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天下第2部:河阴之变

栏目:生活资讯  时间:2023-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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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01 皇帝密诏

  半年之前,公元528年二月。

  肆州刺史、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六州讨虏大都督尔朱荣坐在大帐中央,握着狼首旌节,纹丝不动。他祖父尔朱代勤跟随太武帝拓跋焘征伐,屡建功勋,获封立义将军,被授以门旗二面、龙虎旌旗一面、豹尾麾枪二支、旌节一支。旌以专赏,节以专杀,析羽为旌,以竹为橦,但这面龙虎旌旗截然不同,是用金铜叶做成,尔朱荣让工匠雕刻纯金狼首,从不离手。

  尔朱荣袭爵以来,与柔然可汗作战,战而胜之,千里追至大漠,平息万子乞真叛乱,获封直阁将军,瓜肆的刘阿如和敕勒的北列步若作乱,也被他讨平。如今六镇兵起,天下大乱,尔朱荣招合义勇,给其衣马,整军备马,正要大展宏图之际,收到了来自洛阳的密旨。送来圣旨的是右仆射尔朱世隆,与尔朱荣同宗,他久居京城洛阳,习惯褒衣博带,临时换上浑脱帽和左衽胡袄,绷紧身体,蛮不舒服。他一路马不停蹄,路上已有尿意,忍耐许久,胡乱喝几口奶茶,肚子更胀,起来缓解快胀爆的肚皮,问道:“圣旨写了什么?”“我想想。”尔朱荣张嘴又停顿,干脆闭眼沉思。

  尔朱世隆忍受不住肚胀:“大哥,我先出去……”

  尔朱荣手掌竖起,示意闭嘴。尔朱世隆被这手势压回座位,胡床咯吱作响,他抓耳挠腮不敢出声,又等了一盏茶时间,五脏六腑被紧巴巴的胡袄勒得挤压相叠,隐隐发痛,悄悄站起向外溜。尔朱荣忽然自言自语:“密旨很是奇怪。”

  尔朱世隆重新坐下,胡床不满地咯吱起来:“哪里奇怪?”

  “圣旨说,莫折念生枭戮,萧宝夤就擒,万俟丑奴请降,关陇已定,费穆大破群蛮,绛蜀渐平,北海王元颢率众二万出镇邺城,破贼指日可待,不需我出兵讨伐葛荣。”尔朱荣将旌节倒转,节尖刺破地面:“萧宝夤投奔万俟丑奴,葛荣火并杜洛周,叛贼合兵,声势更旺。官军屡败,人情危怯,恐实难用,重定方略才可万全。我麾下虽少,辄尽力命,自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据险要,攻其肘腋,葛荣威恩未著,形势可分,一战可定。”

  尔朱世隆赞同:“急攻葛荣,确是万全之策。”

  尔朱荣满面怒容,拔出旌节:“小歌为皇帝之嫔,血肉至亲,我召集义勇,北捍马邑,东塞井陉,身当矢石,尽力为朝廷出力平叛。谁想到,前几日胡太后暗自颁发铁券,离间我将领,难道我还能造反不成!”

  尔朱世隆被吓了一跳:“太后疯了吗?她还有心思对付大哥?”

  尔朱荣拔出千牛刀,在圣旨上拆出一小卷羊皮,原来圣旨中还藏着密旨,上面只有几个小字:危在旦夕,星夜驰援。尔朱世隆接来一看,不禁讶然:“谁敢惹皇帝?”

  尔朱荣眼睛要喷出火来,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太后。”

  “太后即便昏头,也不会谋害亲子!”尔朱世隆仔细辨认,这确是皇帝亲笔所书。

  尔朱荣怒极:“胡氏临朝秉政,淫荡自恣,佞佛建庙,内宠面首,外侈财物,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上恨下怨,民不聊生。皇帝五岁即位,在位十三年。胡氏留恋权位,推三阻四不让皇帝亲政,如今竟想加害皇帝,窃取权柄,该杀!”

  尔朱世隆不敢相信,为胡太后辩解:“皇帝年幼,会不会有人挑拨?”

  “陛下手书,岂能有误!”尔朱荣惦念嫁入皇宫的尔朱歌,轻抚旌节说道:“我家世居秀容草原,高祖跟随道武帝打下这魏国江山社稷,祖父跟随太武帝外出征伐,屡建功勋,获封为立义将军。父亲世袭酋长,朝廷每有战事,出人出马,出钱出粮,被拜为光禄大夫右将军。孝文帝迁都洛阳,特准他老人家冬朝京师,夏归部落。每次入京朝会,王公贵族以珍玩相送,父亲以名马回赠,受封为散骑常侍、平北将军。我们跟随魏氏先祖百年,恩遇非常,父亲力主将小歌嫁入皇宫,与皇家更是同气连枝。谁知,深宫内帏步步陷阱,处处杀机,防不胜防,如今皇帝有难,视我为唯一依靠,手书密诏求救,我怎能坐视不理?”

  尔朱世隆手指巨幅羊皮地图说道:“大哥,您驻军晋阳,如出兵洛阳,须得向南经过上党和河内,渡过黄河。孟津渡的河桥北端筑有城池,京城虎贲和羽林重兵常年驻守,绝难攻取。即便攻下河桥,强渡黄河,还有虎牢关、荥阳关、潼关、伊阙关、孟津关、广成关和轘辕关,三十万精兵雄踞八座关口,拱卫洛阳。我等七千骑兵,便于野战,无法攻破坚固的城池。”

  尔朱荣默然不语,强攻洛阳确实难如登天:“我想声称剿灭葛荣,带兵南下,到达上党郡出其不意偷袭洛阳。”

  “名不正则言不顺,朝中王公大臣和各地将领必与我们为敌。”尔朱世隆话音未落,又想到第三个不可行的理由:“何况小歌在宫中,必有顾忌。”

  尔朱荣双手紧按金灿灿的旌杖,锁眉沉思,尔朱世隆不想在无吃无喝的草原中过夜,建议道:“大哥,返回晋阳商议吧。”

  “侯景、刘贵!”尔朱荣心烦意乱,向帐外呼唤亲信。

  刘贵正在高欢帐篷之中,摸摸钢刺般的络腮胡须,心里不是滋味:“大哥,你在荒山野岭中牧马三年,我心中有愧啊。”

  高欢挑出一匹最烈的野马,驱赶进栏中,一脚将栅栏踢合:“这里有吃有喝,好过在葛荣手下啃草皮。”

  “我们都混上军职了,怎能让你待在这里?”刘氏为鲜卑三十六大姓之一,他的父亲为魏国前将军、肆州刺史,孝文帝推行汉化后改为刘姓。此人刚格有气断,尤为严峻,多惬尔朱荣之心,深受信遇,位望日重,被加封为抚军将军。

  瘦高如竹竿的司马子如在旁边逗弄野马:“刘贵这小子,天天为你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我又不是女人,惦着我干什么?”高欢学着侯景的口气。

  刘贵像丢了儿子一样哭丧着脸:“别逗我成吗?我心里不舒服,你在这儿养马,这算怎么回事?”

  高欢笑着安慰:“我还没有看准尔朱荣大将军能否成大事,不是他不选我,是我在看他。”

  刘贵觉得这是笑话:“你看中了吗?”

  高欢收起马鞭靠在栅栏上,望着早春的草原,一只苍鹰在头顶盘旋。尔朱荣在山谷中放养战马,请来突厥大师打造兵器,养精蓄锐,胸怀天下,与六镇叛军数战,无一落败。高欢答道:“能够平定天下的似乎只有他了。”

  “似乎?唯有尔朱荣大将军才能平定天下!”刘贵对尔朱荣真心佩服。

  高欢总有一个问题浮现在脑海:“天下大乱三百年,英雄辈出,杀戮没有停止,这是为何?”

  刘贵答不出所以然,司马子如被这个问题吸引:“你且说说。”

  “胡汉对立,谁也不能吃掉对方,所以征战不止。”高欢说出了一半。

  刘贵发出一连串大笑。司马子如瞪他一眼:“刘贵,你傻笑什么?”

  “贺六浑,你真以为自己是渤海高氏吗?”刘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缓了很久念道:“初,燕郡太守高湖奔魏,子谧为侍御史,坐法徙怀朔镇,世居北边,遂习鲜卑之俗。”

  “你怎知此话?”这是高欢父亲早年常挂在嘴边的一段话。

  刘贵笑得眼泪迸出:“你姐夫尉景前几日和我说的。”

  “他怎么说?”高欢对自己的身份从未怀疑。

  刘贵大笑的面孔忽然板起:“你爹爹心比天高,醉酒后吹嘘所说。”

  “别胡扯了,贺六浑信他爹,还是信你?”侯景嘿嘿笑着。他上长下短,额宽颧高,声音暗沉嘶哑,与尔朱荣契胡同宗,属于高鼻深目多须的羯胡,肤色洁白,信奉拜火教,是被匈奴征服的西域羌渠人,故被称为匈奴别部,羌渠之胄。匈奴被汉朝击败之后,羯人被迁徙于上党郡武乡羯室,因此被称为羯胡。刘贵是典型东胡模样,肤色和五官都与汉人相仿,只是脸庞更圆一些,生长在马背上,两腿略微罗圈。两人性格脾气也大不相同,侯景狡猾多计,刘贵粗放勇猛,总是闹别扭。

  “贺六浑在这里牧马,你就该多送美女酒肉,免得他喝西北风。”侯景出着主意。

  “瞎扯,大哥如要美女,早和小歌远走天涯,还用我们安排?草原上哪还有超过她的女子?”刘贵反驳侯景,语气不善。

  “什么小歌,是歌嫔!”侯景喜欢逗弄不善言辞的刘贵,马鞭甩向栏中未经驯化的野马。

  刘贵不依不饶地追问高欢:“别打岔,你说要挑大将军,挑好了吗?”“我们来秀容挑马,你们挑大将军?”侯景嫌刘贵啰唆,猛然转身:“又不是挑马挑媳妇,大将军能随便挑吗?”

