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暖煦

　　建设一点赛博朋克文学，he！是he！无三体未来AU，剧情流科幻，这应该算是一篇软科，脑洞很大，看起来可能需要点耐心。全文2.3w。灵感来源：大刘参加中文日交流会上的问答环节（推荐大家去看一看，非常有意义的一场“答辩”），以及流浪地球（但是故事完全不同），还带点乡村教师。沿用了小说里200多年后的设定，不过把它看做平行世界就好，这篇文里的世界科技水平远超过我们现在的社会，人设应该更接近书版一点（？）。

　　??

　　以及：我卖个惨，我肝了好几天写的呜呜呜，大家最好能耐心看完啊啊啊！卤煮拯救世界！

　　1

　　史强昨晚又梦到了神明。

　　那些神明的模样与人类无异，他们穿着整齐的西装，围在一张圆桌前，圆桌上是一块小小的芯片。

　　“这是什么？”史强站在他们外围，问道。

　　“这是一台超级计算机。”一个男人回答，那个男人眼中透出狂热与虔诚：“这是神界的全部希望，是我们毕生所求。”

　　圆桌旁的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男人的说法。

　　“超级计算机？”史强不以为然，伸手去捞那块芯片，手却从桌子中穿过——他与这个世界好像有隔阂：“就这么一个小破玩意儿？看着没什么用啊。”

　　“不，它是最有用的东西。”一个女人面无表情地说，她的声音是甜美的机械音，却由于毫无情感而冷冰冰，她拿起芯片，对准厅上巨大的顶灯，看着由现代科技发出的电能催生的白炽的亮光在芯片表面微弱地闪动：“它运行到了哪一步？”对面的男人回答：“公元2227。”

　　2

　　史强从梦中醒来，床首先捕捉到了他的动作，被子开始折叠，床尾掀开一条小缝，被子迅速压缩成薄薄一小片滑落进去，接着是智能控温和加湿系统，室内的温度与湿度正在迅速变化着，尽管它们的嗡鸣已经非常微弱，但仍让史强感到烦躁。

　　与此同时，窗上的智能感光玻璃逐渐褪去了乌黑的颜色，阳光穿过透明的材质照进来，墙啪一声亮起，成为一块巨大的显示屏，它开始精准报时：“今日起床时间，上午，7时，35分，22秒。”

　　它每说一个字总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停顿，史强穿上拖鞋，尽管只要他愿意，鞋与地面马上就能协调为无摩擦力状态，他甚至可以不用走路就被送到卫生间门口，但他不愿这么做，于是强制系统关闭了这个选项。

　　史强决定给自己做一顿早饭。

　　现在，这仿佛成了一件需要反复斟酌，甚至有些罪无可赦的大事件，墙面发出了红色的警告：“请确认您是否要利用原始厨具进行烹饪，任何非系统产生且不可精确计算数值的油烟或水汽都不排除会导致……”“你他妈能不能闭嘴！”史强骂道。

　　屏幕闪动了一下：“无该指令选项，请确认是否添加。”“你他妈……”史强张了张口：“你出厂设定他妈的没有关机这个选项？那你算个球的人工智能？”

　　“先生，”屏幕机械回复道：“经检索，没有任何用户曾针对本产品提出添加该指令选项的要求。”“那电源呢？我去把你电源拔了总行了吧？”史强并不愿意听这套拗口的说辞。“先生，2227年无线供电技术已全球覆盖，您无需手动开关电源。”屏幕补充道：“且从无居民对该供电方式提出异议。”

　　史强躺在床上，不再说话。

　　他是一个旧人类，在2007年剿灭恐怖组织时受了核弹辐射，患上了辐射病，与此同时，冬眠实验项目启动，他作为自愿参与实验的第一批志愿者，来到了二百年后的未来。

　　3

　　2007年，冬眠基地内，史强和常伟思并肩站在窗口，史强摊开手，常伟思抽出一根烟给他：“史强，我佩服你的勇气。”史强点上烟吸了一口，笑：“反正来回就这一条命，不参加这项目也是死，临死前还能给国家做贡献，不亏。”“那我祝你好运。”常伟思并没有评价他的说辞，只是看向夕阳。

　　“我运气好着呢。”史强哈哈大笑，吐出一口烟雾：“我打核弹都没死，还赶上这个项目，我能跑到未来逍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或许吧。”常伟思侧过脸看着他。史强抽了口烟：“老常，你这眼神不对啊，你这么看我我发怵。”他说：“你说未来是不是得跟科幻电影里那样？人开着飞船在天上跑，什么活儿都有机器人替你干，到时候我们警察抓人就容易多了，到处是监控，在警察局里坐着就能找着犯人在哪。”

　　常伟思依旧看着他，这个自己的老下属，他想跟他说一些带着警告，或者嘱托意味的话题：“200年后，人类的未来可能更加美好，但这种美好，有时或许恰恰是对人类的一种伤害，任何生物都是趋利避害的，所以人们往往更愿意沉浸于美好的想象，不是吗？”他伸出手：“史强，我记得你一向不爱看科幻题材的小说或者电影，我钦佩你的勇气。同时作为你的领导，我私心希望，你能够去替我，探秘未来，不管是美好还是灾难，都是人类终将面对的。”史强和他握手：“是！保证完成任务！”

　　4

　　史强躺在床上，他想起二百年前那天的夕阳，像是一本厚重的史书，翻开来都是红色的字迹，那时的夕阳是纯粹的夕阳，常伟思的肩章被夕阳照得炯炯发亮，他的目光像一块铁。

　　二百年后的社会与史强的想象大相径庭，由于科技的高速发展，人们已不再需要工作，且大到交通工具，小到洗脸刷牙，人工智能覆盖了生活的每个边角。

　　这让史强无所适从，他试图出门去寻找曾经的蓝天和夕阳，但四处都是显示屏的街道与空荡荡的路口令他愈发发现，那张蓝色的天幕是一块巨大的显示屏，或者一座巨大的封闭式穹顶，他像是一个被教堂禁锢冷落的，不忠诚的异教徒。

　　他尝试娱乐，比如vr游戏，比如3D短视频，甚至房间里还有许多辅助设备，可以做到身临其境，不管是看视频还是玩游戏，都可以模拟失重，风雪等等不同情境。可它们都来得太容易，细究起来，200多年后的娱乐，甚至不如07年的贪吃蛇更让人着迷。

　　他妈的，还真被他说着了。史强不禁咬牙切齿，早知道还不如待在07年死了算了，现在没人用得着他，或者说这个社会压根用不着人类，无事可做无人交流，甚至动脑一点的娱乐都没有，就剩呼吸了，这算什么，活死人？

　　5

　　在家躺了几天，史强感觉到空气中的憋闷已经逼近胸口，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他问屏幕：“外边怎么那么空？你们这年代的人都不出门吗？散步的都没有吗？”

　　“先生，”屏幕回答：“如无特别必要，我并不建议您出门散步。您每天的营养液配比都已经过系统计算，健康管家实时监测您的身体状况，如您对体脂率仍不够满意，也可以选择激光溶脂，相比以上选项，散步耗时过长，减脂效果不佳，且不排除摔伤等意外风险，性价比极低。”

　　“谁说出去是为了减肥了？我看看风景不行吗？”“如果仅仅是为了看风景，我仍不建议您出行。”屏幕回答：“您只需要戴上vr装具，选择目的地，系统就可以为您模拟出相应环境。”“你们现在有多少人口？”史强突然问。“全球人口自科技高速发展起经历了一个井喷期，人口于2080年左右到达巅峰，此时人口约九十亿，之后开始下降，目前全球人口约二十亿。”

　　二十亿，这个数字实在出人意料，在史强的时代，地球已经有些拥挤，以至于他一时难以想象现在这二十亿人口散落在地球上该是如何地广人稀。

　　“那这些人都不搞社交吗？网上扔个漂流瓶什么的。”史强问。

　　“虽然现在是全球互联网时代，但我仍建议您简化自己的生活，不必要的社交行为可能引起体内各项激素水平大幅度波动，产生健康风险。”

