觉得这是一个有多大侮辱性的蔑称,它主要形容的是山东人的执拗、犟性、硬气,当然还有呆板(不知变通)。东北人嫌人太犟时,有时会说“我看你是山东省倔县一根筋村的”(碰到脾气还不好的会说是“山东省倔县火力爆村的”),在东北“山东”基本就是“倔强刚硬”的代名词。东北有一种粗俗顺口溜叫“四大某”,其中的“四大硬”有一个版本最后一硬就是“老山东”(极其粗俗,读者就不要搜了)。山东人无疑能成为很好的工友。

  分工关系没有造成阴影,工作场所之外,则更是一片和谐。具有东北特色的是:不但和谐,还常常充满欢乐。这其实是集体劳作、合作经济可以很“正面”的一个特点。在我看来这首先要归功于东北人的文化品格,包括他们的乐天派精神,他们的娱乐细胞,他们与人为善的态度,和灵活圆融的处事方式。我小时候最喜欢能跟一群东北农工在一起的场合。工作场所的我基本参与不了,但红白喜事偶尔可以,再就是每年冬天都有多次杀猪喝酒——东北入冬后就进入了农闲杀猪季,简直是乡村版狂欢节,每家都请几乎全生产队来吃饭喝酒,有时能吃大半条猪,然后再挨个去别家吃(最后实际还是每家吃了一大只猪。注意东北的猪,经常要养到四五百斤才出栏),每次总有几个“白话蛋”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有些“玩闹儿”耍耍宝出出洋相,酒酣耳热之际,有文艺才能的人跃跃欲试,俚歌小调,故事段子,插科打诨、口无遮拦……女工也泼辣生猛,常令人侧目。虽然常常有点儿童不宜,但我喜欢并能陶醉其中。我尤其喜欢那种氛围,有很亲密的人际距离,使人感到愉悦、幸福、温暖;这种亲密的人际关系给人很强的归属感,无疑是对异乡漂泊者极大的心理慰藉。

  这些活动的主角,当然都是?东北人,而不是或拘谨、或矜持、或古板,甚至还有些苦涩的山东老乡们。很多时候是东北人提供才能,山东人提供“素材”,大家尽情调笑——斗酒十千恣欢謔。关于东北人的“找乐”精神和伟大的幽默,我得开专章叙述。

  2010年我陪一个社会学者在四川会理访谈了一位彝族老村长,坐在他的火塘边喝着自酿包谷酒,讲他们民族的娱乐、狂欢、仪式和节日。酒酣耳热之际他突发感慨,说现在人都富裕了,有钱了,但人都没有过去“有意思”了,不会玩,也不好玩了。我当时就想起了我在东北的童年,那些可爱的农工,那些白话蛋和活宝,下乡二人转、秧歌队大高跷……

  有一段时间我看南北朝史,看到经常有“胡歌胡会”的记载,我就感慨,同时怀念旧时的东北。中国人民,尤其汉民族,好像很早就丢失了一种应该是属于酒神文化的东西,这种情况在各地大同小异,以我们孔孟之乡为甚:完全没有放飞自我、纵情欢愉的氛围,人人古板的要命——“叫人活泼不得”。(当然山东也不乏幽默风趣之人,而且可能水平极高,比如我现在的同事中,最有幽默感、幽默水平最高的就是一个山东人,但他也有十几年在东北生活的经历)。陕西、陕北看似是个异类,陕北民歌、秦腔花脸,听起来很有“宣泄感”,是很充分的个人表达,但它们也常是苍凉愤懑,苦大仇深,给人感觉是过度压抑的产物。只有东北,独树一帜,别开生面,虽然也已不复当年,但仍然生机勃勃,目前仍是网络娱乐、草根娱乐的主力军。

  回到正题,接下来的观察,比如核心的“分工问题”,也在逐步发生变化。实际上到分田单干之前,“关里关外”的分工界限已经很模糊了。在正式包产到户之前,还实行了一年“分小组”,由农工自由组织“承包小组”来过渡,这时已经有了很多山东和东北家庭混合的小组。进入80年代,第一批支边的山东人子女到了婚嫁年龄,之后持续有广泛通婚,“界限”彻底消失。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理想的融合案例。两种不同文化相遇,存在利益冲突,但二者巧妙耦合,将矛盾化为无形。这一过程中当然也会有少许龃龉,比如有时小孩子之间还会吵架,东北人要是喊我们“山东棒子”,我们就骂他们是“东北臭糜子”(两者都是典型东北大田作物,棒子就是玉米)。但两个群体一个是谦卑感恩,同时自尊自强、克己奉献,一个是大度包容,同时善意友爱、融通权变,二者配合,完美体现了我们中华民族整体具有的和平精神、包容精神、共济精神。你施惠于我,我也奉献于你,同时大家互娱互乐,融融泄泄,田里地头,桑间陌上,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彼此的“亲人”,也一起重新塑造了我们共同的文化品格。

  这部分是关于东北文化的“乱弹”?、东北文化纵横谈,其实可写的东西很多,比如“串门子”文化、“扯犊子”文化、顺口溜文化、段子文化、“外号”文化、二人转文化(以二人转为代表的戏曲/曲艺文化)、“跳大神”文化、“大车店”文化、“跑山”文化……但我作为一个半吊子社会学、人类学者,驳杂而不专精,很多东西接触也有限(只有“跳大神”我算做过专门研究),要想写的全、写的好,需要查阅很多资料,而且我这个系列有一个主题,得尽量扣着主题来“谝”——主题是 1. 我、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家族、我的故乡人与东北和东北人,以及 2. 山东文化与东北文化的冲突和融合。

  这一节主要聊聊东北的俚俗文化,其中的两个代表:“扯犊子”文化和“外号”文化。

  请注意:我这个系列描摹的,主要是40-30年前的东北,时移世易,今天东北的文化面貌肯定也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但“文化底色”不会轻易改变。我这是回忆,也是在缅怀和凭吊一个时代。

  先说说“扯犊子”文化。

  “扯犊子”和“犊子”是东北话中使用频率非常高的两个词,它们都算“俚语”。“扯犊子”在日常语言中的意思主要有三个:一是胡扯,瞎编乱造,无中生有,“你净扯犊子”;二是侃大山、摆龙门阵,谝闲传:“来,扯会犊子”;三是干不怎么“正经”的事,特指不严肃的男女关系:“你是不是又扯犊子去了?”

