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德晶:论迎春悲剧的叙事艺术

栏目:科技资讯  时间:2023-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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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红楼梦,写了好多女性的悲剧,正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些悲剧,就其悲剧类型来说,绝大部分都是所谓伦理悲剧,即是王国维所谓的“第三种悲剧”。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笺说》

  当然,它们也涉及到或富含其他多种悲剧类型元素,例如性格悲剧和命运悲剧的元素。而就其悲剧的表现形式来说,它们也各不相同,但都能各得其宜,各尽其妙,正所谓“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何需用刀尺。”比如,在这些悲剧里,有晴雯悲剧的刚烈、有黛玉悲剧的凄楚、有金钏儿的如烟花般的瞬间熄灭,有鸳鸯的决绝、有王熙凤的英雄末路等等。

  在这众多人物的悲剧中,迎春悲剧的叙事则因其性格、际遇不同而自有其特点。由于迎春悲剧的意义诸问题众所周知,前人已多所论及,因此,本文将侧重于迎春悲剧的叙事特点来进行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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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迎春悲剧的叙事中,可以说自然地呈现出一种对比性的构成。这一对比性就是悲剧人物在各个方面都是与世无争,欲求简单甚至可以说渺小,也很善良,就其常理来说,这样的人生,虽然不会闪亮辉煌,但也应该是平平安安,“也无风雨也无晴”才对。但是,在迎春的悲剧中,却完全不是这样的正相关,却反而走向它的反面。

  从叙事艺术上来说,在前八十回中,作家非常好的表现了迎春的与世无争和单纯善良(当然还有与之相连的软弱。下详),这首先是通过第38回的一个或两个带有象征性意义的细节来加以表现的。

  

  改琦绘迎春

  在第38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迎春并不是主要人物,其中只有很少的笔墨触及迎春,但是这少量的笔墨却为后面迎春的性格表现“垫了底”,因此,细味第38回关于迎春的两个细节,可以说成为了解迎春性格的一个基础。

  在第38回中,小说先用了大量的篇幅渲染铺排了宝玉和大观园中众姐妹胡吃海喝螃蟹宴的欢乐场景,以及众姐妹趣斗菊花诗的雅事:

  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

  ……湘云不肯,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席,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

  ……黛玉弱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夹子肉就下来了。贾母一时也不吃了。大家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

  二人……命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做诗。把那大团圆桌子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去吃,大家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这么说,还是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毯,命支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杆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鱼洑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

  

  版画《藕香榭吃螃蟹》

  整个螃蟹宴吃了一轮又一轮,其间调笑打闹,热闹非凡。就是在这热闹场景中,作家似乎无意地写到了迎春的一个细节:

  探春和李纨、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却独在花阴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

  在这热闹纷繁的欢乐场景中,曹雪芹捕捉到的迎春“独在花阴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的细节,非常好的、非常富有象征意味的表现了迎春对于眼前的欢乐幸福的满足。

  对于生活,她所求无多,她只希望能在这无尽的花儿般的幸福欢乐中,能够获取到一点点幸福宁静的时光,守住那一点点属于她的渺小而自足的幸福,就像她拿针线细细地“穿茉莉花”一样,她希望能够把属于她的美丽宁静幸福,用一根针儿,细细地穿起来,她就心满意足了。

  也同样是在第38回,还有一个似乎更不经意的细节,虽然似乎随意而写实,但是它与穿茉莉花的细节一样,也表现了这同样的意味。

  

  《红楼梦菊花十二咏》

  这个细节出现在大观园众姐妹斗“菊花诗”的活动中:

  ……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有了四句了,你让我做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上了一个“潇”字。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怡”字。探春起来看着道:“竟没人作《簪菊》?让我作。”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着,只见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里也有一个水亭,叫做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没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誉出来,都交与迎春。

  

  赵成伟绘迎春

  在大观园众位才女们斗菊花诗的盛事中,迎春可以说并未参与,但是也可以说她参与了,说她没有参与,是因为迎春本不会写诗,她也没有去勾选任何一个菊花诗题,说她也参与,是因为她虽然不会写诗,但是她却并不想完全缺席这样一次“盛事”,就像她在盛大的螃蟹宴席间用针线穿茉莉花一样,她就是当一个收卷子的志愿者也觉得是一种幸福满足。