　　“那我交个朋友，心情愉悦，我他妈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呢。”史强有些恼怒。

　　屏幕上仍旧闪着刻板的蓝光：“我可以满足任何社交所能达成的目的，如获得肯定，分享信息等，人类与人类的社交，相比我的功能过于低效，因此我不建议您进行该行为。”

　　“草！”史强骂了一声：“那总有烟吧？我抽一根总行了吧？”“鉴于您目前的身体状况，健康评估认为，您不应当抽烟。”“滚蛋！老子爱抽就抽，你一个破机器你管的着吗你，信不信老子一梭子废了你！”

　　屏幕罕见地沉默了，在这个时代，人人都被无需谋生与社交的环境柔化了所有带有棱角的脾性，所以人工智能缺少应对这样暴躁的人类的程序和话术。

　　“检测到部分应激激素出现异常，上升速度过快，可能存在健康风险，启动紧急程序，镇定剂。”床头突然伸出一只机械臂，抓着一支针管往史强脖子上扎，史强翻身躲过，反手一拧，细细的机械臂啪一声折断，接口处露出一点狼狈的电线。

　　6

　　“他奶奶的，这就是新时代机器？还没老子当年的车耐造。”史强随手把半截机械臂扔在地上，连接在床头的半截还在胡乱挥舞着，像只恶心的蟹腿。

　　“启动……”机械音刚说了两个字便戛然而止，墙上的屏幕开始刺啦刺啦闪动起来，接着机械臂缩进床头，调温器与加湿器嗡鸣突兀地消失，扫地机由于猛然停下而与地面摩擦发出“吱”的一声，一切令人厌烦的运行音全部停止，屏幕迅速褪色，露出雪白的墙面。世界突然揭去了黑白的外膜，露出斑斓的底色，尽管它万籁俱寂。

　　一片寂静里，只有3D投影仪闪动着诡异的红光，史强警惕地看向投影仪光线的方向，那个方向上缓缓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大约三十几岁，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蓝色衬衫和黑色裤子，身高比史强略高一点，戴着一副眼镜。

　　这让史强想起他的时代，这个人好像任何一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知识分子。

　　那个人影自言自语疑惑道：“我又做梦了吗？”“做什么梦？”史强突然开口，他吓了一跳：“请问你是？”“我？我史强。”史强咧嘴笑，问：“你谁啊？”“我是汪淼。”人影回答，他抬头看看天花板，又环顾四周：“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儿是我家。”史强瓮声瓮气地说：“你不会也是什么人工智能吧？系统设置出来满足我的社交需求的？”

　　“人工智能？”汪淼露出迷惑的神色，又有些理解地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人工智能是什么，但我确实是一个智能体，我想和你说的人工智能意思应该差不多。”“智能体？”史强看了看地上的机械臂：“跟那玩意儿一样？”

　　“不一样，”汪淼也看了看机械臂：“那个有实体，而且是非生物，我是数字生物，简而言之，我是由数据构成的生物。”

　　“那你怎么在我家？”史强警觉起来，在他的社会，关于人工智能的伦理讨论始终没有停止，并且据他观察，他目力所及的人工智能都不存在有自我意识的可能。

　　“我不知道。”汪淼摇摇头：“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做这个梦了。”“梦？”史强重复他的话：“你现在是在一个梦里？”“是的。”汪淼点点头：“只是我没想到，现在梦境这个随机指令竟然也能生成如此完整庞大的虚拟世界和你这样具有强大交流功能的虚拟智能体。”

　　7

　　史强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缓缓说：“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梦呢？”

　　“不是梦？”汪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说，你，和这个世界，都真实存在？”“是。”史强盯着汪淼：“你说你是数字生物，我不懂那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既然叫生物，那肯定个活的，也就是说，你有你的生存环境，而且和我们应该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是梦境指令模拟出的虚拟形象，这个世界真实存在，你也是一种生物。”“是。”史强指了指墙：“我还得谢谢你，你一来这些傻逼人工智能就断电了。”

　　“等等，我有个问题。”汪淼打断他：“你是人类吗？”“呦，这么说你知道人类？”史强来了兴趣。

　　“真是不可思议。”汪淼低声说了一句：“在我们的社会，人类普遍被认为是一种神话生物，数字纪元初年，有科学家曾认为，人类社会是存在的，伴随着科技的退步和知识的逐渐局限，人类社会的存在被认为是神话，因为智能体们无法想象有社会和生命体可以以数字以外的形式存在。”

　　“神话？社会还能退步？”史强的手无意识在床上点着：“汪淼是吧？这样，你呢，把你们那个社会给我讲讲，从头到尾，从诞生到你的时代。”

　　“听你这么说，你们的社会是逐渐进步发展的。”汪淼推了推眼镜。“那不然呢？社会还能倒退啊？倒退回钻木取火，耕田打猎？”史强反问。

　　“那我明白为什么人类假说会逐渐退化成神话了。”汪淼说：“你们的社会起步是从原始的生存方式开始的，而我们的社会从诞生起就拥有高度发达的科技水平，大约……”他思考了一会：“大约和你们社会现在的科技水平相当。”

　　“我半天没听明白，你不是数字吗？怎么又扯上社会了？”

　　“是这样。”汪淼解释：“我们的社会是由无数的数字形成的数据构成的，我们每个智能体都是一个智能生命程序，构成我们的是无数的数据，数字则是数据的原始信息，就像你们人类是碳基生物，由无数的分子构成细胞，无数的细胞形成人类。我们和你们人类一样，在我们的环境中拥有感知能力，社交能力，情绪能力等等，这套机制都是通过程序实现的，比如，环境程序模拟出相应的参数，我们自身作为另外一套程序与环境程序进行交互运算，程序会自主模拟出不同环境参数影响下的激素数值，我们由此产生情绪。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由数据构成的世界当中，我们通常认为，我们生存的空间是一台超级计算机，以支持我们几十亿个不同程序交互运行。”

　　“我懂了，”史强点头：“就是说，你们都是程序，生活在一个电脑世界里，和我们这个世界根本不搭边，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过来了，是这个意思吧？”他还有心情跟汪淼开个玩笑：“就像穿越，是不是？”

　　“你可以这么理解吧。”汪淼思索了一下，也想不到更好的比喻：“我们的数字世界从诞生起被称为数字纪元，对于我们的程序来说，模拟原始环境比模拟高科技力的现代环境对算力的要求更高，你可以理解为我们的环境越原始，我们的程序反而越高级。”

　　他停顿下来观察史强的表情，确认他听懂了才继续说：“我们的社会从诞生起就拥有较高的科技水平，就像你们的社会是从原始环境开始一样理所当然，因此我们更加致力于消弭现代科技与知识的影响，我们采取缩减教育规模，将现代材料还原为自然元素等等措施以保证社会稳定退化。”

　　“懂了，你们的社会退化就是发展呗。”史强听汪淼交代着，习惯性想摸根烟递给他，却想起现在没有烟：“那你们退化到什么程度了？”“大概……”汪淼思考着：“你们的世界有苹果公司吗？”“有。”史强想了想：“07年这个公司刚发布第一代智能机。”“对！”汪淼突然兴奋起来：“我们的社会是数字纪元220年，苹果公司在今年宣布发布最后一款原始智能机。”

　　“等会儿。”史强打断他：“你们这个世界，运行了两百多年了？”

　　“在我们的世界是这样，不过我想这和广义时间程序与个体程序的交互运行导致的时间感知有关，我不知道我们社会的两百年在你们这里大概是多久。”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们都成你们的神话人物了，那我们这儿一天说不定就是你们的一年呢。”

　　“这倒是个浪漫的说法。”汪淼笑了笑，史强很难想象这样温和的笑容只是由数据运行产生的：“或许，你听说过南柯一梦吗？一个人睡梦中进入槐荫下的蚁国，娇妻坦途锦衣玉食，醒来一切都是幻境。但所谓槐荫国真的不存在吗？或许只是某种生物过于熟悉自己的生存环境，因此难以想象其他社会发展形态的存在罢了。”

　　汪淼向他伸出手：“史强，你和我，不都是这样吗？我们难以想象对方世界的运行逻辑，在我先入为主把你当做梦境的时候，我想你或许也会认为，我只是一串虚幻的数据，而你是有实体的碳基生物，因此你对我有些敌意或俯视，但什么是虚，什么又是实，我们真的能分辨吗？”