  “犊子”的意思是坏种、小人,“这家伙是个犊子”,“你真犊子”(这时是形容词)。但这个词的词义经常有轻有重,而且轻重含义差别很大,常成为昵称,跟“杀千刀的”有点像,但又不同(“犊子”戏谑成分更多)。“犊子”和“王八犊子”、“瘪犊子”即“鳖犊子”基本是同义词。

  可以看出“犊子”加一个“扯”之后,词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似乎有点令人费解。我原来以为是“犊子”是和“畜生”、“畜类”(我们山东老家叫“畜里儿”)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汉语里似乎没有像“扯畜生”、“扯畜类”这样的语法构造。

  ?随着我接触东北方言、东北人(土生土长的老东北人)越多,我越觉得这俩词后面可能有“说道”。上大学后有一年暑假我准备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先问我爸妈知不知道这两个词儿有什么说道,结果被骂了一顿:

  “你他娘的研究点什么不好,研究什么‘分犊子、扯犊子‘的,没正事!”?

  其实还算好,没说要去听二人转,否则能被骂一整天,因为在他们眼里二人转就是“职业扯犊子”的——“最没正事”。

  能看出来,他们肯定也知道有什么“说道”。这好办,我去问老东北人,遇到知道的一下就说清楚了(你看人家东北人就不藏着掩着的),原来“犊子”、“扯犊子”来源于过去东北(后来看书知道也包括绥远等一些地方)的一种婚姻/家庭形态,叫“拉帮套”,是一妻多夫(基本二夫)的。

  东北的大马车,通常用几匹马来拉,中间的是“辕马”,主要负责掌管方向,两边的叫“帮套”或“边套”,负责用力拉车。这种家庭的组成一般都是由于男主人因故丧失了劳动能力,或因其他原因无法养家(比如男人体弱、失去土地或其他生活所依,同时孩子又多),再找一个男人帮忙养家。这个男人叫“帮手”或“股子”(在家里和对外一般称“孩子他舅”),这种拉帮套家庭的孩子,就叫“犊子”。有个顺口溜能概括这种家庭的“生命周期”:

  招股子/养犊子/犊子大了撵股子/股子回来劈(读“匹”)犊子。

  说的是这种家庭一般都是为了养孩子才不得不组建,但孩子大了一般都会把股子撵走(因为会感觉受歧视、屈辱),若干年后股子老无所依,一般会再回到这家要求给他养老。

  注意这是一种比较正式的婚姻/家庭制度,很多都是有文书、有证人/保人的。一般明文规定自股子来家之后,不管再有没有生孩子,现在的孩子都有一半属于股子,要负责给他养老(“股子”的意思就是他在这家里有股)。劈犊子又叫“分犊子”、“扯犊子”,因为到商量养老的时候,总是会有各种扯皮,所以后来“扯犊子”就用的比较多,进入了日常语言。

  因此“犊子”并不是“畜类”的意思,而是更接近我们老家的另一个词“杂种”,在汉语里这通常是很恶毒的骂人话,但在我山东老家,这个词用来称呼真正的“杂种”时也没有贬义(侮辱性),比如“杂种出好汉,十个九个都不善”。而在东北,“犊子”这个词的贬义就更是弱得多。原因很简单,这是大家承认或认可一个制度。知道这些,就知道为什么“犊子”和“王八犊子”是同一个含义,以及各种戏谑性含义的来源了。除了“犊子”、“扯犊子”,东北话里还有一个与拉帮套有关的戏谑性词语,就是“拉套”。比如你跟领导抱怨待时,可以说“你看,我给你们/给单位拉了这么多年套,总得如何如何吧(要待遇)”。

  如果从人类学的视角对拉帮套进行“功能分析”,会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共济制度。这种家庭形态之所以出现在东北、绥远,一个条件是这些地方(特别东北)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流人社会,由于有边禁,犯险闯入的也是以男性为主,男女比例失衡;同时由于气候和其他原因,本地男性(男主人一方)伤残比例很高(比如治安原因如匪患、械斗,还有大量兵源输出导致很多伤残者复原等)。除了满足性需求之外,它还有其他非常重要的社会功能。比如,在旧时代,实际上光有钱是不能养老的,还得有人照料、送终,光棍们能攒钱,但储蓄不了子女,拉帮套就是储蓄子女的手段。对于招股子的家庭来说,意义就更大了——所有人的生存,以及婚姻、家庭的保全。因此这是个很好的共济制度。

  (抱歉我们学者写东西总摆脱不了“论文范”,我尽量改。)

  我想要强调的一点是:这个好的制度能够在东北出现,很关键的一个原因,是东北文化与东北人民的包容性和务实、权变精神,这是一种伟大的善意。其他地方也一样有这种需求,东北的需求即便更多,这种制度也不是必然就会产生。当然,既是在东北,就又少不了“娱乐精神”,看这些相关词语的使用就知道了。

  我这个小研究还做了几个个案,每一个个案都是非常好的故事,还有花絮,这是我最大的收获。这些个案也都让我对东北人民心生敬意。由于篇幅原因我就不讲了(有的还涉及隐私,因为家乡人看到可能会猜到是谁家)。当然,由于是“意识流”,我只讲一个小花絮,说它是“花絮”,因为它不属于拉帮套个案,是有人给我提供了一个无关的故事。一个有好几个女儿的老头,他偶然遭遇了一次事故,在救治他时人们发现他根本不会有生育/性能力,大家才知道原来那几个女儿都不是他的。巧的是有一年我很偶然地认识了这家人,能看出他老伴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一个美女,但他的几个女儿更美,也都很能干(这些个案,好像很能说明我老家那个说法,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一笑)。

  多数个案的结局都不错,家庭和睦,帮套老有所依。花絮那个也是,那几个女儿都对那老头特别好(应该都知道不是自己的亲爹)。仁者爱人,道不远人。人道大于天。拉帮套符合人伦大道,是孟子说的“权也”。但我在访谈中还了解到,“文革”的时候,有个地方找不到人来斗,有一天造反派突然来了灵感,把村里的几户拉帮套人家的女人都揪了出来,脖子上挂破鞋批斗游街。

  什么叫没文化?这才是真正的没文化!

  不但没文化,还是混蛋臭流氓,我只想骂一句:

  真特么犊子!