  刘贵笨嘴笨舌,脾气火暴,气得哇哇大叫,冲到侯景身边,猛然一推:“瘸狗子,让不让说话,我急得都要蹦起来了,你还看笑话,咱们是不是兄弟?”

  侯景幼时在怀朔镇被称作狗子,现在地位日隆,没有人敢这样叫他。他不提防一个趔趄,瘸腿噔噔退后几步,坐倒在地。他恼羞成怒,爬起来低头弯腰,亮出摔跤的架势,一瘸一拐地要和刘贵动手。高欢隔开两人,顺势回答刘贵:“若论兵法,大将军为千载难逢之将才,但若论谋略,还看不出来。”

  “大将军谋略不够,你正好补足。”刘贵死缠烂打地劝说:“你一辈子在这里牧马?”

  高欢把烙铁放入熊熊烈火中,念及一旦出山便难以回头,他仍然犹豫不决。侯景被刘贵推倒,余怒难消,环顾四周,心生一计,趁两人说话的时候,挑出一匹最烈的野马牵到刘贵身边,匕首藏在腕间,满脸堆笑:“别聊了,选战马,剪鬃毛,装马具。这马不错,来,烙马印。”

  高欢取出通红的马印,只需烙上日月马印,从此便是战马了。滋滋声音响起,野马疼得仰天狂啸。烙出马印痕迹,侯景把缰绳递给刘贵:“你试试。”

  刘贵将信将疑,口中嘀咕:“你一点儿屁事都记三年,刚才吹胡子瞪眼,现在没事了?”

  侯景嬉皮笑脸:“要不是大将军催得急,我能饶了你?上马,别废话。”

  刘贵小心翼翼翻身上马,听到侯景的嘿嘿冷笑,知道中计。侯景藏在左手的匕首向前一送,刺进野马屁股。烈马狂吼一声,凌空跃起,带着刘贵横冲直撞,猛然一个转身,掉头冲向牧场正中的大帐。

  “不好,中军大帐!”高欢大喊一声。只见野马奋蹄狂奔,侯景吓得冒出一身冷汗,傻傻地看着战马呼啸着冲入大帐。

  帐外传来暴雷般的战马嘶鸣,尔朱荣眉头一拢,攥紧旌节,不怒自威。尔朱世隆肚腹间胀得要爆炸,起身去察看,趁机方便。他伸手掀开门帘,风声扑面而来,一匹黑色野马旋风般冲入大帐,将他撞出数丈,咔嚓一声压碎了胡床。野马双蹄凌空,咆哮着踹翻大帐正中香炉,帐外出现几张惊慌失措、吓得扭成马脸一般的面孔。尔朱荣冷冷地看一眼野马,声音冰封:“谁的马?”

  刘贵满身灰尘冲进大帐,跪倒在地,把罪过揽来:“大将军,我的。”

  这是没有鞍辔的野马,绝非刘贵骑乘的战马,尔朱荣一眼看穿:“当真?”

  侯景瘸着腿一摇一晃走进大帐,跪倒在地:“大将军,我的。”

  尔朱荣手腕一翻,铜金旌杖倒转,节尖熠熠闪耀:“战马闯入大帐该当何罪?司马子如!”

  司马子如字遵业,八世祖司马模担任晋室司空,获封南阳王,永嘉之乱时,举家出奔凉州,后来从太武帝西征,徙居云中。六镇起兵,司马子如携家带口投奔尔朱荣。他少时机警,有口辩,喜欢交游豪杰,掌管军令和行军礼仪,深受尔朱荣信任。他躬身答道:“走漏军事者,斩;背军走者,斩;不战而降者,斩;贻误军机者,斩;与敌私交通者,斩;失主将者,斩;失旌旗节钺者,斩;临难不相救者,斩;诳惑讹言妄说阴阳卜筮者,斩;无故惊军者,斩;遗弃五兵军装者,斩;自相窃盗者,斩;将吏守职不平,藏情相容者,斩;以强凌弱,樗蒲忿争,酗酒喧竞,恶骂无礼,于理不顺者,斩;营中奔走军马者,斩;破敌先掳掠者,斩;更铺失候,犯夜失号,擅宿他伙者,斩;守围不固者,斩;不服差遣者,斩;侵欺百姓,奸居人女,及将妇人入营者,斩;违将军一时一命者,斩。”

  尔朱荣目光射向跪在地上的侯景和刘贵:“说说,犯了几条?”

  “好几条。”刘贵怒气未平,悄悄埋怨侯景:“老子死了,做鬼和你算账。”

  高欢从众人中站出,躬身拱手:“大将军,那是我饲养的野马,与侯景和刘贵无关。”

  尔朱荣目光转向高欢,铜金旌节横抱胸口:“贺六浑?”尔朱荣与高欢从金山银水返回秀容,一路无话,也熟知其人,而且刘贵、段荣、侯景和司马子如这些人总为他说话,尔朱荣有心考校高欢:“贺六浑,既然是你的马,骑给我看看。”

  “我试试。”刘贵起身,右手去按马头,被野马向前一冲,撞出几步。

  高欢马鞭一举,在空中“啪”地挽出一个响鞭,将野马轰出大帐,飞身上马,马鞭劈头盖脸倾泻下去。抬腿猛刺,野马腹部涔出血迹,吃痛狂啸,故技重施,狂怒地扬起前蹄,身体垂直而立。高欢身体没有凭借,皮鞭绕住马脖斜拉,将野马带倒在地,挺身压在马脖,左手拧成拳头,照野马面门猛击一拳,右手轮起马鞭,噼里啪啦猛抽。人与马滚作一团,厮打起来。尔朱世隆双手搭在圆滚滚的肚子上大笑:“贺六浑,大将军让你骑马,没让你打架。”高欢从马靴中抽出匕首,亮晃晃架在野马眼前:“再动,就剐了你。”

  头破血流的野马似被匕首吓破了胆子,不再挣扎。高欢将野马揍服,要来剪刀,鬃毛应声而落,此时轻拍马腹,野马乖乖起身。高欢将剪刀向地面一扔,装上鞍蹬,拍拍尘土,拱手向尔朱荣禀报:“驯好了,前面纵使是万丈悬崖,只要我纵缰,它也不敢不跳。”

  尔朱荣第一次见到如此驯马,点头微笑:“贺六浑,不错,好个牧马人。”

  高欢大声回答:“驯劣马如同驾驭恶人。”

  尔朱荣受这句话启发,想起皇帝密诏,返回大帐说道:“贺六浑,你来。”

  刘贵悄声叮嘱:“大哥,不要坐失良机。”

  02 假道伐虢

  尔朱荣不想任用高欢,将他放于山谷,使他知难而退,不料他竟然安心于此三年。刘贵这两日声称高欢并非渤海高氏,尔朱荣有心验证,随意问道:“贺六浑,在哪里长大?”

  “我母早亡,父亲潦倒,将我寄宿在怀朔镇姐夫尉景家中。”高欢坦然回答。

  “尉景何人?”尔朱荣进一步询问,印证刘贵所说是否属实。

  “怀朔镇狱丞。”高欢如实回答。

  尔朱荣点头,看来刘贵所说不错,将密诏和圣旨递给高欢,考验他到底有何本领。高欢展开圣旨和密诏细看,心中波澜骤起,密旨出自元诩,他是尔朱歌夫君,她在皇宫处境危急?不能袖手旁观!尔朱荣到底有何打算?不能妄自猜测,只有从侧面试探出他的想法,才能应对。

  “如何?”尔朱荣看出他神情有异,再次催促。

  高欢以进为退:“大将军,为何放牧如此多的马?”

  “你且说说。”尔朱荣不想多说。

  高欢未见尔朱荣时,以为他是个腹大如轮、满脸络腮胡子的契胡英雄,见面才发现他面色白皙,容貌俊美,仅比自己大两岁,板起脸孔时,春日融融立即变为冰封肃杀,坚硬和严肃的面容偶尔会露出孩子般单纯的笑容,能令冬天的冰雪融化。他养马募兵,奔赴万里之外的突厥部落,接回綦母怀文,打造兵器,心中必有大志,绝不会放过这个出兵机会。高欢想到这里说道:“大将军蓄养战马,磨砺兵器,早有筹备,何须问我?”

