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伯清:从修己到治人——自我技术视角下儒家伦理的早期嬗递

栏目:旅游资讯  时间:2023-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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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成伯清(1966—),南京大学社会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市域社会治理现代化研究”(项目编号:20AZD090)的阶段性成果。

  本文原载《山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12期,参考注释及注释请参见本刊原文。

   摘要

  在如今个体化的时代,如何安身立命?我们可到传统思想资源中寻找启迪。儒家主张“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同时也强调“治国平天下”。如何从内圣过渡到外王?本文从伦理鹄的、顺从模式、伦理实质和自塑活动四个维度,考察了儒家伦理从自我技术到权力技术的演变过程,揭示了其中的机缘和罅隙,并尝试着剥离专制结构的扭曲,以还原儒家伦理作为个体生存美学和自我完善艺术的价值。

  [关键词]儒家伦理;自我技术;伦理鹄的;顺从模式;伦理实质;自塑活动

  从社会联系的构成方式和延展范围来看,当今世界演变的主要趋势,莫过于全球化和个体化了。制度性的个体化,让人脱离了诸种束缚,可以漫游于愈益开放的全球舞台;全球化则加速了各种要素的流动,也剥离了原先围绕在个体周边的稳定网络,让人独自直面变动不居的世界。当然,与之相反的趋势也随之而起,各种反全球化和社群主义的呼声和主张,不时在各地激荡。但无论怎样,如今的个体,不仅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也要选择自己的生存风格。原先决定我们生活方式的结构性因素,或松动瓦解,或断裂崩溃,所谓的“反身性生平”(reflexive biography),成为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课题。

  以何种方式安置自己?如何设计自己的人生?对于此类问题,当然无人能够提供答案。不过,人类并非首次面对这种巨变,或许我们可以从类似的时期找到启迪。就中国历史而言,肇始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天翻地覆,以秦国并吞六国暂告一个段落,但直到汉承秦制,方才相对稳定下来,并塑造了中国社会和文化的传统特质。在此风云际会的漫长时期,个体如何安身立命?先贤的探索和尝试,可以留给今人何种借鉴?这无疑是值得追索的问题。但我们不能漫无边际地遥望中国历史的轴心时期,必须依循一定的线索。就可依凭的文献和资料而言,相对来说,儒家的理念和实践,显然是最可考掘的场所。但儒家思想所及,也是千头万绪,我们必须有所取舍。就个体的安身立命来说,聚焦于“自我技术”,大概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策略。

  一

  视角与方法

  由福柯提出的自我技术(technologies of the self),首先是相对于其他技术来说的。福柯将自己的探索,归结为“勾画出我们文化(当然是西方文化——引者注)中人类形成有关自身知识的不同方式的历史”。在福柯眼中,知识就是形形色色的“真理游戏”(truth games),而这种游戏又是与人类用以理解自身的技术连在一起。福柯区分了四种技术:“生产技术”(使我们能够转化或操作物体)、“符号系统技术”(使我们能够使用符号、意义、象征或意指)、“权力技术”(使个体行为服从特定的目标或支配)和“自我技术”。对于自我技术,福柯是这样界定的:“使个体通过自身努力或凭借他人帮助,对他们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进行某些操作,从而改变自身,以达到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善或不朽的状态”。

  如果按照这种分类框架来考察“我们文化”中的儒家传统,不难看出,除了生产技术因儒家“君子不器”而“不事”之外,其他三种技术,都是儒家大加措意之所在:“正名”者,即汲汲于符号系统;“为政”之道显然关涉权力技术,尽管儒家强调“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但终究还是“治人”;而“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则无疑是自我技术了。福柯将支配他人的技术与自我技术之间的关联称之为“治术”(governmentality),正好对应了儒家所谓的“修己治人之方”。其实,福柯后期的探索,不仅转向了早期刻意回避的“言必称希腊”,而且也有意无意地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比如谈到体现快乐、欲望与行为三者关系之“中国方案”。换言之,福柯后期的视角和概念,包括自我技术,越来越具有跨文化的适用性。当然,一种视角或一个分析性概念的价值,不应从其来源予以判断,而要看其所带来的启发性效用。

  那么,如何来具体探究自我技术呢?福柯在一次访谈中,提到伦理学谱系——核心议题是自我关系,即一个人如何成为自身行动的道德主体——时,曾经提出一个四维度的分析框架,包括“伦理实质”(ethical substance)、“顺从模式”(mode of subjection)、“自塑活动”(self-forming activity)和“伦理鹄的”(the telos)。所谓伦理实质,就是我们自身或我们行为中哪些方面关乎伦理判断?是欲望、动机还是情感?抑或是外显的举动?所谓顺从模式,就是我们出于何种理由而认可自身的道德义务?是神圣的天启还是自然的规律?是宇宙的秩序还是理性的规则?所谓自塑活动,就是我们借以改变自身的实践手段,是节制禁欲还是破解自我?是沉思还是忏悔?伦理鹄的,就是我们依循之规矩而所欲达到的目标状态,是纯洁、不朽,还是自由、幸福?不一而足。福柯关于自我技术的界定,显然已经囊括了上述四个维度,而这个分析框架也充分体现了自我技术的关键方面。