  回到正题——其实也没跑题:我上面这一大通,特别是最后的故事,就是典型的东北式“扯犊子”。我为什么喜欢东北的东西?因为东北的东西,往往都很通透,“实质性”非常强。扯犊子和“唠嗑”不是一回事,和侃大山、摆龙门阵、谝闲传也有不同,因为它更具有“实质性”:我们聊天、侃大山最喜欢聊什么内容?最喜欢听什么内容?当然是八卦、带点“色”(东北读shai3儿)的东西,以及其他“很带劲”的东西,“扯犊子”就是扯这些(不可否认很多都是低级趣味),不是“家常嗑”。“扯犊子文化”不单指唠嗑中的扯犊子,它是围绕着拉帮套这一特有的现象/行为/制度,衍生或折射出来的观念文化(包括人道观念、权变思想和务实态度等)、语言风格、娱乐精神等的总合。

  虽然很多山东人不喜欢“扯犊子”,但“扯犊子”跟山东人关系很大。扯犊子中的帮套大多是山东光棍。

  在研究扯犊子的过程中,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特别小,五六岁)和东北小孩骂架的场景,双方都是喊顺口溜,跳着脚齐声喊的那种,对方喊山东棒子主题的顺口溜,我们就只有一个顺口溜回应:“臭糜子,赶马车,山东棒子是你爹!”这个顺口溜莫名其妙,好像没什么逻辑。后来又是非常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那个顺口溜(抱歉我实在记不起原文,论记忆还得是童子功),大意是东北人赶马车,打帮套的马,有人以旁观者身份喝止他,就是用那句“是你爹”(意思是他应该善待帮套,也就是暗示他是“犊子”)。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顺口溜,太含蓄又没文采,而且最后那句要用一种很凶狠的语气,与东北的顺口溜大异其趣,不符合“扯犊子”精神。

  扯犊子涉及东北的“性文化”或“性伦理”。表面上看东北人的人际距离近,对人的禁锢少,聊天话题广泛,基本百无禁忌,但这绝不能说明东北人在两性关系上不够严谨,或比较“松弛”。其实在中国人们的生活方式在哪里都是差不太多的,只不过东北人更善于发现和演绎,并能择其趣者分享。当然东北人也更加坦白直露,不喜欢藏着掖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东北文化和山东比较,一个是质胜文,一个就文胜质,不单单是在“扯犊子”这一个领域。

  直到现在,我仍然喜欢听“扯犊子”。一个冬天,一铺大炕,一个烟笸箩,一簸箕炒葵花籽,一帮男女老少,唠嗑,聊大天,偶尔还扯扯犊子。室外滴水成冰,室内热气蒸腾,烟雾缭绕,欢声笑语。是不是有很踏实、很温暖的感觉?

  扯完犊子,再简单聊聊东北的“外号”文化。外号,就是绰号。绰号在哪里都有,但东北的外号文化,大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呢?

  首先是普遍。在东北农村,有外号的人特别多,比哪里都多;第二是使用也普遍,普遍到了它导致很多人,相当多的人,大家都忘了他/她的“大号”叫什么,甚至姓什么都忘了。

  第二,外号通常是人的“特征”,如果只是几种特征,其实难免平淡或千篇一律。而东北的外号绝不平淡,五花八门,“神来之笔”比比皆是,有的令人拍案叫绝。也就是说,东北的外号单纯从技术角度看,起的更好。好在哪?好在“有意思”、精彩。为什么会有意思?我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才能,按赵本山的话说:“有才”(是一种“歪才”);第二个是文化——“百无禁忌”的文化、俚俗当道的文化,还有东北独特的“找乐”文化。东北的外号,包含大量俚语,甚至还有脏字,简直是怎么俗怎么来,怎么乡土怎么来,其实就是怎么“好玩”怎么来,体现了一种不管不顾的娱乐精神。

  第三当然就是粗俗化、戏谑化倾向。不否认东北外号确实精彩、有意思,但普遍粗俗,甚至很不堪。东北农村外号大都不雅,几乎没有一个雅的,多数很不雅。而且这种俗,能感觉到是故意为之(不见得有多深的恶意),比如说一个人个子高,可以叫“摸着天杜迁”、“玉幡竿孟康”,这都可算“雅号”,普通的可以叫“罗长子”、“张大个”,但在东北基本不会这样,能叫你“大竹竿”就不错了——我们那有两个大个子,一个叫“某大晃”(大个子的重心高、摆度大,所以有点晃荡),一个叫“某大栽楞”(栽楞意思差不多,不稳)。也就是说,东北的外号基本都是“诨号”,而且俚语化,好像起外号的目的都是(自觉不自觉地)用来娱乐大众,也就是娱乐化、戏谑化倾向。

  第四,以上特征,使东北的“外号文化”呈现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特点。就是有“力量”。我就叫你这外号,你不接受?叫的人多了你不接受也得接受,这是一种很强势的“群众文化”或者说“群氓文化”,它以一种集体强制让个人更加渺小。必须承认它会在一定程度上剥夺个人尊严,是一种民间暴力,是群众性语言暴力。它有力量,因此就可能有在其他地方不具备或很难实现的社会功能,这基本可以看作是东北“外号文化”的第四个重要特征。

  我本人不是这种“语言暴力”的受害者,我没有外号,曾经被起过几个但都没有被“叫起来”。我小时候不太喜欢这种外号文化,这当然很““山东”,很“不东北”,但我还是慢慢洞察了东北外号的一些很可贵的特点,开始对它“刮目相看”。

  注意我这篇东西也主要讨论东北的“文化品格”或“文化位格”。我热爱东北,热爱东北人民,但作为一个学者我必须自觉抵制“以正面为主”的倾向——这是一种乡愿。“乡愿,德之贼”。但我可能不可避免地会爱屋及乌,看不到缺点,忽略缺点,或者轻描淡写。

  第一个难能可贵的地方,是它不“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特别前者(它很多时候也不为“长者”讳,这是我也接受不了的)。管你是谁,多尊贵多清高,你就是范大脑袋赵大忽悠孔二楞子乌彪子,去尊贵化,去清高化,这在我们中国其实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外号面前人人平等”。它的功能是“解构”,朝向“人人平等主义”。

  看张正隆的《雪白血红》(堪称奇书,就研究“文化”来说也是。强烈推荐),四野的将军们,南征北战,到东北时已经“壮岁旌旗拥万夫”,威风凛凛,但在这里却收获了一堆外号,比如李作鹏叫“李瞎子”(爱戴墨镜,他戴上墨镜看上去确实像盲人,一笑),梁兴初将军叫“梁大牙”,钟伟将军叫“毛猴子”。旧时东北的军阀,更是威风八面,生杀予夺,一样也有外号,张作霖是“张小个子”,马占山是“马小个子”,吴俊升是“吴大舌头”,不苟言笑的郭松龄叫“郭鬼子”,更不用说“座山雕”、“一撮毛”、“许大马棒”……文革时我们农场就有人因用不雅称呼叫领袖、副领袖而被判刑,还不止一个。