　　史强不得不承认，汪淼有着毒辣的眼光，他站起来想去和汪淼握手，手却穿过了他的掌心，不过史强仍然笑着说：“谢谢你给我干停了这些傻逼机器。”

　　8

　　达成了共识，史强问他：“那你到底是怎么来我家的，太邪乎了。”“我也不清楚。”冷静下来的汪淼坐在他的床上——虽然他没有实体，但他仍然能做这个动作，这让史强感到更加惊奇。

　　他说：“出现在你家前，我正要执行休眠，我想可能是程序的梦境指令运行时出了些错误，随机入侵了你们世界的电子产品。不过我的程序仍在我的世界运行，只不过它对你家的总计算机进行了远程操控，所以你房间里的环境参数被实时反馈回我的程序，你的总机无法承受两套如此精密的程序同时运行而启动了自我保护，强行关停了其中一套。”汪淼的眼里有些愧色：“真是不好意思，程序错误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并且我也不知道这次错误可能持续多久才会被修复。”

　　“可别，”史强却显得很高兴，他走向厨房：“我巴不得你多留一会，不管是为什么，能让那些傻逼玩意儿闭嘴，兄弟你功德无量。”“你去干什么？”汪淼想伸手去拉他，但手从他的衣角穿过。

　　“去做两个菜，庆祝庆祝，那些机器天天给老子喝营养液，嘴里淡出个鸟！”史强冲他挥挥手。汪淼叹了口气，说：“史强先生，我想提醒你一句，最好少说脏话，会比较礼貌。”

　　这位不速之客的建议显然被选择性忽视，因为下一秒史强就对着打开的冰箱大骂一声：“操他妈的，空的！”

　　9

　　没有了智能，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安静地躺在水池里，它们变得面目可亲了起来。史强打开冰箱，打算做一顿午餐。

　　冰箱内空空如也，只有整整齐齐排列成瓶罐军队的营养液，且因为制冷系统停摆，冷气随着冰箱门打开迅速消散在空中，只有透明的玻璃罐闪烁出一点冰凉的芒。

　　他回头问汪淼：“你们两百年前是不是跟现在一样？那你知不知道，哪儿能买着菜？”汪淼有些惊讶：“你看起来比我对这个世界还不熟悉。”“说对咯。”史强啪一声大力合上冰箱门，他咬牙切齿说：“我是07年，就是两百多年前，跟你差不多时候的人，参加了个什么冬眠项目，就是一觉睡到两百年后，我睁眼就在这个破地方了。”

　　“是吗？”汪淼听起来有些失望，这点情绪被史强敏锐捕捉：“你想干嘛？”汪淼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想了解这个世界。”

　　史强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笑得有点瘆人：“那如果我现在告诉你，这个世界都是虚拟的呢？”

　　“求知是科学家的本能。”汪淼并不如他想象一般，对他的恐吓表露出畏惧，反而目光灼灼，像是阳光的光圈：“如果这个世界是虚拟的，一个随机的梦境指令就可以模拟出如此庞大的世界观，”他盯着史强：“这意味着我所在的超级计算机的算力上限要远远超出许多科学家的估计，那我认为我了解这个世界就变得更有必要。”

　　“那你要失望了。”史强直接坐到了餐桌上：“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他抬头：“所以哪儿能买菜？”

　　10

　　史强和汪淼商量了半天，汪淼表示这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他的世界里史料普遍记载这个时代的人依靠营养液生存，并且没有人对此感到厌倦，因为营养液能够最大程度削减吃饭的麻烦，比如做饭，比如洗碗，且营养液口味众多，甚至可以细化到红烧肉口味，清炒蔬菜口味。

　　最后还是史强想了一个招数，营养液的最原始生产线上应该有原料，科技再发达总不至于地里直接种出营养液吧。

　　街上空旷得令人害怕，只有智能机器人四处穿梭发出的空气流动声，史强一个人类在其中格格不入。现在的手机也被急剧压缩，一块芯片大小的压缩片就可以包罗万象。幸好家里的实时通讯监控与总计算机不连接，史强点开芯片，悬浮的蓝色半透明屏幕上，汪淼坐在监控镜头前。

　　“汪淼，能听见吗？”史强还保留着扯着嗓子打电话的习惯，然后就被路旁的电子屏提示：“检测到分贝过高，请勿发出噪音，否则将采取措施。”“你还是小声一点吧，这些电子屏应该是随时捕捉不良行为的。”汪淼隔着屏幕观察电子屏：“看来这个社会对于不文明行为的重视程度要远超我们的时代，我怕你出去就回不来了。”“他们还能把我拷起来抓进去？”史强满不在乎：“我以前就是警察。”“你最好还是小心点。”汪淼说：“史警官，至少目前你不是一个人，你家里还有我。”

　　“行行行，知道了。”家里突然多了一个数字生物，并且自己还要对他负责，即使是执行过无数保护任务的老刑警，这也让史强有些不适应。

　　营养液的工厂外观倒是和那个时代很相像，史强大大咧咧往里闯，空旷的门口直直伸出一条机械臂，挡住了他的去路。“检测无电子工牌。”“你……”史强正要开骂，又想起汪淼，把要说出来的脏字生生吞了回去。

　　11

　　机械臂突然收回，然后他抬头，看到大门里出来一个人，那人大约三十来岁，尽管他的着装同汪淼相似，穿着衬衫，戴着眼镜，但史强一眼看出这是一个政客，而不是学者。他毫不意外地与史强握手：“您是史强先生，对吗？”“是。”史强并没有回握。

　　“当年的冬眠项目，有相当一部分人苏醒在了这个时代，这个生产厂这两天陆陆续续接待了几位像您这样的访客。”那人笑了笑，他的笑像一条数学公式：“您不是第一个。”他从手心浮起一块芯片，贴在史强的胸口，芯片接触到衣服，像是被溶解一般消散开，又不见了踪影。

　　“有了这块芯片，您就可以出入我们的加工厂。”那人扫了一眼史强：“您如果需要购买食物原材料，可以去往黑市，您兜里私藏的那包烟草应该会很值钱，不过我不建议您这么做。”

　　史强仍然似笑非笑看着他，并不因为被揭穿而感到心虚。

　　那人引导他走进门，他一边走一边说：“所有的营养液生产厂都由国家政府垄断，我是生产厂的负责人。这两天陆续有醒来的冬眠者造访，他们像您一样出现了时代不适症，虽然这种行为违反现有法律，但出于私人情感，我仍愿给您，你们，提供一些食材，以保证冬眠者度过适应时代的过渡期。”

　　史强看着他，突然咧开嘴笑了：“怪不得你不让我去黑市，敢情你们这儿就是最大的黑市。”“您可以这么认为。”那人没有否认他的说法，反而笑了笑：“不管什么说法，至少我对您的救济暂时是无偿的，不需要付出您宝贵的烟草。”

　　“暂时？”史强捕捉到了这个词汇。“是的，暂时。”那人重复了一遍：“而且我可以保证，日后您要付出的代价远小于您那一包烟草。”“那倒无所谓。”史强抽出一根烟，那人从兜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史强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你要是让我吃上一顿饭，那我死给你看都行。”

　　“像您这样的冬眠者往往具有我们这个时代所不具有的一些品质。”那人大笑着伸出手，这次史强也伸手和他相握：“合作愉快。”

　　12

　　“有什么收获吗？”史强提着满满一袋子食材回到家，汪淼立刻迎上来。

　　全套智能家居都失效了，还好大门保留了原始的钥匙开锁方式作为备用。他离开时，那人还询问他是否需要机器人帮忙送到家，得到他否定的回答后，那人的目光突然燃烧起来，好像史强梦里见过的神明。

　　汪淼像是夏日的冰汽水，那人发烫的目光被冰块碰撞的凉意压制，史强感觉到自己旺盛的躁动被安抚下去，他把食材放到桌上：“大获全胜，能做饭了。”“你是怎么买到的？”汪淼有些好奇地凑上去，史强把袋子打开给他看：“菜，鸡蛋，肉，油，盐，都有。”“那你会做吗？”汪淼对于这个外表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警察提出质疑。“会，怎么不会。”史强挽起袖子：“你等着吃吧。”接着他又笑了：“忘了你不能吃，对不住了兄弟。”