  本文将使用这个分析框架,考察自孔子开始,中经孟子和荀子,最后到董子的儒家伦理的嬗递。关于具体的分析方法,还有几点要预先说明。首先,对于最为常见的一个问题,也就是使用西方的分析框架考察中国的传统思想的恰当性问题,笔者是这样考虑的:生搬硬套、削足适履或乱贴标签,固然不足取,但根据相对明晰的框架来重新整理既往的学说,同时也尽可能在原有脉络里予以诠释,这样不仅能够澄清相关问题,或许还可达致一种文化融合的效果,通过相互阐发而构建出新的文化意象。其次,我们知道,体系性和逻辑性向来不是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所长,特别是早期儒家伦理,大都是高度情景化(situated)的相机指点,兼顾特定的前提和后果,而非基于特定预设经过严谨逻辑推演产生的系统,所以,倘欲以内部自洽的体系去框定儒家学说,经常是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但这并不意味着特定的思想家没有一以贯之的立场和观念,只是对于这种一以贯之的把握,需要超越特定的话语而去体会背后的精神。笔者将尝试在对每位儒家思想者进行总体性理解的基础上,围绕不同方面展开分析。最后,有关思想史的探索,一般要么从内部看,要么从外部看,本文则试图从内外的交互作用中一窥究竟,以揭示思想与社会的“选择性亲和”(elective affinity)。

  本文希望围绕自我技术的嬗递来透视儒家伦理思想的演变。众所周知,重视道统的儒家,一直强调基本精神的继承和坚守,而对于儒家内部的蜕变和变化,往往含糊其辞,忽略不计。事实上,且不说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即便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之后,儒家的圣典化(canonization)策略也在不断调整,以适应时移世易。接着,我们将按照伦理鹄的、顺从模式、伦理实质、自塑活动的次序,对儒家思想发展的关键节点来逐加考察,期待有所发现。

  

  二

  为仁由己:孔子

  孔子(前551—前479)作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生活在一个巨变的时代。慨叹于“礼崩乐坏”,但又坚持“述而不作”,因为他认定“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论语·季氏》)。如何挽狂澜于既倒?孔子给出的策略是“克己复礼”,以求“天下归仁”,也就是从自身改造做起。但孔子这个建议主要是针对负有统治使命的人提出的。当然,孔子也并非一味保守,其革命性主张体现在统治的资格不应是先赋的身份,而应是自致的品德,“学而优则仕”。孔子可谓是处在新旧秩序交替的阶段,治国平天下固然是其关注的重点,甚至一个时期内是念兹在兹的抱负(“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但孔子关于自己不同阶段人生境界的叙述,清楚地告诉我们,他最为关心的,还是自我可能的完善。

  1.伦理鹄的

  孔子基本上将自己所主张的伦理,视为一种成为君子的个人选择。开创了“礼下庶人”的孔子,作为教育者,为个人向上流动——无论是品德能力的提升还是社会地位的晋升——提供了机会与正当性基础。但是,孔子并未期待所有人都该如此或都能如此,毕竟他还认为“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尽管“有教无类”,但孔子特别强调因材施教,针对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情、不同的基础,“与其进也”(《论语·述而》),以臻于人格的完善。

  孔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在《论语》中可谓处处有所提点,但如果一言以蔽之,可谓“尽美矣,又尽善也”(《论语·八佾》)。对于自己的一生,孔子曾经如此总结:“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对于其中的“耳顺”,历来存在着不同的解释,但无论怎样,这是一种超越了知识的境界,或以为是“一种直觉的审美境界”“一种艺术的境界”。其实,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或者“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的表述中,我们不难体会到尽善尽美的追求。孔子对于“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的喟然赞叹,可见孔子向往的人生顶峰体验,应该是一种艺术化的生存,一种人世间的诗意寄居。

  当然,孔子绝非是通过超然世外而追求美好的存在,相反,孔子强调是在社会生活之中,在人与人的交往之中,来实现这种和谐之美。而通往这种和谐之美的道路,惟在求仁,“仁者,爱人也”。仁之本意,即在“相人偶”,也就是“互相把对方当人看, 以待人之道交往之”。也因如此,孔子关于仁的含义的解说,都是在“己—人”关系中展开的:“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

  要之,孔子所倡导的伦理,可以说是一种生存美学(aesthetics of existence),一种少数精英的选择,一种“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的境界。

  2.顺从模式

  冯友兰曾说孔子没有想到一个问题,即为什么人应当行仁义。确实,孔子没有提出自己伦理学主张的形而上基础,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孔子还是以自己的方式给出了答案,即“心安”。在《论语·阳货》篇中,宰我质疑“三年之丧”,甚至认为“期已久矣”,要求改变。孔子没有论证三年之必要性所依据的原则,而是反过来去问:“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不想宰我的回答也很直接:“安”。孔子无奈,只好连说:“女安,则为之!”语气中明显带有责怪的味道,也尽管待弟子出门之后,孔子指责其“不仁也”,但孔子并未逼迫弟子必须如何,一切以心安理得为准。对于这段对话,李泽厚颇为重视,甚至认为是“全书最关键一章”,显示了孔子将“礼”建立在心理情感原则之上。