  第二是体现批判性和反抗精神。这种批判毫不留情。比如“文革”时主政东北的某将军,外号“陈三两”(油供应量减少到每月三两)。我们农场的领导,个个有外号(有意思的是“某大肚子”基本都是给领导预留的外号)。有一位女干部,主管计划生育(在那个时代是非常得罪人的),被起了一个极其不堪的、同时很恶毒的外号,用我们山东话说“根本对不上齿”(说不出口),我小时候在家里有一次不小心脱口而出说了她的外号,结果被我老妈狠狠打了一顿。下一段会专门说山东人与外号——东北人很不给山东人起外号,但我一个老乡因为常和领导走动,人又过度谦卑,总显得毕恭毕敬,被起了个外号“老包衣”(包衣是满语“奴仆”、“奴才”的意思)……

  第三,重点来了,东北的外号,虽然总体上是以戏谑性、好玩为主,但有心人(或像我小时候那样敏感的人)还是能感觉到它有很浓的“人情味”,并且总体上来说它是比较“得体”的,在某些基本的、重要方面(从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高度来看)不出格,不但不出格,位格还比较高。比如对有些“特殊”的群体,能体现出特别的“善待”(当官的肯定不在此列),比如对穷人。周立波作为一个湖南人,他写的《暴风骤雨》也堪称神作(写的非常“东北”)。里面有个人物“赵光腚”,他这个外号就是因为穷(连裤子都没有,两口子只能趁天不亮光身下地干活,被人看见了)。这其实是很罕见的,我来东北从没听过编排穷人的段子和以“穷”为特征的外号。对山东人也是。山东移民群体普遍比较古板,活泼的、随性的人当然也有,但和东北人相比,严肃刻板、不苟言笑者要多的多,山东移民普遍也没什么家底,活的比较沉重(比如多数还要忧虑老家人的生活),敏感自尊,因此山东人外号不多。我很早就注意到,东北人和山东人说话大都很注意,讲话开玩笑的分寸感很强。当然我们山东人远没到“开不起玩笑”的程度,豁达大度者也很多,但你还是能感觉到人们在这方面是很注意、很有心的。外号其实总是在起,但很多外号是“叫不开”的,因为没人响应,就流传不开(尽管很多也起的很“精彩”)。比如我父亲因人瘦小,干活吃力(但绝对卖力),也曾被起了个外号,但这个外号就没被叫起来,只有他在马号喂马时的一个老工友(也是见谁都戏谑的老顽童),见到他就喊,我爹从来只是笑笑,也不回应。这样的人,也很难有不雅外号。这老头有一个很不雅的外号。在东北一般有人叫自己不雅外号时,都大声叫对方的——一报还一报,这也是几乎人人有不雅外号的一个重要原因:人们太喜欢互开玩笑了。当然我爹这样的山东人也大都有“不是外号的外号”,就是“张山东子”、“魏山东子”、“丁山东子”,一般都起给有典型山东人样貌、气质、做派的人。

  最后还是说说文化冲突和融合。我有一个记忆犹新的对话场景,是在一个老乡家的大炕上,帮工干活(旧时东北普遍互相“帮工”)的间隙坐了一帮人,喝水抽烟唠嗑。有山东人有东北人。聊着聊着就说起山东、东北来了。突然就有这样几句对话(也可作为东北语言艺术案例):

  “哎,你们山东人为啥叫‘山东棒子‘?”(年轻人。这个问题有点“二”)

  “是不是因为你们都会少林棍,呵呵”。(也是个年轻人。那年电影《少林寺》热映)

  “拜(别)瞎说,少林寺是河南那嘎达的,不是山东滴”。(赞有知识)

  “我听我奶奶说,山东人叫‘山东棒子‘是因为他们闯关东来东北,人人手上都拿着一个棒子,打狗棒子”。(确实有这种说法,打狗棒子,其实就是要饭棍了)

  这时画风突变,一个也是来帮工的山东青年突然闷声闷气地说:

  “我们山东人来东北,就是来给你们东北人拉套的!”

  不好。这一下就把天聊死了——这是在骂人了,简直是骂街。

  这时一个东北小伙子火了,说:

  “操,那你特么是骡子还是马?”(完,升级了,意思是要单挑——“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这时一个“屯不错”东北大叔加入、喝止了:

  “行了行了,你们都是爹行了吧?快他妈干活去!”

  这当然都是小龃龉,融合是主流,而东北的俚俗文化,是促进融合的重要力量,因为它有独特的魅力,巨大的磁性。就我家来说,我二婶和我老姑(她们到东北时分别是19岁和12岁),到东北后,很快就变成了东北人,口音、做派,各种行为习惯,都与东北人毫无二致。特别我二婶,还学会了抽烟,习惯串门子、找乐子,送自己家的菜拔别人家的菜,说话满嘴脏字,不管跟谁开男女玩笑,顺口溜一套一套的,按我妈的话说,净是“苞米瓤子话”、“三村旮旯话”……

  这就是“大东北”。

  我们本科毕业实习,是参与世界银行、斯坦福大学和多伦多大学的“中国北方经济调查”,研究有一个目的是重复当年满铁(日本殖民侵略机构)的调查,因此我也接触了一点满铁的调查资料,有一天看到令人忍俊不禁的一段:日本当年也一直在努力组织移民到中国东北,有一年满铁派出一个调查队,调查日本移民在东北的生活状况,调查结果令他们大惊失色——坏了,这些日本人,都已经变成中国人,而且是中国东北人了——串门子、扯犊子、说脏话……

  这就是东北的文化亲和力、吸引力。在我看来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先进文化,甚至是普世文化。

  除了古板的老山东,还有谁能抗拒得了呢?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由于传播的原因,东北人的幽默人所共知;其实也由于传播的原因,大多数人对于东北、东北人的幽默,了解也是肤浅的。

  我过去还看电视的时候,赵本山是春晚的王者。我也曾是他的粉丝。现在已经多年不看电视,近年也没用过“快手”、“抖音”,但我用微信,在微信群里总有人发“快手”和“抖音”上的搞笑东西(几乎每天有),我有时也点开看,累积起来也看了不少。不出意料,这些搞笑的东西,很多都是由东北人创作的。怎么评价呢——也就那么回事儿吧,不影响我上面的看法。

  天天接触这种幽默,时间长了,可能有人就会认为幽默(包括东北的幽默)、“正常的幽默”,或者“幽默艺术”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但如果你看中国古代的笑话书(比如《笑林广记》),或者看美国的搞笑节目和各种幽默(最好懂英语),你就会发现这些幽默和你熟悉的幽默不一样,很不一样;而我了解的东北的幽默,则和它们很像(但也各有特点)。

  那丁老师你说的“真正的”东北幽默,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我还真说不好。而且这东西如果用语言(学术语言)概括,就“没意思”了。您要是有足够耐心,可以在看完我这篇东西(里面也有我的一些观点)之后,自己概括、体味。

  我上研究生的时候,宿舍斜对门有一位哲学系的老哥,浙江温州人,现在是中央党校教授、著名书法家。有一天他突然拿着一本书跑到我们宿舍,把我揪起来,指着书上的一页说:哈,这个太有意思了!是不是你们东北的?你看到过吗?我一看,是我小时候就熟悉的一个东北顺口溜:

  /阳光明媚,

  /队里开大会。

  /队长说:

  /谁说妇女没地位?