  尔朱荣久怀异志,厉兵秣马,没有逃出高欢的眼睛。高欢自知判断不错,大胆直陈:“太后荒淫无度,弄臣家奴横行,政令不能推行。将军英武,应申明其罪行,肃清朝廷奸佞邪恶之辈,扬鞭间便可建立不世伟业。”

  尔朱荣积蓄实力,就等这一天,抑制不住激动,铜金旌节猛撞地面:“可是洛阳坐拥八关三水之险,三十万羽林虎贲驻扎其中,我们七千骑兵如何攻入?”

  “假道伐虢。”高欢轻轻吐出四个字。

  “何意?”尔朱荣反复念叨。

  高欢娓娓道出典故:“春秋时期,晋献公想吞并虞和虢两个小国,晋如袭虞,虢出兵救援,晋若攻虢,虞也会相助。晋献公向虞公送礼,要求借道,虞公得了好处立即答应。晋军通过虞国,灭亡虢国,班师回国时,把劫夺的财物分给虞公,麻痹对方。晋公亲率大军,约虞公出城打猎,偷偷派兵攻取虞国都城,轻而易举地灭掉了虞国。”

  假道伐虢与尔朱荣的谋划不谋而合,他不由得对这个牧马人刮目相看:“我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讨伐葛荣,借道南下,突然掉头渡过黄河,出现在洛阳城下,打他个措手不及。”

  高欢与尔朱荣一拍即合,颇为投缘:“将军请求讨伐葛荣叛军,朝廷不会怀疑。”

  尔朱荣主意已定,提起旌节重击地面:“大军到达洛阳,公布皇帝密旨,奉旨勤王,洛阳唾手可得。”

  “皇帝还在洛阳城中,难道大将军没有顾忌?”高欢想救出尔朱歌,不想让她有任何风险。

  “有何对策?”尔朱荣一怔,他当然顾忌女儿和皇帝女婿。

  高欢说出想法:“在兵临洛阳前,将皇帝接出来,以免万一。”

  “嗯,如此甚好。”尔朱荣连声称赞。

  高欢提醒尔朱荣:“若如此,还有益处。”

  “奉天子号令讨伐胡氏,出师有名,羽林虎贲为天子之兵,岂能抗拒天子?兵不血刃即可进军洛阳。”尔朱荣顿时醒悟,局面豁然开朗:“有你贺六混在,猎取天下又有何难?”

  “六镇叛军并非与葛荣一心一意,公示胡氏之罪,叛军必将分裂,投奔大将军的英雄豪杰必将不绝于路!”高欢来自怀朔镇,深知葛荣叛军的底细。

  “只此一招,满盘皆活!”尔朱荣心中大慰,对高欢的测试却没结束:“野马擅闯大帐,怎么办?”

  高欢不愿意擅作主张,躬身请示:“请大将军示下。”

  战马闯营按律当斩,尔朱荣舍不得斩杀大将,旌节倒转,将主管刑杀的节尖收入袖中:“你是牧马人,这里归你管,你来处罚,不必问我。”

  尔朱荣背手去看地图,通盘考虑行军计划。高欢走出大帐,尔朱世隆捂着暴胀的肚子躲在门口,这时不声不响跟在身后,替高欢为难——侯景和刘贵是他兄弟,不能真的斩了。高欢拎着马鞭来到侯景和刘贵身边:“军法无情,知道吗?”

  侯景和刘贵哭丧着脸一言不发,两人都是军中有名的不要命,却对这个草原上牧马的汉人心服口服,尔朱世隆不由得叹服。高欢拉着驯好的野马远离大帐,问侯景和刘贵:“按律当斩,谁先把脑袋伸出来?”

  刘贵把头一拧:“我这命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

  高欢手腕扭动,白光一闪,腰刀出鞘。尔朱世隆急忙阻拦。侯景“扑通”跪下:“大哥,砍我,我替他死。”

  “为何砍你?”高欢冷笑。

  “我偷偷用刀捅了马屁股一下。”侯景手指野马,一缕鲜血顺着马腿盘旋而下。

  “我推你在先,你肯替我死,下辈子还做好兄弟。”刘贵猛拍侯景,圆滚滚的脑袋向前引颈受戮,“这和侯景无关,你执行军法,我不怪你,动手!”尔朱世隆后退,不想溅上鲜血。

  “我动手了。”高欢甩开侯景,刀头划出银光,血光四溅,瞬间地面血浆横流。尔朱世隆不忍,目光低垂,脚底沾满鲜血,知道刘贵已失了性命。

  侯景闭上眼睛,跪地放声痛哭:“刘贵兄弟,你放心,我会照顾你老婆的。”

  契胡骑兵哄堂大笑。侯景肩膀一紧,被拎起来,腰间吃痛,原来刘贵挥舞着拳头揍来:“你这家伙,敢惦记我老婆?”

  侯景破涕为笑:“咱们草原兄死弟及,你死了,当然我照顾嫂子。”

  尔朱世隆才看清楚,野马头颅滚落地面,刘贵安然无恙。高欢拭干血迹,腰刀还鞘,大声宣示:“野马闯入大帐,军法当斩,枭首示众。侯景存心捣乱,惹出事端,重打四十军棍。刘贵未能驾驭战马,二十军棍。”

  尔朱世隆佩服高欢处理适当,放松后绕回大帐,向尔朱荣摇头叹气:“奇怪,可惜。”

  尔朱荣正在聚精会神思考出兵路线,背对尔朱世隆:“有何可惜?”

  “奇怪啊,侯景和刘贵都是都督,军中响当当的人物,围着贺六浑转,口口声声以大哥相称,对我都没有那么尊敬。可惜了那匹野马,是上好战马。”尔朱世隆又把高欢斩杀野马的经过讲了一遍:“贺六浑杀了冲营野马,既未违反军规二十一斩,又救下侯景和刘贵。”

  “刘贵说,贺六浑并非汉人。”尔朱荣想用高欢,莫名其妙说出一句。

  “他会不会虚言?”尔朱世隆明白了尔朱荣心意。

  “谅刘贵不敢撒谎。”尔朱荣皱眉。

  “司马子如也是汉人,大哥用而不疑。”尔朱世隆不敢顶撞,他在洛阳成天和汉人高门望族厮混,早没有胡汉之分。

  “汉人舞文弄墨还不错,不能让他们带兵。”尔朱荣看出高欢人才难得,决心任用,不再多说,猛然转身:“兵进洛阳,谁为前锋?”

  “当然是吐沫儿。”尔朱世隆愣在当场:“大哥,你决定出兵洛阳?”

  驾驭恶人如同驯服劣马,这句话让尔朱荣有所启发:“胡氏和皇帝谁是恶人?”

  “管他谁善谁恶,只看何人对我有利。”尔朱世隆绝非傻瓜,脑筋转得极快,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皇太后,看起来差不多,“这是皇家的事,和善恶有何干系?”

  尔朱荣渐渐想通:“谁声名狼藉,怨声载道,大臣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他思路越来越清晰,铲除胡太后的裨益极大,“如果铲除胡氏,天下人会怎么说?”

  “天下将称颂大哥英明果断,铲除奸邪。”尔朱世隆倒向尔朱荣,“如果帮助胡氏,天下必认为你助纣为虐。”

  “刘贵!”尔朱荣做出决定,向帐外呼唤。

  尔朱世隆连连摆手,肚子也一起晃动:“刘贵被拖出去打屁股了。”

  尔朱荣用旌节一点尔朱世隆:“传我将令,召集铁骑,贺六浑任前军都督,讨伐葛荣。”

  “贺六浑?讨伐葛荣?不是讨伐胡氏吗?”尔朱世隆彻底糊涂。

  “朝廷大军尽集洛阳,七千骑兵岂能攻入?”尔朱荣说出计谋,“贺六浑出了一计,上表讨伐葛荣,到达上党郡,出其不意渡过黄河,攻到洛阳城下。”

  “贺六浑确是人才。”尔朱世隆拍手称赞,“但我军从来都由吐沫儿充当先锋,他必大为不满。”

  尔朱荣决心重用高欢,人才难得,否则他会另投高明:“解铃还需系铃人,他的主意不如让他亲自指挥。”尔朱荣有意培植尔朱兆:“打仗不能光靠蛮力,还要动脑子,让吐沫儿去给贺六浑当副手,让他明白这一点。”

  尔朱世隆正发要令,尔朱荣叫住他:“你明天返回洛阳,帮我做件大事。”

  尔朱世隆不禁担心自身安全:“回洛阳做什么?”

  尔朱荣说出高欢第二条计谋:“你潜回洛阳,保护皇帝陛下和小歌逃出来与我会合,只要天子出现在洛阳城下,羽林虎贲岂敢不降?”

  “好,太好啦!”尔朱世隆由衷赞叹。他穿过营房,四个彪形大汉手持两头染成红色的刑棍正在施刑,侯景和刘贵被缚于刑床,咬住牙关一声不吭,高欢在旁监督。尔朱世隆向咬牙硬挺的侯景和刘贵说:“好汉子。”

  侯景仰头抗议:“仆射大人,我不是汉人,为何叫我好汉子?”