  以当事人的心安为依据来劝人行仁和从善,说明孔子未将自己的主张强加于人,一切端赖于自愿选择,而且是在体现儒家核心价值的孝的实践上,都给个人以一定的自由,尽管可能颇不情愿。当然,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私学教师,缺乏强制手段,这也许是无奈,但孔子确实尊重个人的自由意志和选择权利:“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另外,因“孔子弟子,多起微贱”,孔子以“学也,禄在其中矣”相劝诱,也在情理之中,但由此认为孔子专教弟子“干禄”,则有失偏颇,因为孔子随即强调“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点·卫灵公》)。

  求得心安,就是生活得坦坦荡荡,“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君子不忧不惧……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孔子欣赏颜回的最为重要的方面,就是颜回在“人也不堪其忧”的地方,能够“不改其乐”(《论语·为政》)。

  当然,孔子有时也诉诸“天”来为自己及自己的观点张目,特别是在遭遇困厄的时候,孔子喜欢声称“天生德于予”(《论语·述而》),“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但仔细品来,这更像是情急之下的激愤之言,或用来宽慰弟子,或进行自我壮胆,并没有替天布道的意图。事实上,在孔子看来,人之为仁,没有人之外的理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毕竟,“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论语·述而》)

  3.伦理实质

  孔子从“己—人”关系的角度来阐述践行仁义的原则,那么,凡是在人际互动中涉及的自身要素,都是需要加以修养的对象。具体来说,就是礼所涉及的范围。按照韦伯的说法,礼作为“儒家的中心概念”,要求“处理自己的所有的行为,甚至包括身体的姿势和动作,做到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礼”(禮)与“体”(體)在词源上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孔子谈论礼时,也多涉及身体的运动或感觉器官的运用。在《论语》中多有关于孔子的身体所呈现状态的描述,尤其是《乡党》篇,几乎都是孔子在不同场合的言谈、举止、容颜、衣着、起居、饮食等的记录。尽管孔子并不限于从外在的行为来判断人,但他确实首先是从外在表现的角度来规训弟子,一言一行,皆有法度,身体力行,乃是根本。

  其实,文化之驯化作用,一个重要的方面,就在于使身体柔顺化。“儒,柔也,术士之称”,“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又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所以,儒之道即在濡身,润泽而致“温良恭俭让”。当然,孔子之修身,也有培养统治阶层“摄威仪”的成分:“君子不重则不威”,或者,“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论语·子张》)。这种姿态,还有保持适当距离的考量,以避免“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在孔子,修身是非常具体而明确的,日常生活中的细节皆在关注之列。譬如饮食,在《论语》中可算是一个重要话题,提及将近三十次。《礼记》有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当然,有关饮食的话语,大多还是关乎人际交往的,“子食于有丧之侧,未尝饱也”(《论语·述而》)。不过,孔子对于饮食的讲究,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连肉切割得不整齐都不吃(“割不正不食”)。

  但有一点,跟儒家后来强调正心不同,在孔子,不太相信一个人凭借内省即可踏上仁义之道。事实上,孔子坦承“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论语·公冶长》)。

  4.自塑活动

  凭借怎样的实践能够实现伦理目标?简言之,就是“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对于“克”字的诠释,历来众说纷纭,或谓“抑制”“克制”“约束”,或谓“战胜”,或谓“完成”“胜任”。不同时期的不同诠释,折射出不同的价值取向。但结合紧接着“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的说法,在孔子所谓的“己”,并非就是私欲的象征,是要克服的对象,而是为仁的主体。所以,“克己复礼为仁”合乎逻辑的诠释应该是“完善自我,言行合礼,就是仁了”。而且孔子对于“礼”,也强调“仁”的精神内核——“人而不仁,如礼何?”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孔子的这个主张,主要是针对统治阶层来说,因为他们最容易迷失于贪欲之中。常存爱人之心而为仁,就是不要放任自己的欲望而残害百姓,因为“苛政猛于虎”(《礼记·檀弓下》)。若从这个角度来看,关于“克”字的诸种诠释,其实都可以理解了。

  同时,从“为仁由己”或“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的说法,我们可以明白,孔子所谓的修行,不是依靠外在力量或他人帮助,而必须经由自己的自觉自愿,全凭自己的努力。如果自己没有产生这种意识,别人再怎么帮助你、督促你、教育你、启发你,可能都无济于事。所以,孔子强调“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论语·述而》)。有时,旁人的理解与否,甚至也不重要,要做到“人不知而不愠”(《论语·学而》)。不过,孔子并非主张避开人群去独自修行,相反,“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

  “克己复礼”的具体实践模式,还包括儒家著名的“非礼勿X”公式,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视听言动,都要纳入礼之轨道。这是从否定的角度来规范的,孔子还经常从正面来强调,也就是各种“正”:依礼来“正立”“正身”“正人”“正席”“正衣冠”等。