  /呸!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没有妇女就没有人类。

  /当然了,

  /没有男人也白废。

  之后几天,他像魔怔了一样,每天无数遍在楼道里用他的温州普通话大声朗诵这个顺口溜,节奏铿锵,而且见谁向谁推介。后来他好像还就这个顺口溜写了很长一篇论文。

  这个顺口溜是不错,耐人寻味。我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要说,其实以我的鉴赏力,对于这个作品的认识,也就是“高!实在是高!”的水平。但它肯定是“实在的高”,否则以陈教授那么大学问不可能这么倾倒。

  那到底什么是“好的幽默”?

  我想可能首先得深刻(然后再用艺术语言把它表达出来)。这个顺口溜肯定深刻,陈教授比我大7岁,他的生产队生涯比我长得多,肯定能深刻认识。

  ? 我是搞社会科学的,社会科学在方法上有一个基本要求,就是凡事在比较的基础上才能下结论。谈东北的幽默也需要“比较”。举另一个我小时候就很熟悉的顺口溜来说,这个顺口溜我见到过三个版本。第一个是: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在冯骥才先生?一篇写天津卫市井社会的小说里,看到的是: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

  这个就深刻多了。而我在东北几岁时接触的,是这个版本: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没屁眼子的。

  “没屁眼子”?在东北话里是“说话没准儿、说话不算数”的意思。这个不知是不是东北原创,但最后一句是东北方言。至少东北小孩子得到的都是延伸最全面的那个版本。

  这是第一点,就是东北的幽默,水平很高,首先它是能够?很深刻、很全面的。

  第二点,?好的幽默,应该体现充分的自嘲精神,这也是公认的标准。有自嘲能力是智商和情商双高的表现。东北的幽默,当然不缺乏自嘲精神,赵本山的大部分幽默,都是以自嘲为起点的(从他一亮相就开始了)。到过或经过过铁岭的人都知道,铁岭的城市宣传广告是“欢迎来到大城市”,就是这种自嘲精神的精炼表达。

  ?第三点,好的幽默,往往能体现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不屈不挠,自我提振,甚至能够苦中作乐、以苦为乐。我从小就是班上最矮的之一(上学早,当然现在也是矮子),有时候大个子同学嘲笑小个儿,我们就会齐声念一个顺口溜:

  个大不算富,

  多穿二尺布。

  一样的棉花票,

  你做个薄棉裤!?

  第四点,?好的幽默,是涵义丰富的,可能有多重所指,或者多个幽默元素并存。“金人有狼牙棒,我们有天灵盖”就是这种幽默,乐观和自嘲并存。东北的涵义丰富的幽默当然也有很多。前些年有很多版本的“十等人”,但我觉得都不如我小时候在东北听到的“文革”中的东北农村“十等人”丰富、深刻、犀利:

  /一等人,老支书,牌子越老越特殊;

  /二等人,小队长,三天两头喝一场;

  ……

  /七等人,车老板儿,克扣马料下饭馆,

  /剩下钱,买烟卷;

  /八等人,屯不错,大事小情前排坐;

  /九等人,是社员,光干活,不挣钱?;

  /十等人,黑五类,光干活,不开会。

  就拿最后两句来说,有一层要表达的意思是社员其实?还不如“黑五类”(这个顺口溜一定是社员编的),因为一样不拿钱,人家黑五类还不用开会。

  由于篇幅关系(还远没到正题)?,我再简单说说东北幽默的“特点”。第一个明显的特点当然就是“量大、质高、便宜、包邮”。东北的幽默,载体太多了,凡发声音的都承载幽默,凡发声处都有幽默。东北连音乐歌曲小调都有诙谐感,甚至有包袱,东北幽默最大的载体其实是二人转。即使过去的“正剧”(能上电视和广播的),也充满幽默,连悲剧里面都有不少。我还记得小时候听收音机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梁祝初遇,一起赶路、吃饭,吃饭时有一句“山伯真是个男子汉,一口气造了八个豆包四块青红方”。

  第二个,最突出的特点,看过我这个系列?第三部分的应该能猜到,就是粗俗、俚俗。在“扯犊子文化”、俚俗文化当道,在有“解构本能”的东北娱乐文化的整体氛围之下,幽默的粗俗化、俚俗化不可避免,甚至成为了幽默的主流、主要势力。我曾有一段时间收集、比较过几种幽默载体(不算是研究,也是“找乐”为目的):顺口溜、三句半、歇后语等,不用说东北的内容最丰富,但包含低俗内容的比例也最高。比如东北的顺口溜,非常多非常丰富,但里面最大的一个类型是极其粗俗的“四大”系列,简直不知有多少。我就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什么是典型东北幽默(幽默元素+粗俗化、俚语化),还是一个教育系统的段子:

  说东北某地迎接普九验收,上级抽查青壮年文盲妇女的脱盲情况(“普九”的一个目标是“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验收标准是要认识2000个汉字)?,把文盲妇女集中在一个教室考试。轮到一个妇女,验收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笔”,问她这个字念什么。她不认识,旁边的本地干部看出她不认识,很着急,正好他上衣口袋别了一根钢笔,就给她使眼色偷偷指了一下左胸,文盲妇女看到了,一声大喊:“我知道了,念‘咂儿’!”