  “你还有这心思?”刘贵挨完二十棍没有大碍,推开搀扶他的士卒,龇牙咧嘴地系紧裤子。

  “你说贺六浑不是渤海高氏,瞎编的吧?”侯景仍然将信将疑。

  “大哥好不容易答应出山,别捣乱,行不行?”刘贵连声斥责。

  高欢马鞭向刘贵屁股一挥:“原来你说的是假话,给我打。”

  “我哪敢乱讲?你去问尉景。”刘贵抵死不认,这句话真是尉景所说。

  尔朱世隆没工夫闲扯,命令高欢:“贺六浑,大将军委任你为前军都督,讨伐葛荣,收拾一下,今晚返回晋阳。”

  刘贵喜出望外:“大哥,不用在这里喝西北风了,咱们痛快喝一顿。”

  高欢鞭梢指指侯景:“先揍完。”

  刘贵“哼”了一声:“狗子挨四十军棍,在床上趴三天,不能喝酒啦。”

  侯景趴在受刑的长凳上喘气:“快些打,今晚非用酒把你灌死。”

  “死狗嘴硬,今晚比酒量,还喝不过你这羯胡?”刘贵本是鲜卑大宗,一直瞧不起杂胡出身的侯景。

  侯景被军棍打得吸了口冷气,没多久被四十军棍打昏过去。刘贵弯腰抓起他双脚,拖到草地上:“这小子够狠,先把他送回晋阳。”

  高欢心里挂念尔朱歌,大军就要出征,不知能否救出她,可是救出了又能怎样?她已经是皇帝之嫔。高欢苦笑,自己怎么如此婆婆妈妈,把小歌救出洛阳再说。

  03 喋血皇宫

  魏国依据《周礼》,设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妃、八十一御妻。孝文帝改定内官,设左右昭仪、三夫人、九嫔、世妃和御女,淑妃、淑媛和淑仪为上三嫔,位比三公;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和充华为下三嫔,位比六卿。十九岁的元诩有一副苍白的面孔和英挺的身材,独自来到徽音宫,这是尔朱歌的寝宫。她入宫时没有一丝笑容,刚脱离贺六浑的怀抱,她不想在另一个男人的胸膛上巧笑,即便他是自己的夫君、年轻的皇帝。元诩不知道这一切,尔朱歌左躲右闪,他都以为是情窦未开的女孩子的正常反应。

  元诩还算温存,却没有太大耐心,得不到尔朱歌的好脸色,她不陪自己唱歌饮酒作乐,宫中自然有其他嫔妃愿意。在最初的宠爱之后,元诩离开了尔朱歌,直到最近一个月,他才天天向这里跑,陪着尔朱歌听遍宫中乐曲,看遍舞蹈。终于有一天,元诩让她写信给她父亲,让他带兵进入洛阳对付胡太后,并许愿:“事成之后,封你为皇后。”

  尔朱歌直视皇帝:“我不相信太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错。”元诩提起生母,眼中冒出怒火:“她身为皇太后,不守妇道,竟将中书舍人郑俨和徐纥引入后宫,轮流侍寝。”

  雄才大略的孝文帝元宏病死后,次子元恪继位,立充华嫔所生的元诩为太子。按照魏国祖制,凡为皇帝生下太子的嫔妃一律处死,以免皇太后干预朝政。因此后宫嫔妃只求生公主,不愿生太子,甚至终生不育,唯有胡充华诞下太子。元恪十分感谢,革除了杀太子生母的旧制。元恪病逝后,元诩即位,年仅六岁,尊生母胡贵嫔为皇太后。胡太后聪明机智,喜爱读书,精于箭术,亲手批阅朝廷政务,可是执政不久后恣意放纵,大肆挥霍,政事松弛,激起六镇叛乱。官员不敢禀报实情,异口同声劝慰,那是小股盗贼,无须圣虑。胡太后更加恣意妄为,她正当盛年,秽乱后宫,尔朱歌对这些有所耳闻:“太后或许私事不检,却绝不会谋害亲生之子。”

  胡太后生下元诩后,元恪知道深宫禁忌,担心儿子被害,另择良善之人照看,禁止生母探访。可能是这个原因,母子关系并不和睦。元诩靠在尔朱歌肩膀上,面色血红,他平日面色苍白,即便饮酒过量也不改其色,今天十分反常。他急于得到尔朱歌亲笔书信,连忙解释:“胡氏已经动手了,支持朕的大臣不是赐死,就是罢官,不能坐以待毙。”

  尔朱歌深居宫中,不懂朝堂争斗,元诩竟称呼生母为胡氏,显见双方水火不容。元诩得知母后的丑行,决心笼络亲信大臣,迫使胡太后交出大权,亲理国政,双方隔阂越来越深。胡太后所作所为不检点,担心有人向元诩汇报,找各种借口除去他的亲信,阻塞视听。如今,皇帝在朝中势力被连根拔起,唯有依靠手握重兵的父亲。尔朱歌问:“如果调遣我爹爹入京勤王,会不会失去余地?”

  “哼,胡氏把事做绝,不是她死就是我亡!我已下诏到秀容,密令你父入京勤王,可是至今毫无动静。你只要修书一封,你爹爹必将率领大军赶赴洛阳,朕就册封你为皇后。”元诩提起母亲满脸恨色,见尔朱歌脸色不好,随即安慰:“别担心,我不会杀自己的母亲,只是让她在后宫享福,我今年已经十九了,应该挺身而出,担负起天下的重任。”

  元诩胸口起伏,脸色由红转黑。尔朱歌极为担心:“陛下喝多了吗?为何脸色如此可怕?”

  “潘妃之女今晚满月,胡氏设宴,我拗不过她喝了几杯。”元诩气喘如牛,眼珠含血,脸色竟然由黑转青,元诩仍不自知,冷哼之间嘴角已带血丝。“快请御医。”在可怕的宫廷,人不如禽兽,元诩没有猜错,胡太后已经对儿子下手。

  尔朱歌心脏剧烈跳动,想必元诩也能听见。他紧皱眉头,感到腹中疼痛,用手一抹嘴角,黑紫色的血液在指尖凝固。他目光慌乱,饱含不解:“我为什么流血?啊!好痛!”

  鲜血从元诩的嘴角、眼睛和耳朵中涌出,他趴在尔朱歌的腿上,喘气声音仿佛雷鸣。宫女们慌作一团,御医噔噔小跑而来,跪倒掰开他嘴角,探入银针,一道黑线顺着雪亮银针向上游走。元诩睁眼,眼中布满血丝:“御医,怎么了?”

  御医挤出笑容,拱手禀报:“无妨,陛下劳累过度,休息一阵就好。”

  元诩劈手抓住御医脖领:“胡说,为何骗我?”

  御医双手急摆:“微臣不敢,陛下真的没事,好好休息吧。”

  元诩厉声大喊:“拿下此人,严加审问。”

  元诩身边只有宫女,护卫都在宫外。御医脸色雪白,慌张夺路就跑。尔朱歌急忙传令:“快,截住他。”

  元诩突然按住尔朱歌:“别喊,让宫女跟出去,看他去哪里。”

  一名机灵的宫女跑出去,向御医出逃的方向眺望,跑回禀报:“他向北宫宣光殿去了。”

  元诩仰天长叹,泪水血水一起流出:“母亲,我本是你身上的一块肉,你竟下此毒手!”他咳出口中血块,呼吸稍微畅通:“她在宣光殿设宴,让我喝下毒酒,御医通报去了。”

  尔朱歌还是不相信:“母亲怎能谋害亲子?是否他人下毒?”

  元诩呕血,也不屑回答。宫外的御林军却不追赶御医,“咣当”锁死大门。这是策划严密的宫廷密谋,胡氏先期下毒,派遣御医勘察结果,命令御林军关闭徽音宫,封锁消息。尔朱歌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无能为力,元诩的头颅无力地搭在她肩上,鲜血吐了一身,手脚渐渐冰凉,呼吸不闻,气息断绝。尔朱歌呆呆望着夜空,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动物尚有舐犊之情,胡氏岂非禽兽不如?皇宫黑暗到这个程度!尔朱歌想起了草原,那里的恶狼也不会自相残杀,草原上虽然有狂风,却没有皇宫中这么诡谲,何况那里还有她曾经热恋的男人。

  北魏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二十五日,北魏年仅十九岁的皇帝元诩暴亡。二月二十六日,胡太后宣布皇子继承帝位,大赦天下。不久又下诏说潘充华所生的是皇女,不是皇子,临洮王元宝晖的嫡长子元钊是孝文帝后裔,应继承大统。文武百官晋升二级,宫廷禁卫晋升三级。二十七日,三岁的元钊登基。三月二十八日,大行皇帝元诩安葬于定陵,庙号肃宗。

  04 谁主天下

  早春三月,北风将太行山刮得飞沙走石。契胡骑兵从晋阳出发,长途奔袭,上党郡灰突突的轮廓出现在眼前。高欢身穿黑色铠甲,坚实挺拔地骑在战马上,登上路边山包传令:“扎营休整。”

  “我去整顿兵马,准备攻城。”侯景催马上来。

  “暂不攻城,等大将军。”高欢勒住战马,只见道路从此分岔,向东翻越太行山到达葛荣占据的河北,向南渡过黄河,可直捣雄踞三川八关的洛阳城。

  烟尘腾起,骑兵队伍簇拥尔朱荣奔驰而来,登上山包。尔朱荣马鞭遥指前方,向身后的众将问道:“太行山那边是谁,你们知道吗?”