  孔子最常强调的自塑实践,就是“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论语·公冶长》),“学而不厌”(《论语·述而》)等。“学”字在《论语》中出现六十多次,基本上都跟学习有关。而孔子自己身体力行,时时处处去学,“入太庙,每事问”(《论语·八佾》),尽管这“是礼也”,也体现出已然是礼学大师的孔子如何留心于学。“儒家的发展的自我是一种对永无止境的学习过程的毕生承诺。”孔子颇为自负的,就是“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

  三

  天下无敌的仁术:孟子

  孟子(约前372—前289)之世,大概可算是中国士群体最为扬眉吐气的时代。诸侯之间激烈竞争,“得士则昌,失士则亡”,求贤风气大盛,让士群体找到发挥自身作用的巨大空间,也可待价而沽。士群体以道自任,“自高”“自贵”,欲与帝王相师友。“士何事?”“尚志!……仁义而已矣”(《孟子·尽心》上),“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孟子·梁惠王》上)。当然,士群体内部也发生分化,相互争鸣。

  1.伦理鹄的

  孟子的伦理目标,已经开始明确双重化了,既求独善其身,又要平治天下,当然最好是连贯二者。在孔子,这两个问题还是分开的。按照冯友兰的说法,孔子讲仁及忠恕,多限于个人之修养方面,也尽管孔子在政治上一直跃跃欲试,但更多地还是以自身的完美存在为归宿。而孟子,旨在“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孟子·滕文公》下),“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孟子·公孙丑》下)?事实上,孟子把平治天下一端,放在更高位置上,“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修身不过是平治天下的手段而已。

  孟子给出的平治天下的策略是推行“仁政”。“夫仁政,必自正经界始”,亦即通过恢复井田,“为民制产”。在社会结构上,“司徒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孟子·滕文公》上)。“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孟子·梁惠王》上)“夫田君好仁,天下无敌”(《孟子·离娄》上)。孟子还怕别人不相信自己的话,再三强调:“仁者无敌,王请勿疑!”(《孟子·梁惠王》上)

  至于个人的修养,孟子留下了震烁千古并且始终激励人心的伟辞名句:“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故天将降大任于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

  显然,孟子倡导的这种独立人格的培养,确实具有一种永恒的价值。尤其是对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影响深远。中国人的脊梁,为民请命、杀身成仁的精神源泉,概乎在此!不过,孟子所欲达到的两个层面,其实是存在着不一致的。一方面是要将人牢牢地控制在生存之地,另一方面又要培养浩然之气。如果百姓全成了孟子心目中的“大丈夫”——孟子确实相信“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不知这种统治还如何能够进行?即使我们假定孟子之修身主张,主要是就“治人”的“劳心者”而言的,对于“治于人”的“劳力者”,只要锁定在足以维持生存的井田之中就行了,那么问题还没有解决,除非治人者仅是一个人(即国君),否则这种统治架构必然会与伟岸人格发生龃龉。

  2.顺从模式

  在关于行仁的理由上,孟子进行了精心设计和论证。在他看来,根本原因在“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

  此即“四端”说,是性善论的基础。孟子认为人之区别于禽兽,在于人具有仁义礼智之心,具有不假思索的直接的良知良能。在孔子,行仁与否,是君子与小人的差别;到孟子,已经成了人与禽兽之分了。于是,仁是人的无可回避的规定性要求了,而不是一种个人的选择。如此,孟子赋予道德伦理以先验性、普遍性甚至绝对性。

  既然“圣人与我同类”,那么,“人皆可以为尧舜”。于是,“原善”与“原罪”的设计具有同样的效果,行善也如同赎罪一般,成为预定的道德律令。

  3.伦理实质

  如果说在孔子那里,身心的均衡发展乃修行之道,那么,到孟子,心开始居于优先地位。在《孟子》一书中,如说“无述孟子容貌言动”,未免有点夸张,毕竟其中也有描写孟子“隐几而卧”之类的文字,但不再注重外在身体,确与孟子的思想非常吻合,因为到孟子,修炼的重点,已经由身体的外在行为转移到内心之上。孟子明确表示,“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孟子·离娄》上)事实上,在孟子,身体已经成为可贱之物。

  “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大小。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孟子·告子》上)在这段话下,朱熹曾经注道:“贱而小者,口腹也;贵而大者,心志也”。从此,“身”要受制于“心”了。而身体及其各个器官,恰恰可能遮蔽“四端”。在“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的情况下,肉体总该受些折磨。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也”(《孟子·告子》上)。显然,生理的身体,在孟子看来,或多或少已经成为心之障碍。“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显然,这里有将身体禽兽化的潜台词。当然,从正面来论述,人兽之别,唯在仁义。“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孟子·告子》上)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自我控制已经从外在的身体举止,深入到内在的心灵了。只有在心灵修行到一定程度,才能“英华外发”。在感器言中,孟子唯一给予青睐的是眼睛,理由非常简单,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参见《孟子·离娄》上)。