  从第38回曹雪芹似乎无意写到的这两个细节可以看出迎春的与世无争、所求无多和单纯善良,她虽然是一个“二木头”,但是她是一个十分值得人怜惜、也很可爱的“二木头”。

  从叙事艺术来说,第38回的这两个细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具有着某种提纲般的统属作用,后面迎春几乎所有的情节、情感都与它紧密地联系着,或者都可以从这里出发寻得解释:

  第一,迎春在第38回以及后来在第73回第77回所表现出来的与世无争、退处自守的性格特征,和迎春后来的悲剧命运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这个对比就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欲求简单且单纯善良的人,实在不应该得到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从而让我们读者更加心生同情和悲悯。

  这种悲惨的结局,让我们读者一方面感到世事无常、天道不公,同时也对造成这一悲剧的孙绍祖和荒唐的贾赦等切齿痛恨。

  

  戴敦邦绘迎春

  第二,第73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和第77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迎春的懦弱行为(第73回和第77回迎春的相关情节大家都熟悉,此处略),不过是第38回迎春性格硬币的另一面。

  在第38回中,迎春的与世无争和容易满足只是迎春在“顺境”中的一种退处自守,而第73回和第77回迎春的懦弱表现则是她在逆境中的一种退处自守;她在第38回在顺境中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特征,如果从积极方面说,是表现了她的与世无争、容易满足和单纯善良;但是同是这一种性格,到第73回和第77回的逆境中,却显现出这种性格的某种消极性,就是它们表现出一种懦弱和退让。

  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迎春的这种与世无争、退处自守以及与其紧密联系的懦弱,又何尚不是造成这一悲剧结果的一种自身性格的原因呢?

  第三,在以后的悲剧中(主要在后四十回中),迎春的自救方式以及贾府对她的同情和救援,也都与迎春的这一性格特性及其经历紧密联系着。迎春嫁到孙家遭受虐待时,她的自救方式就是能够回到娘家,能够在过去的自己的房间里“住上几天”。为什么?

  

  王美芳、赵国经绘迎春

  因为在她的生命中,唯有在她做女儿的时光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些小小的幸福、小小的满足,所以迎春说:“还得在园里住个三五天,死也甘心了。”迎春的自救方式与她的这些语言,与第38回迎春所表现出的性格特征紧密地联系着。与此相联系,她的娘家贾府对她的救助,也是不断地将她“接回”家里来,这是因为一方面他们深知迎春的懦弱,一方面也是有感于迎春的单纯善良,而这一切,也都植根于第38回、第73回、第77回的相关情节、细节里。此外,第73回中,探春、宝玉等人因为“累金凤”的事为迎春打抱不平也与第38回迎春的与世无争和单纯善良紧密相关。

  综上所述,第38回的两个看似不经意的细节,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它以十分典型而又微妙的方式,揭示出迎春的性格特征,而这些性格特征,它们就像一粒种子,内涵着后面整个悲剧的情节走向及人物最后的悲剧命运。

  当然,我们谈论第38回两个细节的作用,并不意味着这种艺术是作家有意为之,或许它们只是作家那种高度写实的方式,所不经意结出的果实。对此我们或许可以借用鲁迅评价红楼梦的一句话来评价这一细节的作用:“正因写实,转成新鲜”!

  

  邮票《迎春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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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迎春的悲剧,在前八十回中实际只是种下了一个前因,其悲剧的完成主要是在后四十回中。当然,在前八十回中的第八十回,迎春悲剧的后半程已经开始。实际上,整个红楼梦的悲剧或者贾府和各个人物的大结局是以迎春的悲剧开始的。

  因此,第八十回迎春悲剧的开篇实际可以看作是红楼梦的“前半部”和“后半部”转换的一个枢纽,是红楼梦整个故事由盛转衰的一个枢纽。因此,下面我们谈论红楼梦“后半部”对迎春悲剧的处理,是把第八十回一并纳入后半部进行考量的。

  红楼梦后四十回、准确地说是“后半部”对迎春悲剧的处理,就叙事艺术来说,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作家整个采取了一种特殊的限制视角的方式,亦即我们在论述司棋悲剧时提到的“听闻”的叙述方式,亦即迎春在孙家的悲惨遭遇是叙述者听迎春的奶妈和迎春自己的转述和讲述来完成的。