　　汪淼并不介意，而是跟着他进了厨房。

　　不出汪淼所料，史强的做饭水平实在有些惨不忍睹，汪淼只能不断提醒他：“你好像没有热锅。”“这里要加水。”“放盐。”

　　最后出锅的菜，汪淼撇过头，不忍直视，史强却非常满意地发出啧啧声：“可以啊汪淼，你这人形菜谱挺实用，要不你别走了，你看你在这，我都超常发挥了。”

　　“我走不走也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我现在在一场梦境里。”汪淼看着他吃下一口菜，小心翼翼问：“你觉得怎么样？”“挺好，比我当年做的好吃。”史强冲他嘿嘿笑：“对了汪淼，你是干嘛的？我记得你说你是科学家？”“对，我是研究纳米工程的，我的研究方向主要是把高强度纳米材料还原为基本分子数据，实现纳米技术的飞跃式倒退。”

　　飞跃式，倒退，这几个字组合起来还是有些别扭。

　　不过史强没有说出口，这个科学家眼里的光芒像是名贵的金属，他想起两百多年前那天下午，旧史书一样的夕阳，常伟思的肩章，还有他铁一样的目光。

　　“看来不管什么世界，你们科学家都挺有进取精神的。”史强点点头。汪淼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赞许，而是问他：“我出不去，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就那样，”史强拧紧了眉头，开始抱怨：“外边一个人没有，现在人好像懒得动似的，也都不出门，到处都是显示屏看着，一句人话都不让说，什么事也都机器人干了，要我说，人要是不动不说话，还叫什么人啊，干脆人类灭绝，世界让那些破程序统治算了。”

　　史强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他傻笑一下：“忘了，你也是程序，对不住啊。”“嗯。”汪淼对他的错误并不介意，但奇怪的是，对于史强的描述，他的脸上也并没有露出恍然大悟或惊讶的神情。

　　“你知道外面什么样？”史强问。“不知道，但是我看过我的世界的一些史料，总体来说，和你们现在外面的情况比较相似。”汪淼说：“科技高度发展的社会，人口反而会大量减少，因为生活会被数字技术过度简化，比如复杂的做饭流程被营养液替代，复杂的出行被vr替代，人们会养成科技依赖，随之而来的就是现实快感的体验丢失，恋爱时多巴胺分泌催生的快感和性行为快感也在其中。”

　　“怪不得。”史强点点头：“我倒觉得，现在的人还不如你。”“怎么说？”“你还懂做饭，知道高兴知道难过，我虽然不认识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但就看这个傻逼地方里的傻逼机器的反应我就知道，这个世界里的人快变机器人的寄生虫了，机器每天替他们保持着最平静的情绪和最健康的身体，他们甚至连基本运动都不需要了。”

　　“是这样。”汪淼笑笑：“所以我们才会展开去科技化，试图模拟更为原始的生活方式，我们的世界虽然是由数据组成，但我们不缺脚踏实地的精神和对于人性的哲思，相比这个世界里的大多数人，或许我们的思维更加精密。”

　　“你说这事儿真怪，”史强听了他的话直摇头：“现在的人让人工智能都简化成了懒人，生活跟程序一样，反而人工智能越来越精细，越来越像个人，我第一天醒的时候给我吓了一跳，到处都能听见人说话，到处都看不见人影，你说人类这是在干什么？把人变成机器，又把机器变成人？”

　　“是，”汪淼也第一次由衷感叹了一声：“其实我并不是第一次在梦里进入你的世界，但如果不是遇到你，我还是难以相信，你们的世界竟然是真实存在的，我难以想象，有一个世界竟然放弃追求真正的生存。”

　　13

　　汪淼的到来大概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庆幸的事，史强想。汪淼是他的福星，他一来就关停了那些人工智能，而自己则同时拥有了一位科学家朋友，人形菜谱，满是显示屏与数据的世界不再那么无聊。

　　那天在餐桌上，史强看着汪淼，突然说：“汪淼，你愿不愿意玩个游戏？”“什么游戏？”“探险游戏，咱俩合作，既然咱俩都不了解这个世界，那我出去给你收集这个世界的基本状况，你呢，就在家里，好好分析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儿。”

　　从那天开始，史强终于感觉到自己的一切都落到了实处，他重新被需要，成为侦查员，他敏锐的观察力和老道的眼光令汪淼啧啧称奇，许多看似无用的信息也被他一一指出蹊跷之处，一天的时间，汪淼感觉到自己的运行速度已经超出了极限。

　　“还有……”“停。”汪淼打断他：“咱们歇会儿吧。”“你不是程序吗？你还要歇会儿？”史强此时感觉自己旺盛的精力还绰绰有余，汪淼已经开始有了疲惫的神色，他不自觉提高了嗓音。“我体内的的激素数值也是会随着时间变化而模拟出变化的，电能的充足只会让我的模拟更加精确。”汪淼别过头，忍住一个哈欠。

　　史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样生动可爱的小动作，就算是程序，也是活的程序，他这才认了，汪淼就是汪淼，他与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不同。

　　“现在没有长途交通工具了，不然我怎么也得跑到别的地方给你打视频，让你看看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史强无不遗憾地点上一根烟，随即被汪淼制止：“你的烟雾也是环境参数的一部分，会被实时反馈给我的程序，所以从我的角度而言，你最好不要抽烟。”史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突然对着汪淼的脸吐出一口烟雾，然后大笑：“能闻见吗？”汪淼拧紧了眉头：“史警官，我认为你还是不要对你的保护人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最好。”

　　14

　　夜晚，由于智能遮光玻璃的失效，史强第一次看到了二百年后的星空。他和汪淼坐在床沿，他甚至可以把窗户打开，微风从寂静的夜空里吹进来，这个世界听不到虫鸣，只有随处可见的，夜晚仍在兢兢业业运作的显示屏，闪烁着蓝光，发出微弱的嗡鸣。

　　汪淼的头发丝丝缕缕被风吹动起来，除了触碰不到，他是如此真实。

　　“两百多年前，我值夜班蹲点，我从来不看星星，没想到两百多年以后，看星星还变稀罕了。”史强抬头感慨，还好夜空足够遥远，不然恐怕也会被遍布的显示屏污染成让人不舒服的科技蓝色。

　　“这里的星空，当我知道它们来自于自然，我就觉得比我们世界的星空更加美好。”汪淼的声音很轻，像是夜里的一阵风。

　　“你们也会看星星吗？数字星星？”史强问。

　　“会，我们的星空也是数据模拟的，我们有自己的数字宇宙，就像你们人类以前会拼命去探索宇宙，试图摸到它的边界，我们也曾希望探测出数据宇宙的尽头，以此估算我们所在的超级计算机的极限算力和存储空间。”

　　“曾经？”

　　“是的，我们的社会普遍认为，高度发达的科技会消灭智能体们关注现实与浪漫想象的精神，我们的程序会被逐渐简化失去运行能力。所以我们更加鼓励漫无目的的幻想而不是严谨的科学探索。”

　　“那你觉得，这合适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应用物理学家，不过我非常感谢我所在的社会并没有因为倒退而剥夺我求知的本能，只是缩减教育规模，我仍然有机会选择科研。况且，我认为浪漫的想象也是探索精神的一种，只不过我们的社会把它与科学过于二元对立了。随着科技力的减退，我现在能做的不再是发现未知，而是尽可能学习遗留的内容。”汪淼抬起手指向星空：“我们遗留的知识仍然浩如烟海，就像这片星空，目力所及的星辰下隐藏的是无垠的，等待探索的空间。”

　　“其实人就是得动弹，不管是身子还是脑子，要是什么都不动，那不就是活死人了，真有那么一天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史强说的好像和汪淼说的没什么联系，但是此时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说的和自己说的是同一件事。

　　“史强，你们的社会有神话吗？”汪淼突然侧过头问他，月亮流泻下的银光笼罩在他脸上，身上，史强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古人看到这一幕，会为他写下一百首诗，编出许许多多月神的故事。