  4.自塑活动

  既然“仁义礼智根于心”,那就需要“养心”(《孟子·尽心》下)。而养心之道,在孟子看来,就得摆脱“不思”之感觉器官的干扰,以免受外物的遮蔽。“万物皆备于我”,“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在我者也。”((孟子·尽心》上)如何存之得之?反身而诚,就足够了。其他的感觉器官,对于求仁求义的作用,几乎可能忽略不计。这与《论语》中的“君子有九思”的主张,就截然不同了。

  孟子也非常强调“学”,但他的学,又不同孔子,是一种求取失落的善心的活动。“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面已矣。”(《孟子·告子》上)对于孟子来说,一旦寻回“放心”,然后就可以“不动心”也。

  那么,怎么知道自己已经达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呢?孟子给出了一个检定的标准和方法。“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离娄》下)也就是说,如果别人对你爱而敬之,那你就可以说是在修身上大功告成了。但如果有人“待我以横逆”,那又怎样呢?孟子认为:“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孟子·离娄》下)。

  孟子的上述议论,非常值得注意,因为其中隐藏着儒家文化的一大奥秘。孟子“说大人,则藐之”的心理根据,后世儒家自以为是的感觉,都来自这一微妙的心理机制。本来,道德之高尚与否,是一个社会评价的问题,经常需要在人际互动中求得印证。而根据孟子的设想,我们可以不求于外物,来证明自己有道,仁义忠信皆备,于是,当外在的指标失效以后,孟子提出了自我反思的问题。孔子曾经感叹:“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论语·公冶长》)此一论断,还是比较合乎常情的。现代心理学中关于归因的研究已经表明,为了维护自尊而出现动机性归因偏差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此即自我服务偏见(self-serving bias),谁也不愿把自己归入不仁不义之徒。而尤其在孟子看来,不仁不义者,禽兽也。既然提高到人与禽兽之别的上纲上线的层面,实际上也是把自己逼入非要启用自我防御机制(self-defense mechanism)不可的境地。此外,孟子是在遭受挫折的情况下开始反思的,而我们知道,人在受到挫折以后,理由化(rationalization)的冲动更加强烈,更有可能寻找让自己开脱的借口。于是,可以肯定的是,反思的结果几乎没有例外地只能是“待我以横逆者,必妄人也”。所以,这种反思,看似自我修炼的工夫,其实是自我宽慰、自我标榜的过程。大概这样就能真切理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的说法了。当任何外在的指责,经过自我反省的内部消化以后,结果证明全是别人的问题,自己绝对是正心诚意的,能不高兴吗?将一个“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e)的问题化约为个人反思的后果,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上面的修身方法外,孟子还有一套非常独特的功夫,即“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何为“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养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孟子·公孙丑》上)。有此“浩然之气”,就可以“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又说:“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当然,这些话语人们经常用“带有神秘主义倾向”来形容,因为其中的含义到底如何,无人能够说清,孟子自己也声称“难言也”。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在孔子眼中清晰明朗的日用世界,到了孟子那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之气,弥散在人伦之中。

  我们无意于夸大孔孟之间的区别,其实,他们有许多相同的地方,甚至相同的表述。孟子确是“以继孔子之业为职志”。但是,他们对于伦理规范所由正当化的理由,乃至自我修炼体验上的差异,却导致了儒家的转向,而这种转向使得儒家后来的历史命运成为可能。

  四

  以德兼人的儒术:荀子

  荀子(约前313—前238)曾经三为稷下学宫祭酒,熟悉当时的各种学说,并予以折中取舍而成一家之言,主张礼法兼治,王霸并用。荀子曾经到过秦国,称赞秦国“形胜”“百姓朴”“百吏肃然”,近乎“治之至也”,但“殆无儒”则是“秦之所短”(《荀子·强国》)。虽“迫于乱世”,需要明哲保身,但荀子的思想堪称先秦最为祛魅而澄明者。

  1.伦理鹄的

  如果说在孟子,天下一统还只是一种可能,那么到荀子,则已成为现实的目标。荀子主张修身的主要目的,不再是个人的完美存在,相反,个人的完美是为“齐言行,一统类”。“涂人可为大禹”,最终是为了天下井然有序。“儒术诚行,则天下大而富,使而动。”(《荀子·富国》)荀子所期待的“群居合一”的理想社会图景,大致是这样的:“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荀子·荣辱》)。

  在荀子看来,“能定能应”的“成人”(《荀子·劝学》),虽然自有“德操”,但更主要的特征在于能够适应与时俱变的情境。如果说孟子的修身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以“道”抗“势”,那么,对于个人来说,荀子的修身是为了提高自身的适应能力。“其为身也,谨修饰而不危。”(《荀子·君道》)荀子因此提出了许多处世的技术性建议,教导人们如何在现实社会中取得成功。或许正是凭借这类技术,后世之儒得以“柔顺取容”,但明说出来,实在也有点让自诩清高的人不好意思,比如“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所以,对于荀子不免要谴责一番,至少认为是“大醇而小疵”。