  为什么对迎春的悲剧曹雪芹采取了这样一种叙述方式呢?这也就是我们以前在论述司棋的悲剧时所提到的作家的叙述策略或叙述立场所致:作家不愿意以不在现场的想当然的方式来叙述故事,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作家不愿意以全知视角来叙述故事,于是对作家不在现场、不在叙述场的部分情节采用了这样一种叙述方式。

  

  刘旦宅绘迎春

  现在我们首先要探讨的是(以前在关于司棋的文章中我们并未触及这一问题),为什么作家宁愿牺牲一部分情节、细节、场景等许多现场的鲜活因素,而采用这样一种间接“听闻”的特殊的限制视角的方式进行叙述呢?

  这就是因为,在故事的叙述中,除了艺术的鲜活性以外,还有一种也许更重要的考量,那就是“真实性”。在许多情形下,艺术的“真实性质”或者“拟真实性质”要比艺术性、鲜活性更重要!一个故事的叙述、作家的构思、设计、和叙述方式等,如果要以牺牲“真实性”或“拟真实性”为代价,那么即便作家妙笔生花,但从读者效应来说,也许是得不偿失的。

  或许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考虑,或者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艺术直觉,曹雪芹对司棋的悲剧和迎春的悲剧的结局部分均采取了这样一种“听闻”的叙述方式。

  但是这一“听闻”的方式,虽然没有能直接呈现十分具体的悲剧情节,但是作家的这一更加真实的叙述方式,却为这种间接的“听闻”提供了更加真实动人的保障,情节的艺术性的某种丧失由于真实性的加持而获得了超额补偿,可谓是失之东隅,得之桑榆。

  此外,虽然迎春在孙家的悲剧遭遇,由于作家不在现场,而采取了一种“听闻”的方式,但是从所达到的悲剧效果来说,应该也是相当感人的(当然,这种效果的达到有意无意的有“真实性”的加持)。

  

  《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辨析》

  从第80回开始,到第81回(根据笔者的研究,第81回的部分内容属于曹雪芹的原作,部分则是高鹗的补作。详见拙著《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辨析》),第108回,第109回一共涉四回的篇幅叙述了迎春的悲剧情形。这四回,实际一共写了迎春三次回到娘家的情形(实际只写了两次回到娘家的情形,第三次就是迎春带过去的佣人回来报死信。下详)

  在这三次回娘家的故事中,虽然采用的是带有间接性质的“听闻”的叙述方式,但是其奶妈、尤其是迎春本人的叙述具有亲历性,且写得声泪俱下,也十分打动人心:

  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泪,只要接了家来,散荡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是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日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他去。”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婆娘媳妇等人已待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诉委屈,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劝,说:“已是遇见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做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儿没有娘,幸而过婶娘这边来,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劝,一面问他随意要在哪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得眠思梦想;二则还惦记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住个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来还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年轻的夫妻们,斗牙斗齿,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说这些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

  

  戴敦邦绘《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这是第80回、81回迎春第一次回到娘家的情形的一部分,从这一部分看,迎春的叙述、奶妈的叙述,无不写得声泪俱下,不仅说的人哭,听的人也哭。从这一片愁云惨淡的哭声中,迎春的悲剧情形悲剧氛围得到了很好的烘托表现。

  除了这几乎无处不在的哭声,还有几个细节也十分能说明迎春的悲惨遭遇,一个是奶妈说的:“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泪,只有接了家来,散荡两日。”从“散荡”一词,可见迎春在孙家所受的是怎样的煎熬。一个是迎春说的“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得眠思梦想;二则还惦记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住个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来还得住不得住了呢。”

  从迎春的话语中,可见她在孙家没有过一日的舒心的日子,她所有的幸福,都是在回忆中、在从前在娘家的回忆中,所以她回到娘家最大的愿望,就是住几天从前住过的房子,见一见从前的姐妹们。

  从这些细节,我们也可以回溯,迎春在第38回用针线细细地穿茉莉花的细节、以及在菊花诗会时陪着众姐妹斗诗的细节,是她一生怎样的快乐时光,同时又可以折射出她在孙家遭受着怎样的折磨。

  

  电视剧《红楼梦》中迎春剧照

  第108和第109回描写的是迎春第二次回到娘家的情形,与第一次一样,也是哭声一片:

  ……

  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他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么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这可怎么好呢。”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只不用伤心。碰着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罢。”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没有再来的时候儿了。”说着,眼泪直流。

  第108回和第109回迎春的第二次回娘家,除了那弥漫满纸的哭声以外,更有比第80回、81回更加悲伤动人的细节,这个细节就是年纪轻轻的迎春,仿佛冥冥中知道自己来日不多,在孙家来人的催迫下,和大太太邢夫人的许可下,不得已又只得回到那个魔窟中,在她不得已向贾母等亲人辞行时,实际上是在向她们作着死别:“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没有再来的时候儿了”!