　　“有，关于天上的神话格外多，嫦娥奔月，吴刚砍树，玉兔成精，牛郎织女，西方也有，什么月亮神太阳神宙斯，我也不懂，可能几万年前就有了。”

　　“在我们的社会，人类社会是一段神话，因为我们无法想象，有不依靠程序运行的自然，有不为程序所控的生物体。”汪淼看着星空，他还是习惯性在默默计算星辰的数值：“我们的社会也难以相信，有这样一群生物，他们基因里拥有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敢于跳出安逸，带点野蛮的开拓力。就好像你们的神话体系里，神天生带有掌控一切的神力一样。”

　　“是吗？”

　　“我们的社会里有这样一种现象，当长期处于某种固定环境，可能是外部的客观环境，也可能是处在集体中的群体环境，智能体的运行会高度简化，这和你所观测到的科技环境导致人的思维简化的情况非常接近，对此科学界的理论是，为了防止几十亿程序同时运行导致过载，系统中有一些统一程序，在特定场景会对相同标签的程序进行覆盖，比如学生处于班集体中，他们的许多指标就会趋于一致。当然，这是一种我们的程序尚处于低端的权宜之计，程序越高级，它的独立运行能力越强，就越能摆脱这些统一的低端程序的覆盖。”

　　“嗯，人也这样。”史强也看向星空，每一颗星都是那么相同，又是那么不同：“我办过很多案子，有些人本来好好的，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块儿，就混坏了。”

　　汪淼只是自顾自说下去：“我很羡慕你们的自然，正因为它是自然，所以容得下想象，也不排斥探索，它给予人类充分的自主的空间，人类可以轻而易举做到我们经过不断迭代才能做到的事，相比之下，数字社会对于想象的禁锢远超科研，尽管我们在尽力鼓励甚至矫枉过正，但仍有许多国家和人口退步缓慢，他们更愿意享受数字的便捷，任由自己被简化，被虚拟。”汪淼有些羡慕甚至贪婪地盯着星空：“我不明白，你们的社会怎么会这样不珍惜这片生存空间。”

　　“我也不懂。”史强一下一下摁着打火机，看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不停地闪动着：“那些人工智能老是告诉我，不用出门，戴上vr就能看风景，我说我想看星星，它直接在天花板上给我弄出一片来，好像在这个地方，假的东西能随便代替真的。”

　　“什么是虚，什么是实。”汪淼伸出手抓那一缕一缕的风：“就像我现在伸出手，我不知道是我感受到了风从我的掌心穿过，还是我借用了你家所有智能家电的感知系统，把风转换成数据反馈给我的程序，然后程序下达指令，让我认为风从我的掌心穿过。”汪淼的眼里有些悲凉的神色：“我不属于你们的世界，尽管你们的世界真实存在，但是对我而言，这就是一场梦，虚和实的边界，由于科技，变得不再分明了。”

　　“汪淼。”史强伸出手，尽管他的手还是穿过了汪淼的身体，他依旧没有收回的打算，他的目光是一块坚实的铁，他说：“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假了，只有你这个假的反而是真的，如果没有你，我待不下去。”汪淼的眼里闪动着光亮，不知道是映了星星还是积了泪水，史强说：“我一定想办法让你留下来。”

　　15

　　傍晚，史强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人，他说：“史强先生，您的交易该兑现了。”

　　“我出去一趟。”他拿上衣服，汪淼想伸手拉住他：“史强，我想你最好不要去。”“为什么？”汪淼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慌张的神色：“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但我直觉，你这一去，会打开一个未知的魔盒，甚至……可能关系我，你，还有全人类。”

　　“你们程序还有直觉？”史强冲他笑：“放心吧，我肯定按时回来。”

　　汪淼看着他打开手机的通话功能，把它粘在最里层的衣服上。

　　史强被一个机器人引导走向机场，原来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交通工具，只不过它被少部分人垄断了。

　　他的双手被加上手铐，又被戴上眼罩，他听到飞机起飞时发动机与机身摩擦空气的声音，震得他开始耳鸣，他默默估算着，飞机大约飞行了2个小时左右，接着落地，然后他被塞进一辆车。

　　目的地到了。史强的双手被解开，眼罩也被拿下来，他现在一座巨大的门前，而那道门打开，却只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勉强看得出从黑暗里露出来的几级台阶。

　　机器人点亮头上的灯，引导他向下走去，走进一个未知的魔盒，他不知道他会是魔盒上层的灾难，邪恶，还是底层的希望，抑或是打开魔盒的潘多拉。

　　穿过长长窄窄的楼梯，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史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大厅？研究所？仓库？这个空间是如此空旷，却如此满溢，或者说，这不是一间房屋意义上的空间，而是一座超级设备的主机，他站在主机内部。

　　他抬眼望看去，这里如同一座巨大的图书馆，无数两米左右高度的机柜整齐排列，机柜上各色小灯闪烁，像是有序排布的书本，头顶上密布着电线和网线。

　　这里安静得过头了，机器的工作也并没有产生极大的噪音，反而显得冷漠。

　　史强对这些现代科技线条产生的压迫感到不舒服，这时，又有几人陆陆续续走进来，他们同样对于这些设备表现出了不适的反应，史强一眼认出，其中大多数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冬眠者。

　　“看来所有人都到齐了，各位。”史强和其他人一起回头，几个政客走进来，刚刚说话的，赫然是那位营养液生产厂负责人。

　　这几位政客有的黑发黑眼，有的金发碧眼，有的黑肤黑眼，而中间那位加工厂负责人拿出几个翻译器，史强接过来戴上，那人说：“各位不必惊慌，你们所处的位置是位于美国华盛顿的全球超算中心，而你们面前的一是台超级计算机的主机机房，它也是全球唯一一台核心计算机，下面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出于工作原因，我不方便透露的姓名，我的代号是C，全球计算机移民计划中国部的负责人。”

　　“C先生。”一位冬眠者说：“您把我们带到这儿来，是要兑现交易吗？”

　　“是的，计算机移民计划正在招募第一批志愿者，你们知道的，任何实验，第一次总是要冒巨大的风险，你们当初就是冬眠项目的实验对象，因此你们恰好具有这个时代所稀缺的冒险精神。”C戴上翻译器，转身恭恭敬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下面，我将邀请此项目的美国部负责人，美国联合智能中心负责人，也是美国现国防部部长，代号A先生，为大家讲解这项计划。”

　　那位金发黑眼的美国人向前一步，做出演讲手势，他仿佛并不是在讲解计划，而是在参与总统大选：“尊敬的志愿者们，我非常高兴你们抱着这样崇高的牺牲精神来参与此项目，C先生在向我推荐你们时反复申明，你们具有旧时代中国人的一切品质，现在看来，果然不错。”

　　“你们面前的是这台超级计算机的主机部分，相比于它海量的处理器核，它的占地面积实在是微不足道。”

　　史强打量着这个空间，这个空间太过空旷，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估错，这个地方至少有两三千平米。

　　“这是联合全球最先进的数字技术，举百家之长，开发的一台超级计算机，它一经诞生，就成为全球唯一一台核心计算机。”

　　“这么厉害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史强突然发问，他在短短两天的探索中，已经摸清楚了这个世界相当多的信息，理论上说，这台超级计算机的存在，他不可能不知道。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A对史强突然打断他的话感到不满，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头，仍然继续说下去：“科技爆炸后，全球人口经历了短暂爆炸，就开始不断减少，与此同时，人类的生存质量和生活水平在科技，尤其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帮助下得到大幅提高，作为全球的引领者，我们不得不开始考虑人类对科技的依赖会产生的影响，以及科技主导之下人类的未来。”

　　他深呼吸了一口：“在现代社会中，虚拟即是现实已经成为一种人类共识，快乐的生存体验来得如此轻易，科技为我们将所有事物维持在最佳状态。为了维持人类现有生存方式，以及确保地球人口不会灭绝，经过商定，我们与中国等几个具有主导世界的科技力的国家共同达成了一个全球级别保密项目——计算机移民计划。”

　　“这个项目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已筹备多年，这台超级计算机就是项目的成果之一，我们利用它精确地模拟了一个数字社会。”