  2.顺从模式

  荀子从群体规范的必要性来论述礼法的合理性。当然,同孔孟将礼神圣化不同,荀子从人的基本欲望来论述礼的不可或缺性。“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而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荀子·礼论》)礼养人之欲,给人之求,是礼的存在和发生的根据。此说,显然,是非常现实主义的,剥去了礼的先天神圣性,但也意味着礼一旦确定下来,就是具有强制性的群体规范,应当人人遵守。“公输不能加于绳墨,圣人莫能加于礼。礼者,众人法而不知,圣人法而知之。”(《荀子·法行》)众人与圣人的唯一区别,就在一个不知道也得执行,而一个即使明白了也还得执行。

  另外,“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有称者也”(《荀子·王制》)。此处的“别”,就是前面所谓的“分”,就是差别、区分。荀子引用《尚书》上的“维齐非齐”,来说明其通过势位的等级差别来维持社会秩序的统一,比起孟子的具有平均主义倾向的主张,要现实得多,也有效得多。秦昭王曾问荀子:“儒无益人之国?”荀子答说:“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荀子·儒效》)后来儒家打入刘汉统治集团的手段,就是让曾以儒冠为溺器的高祖,通过尊君卑臣的礼仪,体会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关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的说法,荀子大不同于孟子。荀子认为,人之“最为天下贵”,在于“人能群”也。而“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荀子·礼论》)。这不仅是对人类如此,对一个国家也是如此。要强大,要胜过别国,就要隆礼义。在孟子时代,尽管战伐不断,但人们似乎还能认可一些超越功利的原则。而到荀子时代,实用理性(practical rationality)已经占据主导地位,所以,追求实效,讲求理论的有用性。荀子的诉求,不再是一些激动人心的价值理性,而是人人都要的实际利益。

  所以,与“礼”的起源一样,修身的理由来自维持社会秩序的要求。修身就是循礼,成为合格的支配者与被支配者。另外,荀子也区分了他们各自的修身之道。为统治者鼓吹治国之术,为为臣者提示取容之道,甚至为为师者大讲师术、谈说之术。

  3.伦理实质

  荀子确定的修治对象,首先就是欲望。“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荀子·性恶》)。所以,必须“矫饰人之性情而正之”,“扰化人之性情而导之”(《荀子·性恶》)。当然,对于欲望的调节,在荀子是因社会等级而异的。对于寻常百姓,“欲不可去”,所以要加以引导,以“渐庆赏严刑罚”。对于统治阶层,“欲不可尽”,所以要加以节制,以“进则近尽退则节求”。

  既然强调外在的礼法的制约,对于身体的训导,就势在必行了。“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无礼,何以正身?无师,吾安知礼之为是也?礼然而然,则是情安礼也;师云而云,则是知若师也。情安礼,知若师,则是圣人也。”(《荀子·修身》)甚至荀子对身体的行状也有了具体的规定:“行而供翼,非渍淖也;行而俯项,非击戾也。偶视而先俯,非恐惧也;然夫士欲独修其身,不以得罪于比俗之人也”(《荀子·修身》)。“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荀子·劝学》)

  当然,试图谋求全面控制的荀子,不可能不谈到“心”:“天性有欲,心为之节制”(《荀子·正名》)。“圣人知心术之患……而中悬衡焉。是故众异不得相蔽以乱其伦也。何谓衡?曰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荀子·解蔽》)

  对于“虚壹而静”,因为受西方哲学范畴的影响,现在的学者倾向于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诠释,其实非也。“虚”是指“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静”是指“不以梦剧乱知”。荀子的本来用意是:如果纵欲而行,势必得人所不欲之结果,因为“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尝粹而来也,其去也,所恶未尝粹而往也”。所以心要“节制”,要“知道”,要“使之则谋”也。“道者,古今之正权”也。“虚壹而静”,就是要保持机警、冷静,善于“权”“衡”利弊,以在“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

  4.自塑活动

  荀子的修身方法,首先是“治气养心”。“扁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身后彭祖;以修身自强,则名配尧禹。”(《荀子·修身》)可见,治气养生,是从生理方面而言的;而修身自强,是从道德方面而言的。

  “凡用血气、志意、知虑,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提;饮食、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荀子·修身》)礼成了渗透到一切领域的原则,从身体的举止言行,到国家的安定有序。

  “治气养心之术: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勇毅猛戾,则辅之以道顺;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愚款端悫,则合之以礼乐,通之以思索。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莫神一好。夫是之谓治气养心之术也。”(《荀子·修身》)显然,这番议论,同当今的性格心理学颇多相合之处,意在培养出适应社会的良好品行,也可谓是一种彻底的规训。我们知道,孔子还是比较欣赏个性的,比如狂狷之人(《论语·子路》),而到荀子,则大有去个性化的趋势,试图塑造一种完全社会化的整齐划一的性格。同样是对待血气问题,孔子只说是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化》)。相形之下,一个是从个体的生命历程来谈血气问题,一个是从横向的各种性情取向来谈调适的问题,立意以及所欲达到的效果,大相径庭。

