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用“适合小孩看”要求所有中国动画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聆雨子】
近日播出的动画系列剧《中国奇谭》,口碑一路上扬,在媒体和网友的风评中美誉度极高。
CG渲染的写意水墨淡彩,干干净净、不媚俗又不扎眼的国风造型;植根并脱胎于传统文化资源,又对接和落定于现代社会生存体验的故事立意;乃至片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字幕一出,所唤起的情怀代入感——关于中国材质、中国故事、中国学派的动画史黄金岁月的回想。
凡此种种,都是它收获普遍点赞的理由。
“我们为何总在苛责动画”?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声音传出,“某家长”炮轰该片画风可怕、吓哭自家宝贝、眼见着会留下童年阴影从小厌世……用语尖锐极端,引发不小议论,甚至登上微博热搜。
网传的所谓“家长炮轰《中国奇谭》”
平心而论,此篇没来源没署名、连个微信对话框都懒得用、上来便笼统冠以“我家孩子”的小作文,像移动互联时代一切以情绪对立为密钥的引战伎俩一样真实性成疑:到底是哪位家长、到底是哪位孩子、到底发生在哪个家庭与哪个城市?
总之,它太近似随便哪个缺乏流量的营销号编辑手笔,属于“认真你就输了”的东西。哪怕非说是片方的反向营销,都可能成立。
谁都知道,有分歧,就有眼球聚集。
但它丢出的一系列大词儿——“有什么教育意义”、“动画是给儿童看的吧”,一边显得很迂腐很臭大街,一边又有种理直气壮、不容分说的政治正确。
娱乐休闲、审美塑造、教益导引,动画究竟该以何者为其第一性、为优先职能?将成人受众纳入其中,能否成为动画的合理传播向度?国产动画所长期遭遇的“低幼化”诟病到底成因为何?动画和儿童成长之间的关系又该如何看待?
相比这位“家长”上纲上线的责难,被责难引申出的话题,才更有加以讨论的必要。
对《中国奇谭》这类既不存在于公共电视频道、也不进入春节寒假档院线、连网络上都只是单渠道付费播放的作品来讲,家长作为监护人的把关力相当可控,即便觉得它的风格不匹配自身育儿理念,也有的是办法先行规避“误接触”的可能——“能引导孩子不看”的情况下,诟病主创方“你不能这么拍”,就显得较无道理。
《中国奇谭》宣传图
好了,这里出现一个特别想要强调的关键词:“引导”。注意,是“引导”,不是“杜绝”和“隔断”。
“引导”的基础是“平等相处与交流”,而不是“一厢情愿地按我的假定样本来生产”。
如果描述一下当前的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一个显著的分裂正在触目惊心地铺开:
一方面,成年人将自身无法施展的抱负、无法兑现的理想纷纷转嫁给儿童,过早将其带入竞争和内卷当中——因为成年人很累,所以孩子也被拉着一起累;
但另一方面,成年人又常常会对“童年”展开乌托邦式的想象,并利用这种想象调剂甚至治疗自己的精神困境——因为成年人很累,所以孩子要负责让成年人看着没那么累。
说白了,成人世界既希望儿童尽快早熟、尽快投入成长、尽快变得强大,以满足他们对儿童的社会学期许;又希望儿童永远天真、永远呆萌可爱,以满足他们对儿童的哲学期许。
毫无疑问,这两者是矛盾的。前者把“游乐场”提前改造成了“教科书”与“比赛道”,后者又把“游乐场”封印成了“乌托邦”和“隔离点”。
前者让做父母的一听《中国奇谭》正声名大噪,就唯恐落下了一次跟风受教育的宝贵机会,急不可待喊着自己孩子往屏幕跟前凑;后者让做父母的一看《中国奇谭》偏于暗黑系和奇幻系,就迅速判定这不是教育而是毒害,急不可待地回过头来鸣冤叫屈。
这里面的“既要又要也要”,最终只会演绎为一次次气急败坏、一次次树敌猎巫:《小猪佩奇》被投诉过,因为老是“跳泥坑”太不卫生;《喜羊羊灰太狼》被投诉过,因为“潜在的暴力暗示”;《虹猫蓝兔七侠传》被投诉过,因为人物疑似谈恋爱;《熊出没》被投诉过,因为“光头强拿着电锯砍树,既不环保又不安全”。
已有从业者哀呼:能不能通过“管管这届家长”来“救救动画”。
“我们要给孩子怎样的动画?”