　　史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他早该想到的，不然汪淼怎么会无缘无故投影到他家，两个世界真的毫不相干吗？

　　“我们模拟出的数字社会以现实为蓝本，在此基础上退化迭代，力求模拟人类的每一个发展阶段，在所有发展阶段当中找寻最适宜人类生存的气候，水文，建筑，科技，文化等相应数值，力求整合出一个让所有人类感到满意，舒适的伊甸园。”

　　“桃花源。”C突然补充了一句。

　　“是的，这个项目在中国被取名为桃花源。而我们更愿意把它叫做伊甸园，当这个乐园搭建起来时，全球所有人的意识将被传输进这台超级计算机，人类会在这个独一无二的乐园里实现永生，简化带来的快乐也将永存，这是科技催生的人类社会的一次终极进化！人类将在全新的世界重获新生！”

　　他说得是如此慷慨激昂，像是教堂里的宣誓演讲。他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是教徒的眼光，虔诚又疯狂，史强看着发出灯光的天花板，突然想起这个世界的天空。这是一座巨大的教堂，所有人都是祈祷的信徒，无论是忠诚还是反叛，无一例外都要为这台终极事业献祭。

　　疯了，都疯了。史强暗骂。

　　“如今，经过多年准备，这台超级计算机的模拟程序在222天前启动。试运行良好，因此，我们希望召集一批志愿者，进行初步模拟实验，将你们的意识传输进计算机，一段时间后再回归到体内。C向我推荐了你们。作为冬眠者，你们拥有现在社会里的人类所不具有的大胆，勇气。”

　　222天。史强心里一沉，汪淼在他家里正好待了两天。他妈的，还真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了。

　　“史强先生。”C突然打断他的思绪：“您一直若有所思，是对项目有什么疑问吗？还是A先生讲解得不够清晰？”

　　“不，挺明白的。”史强摇摇头：“有烟吗？”“很抱歉，我不能满足您的要求。”C耸耸肩：“各位有三天的考虑时间，三天后，仍然在这里，我们等待你们的答复。”

　　16

　　史强打开家门，关掉语音通话。

　　“汪淼？”他试着唤了一声，家里是暗的，智能灯也打不开，他在黑暗里寻找熟悉的身影。

　　史强走进房间，捕捉到科学家小声的啜泣。借着月光，他看到汪淼蜷缩在床沿。

　　“喂，菜谱，我要做饭了。”史强很想拍拍他，但拍不到。

　　“我不是菜谱。”汪淼把头埋在胳膊里，史强听到他浓重的鼻音。“没事，反正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强吧。”史强揶揄他。

　　“还不如不知道。”汪淼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让我知道什么？知道我就是一串虚拟的数字，是被计算机外的世界创造出来的实验对象，我从来都不存在，而我面前的你是随时可以操控我的世界的神明。”汪淼抬起头，他的脸上都是亮晶晶的泪痕，这让史强莫名产生一种罪恶感，虽然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显然不是他，汪淼说：“我的程序正在修复，我在这里不会待很久了，我回去后会努力把这个世界当成一场槐树下的梦，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真相。”

　　“你怎么就不存在了？”史强大大咧咧掏出一根烟点上：“我现在给你两个选项，今天我不开这个通话，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好好修复系统然后回你的数字世界，或者你知道真相，搞清楚你们世界的形成，你选哪个？”“我……”汪淼一时语塞，即使他现在对自己原来是虚无这样的真相感到巨大的绝望，可如果真的面对这两个选择，他会毫不犹豫打开未知的魔盒。

　　“我就知道，你肯定选第二个。”史强吸了一口烟：“所以你存在啊，你会干你想干的事，你还有求知欲，什么都想知道，你比我们这个世界好多看着真实存在的人强多了，你愿意生存愿意探索，你就是真的。”

　　“史强。”汪淼茫然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们的社会也是一台巨大的计算机，我并不是因为程序错误被投影过来，而是超级计算机忠实模拟了你们人类程序可能出现的错误。”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知道你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串程序，你会怎么办？”“能怎么办，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呗。”史强看着他笑：“程序不程序的跟我有关系吗？我是什么也不影响我吃饭睡觉啊，不然我干嘛，要死要活？”

　　“你难道不会觉得真相背后是巨大的恐惧吗？存在这样一种生物，它毁灭你易如反掌，而你只是一个虚无的实验品，根本不是真实存在的。”

　　“谁说我不存在？我还说我存在呢，我要是程序，那电脑那边的人也不见得比我高级，就像你似的，你也看见了，我们这个社会的人可真不如你真实，而且说不定他们也是程序，最后大家都是程序。”史强呲牙笑。

　　“你真乐观。”汪淼吸了吸鼻子。史强看着外面的星空，星辰像是闪烁的小灯泡：“说不上好坏，不管是不是程序，日子得过。”

　　汪淼重新低下头，但呼吸已经平复。

　　史强叼着烟，突然问：“你说你的程序在修复？”“是，按照你们世界的时间线估算，我应该在我的世界沉睡两年了，就是你们世界说的植物人。”“你不是说你不是真的存在吗？那我现在给你一个变成真的的机会，你要不要？”

　　汪淼惊讶地看向他，他见到了史强眼里，熟悉的，铁一样的目光。

　　“我问了我们那群冬眠的人里的一个互联网专家，我问他有没有办法把一个人工智能程序拷到硬盘里带走，他说能。”

　　“我顺便问了问他，如果这个人工智能够智能，能不能自己找到这个硬盘接口，他说也能，硬盘接口也可以说是个地址，如果程序够智能，他可以自己找着这个地址。”史强站起来，站到汪淼面前，把双手虚空搭在他的肩上，他死死盯着汪淼：“汪淼，三天，我只有三天，你有三年，你敢不敢跟我玩把大的？”

　　“好。”汪淼重重点头，他的眼睛为这个疯狂的契约盖上了最后的印章。

　　17

　　他们躺在床上，尽管感觉不到汪淼的实体，到史强仍然被汪淼枕在他臂上的头发蹭得发痒。他侧过身盯着汪淼：“重复一遍。”汪淼像背课文一样一句一句念道：“三天后你去做实验，你会当场拒绝并想办法把时间拖到午夜十二点，也就是我们的跨年，12点的时候，你按下无线硬盘，接入计算机。”

　　“很棒，那你要干嘛啊？”

　　“超级计算机与外来硬盘接入需要总系统确认授权，鉴于这台计算机的保密级别，它无法和你的硬盘确认，我会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想到办法，在硬盘进入时制造总程序混乱，使确认机制暂时失灵，同时，硬盘接口是一个地址，会在我的世界里转化成一个确定地点，我要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找到这个地点，零点时在这个地点等待。”

　　“很好。”史强欣慰地看着汪淼，他无比确认汪淼眼睛里的闪动不是数据，而是星海。

　　他开始比划：“到时候你出来了，帮我改改这些傻逼程序，让他们别他妈多管闲事，窗户这儿我想改成普通玻璃，然后安个窗帘，咱俩没事可以坐窗旁边看星星，屋顶上这个灯太亮了，一打开跟白天似的，我想改个小灯泡。”他半坐起来，眼睛一亮：“对，你在你们世界那个家怎么装的，到时候就把我房子改成那样。”

　　汪淼忍不住笑了起来：“史警官，你就这么确定我能完成你交代的事儿？”“我确定，我怎么不确定啊？”史强哈哈笑：“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热不过火口子，亲不过两口子嘛！”

　　汪淼很想揍他，但现在不行。

　　一片沉默里，史强拿出手表，这个世界的所有钟表都是统一时间，他看了看汪淼手上的手表，低沉着嗓音说：“对个表吧。”