  “葛荣。”一名将领大声回答,正是尔朱荣手下大将贺拔岳。此人胡名阿斗泥,出自武川镇,少年时在洛阳上太学,长大后不改本色,策马弯弓,箭法惊人。破六韩拔陵起兵时,派遣大将卫可狐围攻武川镇,他父亲贺拔度拔率领武川镇豪杰抵抗。贺拔岳登城防御,见到二百步外的卫可狐,拔箭便射,正中其肩膀,敌军大惊暂退,此战之后被封为强弩将军。后来武川镇被攻破,父亲战死,他投奔尔朱荣,深受器重。

  尔朱荣对这片土地充满感情:“阿斗泥说得不错,那边就是葛荣叛军占据的河北,我们应该从哪里出兵?”

  这是讨伐葛荣的必经之路,众将听得极为用心。太行山北起拒马河谷,南至黄河,绵延千里,横亘南北,有八条东西横贯的峡谷,为太行八陉。尔朱荣详细讲述:“轵关陉位于太行山最南端,十六国时后赵大将石虎由此偷袭前赵。南边第二条峡谷叫太行陉,位于太行山南麓的丹水出口,北有天井关。第三峡谷为白陉,位于太行山北折处,春秋时齐庄公大军西伐晋地,就走的白陉孟门关。第四是滏口陉,因东麓滏水河口得名。第五陉,四面高中央低下似井,得名井陉;第六陉位于太行东麓恒山的飞狐陉,是燕赵通往草原的要道。第七陉蒲阴陉和第八陉军都陉是太行山中北面的两条通道。”

  “太行八陉山路崎岖,行军不易。”贺拔岳出列,马首接近尔朱荣马尾,拱手禀报:“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这是汉丞相曹操讨伐盘踞在邺城的袁绍余部,翻越太行山时写的一首诗。贺拔岳拱手进言:“依我之见,我们应该先期赶赴洛阳,会合朝廷大军,沿黄河向东,从延津渡过黄河北上,再与葛荣决战。”

  贺拔岳的进军路线是向南兜一个大圈,绕到黄河以南,再北上河北,哪里比得上从太行山压下来,直驱河北。尔朱兆当即反对:“阿斗泥,你的路线远了一千里,邺城被围,救兵如救火,泰山压顶从这里杀下去,不到五百里,数天就能赶到战场。”

  尔朱荣要假道伐虢,正打算向南前往洛阳,笑着说:“阿斗泥稳妥,前往洛阳会合朝廷大军,再打葛荣不迟。”他似乎并不着急,仍然眺望太行山,想象着在山谷中行军的情景,询问众将:“诸位,可知脚下是什么地方?”

  尔朱荣在小山包上长篇大论,贻误战机,侯景不解:“兵贵神速,何不即刻进军上党郡?”

  “自然有人准备酒肉迎我们入城。”尔朱荣气定神闲,完全不像作战:“侯景你说说,这是何处?”侯景茫然摇头。尔朱荣又问贺拔岳:“阿斗泥,知道吗?”贺拔岳摇头表示不知。尔朱荣转向高欢:“贺六浑?”

  高欢在怀朔镇担任信函使时往返洛阳,对地形了如指掌:“战国时,秦国调集大军进攻赵国,赵国命廉颇为将军,动员四十五万军队抵抗秦军,双方相逢于长平。”

  尔朱荣铜金旌节遥指四周,只见这长平位于乌岭和羊肠坂的天井关交会处,东西北三面环山,状如箕形,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利于赵军固守,不利秦军攻击。赵军以逸待劳,补给源源而至,廉颇用持久疲敌之策,相峙数年。秦军远道而来,粮秣辎重补给困难,求战不能,相持无期,无法涉足上党,进逼邯郸。

  “这是长平?”贺拔岳顿时明白,众将纷纷张望这赫赫有名的古战场。

  尔朱荣旌节一点高欢,示意继续说。高欢策马一周:“秦相范雎使出反间计,收买赵国大臣,广布谣言,说廉颇徒有虚名,其实懦弱不敢作战,秦国最怕名将赵奢之子赵括,将才远在其父之上。赵国丞相蔺相如大吃一惊,扶病上朝,禀告赵王,赵括纸上谈兵,不懂得灵活运用。赵王用赵括代替廉颇,转守为攻,秦将白起佯败而走。赵军乘胜追击,被秦军包围。秦军五千骑兵绕到赵军背后,断其粮道,使其与后方失去联系。秦王征调全国十五岁以上男子入军,经天井关奔赴长平战场。赵军坚持四十六天,终因断粮,自相残杀,以人肉为军粮。赵括亲率精兵突围,中箭身亡,数十万赵军投降。为震慑赵国,秦军乘其不备全部坑杀,长平之战遂告结束。”

  贺拔岳不赞同坑杀降卒:“哼,白起亦不得善终!”

  尔朱荣怀抱旌节,试探诸将:“若你是白起,是否坑杀降卒?”

  贺拔岳坚持己见:“秦国坑杀降卒,赵人举国同仇,誓死抗秦,又阻绝其他五国降秦之心,从长远来看,未必有利。”

  高欢拱手答道:“白起坑杀降卒,赵国成年男子绝迹,失去抵抗能力,秦国一举平灭赵国,才能平灭六国,一统天下!”

  尔朱荣的契胡嫡系向来俯首帖耳,而在战乱中收纳的豪杰,尤其贺拔岳这样的成名英雄,手握重兵,并非言听计从。尔朱荣不去争辩,旌节一挥:“就在这里,二十万赵军被生生活埋。”众将惊起,尔朱荣跳下战马命令:“搭起祭坛,焚香祷告上苍,为勇士们祈福。”

  野草丛生,残风横掠,众将耳边仿佛回荡着古战场上鼓角争鸣、戟戈相交的声音,手无寸铁的士卒在坡下哀呼惨叫,被埋入深坑。祭坛搭造起来,一缕白烟向上飘去,寻找那些死去的灵魂。众将在渺渺白烟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尔朱荣旌节指向灰蒙蒙的太行山脉:“我军与葛荣必有一战,战场必在太行八陉中。你们去山中探察地形,为将者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才可立于不败之地。”尔朱荣前后矛盾,刚才还说要绕道黄河以南进攻葛荣,现在又说要在太行八陉中决战,众将都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好齐声应诺。

  鼓角骤响,一队骑兵从上党郡城门中飞奔而出,在旷野中渐渐接近。尔朱荣催马驰下,两边相遇,尔朱荣跳下战马,紧走几步,与对面将领拥抱在一起。高欢没有见过此人,压低声音问刘贵:“此人是谁?”

  “并州刺史元天穆,高凉王拓跋孤的六世孙。”魏国先祖本姓拓跋,孝文帝改胡姓为汉姓,皇室宗亲改姓为元。高凉王是平文帝第四子,与皇室血缘极远。元天穆宽厚脸庞,长须飘摆,美形貌,善骑射,性情和厚。六镇之乱时奉使慰劳诸军,法令齐整,有将领气。尔朱荣深相结托,以兄长礼事之。元天穆曾言尔朱世隆过失,尔朱荣当场刑杖,故此尔朱荣手下将领都畏惮元天穆,俯仰承迎。

  侯景前后联系,立即明白:“大将军是等候元天穆自动献城。”

  刘贵面团圆脸绷紧:“元天穆全身缟素,必有大事!”

  “兄长,有何变故?”尔朱荣双手搀扶身披重孝的元天穆。

  元天穆泪流满面,仰头望天:“皇帝驾崩!”

  尔朱荣腹中像被灌入一碗沸油,狂叫起来。元天穆按住他肩膀:“陛下上月二十五日暴毙,次日胡太后宣布潘嫔所生皇子为皇帝,大赦天下。”

  尔朱荣想起元诩密信,肯定是胡太后加害,眼中冒出火来:“兵马南下,为皇帝复仇!”

  元天穆拉住缰绳问:“找谁报仇?”