  荀子大概是先秦儒家中最为系统地论“学”的,这显然符合他的观点,即人性易于趋恶,必以学正之。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荀子非常重视“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荀子除了对学习过程有深刻详细的描述和规定外,对于“师”也极为重视,经常将礼师并列,君师并称。师是楷模,是榜样。“非我而当者,吾师也。”(《荀子·修身》)不过,到了他那位嫡传弟子、建议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李斯,则操作成了“以吏为师”。

  五

  天人合一的仁义法:董子

  董仲舒(前197—前104)生活的时代,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已经初步奠定,在经历了从秦朝的一尊法术到汉初的崇尚黄老之后,亟需新的正当化话语和统治策略。当武帝在策问中“欲闻大道之要”时,董仲舒提出“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建议(《汉书·董仲舒传》),得到采纳,儒学从而成为正统。但董仲舒本身的学术,则是以儒家为中心,杂糅了阴阳五行,贯穿神权、君权、父权、夫权而成一套治理体系。

  1.伦理鹄的

  荀子已有“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荀子·天论》)的说法,“作书美孙卿”(孙卿即荀子)的董仲舒,则在此基础上,运用阴阳五行之说,比附类推,引申联想,赋予天地以道德意志,描绘了一幅“天人一也”的图景。

  董仲舒的根本旨趣是追求“大一统”。“《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也。”(《汉书·董仲舒传》)

  董仲舒完成了儒家思想的政治化,治身与治国,成为“一理之术”,即“通国身”:“气之清者为精,人之清者为贤。治身者以积精为宝,治国者以积贤为道。身以心为本,国以君为主。……能致精则合而寿,能致贤则德泽洽而国太平。”(《春秋繁露·通国身》)

  2.顺从模式

  董仲舒的理论依据已经不是个人自我实现的立场,而是“人副天数”:“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于天。”人副天数甚至表现在生理结构上:“莫精于气,莫富于地,莫神于天。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人受命乎天也,故超然有所倚……唯人独能仁义……唯人独能偶天地。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聪明,日月之象也。体有空窍理脉,川谷之象也。心有哀乐喜怒,神气之类也……行有伦理,副天地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数》)可见,董仲舒运用想象和类比的图像语言,勾画出一种超验的秩序,将人伦与天地万物同构起来。

  又“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春秋繁露·立元神》)。尽管“人在宇宙间之地位,照此说法,可谓最高矣”,但我们不能忘记,这种对于人的地位的抽象提升,无非是为了强调伦理律令的天经地义,而对于具体的人,则是无异于加上了无法摆脱的纲常枷锁。董仲舒提出的性三品说,可谓是他对具体的人的分类。性品级说,无疑是为中央集权和等级名分的专制统治提供辩护。“至德以受命,豪英高明之人辐辏归之,高者列为公侯,下至卿大夫,济济乎哉,皆以德序。”(《春秋繁露·观德》)

  将人伦纲常与宇宙秩序(cosmological order)同构化,董仲舒通过幻想式的类比附会,为专制结构的正当性提供了依据。

  3.伦理实质

  董仲舒主张的修治对象是人的性情。“性者,天质之朴也。”(《春秋繁露·实性》)性乃天生的“自然之资”,有向善的潜质,但不可谓已经善了。“情亦性也”,但性阳而情阴,性是善质,情为恶质。“善者,王教之化也”。“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

  在董仲舒看来,修身养性并非自己所能完成的事情,而是王教的责任。“质无教之时,何遽能善?善如米,性如禾。禾虽出米,而禾未可谓米也。性虽出善,而性未可谓善也。米与善人之继天而成于外也,非在天所为之内也。天所为,有所至而止。止之内谓天,止之外谓之王教。王教在性外,而性不得不遂。”(《春秋繁露·实性》)如此,董仲舒不仅指出了外在教化的必要性,而且还赋予了君王存在的合理性。

  当然,董仲舒还提出“循天之道,以养其身,谓之道也”,甚至主张“凡养身者,莫精于气”。但相较于王教,这些都属于细枝末节了。

  4.自塑活动

  相应地,这种修治显然需要“凭借他人的帮助”,而且,这个“他人”不是一般的人,是高高在上的王者。“教,政之本也。”(《春秋繁露·精华》)当然,在汉代,孔子也有幸成为“素王”,被赋予了“制做定世符”的重任。在追求一统的情况下,其实是不允许个人去修身养性、自由发展的,一切唯皇帝之马首是瞻!