　　18

　　三天后的傍晚，上次的陌生人敲开史强的家门。他主动带上眼罩，又伸手让人给他拷上手铐。

　　上次的飞行时间，据他估算，大概是两个小时左右，以前从北京起飞到华盛顿，差不多要飞20个小时，科技确实发展得越来越便捷了。史强默默想。

　　“欢迎各位的到来。”C站在大门口，对每一个进门的人露出礼节式的微笑，并和他们一一握手。

　　史强最后一个走上去，C露出一个微笑：“史强先生，别忘了我们的交易。”史强只是和他握手，并没有回答。

　　机房里，所有人已经到齐，史强戴上翻译器，看到穿西装的负责人们胸前都戴了一块牌子，用几种语言写着“x国负责人：x”，每个负责人都只有一个字母代号。

　　“现在我们很荣幸，能和你们这些具有勇气的志愿者们共同商讨这样一个大胆而富于开拓性的实验项目，这项实验会成为人类社会发展道路上全新的里程碑。”A说。

　　“是的，我完全同意美国方的说法。”胸牌上写着“英国负责人：T”的人说：“欧洲和美国作为首先跨入大发展时代的地区，科技令我们能够站在人类的顶端，如今，我们又有机会和诸位来自科技强国的代表们共同见证人类新的开始。”

　　“说说你们的意见吧。”C并没有发表什么演讲，反而转身看着志愿者们：“我想你们应该不会拒绝这次全新的冒险。”

　　“各位先生，容我提出一个质疑。”一个冬眠者说：“我们的意识被传输进超级计算机后，如何保证我们能够按时离开计算机，回到身体内？”

　　胸牌上写着“日本负责人：J”的人开口，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瘦子：“既然我们确定要启动这次实验，必然是做了万全准备，诸位的意识转化为数据后会被打上特殊标签，总程序会追踪这个标签，对诸位的意识数据进行统一管理和监测，请诸位不要担忧。”

　　几个冬眠者开始窃窃私语，史强听到一个人说：“在这个破地方呆着，我是呆够了，进去说不定还能有点新鲜。”

　　“我想提个问题。”史强举手，他依旧嘿嘿笑着：“你们这个项目有条款吗？有合同没有？”

　　“有。”C拿出一叠合同，分发给冬眠者。

　　史强并没有表露出是否要参与计划的意愿，而是开始就合同上的每一项条款仔细提问，弄得几位负责人都露出茫然的表情，但他们仍然耐心解答。

　　“我还有个问题。”墙上的钟表显示时间为23时50分。“科技都这么发达了，怎么这么重要的合同还用纸啊？”

　　C的脸上露出一抹莫名的笑容，他说：“就目前而言，科技并不能替代所有东西，我们一致认为，如此高级别的保密项目用纸质合同反而更合适，在全球互联网时代，实体合同的保密效果要优于电子合同。”

　　史强笑起来：“所以我想知道，全人类都进这台电脑里了，外面怎么办？”

　　“我认为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法国负责人F说：“计算机移民，这是一个多么宏大而浪漫的计划，它将科技与人类的极致想象结合，我们全部进入计算机后，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对人类来说根本不重要，机械会维护机械，我们有一整套智能计算机维护设备，并且这些设施都依赖太阳能运行，永远不会停摆。”

　　“扯！”史强大骂一句：“都进计算机了，外面的世界就不管了？人类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社会，都不管了？人类不断进步发展，探索宇宙，这些没研究透的知识，没开发过的技术就全都不管了？全人类就靠着一台机器做寄生虫？”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都发展到这样了，你们签合同还得用纸。这说明什么你们还不知道吗？这项目晚上做，是你们自己也觉得这个项目见不得人，是吧？”

　　“不，”C回答：“这是为了你们进入计算机后能更好地计算时间，计算机内和计算机外最方便重合的时间就是每天零点。”

　　“这理由你自己信吗？”史强反问：“你们在外边掐着时间，我们在里面掐着时间，出来一对不就行了，干嘛非选在晚上？”史强的手重重拍在机柜上，吓得其他几个负责人赶紧跑过来查看。

　　“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们这个项目暂时还见不得光，一旦提出，肯定会有人反对，所以你们给我们扣高帽子，忽悠我们过来当小白鼠，是不是？”

　　J赶紧跑过来，拉住他鞠躬：“先生，对不起您先冷静一下。”“你就说是不是！”史强甩开他。

　　“史强先生，您认为我们这项计算机移民计划不符合人类的前进发展精神，是吗？”C依旧平静，微笑着看他。“是，我就是这么觉得，怎么样吧。”史强去摸兜，兜里有烟，还有一块小型无线硬盘。

　　“那么您如何看待人类的现实精神？”

　　“我不懂什么精神不精神，我只知道，我要当人，不要当什么数据，你们把计算机发展得越来越精密，不是为了让人变得越来越简单吧？科技是用来干事儿的，是让人用来把想象变成现实，像古代神话的上天入海，现在我们都用飞机，用潜艇，实现了，为什么要把现实世界抛弃了去做机器？现在你们做的人工智能仍然没有自我意识，可你们认为人工智能没有自我意识就不能统治人类吗？看看现在的世界，是人类统治机器还是机器反过来统治人类？”

　　他近乎吼叫着质问：“你们做的这台计算机，里面有几十亿个程序，这些程序在努力寻找发展方向，想恢复被人类抛掉的精神，他们又是什么？在我看来，他们比我们更像人类！你们随意操控这个社会，又怎么不能算是另一种程度的机器统治人类？”

　　其他冬眠者又开始窃窃私语。

　　“史强先生。”C点点头：“一物从来有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我想，有一天你会明白。”

　　史强瞥了一眼墙上跳动的电子表，伸手去摸兜里的烟，在红色数字变成“0”的瞬间，他按下了硬盘的连接按钮。

　　“程序混乱！”一个女研究员闯进门，慌乱地说。“快启动系统自我修复！”A冲她喊，几个负责人开始急切地交流，只有C仍然站在房间中央，示意他们继续说。

　　“我不同意你们这个项目。”那位互联网专家站出来，说：“我在冬眠前主攻的就是互联网方向的研究，我深知人类不可能为互联网所取代，人类与数据有着本质的不同，这种转化太荒诞了。”

　　“不可思议。”A瞪大了眼睛：“您是互联网专家，那您更应该认可网络数据在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巨大作用。”“正因为我了解互联网，我才更能够分清楚虚拟与现实的界限。”他扶了扶眼镜：“这个项目太过疯狂，我不愿成为你们的祭品，或者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那只手。”

　　其他冬眠者也纷纷发出附和的声音，安静的机房里顿时一片哗然，最终，没有一个人愿意签订合同。

　　“感谢各位。”C与他们一一握手：“虽然第一次实验无法开始，但我仍期待在未来，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合作。”

　　史强最后一个走出大门，C对他说：“感谢您，史强先生。”

　　19

　　一片白茫茫，极地的风雪刮得人睁不开眼。

　　数字纪元222年，休眠两年的纳米科学家汪淼重新醒来，他一醒来就要求离开医院，回到工作岗位，重新进行纳米研究。

　　三年后的除夕，智能体们期待着12点的钟声一响过，他们将迎来更美妙的倒退和更宏大的想象，而在这一天，一篇论文横空出世，投稿人并未写自己的身份，论文内容却让所有人都慌乱起来。

　　这篇论文用纳米分子搭建了碳基生物模型，并依靠这个模型详细推测了碳基生物的生存环境，社会结构，甚至文化习惯。由于社会倒退而更加抽象，神话化的人类社会第一次如此完整地展现在智能体们面前，原本属于神话领域的人类社会研究被推入到生物学乃至物理学宇宙学的范畴内。

　　这是一项极其恐怖的成果，它意味着社会很可能在此基础上发生极大进步。

　　这个世界开始混乱，智能体们惊讶地发现，一切曾认为是铁律的规律都不再存在，世界像一个玻璃杯被摔在地上，瞬间分崩离析。测算引力的仪器在好好运行着，可所有原本在地面上的东西都飘到了天上，许多由于社会倒退而不复存在的知识开始疯狂涌入他们的脑海，原始森林迅速蔓延至街道中央，从坚硬的水泥下破土生出参天大树，学生们急着给老师讲课，父母把自己蜷缩回婴儿床，南北极的冰川迅速向极点处融化。

　　汪淼站在极点的旗帜旁，这个位置是从世界诞生开始就标记出的，一年前，他跟随科考队来到这里，科考队的任务是，清除极地探索的痕迹。

　　这个世界是一个闭合的不规则椭球体，所有数据汇总输出的位置只可能有两个，就是两极。

　　他花了三年时间利用纳米分子构建出了人类的模型，证实了神话的真实存在，并且把发布时间选在了除夕，这应该足够在科学界引起轰动，暂时破坏系统的运行方向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表，5，4，3，2，1。