  (注:“咂儿”这个词是“乳房”的俚语,在东北话里它比乳房的俗语“奶子”要更粗俗。)

  第三,?对本文来说,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关于东北幽默的“位格”,位格是“品味”加“品格”,侧重品格。注:在这里我写了两大段概念和理论问题,写完都删掉了,原因是这些概念和理论,我轻易也掰扯不明白,掰扯明白了也没人看。就记住一点:我有我的标准。

  首先说品味。东北幽默,品味高的肯定也有很多,但整体上看,或者平均来看,品味肯定不高?,甚至可以说是“较低”。

  再说品格。品格无疑更重要,也是我们分析的重点。(再注:这里又删掉一大段幽默和讽刺的关系)幽默?离不开讽刺,我评价幽默的品格有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看讽刺的对象是谁。

  鲁迅说(大意):勇者一怒,抽刀向更强者;懦夫一怒,抽刀向更弱者。王朔说(更是大意),我从来不和比我弱的掐架,只跟比我强(指势力强弱)的掐。这是评判英雄好汉还是懦夫草包的标准。对文学艺术来说,就涉及品格问题。

  这里就不能不说东北幽默最重要的载体——二人转,也不能不提赵本山。我曾经是赵本山的粉丝。在我看来,赵本山无疑是第一流的表演艺术家。注意我说的是他的“表演”很厉害,是天才。我最早接触赵本山的艺术是1986年前后,那时他是一个二人转艺人,我在电视上看到他表演的东北拉场戏《摔三弦》和《摔葫芦》,拍案叫绝,他在这两个剧里都是演盲人,演的简直绝了(唱的也就一般水平)。后来他所谓进军小品,开始其实就是小剧场二人转的东西(小剧场二人转其实主要就是脱口秀,插科打诨加段子,还有表演“绝活儿”,二人转的“九腔十八调”是听不到几句的,唱词很多也改的“对不上齿”),只不过把搭档换成男的了。我那时听了不少他的磁带。后来上电视,他的表演天赋派上了用场,但这不是他火起来的决定性因素,决定性因素是他选择扮演的角色(形象),那个形象东北叫“屯老冒”或“屯老二”,关于“屯老冒”其实可以专门写一篇论文,东北段子和顺口溜都有屯老冒主题,比如“屯老冒进城”的各个版本:

  “屯老冒进城,身穿趟绒(就是条绒。过去东北最便宜最土的衣料,我穿了多年),腰扎麻绳……看场电影,不知道啥名;喝瓶汽水,不知道退瓶;打一拳头,不知道哪疼……先进饭馆,后进剃头棚……”

  这个形象是很“招笑”的,并且在东北深入人心,老赵把它演的活灵活现。这个表演也符合高级幽默的“自嘲”标准——虽然他实际也讽刺了农民,但那个屯老冒其实很狡猾,经常以弱胜强(人们爱看),其实是强者,为此他同时也获得了“品格余地”。但毕竟他是靠典型土农民形象(我的概括是“农民帽”+蹩脚中山装+自制布鞋+走路的“垄沟步”)吸引眼球,是利用大众“审丑”心理,艺术品格肯定不能算高。

  按我的标准,他位格高的作品其实不多,但确实有好的,比如“三鞭子”、“扯蛋”(还有忘了名字的那个养王八的也不错),这些节目在中国是凤毛麟角。后期作品依靠的是表演能力高超,十足滑稽搞笑(讽刺对象有的有点分量,比如各种“大师”、轮子功、卖假药保健品之类的忽悠骗子;有的无足轻重,比如虚荣的老太太),他在中国称王属于必然,这主要是因为其他人的表演和节目本身都太差。而讽刺对象是傻瓜缺心眼人、精神病人、二尾子等的那些则都属垃圾(艺术品格卑污。一票否决)。春晚小品全集《牛大叔提干》赵本山 范伟 张玉屏_腾讯视频

  这里就要说到二人转了。相信多数人都没看过真正的二人转(我小时候的下乡二人转,后来的小剧场二人转)。我告诉你二人转(真正的二人转)绝对是中国的艺术奇葩(褒义)。对这个观点看过的可能马上会质疑,丁老师你有没有搞错,那是典型低俗好伐?这世界上还能有比那更粗俗的“艺术”吗?这时没看过的也会接着质疑,我就说嘛,这种玩意怎么可能符合丁老师您说艺术“品格”标准,他们的作品刺贪刺暴?不可否认二人转的讽刺对象无所不包,甚至有残疾人这样的典型弱势群体,但他们有这样一个获得“品格余地”,甚至“品格制高点”的路线,就是先把自己降到最低。多低呢?您亲自去小剧场看看就知道了。他们已经基本做到了舍弃所有尊严来确立自嘲基点的程度。

  这其实是一种堪称伟大的艺术传统——舍己娱人。

  有一次我偶然瞥了一眼窦文涛主持的《锵锵三人行》,刚好讲的是东北二人转,窦文涛讲他观看后最深的体会,是这些艺人把自己“舍出去”的精神。我当时想这人的水平还可以——有点“鉴赏力”。

  这里还要再提一个艺人——郭德纲。郭德纲的相声,水平当然不算高,艺术品味也一般(相声本质上不是幽默艺术,而是语言艺术,以他的水平实现不了这一点。这种艺术在近代的巅峰是马三立老先生),但从我的角度或“标准”来看,郭德纲在艺术上有一个重要贡献,就是恢复一种优秀的艺术传统,或者说艺术路线,是什么呢?就是“糟改”。在相声的内容或情节安排上,基本都有“糟改”,就是上台后两人的互贬和自贬。现在“大雅之堂”上的所谓的幽默艺术,大多已经失去了这种传统,至少失去了这种艺术自觉(这其实是他们被大众摒弃的深层原因)。郭德纲的相声在这方面则做的很好(您一定想到了于谦老师的作用),但仍不够。看小剧场二人转就知道了,那是全程糟改,无所不用其极,小剧场里的讽刺,若是有观众感觉受到了冒犯,艺人马上跑过去扑通跪倒、磕头叫爹是很正常的,而且全场都在保持这样一种“态势”,就是时时让你感觉他卑微得不能再卑微,我就是一孙子,就是一渣,小草都不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首先当然是为了保持艺术品格——不管什么时候人品艺品都最重要。但是,如果保持人品艺品,节目的题材、内容就太受限了(这点上中国和美国不同,美国题材多),简直没法演了,几乎只能像春晚相声一样“没意思”了。这时怎么办?