正如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里提到,现代视听媒体的兴起,让成人世界的秘密越发被儿童以娱乐的方式所熟悉,于是,模糊了儿童与成年人的界限。
理论上,你在家随手外放一个抖音短视频时,孩子无意听到的“负面信息”数量,大约已超过一部你眼中“不适儿童观看的动画片”百倍以上。
此种大环境,呼唤的是某种更柔性、更务实的态度,锁不住、拦不下,那就良性而积极地共存共生:
第一,别把孩子想得太弱,觉得他们只能看我们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内容,其它的一概消化不了,孩子有资格也有权去了解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第二,也别把孩子想得太狠,觉得他们会对一个文本里的一切无论正负照单全收,其实,孩子会从他们的角度、他们感兴趣的切入口去理解一个故事,而那个属于他们的角度与切入口,往往是非常善良、纯真、美好的。
拿我自己举两个不太恰当的例子:
我儿时的整个想象世界、对美和正义乃至于信念的认知,我对于文学和艺术的热爱,都来自于《西游记》,它当然是世界名著,但你不觉得,它里面也充满了封建迷信、因果报应、血腥杀戮、妖魔鬼怪吗?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是《动物世界》,我从那里面学会了数量极为可观的知识,但很抱歉,那里面还有动物交配的画面,我却一点都没留下印象。
《动物世界》经典台词之一:“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大草原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阅读、观影、看动画,这些事情不是一个无菌暖房,恰恰相反,它们是一个脱敏的过程,一个在阴影中学会辨识阳光的过程。
许多人都爱回忆“童年阴影”,许多人都有“童年阴影”。
但你可曾发现,大家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调侃和戏谑的意味,远远多过惧怕和戒备的意味——能拿出来说的阴影,往往不是真阴影。
80后的童年阴影里有《葫芦娃》里的蛇精、有《黑猫警长》里的食猴鹰、有《天书奇谈》里的老巫婆、有《哪吒闹海》主人公自尽时和《雪孩子》主人公牺牲时的哭到不能自已,可众所周知,它们都是国漫最辉煌的作品。
就拿《黑猫警长》里那集《吃丈夫的螳螂》来说:螳螂太太吃掉了螳螂先生,简直是变态加反伦理,放在今日,估计已被举报一千遍。但“螳螂会在产卵时吃掉配偶”这个奇特的生物学常识,以及它所传递出的大自然的包罗万象,又岂是一句“童年阴影”所能涵盖抹除?
“螳螂先生”被吃掉……
可惜没谁统计过,有多少当初的儿童,是在被这一集吓到之后,对科学萌发了浓郁的兴趣和探索欲望,甚至就此走上求学研究深造的道路。
这个意义上,“童年阴影”更确切的表达是“童年震撼”与“童年冲击”,是给孩子打开全新大门的颠覆感。急着剔除阴影,或许同时剔除的,还有本可以同步发生的启迪、思考、感悟、触动和点燃。
“寓教于乐”含有复杂的层次,将根本着眼点放在“教”还是“乐”上,“寓”的效果将大相径庭。如果不能恰当掌握“寓”的平衡与巧妙,让“教”的过度扩张,伤害了作为基础而存在的“乐”,那么模式化与板滞化的教条主义误区必将随之跟进。
“乐”就意味着要有矛盾冲突,要有反派,要有对抗,要有惊悚,要有叛逆的性格,这些词语放在家长们眼里,好像都不那么正面,但它们都是手段和方法,而不是结果本身。
因此,与其去微观上细抠“在文学艺术里构建一个怎样的世界才能安全地提供给儿童”,不如去宏观上思考,怎样用文学艺术让儿童去更有自主性地爱上世界、理解世界。
“我们自己是否也需要动画?”