  如何教化万民呢?在特定的社会关系中进行。“《春秋》之所治,人与我也。所以治人与我者,仁与义也。以仁安人,以义正我。故仁之为言人也,义之为言我也,言名以别矣……众人不察,乃反以仁自裕,而以义设人,诡其处而逆其理,鲜不乱也。是故人莫欲乱,而大抵常乱。凡以暗于人我之分,而不省仁义之所在也。是故《春秋》为仁义法。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春秋繁露·仁义法》)

  如何处理“人与我”的关系呢?将人纳入具体的社会关系中,分清尊卑、贵贱、内外、阴阳、主客、大小、远近、新旧之级,然后就可以“张理上下,整齐人道”了。“可求于天”的“王道之三纲”,就是“君臣、父子、夫妇之义”(《春秋繁露·基义》)。值得注意的是,董仲舒将夫妻关系也明确列入了王道,这显然是政治控制向家庭内部更进一步的渗透。至此,在儒家的旗帜下,自我技术与权力技术合二为一,但在成为天经地义的儒家伦理中,已经没有了堂堂正正的人的影子。

  六

  嬗变的趋势与儒家的得势

  以上的解析可以带来怎样的发现呢?我们不妨以一张简洁的表格,来显示从自我技术的四个维度所能看到的早期儒家思想的嬗变轨迹(见表1)。

  

  从表1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些基本的趋势。当然,在四个维度上,有些是朝着一个明确的方向演变,也有出现了分岔,并无一定之规。在“伦理鹄的”维度上,从追求个人的美好存在,转向整齐划一的社会秩序。当然,这种整齐划一并非人人平等,而是通过区别性的认同来确定各自的位置,所谓“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贵贱皆有称者也”(《荀子·礼论》)。所以,同是顺从仁义,但理由却各不相同:在孔子,为了个体人格的完善,必得有和谐的人际条件,所以孔子从人伦的角度阐释仁义;孟子将人伦的依据内在化和绝对化了,成为皆备于我的属性,上升为无所逃避的道德律令;荀子从群体生活的需要来解释人伦规范的起源,虽有去神秘化之效,但这种外在的约束已然是带有强制性了;而董子杂糅多种学说,将人伦与天地万物同构起来,使之成为充满神秘色彩的王道。从伦理实质来看,也有一种趋势,即从外在可见的言行举止,逐步渗透到不可捉摸的内在心理或性情。在孔子看来,内心固然重要,但一切都应在从容不迫的行为中养成,所以他主要偏重于人际交往中呈现出来的方面,以期给别人以“温良恭俭让”的印象。而孟子则注重内心的修炼,为了灵魂的升华,身体的痛苦也在所不惜。荀子在主张身心双修上,确与孔子有几分相似,但基本顺序似乎倒过来了,不是优雅的风度和德行造就君子,而是先有君子之心,后有“美身”之效。到董仲舒,则明确以王教来驯服性情。在自塑活动上则出现了演变的分叉点:一是主张个体返回内心,即“内发”;一是强调外部的正确灌输,即“外烁”。尽管它们所依据的原理不同,但不无殊途同归的一面。后来儒家的争论,多是围绕这一点展开的。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应该接受这种观点,即“儒家的思想,照说只能孟荀并称”。

  儒家思想经过几番嬗变以后,逐步地同专制权力接轨。不过,在儒术之获得官方认可的问题上,人们往往只注意到董仲舒的《举贤良对策》。其实,董仲舒的诸多主张,并不为武帝所中意,甚至差点因“妄言灾异”而丢掉脑袋。实际上,一个重要的环节,我们切不可忽视。儒家之得势,除了在理论上论证了天下一统的正当性外,更主要的是通过“以经术润饰吏事”而使“天子器之”。这主要是通过公孙弘、倪宽等人完成的,而他们的共同之处,是“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汉书·公孙弘传》)。儒家切入权力机关的实际途径,是通过“决狱”。本来,儒家与暴力可谓是势不两立,但现在,儒家偏偏是通过润饰国家暴力机关,而在专制统治中登堂入室。儒家何以能够担当此任?原因恰恰在儒家对于意图和动机的重视:“正心”“诚意”也。“《春秋》之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春秋繁繁·精华》)这就是著名的“原心定罪法”。难怪王夫之慨然浩叹:“呜呼!苟有文焉,人思借之矣,遑恤其道之所宜与志之所守乎?”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儒家伦理,本来作为一种“修己”的私学、一种个人的追求,后来如何同支配他人的专制权力结合起来,变成了“治人”的理由,变成了官方的意识形态。当然,我们没有必要否定儒家思想与专制之间所可能存在的“选择性亲和”关系,尤其是源于封建专制时代的等级伦理。其实,儒家从修己到治人的跨越,中间存在着巨大的罅隙——连孔子都承认,“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而在其中起着架通作用的,其实是法家的制度设计,外儒内法的格局由此形成。

  不过,儒家当初追求的自我完善的生活艺术,依然可予今人以启迪。试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为例。“志于道”,相当于矢志于自己的终极现实(ultimate reality),当然,这并非天国的允诺,而是人世间永无止境的追求;“据于德”,相当于以社会团结(social solidarity)为重,遵循与时俱进的共同体规范;“依于仁”,相当于以人际情感(intersubjective attachment)为纽带,在交往网络中找到依恋和归属;“游于艺”:相当于个人志业(vocation),即可以忘情于其中的事业与活动。若能贯通上述诸种层面而造就一种人生的境界,在变动不居的如今,亦可安身立命矣。

  (责任编辑: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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