  把自己降低(牺牲自己)是唯一选择,把所有人都变成“相对优势者”(相对于艺人来说),讽刺就可以百无禁忌了:你们都是爷,我就“童言无忌”了;或者“我是没人格、丧失了全部威信的,我损谁都不会有真正的伤害”(因此我就可以放开损、尽情损)。郭德纲 于谦百看不厌的两部相声 《美丽人生,醋点灯》_腾讯视频

  东北有一种幽默形式叫“挒大膘”,我举个例子说明什么是“挒大膘”(是读音,第一个字是上声,可能是“咧大彪”):

  大家知道二人转是要表演“绝活儿”的。魔术杂技不算“绝活儿”,绝活儿得足够另类,最好还有俚俗成分(我说了整个过程要不断体现自我降低)。我其实也没看过几场二人转,举其中一场为例子,现在还记得的那场的“绝活儿”包括一个哥们儿用鼻子喝三瓶啤酒下去再一口全喷出来,还有一个哥们儿(可能实在没什么奇葩艺能)表演的是把一个女艺人骑脖颈扛起来满场绕圈飞奔(说好观众不全部喊停就不停,真的是有一个说不能停的都不停),还有一个叫“小胖”的表演的是吸自己的乳头(因为他很胖,能做到),用手捧起来一边咂一边说,艾玛我最喜欢吃我自己的咂子(俚语乳房、乳头)了,没事就嘬拉几口。这就是“挒大膘”。“挒大膘”这种幽默形式在东北很普遍,是一种很极端的自我耍宝(窦文涛节目举的“绝活儿”例子是一个艺人把菜刀高高抛起来,在它极速下落中用手拉开自己的裤裆接住。观众惊呼,他说“没事儿我这挂着倒档呢”)。

  这是一种“娱乐至死”主义,也包含闪烁着“艺术利他主义”光芒的牺牲精神,体现了“观众至上”、“不管怎样也要对得起衣食父母”的职业伦理。

  我需要再讲一个故事来说明这一艺术传统。

  2000年我回山东参加一个长辈老人的葬礼(在山东聊城的高唐县),老人家80好几去世,是白喜事。家里请了戏班子(而且是请两个,唱“对台戏”),正日子第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两件事给我很大的“文化冲击”。第一是男女分开吃饭(“男女八岁不同席”,但是男人吃席八碟八碗,女人吃馒头就咸菜喝汤)。第二个是艺人吃饭,一大桌饭菜抬上去,他们不吃,要一个大盆,把所有饭菜通通都倒到大盆里再吃(金庸小说里丐帮吃饭就是这样,还要把饭菜一通乱搅,搞成很像剩饭的样子)。吃完每人拿出一个塑料袋,把剩下的分一分,每人拿一袋,放自己的包里(据说过去是别在腰上)。我很好奇,问一个大哥,他们打包这些东西,是要拿回去吃吗?那大哥笑了,说怎么可能,他们比我们有钱多了,这些打包的东西,他们走的时候,出村就会扔掉。他们这么吃饭是他们这一行的老辈子规矩。

  这是伟大的艺术传统。东北二人转是人民的二丑艺术,是可爱、可敬的。理解了二人转艺术,才能更好理解东北的幽默。东北的幽默,是自嘲和讽刺(他嘲)都能够淋漓尽致,同时又能保持较高文化品格(艺术位格)的幽默。

  一不小心又写成了一篇文艺评论(哭笑)。按我这个系列的要求,下面又得写山东和东北的文化冲突和文化融合。看过前面几篇的朋友应该可以推理出来能有什么情节。东北农村的下乡二人转,是非常朴实的艺术,通常是一家收几斤大米(我家那产大米),就开始搭台表演,收入主要靠表演过程中观众现场打赏。不用说,我从没看过,原因很简单,大人不允许(其实就是我老妈。我是上大学后才到城里小剧场看过二人转)。我印象中多数山东人(不包括我二婶我老姑)一提起二人转就骂,表示出极度的不屑,都不允许孩子看,我堂弟(我二婶的儿子)其实也是偷偷去看。

  我没做过调查,但就我的人际圈子而言,我感觉在全国各地,最喜爱赵本山的肯定是东北人,但最不喜欢他的,可能就是山东人。有一年我在山东东营陪一个伯伯看电视,节目突然来了赵本山的小品,这个伯伯立即拿来遥控器换台,还骂了一句“娘的,粗俗!”那表情和语气与我东北家里长辈提起二人转时一模一样:“娘的,下流!”

  好的艺术也需要有好的观众(反过来,有什么样观众就有什么样的艺术)。在这里必须要提到一个人,就是我父亲。他喜欢赵本山,每年春晚赵本山出来,无论他在干什么,都会立即停下进来看,哪怕是在烧火也要把火先弄灭。我曾多次跟我爹说,我爹啊(其实我们诸城父亲叫“搭大”,但我在家里从来这么叫),你能不能不再戴你那个赵本山帽子(就是那顶所谓的“人民帽”。我爹也是常年中山装,还都是我妈做的,不知多少年了),那是中国农民的标签你知道吗?我爹从来不理,眼皮都不抬。我后来终于理解了,往大里说,这是一种乐天知命的坦然,同时也是一种胸怀,幽默也好讽刺也好,作为一个好观众,也要有点“雅量”,能“开得起玩笑”不是?到底谁是好观众谁不是,不是一目了然吗?(说的就是区区在下,矫情的很。)

  我爹其实也看二人转。因为有一天我听到他和我老妈聊天,说今天看二人转,有人扔上去一个50的,我回头一看,你猜是谁扔的?是某某(挺抠门一人)!

  有一年暑假我在城里小剧场看二人转,偶一回头,看到我们农场也是古板得出名的一个山东人家的一个儿子,竟然带着他女朋友在看,我俩会意一笑。回家如果说了,肯定挨骂。

  我有一个高中哥们儿,魁伟英武,开朗阳光,他最大特点是幽默,而且是典型的东北式幽默,他在哪里,哪里都能欢声笑语,尽情开怀。他现在是法院领导,刚毕业时曾在我们县牧区的派出法庭工作,特别能讲段子,包括山东人的段子,学的惟妙惟肖。我还记得有次聚会,他嫌我另一同学(也是山东移民)不“大方”(抠门),调侃他说,“我最烦你们种畜场的山东人打离婚的案子,一条麻袋都要劈两半分”。后来有一年夏天我们到他家吃羊,进家见到他父母,一张嘴说话,都是浓浓的高密口音。我心说怪不得(指他说过的山东话),而且,要不是这两种文化的融合,怎么能有那么多高级的幽默呢?