  尔朱荣抽出密信和圣旨,递给元天穆:“皇帝必为胡氏所害。”

  元天穆细看密旨,大惊失色,犹不敢相信,劝住尔朱荣:“小歌在宫中,须得小心。”

  尔朱荣想起爱如心肝的女儿,心中怦怦直跳,沉思片刻策马回来下令:“军队扎营城外,阿斗泥留下约束人马,众将随我入城议事。”

  众人策马齐入城中,尔朱荣眉头紧皱进入府衙正堂,与元天穆并排箕坐胡床,招呼众将落座:“天穆是我兄长,大家不须客气。”

  尔朱兆不满高欢抢走前军都督,抢先落座,却听到尔朱荣的声音:“吐沫儿,坐那边。”

  尔朱兆悻悻起身,高欢抢去他军职,又占据本属自己的座位,他心中暗恨,不敢发作。元天穆等众将落座,手捋胡须:“皇上只有十九,身体硬朗,岂能突然驾崩?我看了密旨,才知胡氏丧心病狂,害死亲子。”

  他这么说,等于与尔朱荣立场一致。尔朱兆怒火中烧:“皇帝密旨就在眼前,还犹豫什么?尽起大军,攻入洛阳为皇帝复仇。”

  元天穆拿不定主意:“胡氏已有防备,羽林虎贲开赴河桥,主将是中书舍人李神轨,别将郑季明和郑先护驻守北中城,武卫将军费穆屯兵孟津渡口,州镇兵马听命于朝廷,都要竭力抵抗。”

  尔朱兆事事模仿尔朱荣,没有御赐旌节,便手握马鞭说起李神轨:“李神轨世家子弟,传说是胡太后面首,没什么本事,我们渡过黄河骑兵一冲,把这小儿按到黄河里喂王八。”

  元天穆正要反对,听到堂外声音嘈杂,一名豹子般结实的劲卒大步闯入,向尔朱荣跪地禀报:“急报。”此人名叫奚毅,是仪同三司奚建之子,与尔朱荣有中表之亲,去年投奔晋阳。尔朱荣向奚毅挥手:“稍候,等我议完。”

  奚毅却不退下,双手呈上文书:“我遇到从洛阳向晋阳狂奔的信使,拦下查问,不敢耽搁,请大将军过目。”

  这是宫中诏令,尔朱荣撕开观看,双眉拧在一起。元天穆接来阅读,脸色由红转白,向满脸茫然的众将说道:“这是洛阳发往晋阳的圣旨:潘嫔所生本为皇女,临洮王元宝晖的嫡长子元钊是高祖后裔,当继承大统,文武百官晋升二级,宫廷禁卫晋升三级。”

  上道圣旨称皇帝暴毙,立潘嫔所生皇子为帝,这里又说潘嫔所生并非皇子,奉立三岁的元钊为皇帝,颠三倒四,匪夷所思。尔朱兆鞭梢敲打桌面:“胡闹,胡来,乱七八糟,江山社稷,岂容如此胡闹!”

  尔朱荣假道伐虢的计谋只有高欢知道,尔朱世隆略知一二,只是大军行进难免走漏消息,或者胡太后从元诩身边侦知,抢先下手害死皇帝。事到如今,也不用再守秘密,尔朱荣压住胸中怒火,慷慨陈词:“皇帝已有密旨,让我入京勤王。贺六浑献出假道伐虢之计,借道佯攻葛荣,实为应诏入京。如今海内动荡,葛荣、萧宝夤、万俟丑奴、杜洛周、邢杲各自称帝,南边还有世敌萧梁。皇帝陛下今年十九,天下都认为是幼主,胡氏竟把牙牙学语的三岁娃娃掇弄到天子宝座,怎能治理国家?我要率领铁骑,前往皇帝陵寝,致敬哀悼,然后剪除奸邪,另立年长之君,诸位以为如何?”

  元天穆看了诏令,更相信皇帝为胡氏所害,大声应和:“我是宗室至亲,与国家休戚与共。胡氏害死亲子,先立皇女,后立三岁幼儿为帝,丧心病狂。如今天下大乱,唯有大将军才能内铲奸邪,外诛叛贼,让伊尹和霍光的事业再现于今世!”

  伊尹是商汤大臣,辅佐幼帝太甲。太甲不遵汤规,横行无道,被伊尹流放于桐宫,悔过自新,三年后被迎回重登大位。霍光是西汉名将霍去病同父异母之弟,受命为辅政大臣,执掌权力二十年。汉昭帝死后无嗣,霍光立汉武帝之孙昌邑王刘贺为帝。刘贺赴京途中,掠取民间女子和财产,荒淫无度。霍光感到事态严重,上奏皇太后,列举刘贺种种劣迹,即日废除。他搜寻到汉武帝曾孙刘病已,立为皇帝,这是后来的汉宣帝。元天穆提及伊尹和霍光,显然赞同尔朱荣攻入洛阳,另立新帝的打算。

  尔朱荣一拍几案,怀抱旌节腾身而起:“司马子如,草拟檄文!”

  尔朱兆按捺不住:“我整顿兵马,渡过黄河,踏平虎牢。”

  高欢担心尔朱歌,元诩被害死,胡太后绝不会给她生路,阻止尔朱兆:“且慢。”

  尔朱兆揪住高欢胸铠:“狗屁假道伐虢,被胡氏识破,抢先谋害皇帝,皇帝都死了,小歌还能活吗?她如有意外,我拿你抵命。”

  这番话并非毫无道理,胡太后害死皇帝元诩,很可能与尔朱荣出兵有关。现在胡太后加强戒备,假道伐虢之计难以收效,而洛阳据三川八关之险,羽林虎贲精兵驻守,尔朱荣的骑兵利于野战不便攻城,绝难夺取洛阳。尔朱兆推开高欢叫嚷:“给我三千铁骑,必破敌军。”

  元天穆摇头,胡太后先发制人,形势危急:“我军进退失据,只能暂且退兵。”

  “小歌怎么办?”高欢提醒。

  “这名字是你叫的吗?找死!”尔朱兆又要发飙。

  “皇帝被害,小歌岂能独活?”元天穆思绪转动,更加忧心。

  尔朱兆又惊又怒,撇下高欢回到尔朱荣身前:“管他羽林军,三川八关,趁他们正在途中,先夺取河桥,再攻洛阳。”

  “攻入洛阳后如何?”高欢已有计较。

  “诛除奸邪,另立新帝。”

  “立谁?”

  尔朱兆没有想这么远:“立谁都行,那是以后的事情。”

  “何不先立?”高欢反问。

  元天穆被这个想法击中,手捋胡须,低眉沉思:“先立后立,有何不同?”

  高欢慢慢说给尔朱荣听:“我们与羽林虎贲作战,等同于反叛朝廷,即便击败驻守河桥的李神轨,长驱直入洛阳,还奉三岁小儿元钊为帝吗?如果不是,谁来称帝?没有事先谋划,天下不服,必生祸端。”

  “谁敢?”尔朱兆大声咆哮,马鞭几乎挥击到高欢额头。

  高欢面对皱眉沉思的尔朱荣:“难道大将军不关心女儿生死?”

  此话击中尔朱荣要害,他心中一紧:“贺六浑,继续说。”

  尔朱歌逃亡万里仍然没有摆脱厄运,高欢想到此处,心脏揪在一起:“歌嫔身在皇宫,如果进攻洛阳,性命难保。”

  “贺六浑说得对,应善加筹划。”元天穆已被说服。

  强攻不行,后退便前功尽弃,尔朱荣拿不定主意:“贺六浑,有何对策尽管说来。”

  “我有一计,可兵不血刃攻入洛阳。”高欢冷静下来,思路顿时清晰。

  尔朱兆劈手抓住高欢前胸:“兵不血刃?仗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你是诸葛亮吗?”

  元天穆拉开尔朱兆:“让贺六浑说。”

  “反客为主。”高欢说完缄口不言,给众人时间琢磨。

  “胡扯!”尔朱兆大吼,鞭梢戳到高欢的突骑帽:“皇帝已被害死,反什么主?”

  尔朱荣皱眉沉思:“何为主?何为客?”

  高欢走到尔朱荣面前:“胡氏坐拥洛阳,占据地利为主。我们离开晋阳,仰望坚城,难以攻战,为客。”

  “如何反客为主?”

  “天子为天下之主,只要皇帝在我们这里,便能反客为主。”

  “天子已亡。”尔朱荣追问。

  “奉立新帝,奉旨讨伐奸邪,可反客为主。”高欢头脑冷静,瞬息间找到答案。元天穆惊异地看着高欢,先立皇帝,朝廷必然分崩离析,便有可乘之机,否则贸然进攻,就是以一军抗衡天下。高欢继续说下去:“三岁元钊不能服众,我们在宗室中另选与先帝血缘相近的亲王,奉为天下之主,分裂朝廷。”

  尔朱荣手扶铜金旌节,注视元天穆:“皇家宗亲,眼前便有一位。”尔朱兆收起马鞭大笑:“贺六浑早说哇,我何苦反对?元叔叔,您当皇帝最好。”

  “若天穆为帝,我等都心服口服。”侯景赞同,众将纷纷应和。

  元天穆摆手反对:“我与皇帝血脉太远,还是立皇室近亲为好。”

  尔朱荣目光炯炯:“我全力支持你当皇帝,不要错失良机。”

  元天穆坚决不同意,斩钉截铁:“我绝无此意,此事再不要提。”

  “当皇帝多好,三宫六院,美女如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实乃平生之最高境界。”尔朱兆的嬉笑在元天穆冰冷的目光下冻结,收起马鞭:“元叔叔,您既不愿意,当我没说。”

  元天穆没有称帝的意愿,尔朱荣另想主意:“宗室之中还有谁身孚众望,可以抗衡胡氏?”