另一个亟待说明的问题是:
动画与儿童思维的趋近性,以及儿童对于绚丽色彩、丰沛想象的天生好感,决定了此二者在客观上确实存在着明显交集、存在一目了然的亲缘,但它们绝非简单的绑定关系。
“动画只适合小朋友”,乃全世界范围内都早被抛却的刻板印象。
事实上,也正是此种老套定见迟迟未能破除,才让中国动画一直固步于类似幼稚廉价小儿科的、根深蒂固的轻慢中,几乎主动地远离了几乎所有宏大的主题与复杂的情感。
作为一种独立发展的艺术样式,动画是和文学、电影、戏剧并列的文化输送业态和表达语态,它所能够、所应该承担起的职责非常多维,哪怕是“讲好中国故事”、民族美学重塑这样星辰大海的目标。
既然动画不是只为孩子提供,那就不能把“孩子所能接受的标准”等同为“动画理当贯彻的标准”,从而默认每部动画都必须以“保护孩子”为旨归来忙着自我审核。
也就是说,当本国不曾采用动画(乃至所有影视作品)分级制,导向之理想局面,该类比为“超市里有琳琅满目的食物,不同年龄层次的人各取所需自行挑选”,而不是“因为婴儿消化不了谷物和肉类,所以超市货架上就只许摆放奶粉”。
这个破圈路径,大致能概括为:只拍给孩子看的动画——尝试拍一些不只给孩子看的动画——开始拍出一部“这真的不是给孩子看”的动画。
所以《中国奇谭》,其实给出的是对第三个阶段的实践,很有难度但却必须面对的阶段。考虑到它的原名叫《中国妖怪》,更能坐实了这种“非幼向”的自我定位。
《小妖怪的夏天》被大家看出了锥心泣血的办公室辛酸泪,社畜们感同身受的苦逼怨念,受困朝令夕改的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作风,“拿主意的人太多而干活的人太少”……总之,触目都是似曾相识的日常。除去这份现实主义的自嘲,它更藏着一点哲学意味的悲凉色泽:哪个孩子最早的动画梦里,不是想着长大后会变成孙悟空,谁知在生活最真实的林壑中,你不过是砍柴升火、造箭刷锅,连大王长啥样都没见过的小喽啰。
网友用《小妖怪的夏天》做的表情包
至于《鹅鹅鹅》,你可以说这是恶作剧,是恶灵之物对人类的戏弄;你也可以说这是启示录,是通灵万物对人类的点醒;你更可以说这是镜像、隐喻、借陌生他者完成的自我打望——情欲汹涌,谁不是鬼胎暗结、欲壑难填,放任那个呼之欲出又欲盖弥彰的本我,越坠越深。
它们一个来自“神魔小说”传统、一个来自“志怪小说”传统,但它们讲的,都是“另一个世界上的另一群我们”。
这些东西的确不会被孩子理解、也不必要去被孩子理解,它们是对更广大的“已成年人群”内心的关怀,是代表国产动画去主动触碰那些,之前不曾触碰的痛点和柔软。
(以至于第三集《林林》内核稍偏浅显,马上招来一片“过于平庸”的失望之声。)
何况,对成人而言,动画的超现实形式感、动画的理想主义色彩、动画的萌点和酷炫,反倒还能掉过头来,软化一部分无法消化的残酷,就像《小妖怪的夏天》在那么绝望的情绪里,还留了一个齐天大圣慧眼辨善恶、救难于水火的光明尾巴,就像《鹅鹅鹅》再幽深奇僻,总也没到午夜凶铃和贞子那种引起感官不适的程度。
同一个玩意儿,拿给孩子看是“过于恐怖”,拿给大人看、直面大人的问题与困惑时,却会让“恐怖显得不那么恐怖”。
这就是“对不同受众使用不同标准”的意义所在。
事实上,如今疯转《中国奇谭》的、分享《中国奇谭》的、路转粉安利《中国奇谭》的,几乎都不带有“儿童”或“家长”的标签,也摆明了这是自己的喜好、感动和推荐,与“儿童”、“家长”这类身份均丝毫无关。
中国动画的拓荒与成长,这一步非常重要与关键。
本次《中国奇谭》诱发的微末争端,其实是动画在主题、意象、尺度上的突破尝试,和部分观者旧有认知发生的摩擦碰撞,是当代文化日趋多元的接受环境,与部分家长仍想要为儿童营造的纯化空间发生的龃龉不快,归根结底,都是变革发展中的适应期和阵痛期。
其实任何一种作品都不可能吸引全部的人群,但任何一种作品,都有资格去找到它想要找到的人群。
最后,非要啰嗦一句的话,这也算一次小小提醒:在全年龄段覆盖真正得到贯彻、深入人心之前,记得把片头加上“适合13岁以上观众”或“可能有部分画面会造成未成年人不适”,也许会更加妥帖、稳健,更能把无效和无益的争端消弭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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