  后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经·采薇》

  有的人,可能在眼含热泪的同时,给你讲一个轻松、俏皮的?故事。因为我现在就在返回东北家乡的列车上。

  作为一个共产党人,我无比骄傲,我为我党开创的千秋伟业?喝彩,这绝对是发自肺腑。但有时我也深深痛惜,对时代洪流中普通人的挣扎与浮沉,感慨系之。

  1949年革命,其性质无疑是人道的、民主的。其后30年的建设和改造?,是我党带领中华民族走上伟大复兴之路的艰辛启航之旅——会有暗礁,会有风暴,会有逆流,也会有不可避免的collateral damage(附带损伤)。我的父辈,我父辈的父辈,都在这一非凡历史进程中,扮演了各种各样的历史角色,经历了他们的人生悲喜剧,甚至生死劫。

  这代人的人生,都不容易。

  1960年6月?,我父亲当时在山东省诸城县林家村公社中学住校读书,每天的粮食定量是二两,不足的都要靠从自己家带地瓜干补充。由于家庭原因我爹经常“断顿”。他每天都离开学校去附近的池塘找吃的,藕啊,菱角啊,所有能吃的东西(所以他水性很好)。但有一天他什么吃的都没找到,一步一捱回学校,到半路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就坐在一棵树下,等死。过了一些时辰,突然经过一辆拉菜的大车,一颠簸,掉下一个大“方瓜”。我爹慢慢爬过去,抱起那个方瓜,吃掉,又捱到学校吃了自己的定量,闯过了那道鬼门关。

  我其实对山东老家是没有“故乡记忆”?的。我一直记得我爹给我讲过的这个事(我爹是一个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人),但并不知道什么是“方瓜”。有一天我突然想问问这个事,就到北大同级群里找山东的同学问。一个在寿光挂职当县长的同学(甘肃人)马上给我发了一个图片。

  ? 感谢我的“恩瓜”,它让我爹又多活了五十多年,娶妻、育女、生子,也享过几年“清福”。

  我奶奶长命百岁?。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心大”,并且总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威风凛凛。但她在去世当年的春节,突然出现幻听幻视,惊恐万状,不停地说“林家村那些穷鬼来了,林家村那些穷鬼来了”——我很遗憾她用的是典型的“地主婆”语言,但其实是专门用来指称农会的少数几个很恶劣的流氓无产者。解放前我家对穷人很好。我家移民去东北的那个农场,有一个老乡,他的亲娘舅就是给我家看林的长工,我太奶奶还给他说了媳妇(记得我说过的“穷人养骡,觅汉寻婆”)。

  1957年,?我大姑支边去东北,全家去送她,我大姑临上车时,我爹(当时12岁)突然抱住她的胳膊,哭着说我也要跟你去东北。我爹其实是一个心思很重、自尊心很强的人,我猜他当时肯定不是为了逃脱贫瘠,而是为了远离屈辱。“出身不好”是我家人心上的一块大石头。

  我外甥女(我姐的女儿)硕士毕业后也来北京工作?,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聊起她姥爷(就是我父亲,她从小在我家长到8岁,跟我父亲最亲),说我从小就感觉我姥爷跟别的农民不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一样。我说很简单,你姥爷小时候在地主家长到好几岁。他基本不说脏话,也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偷公家东西的农民(更遑论私人的东西)。

  (这里我必须抱歉地指出一点:我们过去的集体经济,有它美好的一些方面,但它也有很多阴暗面。至少在我家农场那里,农工偷公家的东西是普遍的。东北有个农村顺口溜说“大干部搂(读阴平),小干部偷,社员缝个大挎兜”。挎兜就是衣服上的口袋,缝个大挎兜肯定是用来偷粮食等。)

  我母亲出身还可以,家世清白,是小作坊主家庭。但她出生的地方,也不能算“福地”?——鲁西南的曹县,过去曾属于济宁专区。熟悉历史的会知道,1959年春天开始,山东济宁专区也发生了不亚于河南信阳的饥馑?。在我家,这也是一个禁忌话题。有一年春节我老舅从山东老家来东北,在我二姨家吃着饭,我老舅喜欢天马行空聊大天,不知怎么突然说起那几年(其实他那时还小),我妈和我二姨,突然不约而同放声大哭,场面相当尴尬。任正非先生回忆他经历的那几年,说当时我家如果没有实行那样严格、严厉的食物分配办法,不可能所有人都活下来。这是非常幸运的。我知道的是:一旦家里有亲人没有活下来,就会成为所有活下来的人一生的梦魇,他们会带着强烈的负罪感度过一生。这是非常残酷的。

  我的父亲母亲,是一代中国人民的卑微代表?。他们历经苦难,他们质朴善良,他们都热爱我们的党,同时无比热爱伟大的领袖毛主席。2009年冬天我父亲才第一次来北京(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来北京和我住)。这个沉默寡言、几乎从不向人提任何要求的人,突然对我说,到北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带我去天安门广场,我要去瞻仰毛主席遗容。果然第二天一早,他早早地起来就要去天安门。他不但期待而且庄重。当时是春节前,人非常多,从地下通道出来上广场,在人流当中,一个警察突然把我爹叫住,要看他的证件,还反复盘问他来北京干什么。很明显,这个衣着朴素寒酸,满头白发、满脸沧桑的老人,被当成了一个上访的。

  我写的这个系列,主要是讲我、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家族、我的故乡人与东北和东北人,以及山东文化与东北文化的冲突和融合。我最后一次再回到这个主题: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比我更加感恩,更加热爱东北、热爱东北人民。东北对他们,不但是家乡,还是他们的福地乐土,他们一生都觉得自己过于卑微,亏欠和愧对这片热土,亏欠这片热土上善良热情的人民。他们的儿子,竟然还占用了东北人民一个上北大的指标。

  这就是我了解的我的父亲母亲。

  谨以此文,祭奠我最亲爱的父亲,同时为我最亲爱的母亲的健康祈福;也把它作为我慈爱的大姑80大寿的薄礼——她老人家的一生,是对得起任何一个人的一生,我祝愿她老人家,也至少能像我奶奶那样,长命百岁。

  爱啊,怎么不爱。

  刚毕业那段时间我在南方工作,寻思着攒够了钱就回家。

  呆了大概俩月,我反悔了。去他娘的,爱谁谁,我要回东北,陪着爹娘,然后将来嫁给东北小伙儿。

  然后我就回来了。

  再也不和你分开了,大东北。

  为什么不爱啊,当然爱。

  坐标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一个离市中心30多km的偏远郊区,一个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说一下我们这个区,应该算是传统工业区,所以我们这里的人,心目中没有街道的概念,只有以企业为核心的片区,比如问,你去哪儿? 我要说我去延川大街,一般人都会懵住,但是你要说,我去电厂那片,哦! 瞬间get!同理至涤纶厂,糖厂,纺织厂,继电器厂,啤酒厂等等。

  再说一下生活模式吧。因为是以企业为核心。所以生活的配套设施也是以企业为核心。可能南方的小伙伴都没有感受过。举个例子吧,就拿我出生的涤纶厂来说,先放两张图。 上一篇:人教部编版语文四年级下册写字表组词.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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