  皇帝人选十分关键,必须得到群臣拥护才可分化胡氏势力。魏国世宗宣武帝元恪仅有元诩一子,元诩无后,这一系无人能继承帝位。元天穆低头思索,想到人选:“孝文帝离世时,任命弟弟彭城王元勰辅佐先帝,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遭到奸臣高肇迫害身亡。那时元勰之子元子攸尚在襁褓,满朝上下痛心疾首,对此子十分怜爱。朝廷后来为彭城王昭雪,加封他为长乐王。子攸与先帝血缘极近,贤明年长,声誉卓著,深得众心。如能立长乐王为帝,我们渡过黄河,攻取洛阳便易如反掌。”

  “为何立了元子攸便能攻破洛阳?”尔朱荣心思已动。

  元天穆侃侃道来:“驻守河桥的将领郑先护便是长乐王至交。”

  尔朱荣轻轻摇头:“天子岂是我等可以决定?应该依照古制,烧制金像以通天意。”

  军国大事铸金像,通天意,这本是萨满古术,魏国沿用上百年。众人也不歇息,召集工匠按照元天穆描述,用冷冻结块的牛油铸成献文帝诸孙头像,依次排列在祭堂正中。尔朱荣和元天穆沐浴更衣,烧香拜祭,将精砂敷在头像表面,置于模具之内,用细沙填实,然后把十几尊头像架于火焰上烤。片刻时间牛油熔化,从小孔中汩汩流出。尔朱荣用火钳夹紧石碗,盛满沸腾铜汁,灌入模具。一切做完,尔朱荣和元天穆深深三拜,躬身退出,关上房门出来。元天穆说道:“你一路兼程,十分辛苦,已近半夜,暂且休息吧。”

  尔朱荣用旌节支撑地面,撩起披风盖在身上:“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等。”

  “不放心吗?”元天穆笑着:“许久未见,你我正好彻夜长谈。”

  清晨的阳光穿越花园,从窗棂透射到尔朱荣眼皮上。他从地面跳起,叫醒元天穆,从侍从手中接过热巾擦擦额头,两人并肩进入祭堂。十几具包裹在模具内的金像整齐排列,尔朱荣从左到右依次敲碎砂壳,现出金像,逐一举起细看,有的耳垂断裂,有的眼珠凹陷,只有一副金像毫无瑕疵,栩栩如生。尔朱荣将头像翻开,细看耳后雕刻文字:长乐王子攸。

  元天穆极为满意,金像是尔朱荣亲手所铸,绝无作弊可能:“天意难违,还有何话说?”

  “陛下,受我三拜。”尔朱荣将金像摆在祠堂正中,跪地叩拜。转身来到正堂,众将已经到齐,他直接发令:“奚毅潜入洛阳,会同尔朱世隆面见长乐王,俱论我心,奉他为帝,守护他逃出洛阳。”奚毅得到命令,心中快慰,大声应诺。尔朱荣继续发令:“司马子如,草拟檄文,申述先帝冤屈,声讨胡氏,抄录千份,广为散发,以乱敌心。”

  司马子如从怀中一掏,檄文出现在手中:“我已连夜写好,请看是否可用。”

  元天穆惊讶地望着司马子如,尔朱荣手下人才济济,处处出人预料。司马子如腹思檄文,一夜草拟完成,大声朗诵:“伏承大行皇帝背弃万方,奉讳号踊,五内摧剥,仰寻诏旨,实用惊惋。今海内草草,异口一言,皆云先帝鸩毒致祸。臣等外听讼言,内自追测,去月二十五日圣体康悆,至于二十六日奄忽升遐。即事观望,实有所惑。且天子寝疾,侍臣不离左右,亲贵名医瞻仰患状,面奉音旨,亲承顾托。岂容不豫初不召医,崩弃曾无亲奉,欲使天下不为怪愕,四海不为丧气,岂可得乎?复皇后女生,称为储两,疑惑朝野,虚行庆宥。宗庙之灵见欺,兆民之望已失;使七百危于累卵,社稷坠于一朝。方选君婴孩之中,寄治乳抱之日,使奸竖专朝,贼臣乱纪,惟欲指影以行权,假形而弄诏,此则掩眼捕雀,塞耳盗钟。今秦陇尘飞,赵魏雾合,宝夤、丑奴势逼豳雍,葛荣、就德凭陵河海,楚兵吴卒密迩在郊。古人有言:邦之不臧,邻之福也。一旦闻此,谁不窥窬?窃惟大行皇帝,圣德驭宇,继体正君,犹边烽迭举,妖寇不灭,况今从佞臣之计,随亲戚之谈,举潘嫔之女以诳百姓,奉未言之儿而临四海,欲使海内安乂,愚臣所未闻也。伏愿留圣善之慈,回须臾之虑,照臣忠诚,录臣至款,听臣赴阙,预参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旅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司败,雪同天之耻,谢远近之怨。然后更召宗亲,推其年德,声副遐迩,改承宝祚,则四海更苏,百姓幸甚。”

  檄文讲述皇帝暴亡的可疑,又述说胡氏妄立皇女及天下形势的危急,最后要调查皇帝死因,祭拜于皇帝灵前,言辞犀利,理由确凿。元天穆大声称赞:“此文抵得上十万铁骑,传遍洛阳,上至王公大臣,下至京城百姓,都会背弃胡氏。”

  尔朱荣将檄文递给奚毅,抄录后片刻不停赶往洛阳散发。安排完毕,时间已近午间,元天穆手捋长髯长叹:“贺六浑看透天下形势,定出反客为主之计,使我们尽收人心,绝非等闲。吐沫儿勇猛无敌,领三千铁甲可破千军。贺拔岳扬名疆场,其兄镇远将军贺拔胜统领步骑五千镇守井陉,葛荣和杜洛周不敢踏入晋阳一步。司马子如才思敏捷,提笔之间竟能使天下变色。兄弟,你将英雄豪杰收于帐下,天下大乱,恰是用武之时。”

  05 沧州陷落

  沧州城下,攻城号角响彻云霄,遍布城下的尖头栌和轒辒车已经撞毁城墙一角。斥候急速绕过攻城大军,奔至葛荣战旗之下,大声禀报:“陛下,胡太后毒杀亲子,册立三岁幼儿为帝。”

  葛荣仰天大笑,止住号角,向众将说道:“胡太后毒杀亲子,禽兽不如,岂能坐拥天下?儿郎们,城墙已开,今日必下,然后就围攻邺城,打入洛阳,天下就是咱们的了。”

  号角声再起,高耸入云的飞楼缓慢启动,楼顶挤满手持盾牌的攻城士卒,跨过填平的护城河,箭雨向城头罩下。飞楼之下,千军万马狂飙猛进,直奔被撞开的城墙缺口,蜂拥而入。三月二十六日,葛荣攻陷沧州,俘获刺史薛庆之,百姓被杀十之八九。

  06 河桥天险

  大雨倾盆,黄河暴涨,咆哮着向东,南岸就是京师洛阳。洛阳地处中条山、崤山、熊耳山、伏牛山和嵩山之间,黄河、伊河和洛河三流环绕,坐拥山河四塞之险。潼关拒其西,扼崤函之险;虎牢阻其东,扼嵩山北麓与黄河要道;伊阙阻其南,扼守嵩山与熊耳山间的伊河河谷;孟津阻其北,当黄河渡口。广成关制汝河,轘辕关控颍河,洛阳故此被称为雄踞三川八关之险的天下枢纽。

  尔朱荣和元天穆立马山坡,尔朱兆、贺拔岳、高欢和侯景等将领围成半圆列在身后,远眺黄河的孟津渡口。黄河纵横千里,水宽浪急,可渡之处只数十处,西有陕津,东有延津,都要依靠舟船。晋武帝司马炎翦灭东吴后,下令在孟津建舟桥,称为河阳桥,成为秦晋与洛阳交通要津,兵家无不争控此桥,弱者常毁桥拒敌。三十四年前孝文帝迁都,重修河阳桥,步骑百万仅用两天时间便渡过黄河。孝文帝下令在黄河北岸筑北中城,扼守河桥北岸,背水而立,城厚墙高,垛口林立,绝难攻取,又派遣京城中郎将率京城羽林和虎贲军镇守,成为拱卫洛阳的战略要地。倘能攻破此城,骑兵半天内便可直捣洛阳。元天穆拢齐被风吹散的长髯,向众将介绍军情:“胡氏派遣别将郑季明和郑先护驻守北中城,武卫将军费穆屯兵南岸渡口,首尾呼应,攻之不易。”

  如果河桥被毁,大军被阻在北岸,便不能速战速决。尔朱荣望着水猛浪急的黄河,环视众将:“攻城难,阻止毁桥更难,哪位将军愿意带兵攻城?”

  高欢为前军都督,抢先请令:“贺六浑愿往。”

  尔朱兆很不痛快:“汉人怎会带兵打仗?侄儿愿往!”