  

  剪纸迎春

  在后四十回中,就这样通过迎春的两次归家,通过那弥漫满纸的哭声和愁云以及一些动人的细节,把迎春的悲剧写得十分哀切动人,令人落泪!

  迎春的第三次“归家”,虽然同样是在第109回,但我们有必要把它单独列出来进行分析。迎春的第三次“归家”,实际是随迎春到孙家去的仆人回来报死信。令人无比动容的是,作者把迎春死信的到来放在贾母病重弥留的时刻,这就更加凸显了其悲剧气氛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这是一段极其悲伤动人也很真切的文字:

  ……哪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延医调治不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诉,日夜同王夫人亲侍汤药。

  一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道:“你来做什么?”婆子道:“我来了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厉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

  王夫人在内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受用,忙叫彩云带她外头说去。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

  那婆子去了。这里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她年纪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母剧照

  在报迎春死信的时候,也正是贾母病重弥留的时刻,本来王夫人等想瞒着贾母,不让她知道,但是贾母此时却格外灵醒,她一听到屋外报信人的声音,就知道迎春的情形不好。一句“迎丫头要死了么?”就把一个老人在弥留时刻对亲人的记挂,对迎春命运的悲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写得无比沉痛!

  整个后四十回,曹雪芹就通过迎春的这三次“归家”,完成了在前八十回中就已经埋下伏笔的迎春的悲剧。迎春在后四十回中的性格特征,乃至细节语言方面的联系,都完全植根于前八十回中所表现出的性格特征,无有些许乖讹。

  可以说,没有前八十回,迎春的悲剧就没有基础,就成了无源之水;而没有后四十回,迎春的悲剧就不能完成,就不可能造成如此悲切动人的艺术效果。就如书中许多人物的悲剧一样,迎春的悲剧也是由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所共同完成的。

  

  端木蕻良绘梅、诗咏曹雪芹

  如果说后四十回由于作家未能如对前八十回一样,进行过反复的修改,可能留下了某些遗憾,但是,就红楼梦的整体悲剧来说,就其各个人物的悲剧的完成来说,后四十回却是非常好的完成了其使命的,它将每个人物的悲剧,都依其性格特征,依其前面的线索伏笔,给出了最合乎情理的结局,也都与第5回各个人物的判词相符。

  此外,后四十回中所采用的听闻的叙述方法,也符合作家不在现场时所经常采用的叙述方法。这种叙述方法,不仅在有关司棋的悲剧时加以采用,在许多别的情节中,作家也经常采用。例如在晴雯死去时的情景中,在金钏跳井的情节中,也都采取了这种叙述方式。此外如宝玉和莺儿赌钱、探春给宝玉做鞋受到赵姨娘的责怪等等,也都适当地采取了这种间接性的听闻的叙述方式。

  这一叙述方式,最高度地贯彻了作家有意无意所坚持的对艺术真实品格的追求。脂砚斋曾评价曹雪芹的这一叙述现象时说:“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之不均也。”

  应当说,脂砚斋已经注意到了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叙事中的这一现象,但是,囿于时代的缘故,他当时不可能认识到曹雪芹的这一叙述现象最根本的原因是为了追求艺术的最高的真实性,而非仅是“着意于闺中”的缘故。

  

  曹雪芹纪念馆

  当然,就作家曹雪芹而言,他也可能没有这种叙事的自觉,但是他那种对于艺术的真实性的追求,对艺术的完美与真实性相统一的追求,不意使他远远地超越于时代,而向我们贡献了一整套最高妙的限制视角的叙事方法(它们包括“见闻、”“听闻”、“叙述场的构建”、限制视角的自由转移以及网状相互叙述等)。

  2023.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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