　　0。

　　他拔掉了极点的旗帜。

　　极地的冰雪已经消融，他脚下踩的是绿油油的草地，细薄的土层十分松软，土层下传来轻微的震动，这让汪淼一度以为极地由于崩溃要发生地震，随即，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开，狠狠摔在地上，草坪四分五裂，一棵巨大的槐树掀开薄得可怜的草皮，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冲上云霄。

　　巨大的树荫像一把伞一样快速撑开，汪淼在阴影的覆盖下，像一个小小国度的国王。

　　一梦槐荫。

　　汪淼没有犹豫，走上前去，他的手触摸到槐树的树干时，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扯进槐树里，他感觉到自己的程序正在暂停，不过没关系，他会被重启。

　　20

　　史强回到家，他不知道汪淼给他下了什么魔法，短短几天，他竟然不再习惯这个没有人出门迎接的家门。

　　他不知道系统修复要多久，他只能祈祷，他关停硬盘的时候，汪淼已经传输成功。

　　他打开了仿生机器人的开关，把硬盘从兜里掏出来。

　　这个仿生机器人是他在黑市上定做的，五感俱全，皮肤用真实细胞搭建，并且有全套的消化系统，血液循环系统（只不过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是透明的模拟血液），甚至毛发可以生长脱落，这样精细的仿生机器人，市面上不允许私人买卖，于是他又花了很大力气才弄到合法编号，找了那位互联网专家帮他把机器人的核心程序全部清空。

　　至于样貌，他用手机偷拍了很多张汪淼不同角度的照片，仿生机器人依据照片的比例测算出了汪淼的身高，182，比他还高一点。

　　这么好的机器人，如果没有汪淼，只能配现代那些傻逼程序，简直是太可惜了。他只会这么想，丝毫没有顾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事情，如果被抓到，足以审判死刑。

　　按下硬盘传输按钮时，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刑警第一次感觉到巨大的恐惧，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汪淼，你一定得成啊！

　　机器人静默着，史强的心也随着机器人越拖越长的静默逐渐向下沉。

　　智能家电都已经恢复运行，智能玻璃遮蔽了星空，今晚没有一点月色透露进来，顶灯投下的雪白的阴影一样的光里，只有硬盘上的红色一点一点跳动着，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汪淼，我想给家里墙换个颜色，你说换什么色好。”史强看着毫无动静的机器人，突然开始絮絮叨叨：“昨天弄了个西红柿，你不在，没人教我做，最后出锅有点咸。”

　　他点上最后一支烟，无视墙上的红色警告，继续说：“这烟，以后就没得抽了，这个地方买不着，正好，你不是也不喜欢我抽吗？”

　　“那个计算机项目，没人签合同，估计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人做了，我也算是干了件好事。”

　　“说起来，两百年前，我干的坏事儿不少，不过我没后悔过。常伟思，我叫他老常，他是我上级，那时候我背处分他就给我擦屁股，我冬眠之前，他说让我替他看看未来，还说未来不一定美好，真让他说着了。”

　　“汪淼，你说以后你不在，我这几十年怎么过啊？真的就跟这些东西天天待一个屋里，到点就睡觉，吃饭就喝营养液？”

　　史强说了半天，才又吸了一口，他也沉默下去。

　　“你怎么过我不知道，但是你能不能先把烟掐了。”仿生人，不，汪淼，突然睁开眼睛：“我在重启，程序有点复杂，暂时动不了，你先给我把烟掐了。”

　　“行。”史强被跌入谷底后席卷而来的巨大喜悦冲昏了头脑，几乎汪淼说什么他就应什么，也不管这是最后一支烟了，就算汪淼现在说要星星要月亮他也能想办法到外太空给他弄来。

　　趁着汪淼还不能动，史强伸手在汪淼头发上抓了一把，嗯，手感和想象中的一样好。

　　“史强，你能不能正经点！”汪淼怒视他，史强嘿嘿傻笑，这双眼睛或许曾经是一双机器人的眼睛，但他现在无比确认，这是独属于汪淼的眼睛。

　　他们曾经拥有同一场梦境，现在他们共享同一个现实。

　　21

　　圆桌前，穿着西装的神明脸色严肃。

　　“我们的人类社会模拟程序出现了一些问题，刚刚观察到，人类要进行计算机移民计划的第一次实验。”

　　“我们当初模拟出这个程序，是希望它能够从原始社会自行发展，迭代到科技水平与我们社会齐平，那时我们再统一删除所有人类程序，进行计算机移民计划。现在人类社会的科技水平与我们社会仍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差距，可目前看来，人类程序已经失去了野心，他们不断自我简化，越来越多受到低端集体程序的控制，个体程序很难进化，人类社会的总程序也不会自行迭代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们神界的现实精神完全消失的时间要晚于人类社会许多年，直到几十年前，我们的计算机移民计划第一次实验才正式成功，当下的人类社会仍可以保留观察一段时间。”

　　“但现在，人类已经要进行第一次计算机移民计划的实验了，一旦实验成功，人类就会将所有科技力量集中于虚拟世界，而不再关注现实世界的发展，我认为这个社会虽然没有发展到我们希望的水准，但它已经没有继续发展的可能，我们现在可以统一删除所有人类程序，提前进行计算机移民了。”

　　沉默了一会，几位神明妥协：“我赞成。”

　　“等等！有更高级的人类程序没有受到集体程序的控制，且与其他类似程序交互，关停了人类计算机移民计划！人类社会仍保留继续迭代发展的可能！”

　　“那就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22

　　“他们没有开启计算机移民计划。”

　　“那就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23

　　史强来到营养液加工厂的大门前，他的电子工牌没有失效，他直闯进去，推开了总办公室大门。

　　“我就知道你待在这儿，你肯定不和那群人一样躺在家里。”他对座椅上的C说。“史强先生。”C站起身，对他微笑。

　　“别别别，叫我史强就行。”史强冲他摊开手：“有烟没有，家里不让抽。”

　　C随手关停了办公室的总机，从抽屉里拿烟给他：“我就知道你会到这里来。”

　　“咱俩的交易完成了。”史强说：“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进去的时候我的通话功能一直开着，你们那个中心能检测不出来？那时候只有你在门口。给我们合同的时候你给的是纸的，还跟我们说科技不是万能的。”

　　“然后呢？这又能说明什么吗？”C微笑着给他点上烟。

　　“说明你想给我们放水呗，你怕我们不能去参加这个项目最后的讨论，所以第一次你只让A给我们介绍了一遍就把我们送走了。”史强吐出烟雾：“你既然知道我们都是冬眠的人，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对你们现在的科技，尤其是网络啊，智能啊这些东西，特别排斥，不可能同意参加这个项目实验的。”

　　“是。”C推了推眼镜，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惯用动作：“我其实并不赞成这个项目，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想尽办法成为中国部负责人，让我能够拥有左右这个项目的权力。”

　　“我去查过你的资料，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就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是冬眠者。”史强伸出手笑：“你确实挺厉害。”

　　“谢谢。”C也伸手和他握手：“史强，祝你在这个时代生活幸福，不过我希望以后我们最好不要有机会合作了。”

　　史强刚回到家，汪淼就嫌弃地动了动鼻尖：“抽烟了也不散散味儿再回来。”

　　“那些机器不都被你关停了吗，那就无所谓，抽了烟它们也不能叽叽歪歪了。”史强瘫在沙发上，汪淼突然想起什么，问他：“那个接口，你怎么想起做成槐树？”

　　史强哦哦了两声：“咱俩第一次见的时候，你不是说有个故事吗，一个人在大槐树底下做了个梦，梦见去了个好地方，我就去找那个互联网专家，改了改接口代码，弄成槐树，既然你觉得这个世界是梦，那我就给你做个美梦的入口，浪漫不？”

　　汪淼没有说话，只是别过头，不过史强还是察觉到，他笑了。

　　这篇主要是脑洞，下一篇一定是甜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