  尔朱荣沉下脸色呵斥:“贺六浑在怀朔镇长大,并非汉人,不得以此挑衅!”尔朱兆不敢违逆,点头退后。尔朱荣看出他不服:“贺六浑比你年长,你应以兄长视之,不许乱叫。”

  尔朱兆无奈向高欢躬身施礼:“大哥。”

  “下马施礼!”尔朱荣仍不罢休。尔朱兆极不情愿,甩镫离鞍,躬身施礼。尔朱荣这才命令高欢:“你是前军都督,理当带头攻城,吐沫儿率领骑兵接应。”

  北中城坚固,纵兵猛攻必然损失惨重。高欢说道:“大将军,一旦长乐王到达军中,便可反客为主,不战可得北中城。”

  “大军应出其不意攻城,如果被守军发现,加强戒备,便更难攻取。”尔朱兆心里不服,仍不愿意称呼高欢为大哥。

  尔朱荣将铜金旌节夹在腋下正在犹豫,皮鞭抽打战马的声音击破清晨寂静,一名骑兵沿黄河奔驰而来,顺山路蜿蜒而上,转眼间到达山腰,战马口鼻中腾起的白汽清晰可见。尔朱兆辨认出来:“奚毅!洛阳有消息了。”

  奚毅驰上山坡,翻身下马疾声禀报:“奚毅潜入洛阳,会合仆射大人面见长乐王,俱陈大将军心意。长乐王缒城而出,从高渚渡过黄河。”

  尔朱荣喜出望外:“速带我去见长乐王。”

  高欢横下心来劝阻:“大将军,我深思许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尔朱荣停住战马:“何须吞吞吐吐?讲!”

  “不宜奉立长乐王称帝。”高欢认为此举极为冒险,一旦元子攸称帝,便会惹出大祸。

  尔朱荣兜马面对高欢:“贺六浑,这本是你的主意,为何出尔反尔?”

  高欢环顾四周,谨慎说道:“长乐王年长。”

  “天下大乱,正需年长之君。”尔朱荣断然说道。

  高欢催马来到尔朱荣近前低声说道:“奉立新帝,当选年龄幼小的储君,伊尹和霍光都是如此,大将军可知缘由?”

  权臣外平战乱,内铲奸邪,哪能都遂皇帝之意?一旦失去权位,便岌岌可危,只有襁褓中的年幼帝王才不会产生隔阂,此事关乎生死,否则巨祸将至。尔朱荣明白高欢心意,摆弄铜金旌节,深思许久,脸上阴晴不定:“尔朱家世代为魏国屏障,小歌嫁与先帝,更是血脉至亲。如今狼烟四起,若选幼冲之君,君少国疑,国家大祸。”

  高欢坚持己见,再次提醒:“大将军,三思而行!”

  “有何惧哉,无须多言!”尔朱荣并不多虑,策马下山。

  侯景跟上高欢:“贺六浑,怎么啦?”

  “今日种下奇祸矣!”高欢仰天长叹。

  07 新帝登基

  公元528年,北魏武泰元年四月十一日。

  长乐王元子攸跳下小船,高冠长袖,褒衣博带,风神秀慧。他兄长元劭和幼弟元子正一齐跳到水里,溅起浪花,结束惊心动魄的逃亡旅程,笑着抱成一团。元子攸是彭城王元勰第三子,年少时陪伴皇帝在禁内读书,曾为城门校尉,兼给事黄门侍郎,值守禁中。皇帝暴毙,传言为胡太后所害,元子攸愤愤不平。胡太后先立潘嫔之子,又说潘嫔所生为女,颠三倒四,元子攸更加绝望。前几日,他在府邸接见尔朱世隆和奚毅,与尔朱荣想法相合,连夜逃出王府,缒城而下,逃出洛阳。

  元子攸手指元子正的帽子:“小霸,三梁进贤冠散了一梁,自降一级。”

  元子正“哼”一声:“你们都是王,就封我为公,霸城公,好像霸着别人的城池。”

  彭城王元劭走在中间,双手架在两个弟弟的肩膀上:“子攸登基称帝,你还能不封王?”

  元子正乐呵呵蹦跳起来:“要改封号,不当霸城王。”

  元劭使劲搂着两个弟弟:“子攸当皇帝,我要当无上王。”

  元子正大笑:“这比皇帝还要尊崇,我叫始平王。”

  “子攸,你既登基,该把明月接来了。”元邵是长兄,考虑较为周全。

  “是啊,你就当皇帝了,必须赶紧立后。”元子正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

  “天下如此局面,哪里有心册封皇后?”元子攸忧心忡忡地走出沙石岸边,突然远处山间传来低沉闷响,大队骑兵奔驰而来,马蹄声震天动地,水洼泛起涟漪,树林中飞鸟惊起,挥动翅膀向空中窜去,金属铠甲互相撞击,如同天空闷雷中夹杂的闪电。元子正担心是胡太后派来的追兵,向船夫喊:“快,牵马上岸。”准备上马逃亡。

  元子攸认出领头之人:“不用担心,是奚毅!”

  奚毅收拢缰绳,右手向空中一挥,骑兵骤然停止,雷声闪电突然消失,仿佛雨过天晴,天地间只存一片寂静。他跳下战马,前行几步跪倒,骑兵哗啦掀动铁衣,浪潮般整齐伏于地面,喊声冲破霄汉:“拜见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崩地裂的呼喊让元子攸心中一跳,望着黑压压的士卒,深吸口气,胸膛中的血液向四周散去,酥麻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来,紧走几步扶起奚毅:“请起,尔朱荣大将军在哪里?”

  奚毅向上回答:“大将军在前方筑起高台,恭候陛下,请上车。”

  四匹神骏不凡、全身雪白而黑首的战马牵引戎车,绕行而出,金鼓、幢翳和弩架于轼上,车尾竖立朱红旗帜,十二道彩色飘带在空中飘扬,正是天子狩猎的车驾。元子攸踏上戎车,奚毅拦下元劭和元子正,手指旁边:“请两位王爷搭乘追锋车。”

  元子正极不高兴,故意找碴儿:“这是军中将领所乘,岂是王爷车驾?”

  奚毅谦恭躬身:“我等筹备登基大典,时间仓促,来不及为两位王爷准备车驾,车骑大将军尔朱荣和元天穆便将所用的追锋车献给王爷。”

  元劭极识大体地劝解道:“子攸既为皇帝,我们要按照君臣之礼,不能共乘一车。”

  奚毅请元子攸登上戎车,与驭者并立于前侧踏板,击响金鼓,收拢缰绳,四匹战马昂头挺胸率先行进。骑兵分成两队,将戎车和追锋车夹在中间,在鼓声中缓慢前行,绕出山谷,远处矗立一座通天高台。戎车缓缓抵达,元子攸踏上地面。

  尔朱荣和元天穆表情肃穆,跪倒在地,大声参拜:“臣车骑将军尔朱荣、臣并州刺史元天穆,拜见皇帝陛下。”

  元子攸扶起两人:“胡氏鸩杀先帝,人神共愤,大将军起兵讨伐,实为社稷之臣!”

  此话一出,尔朱荣顿时安心,反客为主之计奏效,连皇室至亲的元子攸都逃出洛阳,那些王公大臣绝不会为胡氏卖命。元天穆跪地提醒:“请更衣。”

  元子攸进大帐沐浴更衣,出来时焕然一新。他头顶宽七寸、长二尺二寸的前圆后方的黑色通天冠,前垂十二旒以朱线为缨的白玉珠,腰间佩戴珠黄大旒的白玉佩,身披黄赤缥绀四色绶带。衣画裳绣,点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和黻的图像,腰间系四寸宽的朱红里的素色腰带。元子攸登上高台,大地一望无际,遍布山脉和树林,只有黄河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江山如此娇美,天下却叛乱四起,看着跪倒眼前的将士,元子攸壮气满怀。忽然间,数万士卒翻江倒海跪倒,三呼万岁,钟鼓响起,景龙飞歌声响彻四野:

  景龙飞,御天威。

  聪鉴玄察,动与申明协机。

  从之者显,逆之者灭夷。

  文教敷,武功巍。

  普被四海,万邦望风,莫不来绥。

  圣德潜断,先天弗远。

  弗违祥,享世永长。

  猛以致宽,道化光。

  赫明明,祚隆无疆。

  帝绩惟期,有命既集,崇此洪基。

  北魏武泰元年二月,孝明帝元诩暴亡,胡太后册立元诩潘嫔所诞女儿为皇帝,大赦天下庆祝,自知无法长期隐瞒,再立临洮王元宝晖之子元钊为帝。三月二十八日,将元诩安葬于定陵,庙号肃宗。车骑大将军尔朱荣闻讯大怒,宣布追查皇帝死因,起兵发难。四月十一日,尔朱荣到达河阴,奉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帝,册封元劭为无上王,弟弟元子正为始平王。元子攸以尔朱荣为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开府、尚书、领军将军、领左右、太原王。朝廷王公大臣纷纷逃离洛阳,投奔新帝,胡太后的势力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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