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精品回顾(文学ABC) · 何荣芳

栏目:旅游资讯  时间:2023-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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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

  何荣芳

  1

  四奶奶要走了。她像一朵在季节里熟透的花,松散了,败色了,就要随风而去了。

  这消息像流言一样在河西湾的村巷中窜来窜去,又在村前村后广袤的田野里滚了几个来回。留守在村里的妇女们,负罪般地期待着,虽经压抑,眉目还是生动起来,连村庄中的狗都异常兴奋。

  河西湾这些年已经寂静了。村里的年轻人或不再年轻的中老年人,都去了东莞,去了深圳,去了杭州,去了北京,凡是能挣钱的地方他们都去。丢下老人和孩子,过年了他们才挤火车、挤大巴地赶回来,和老人孩子过个团圆年。没有成家的年轻人,三四年不还家的也常有。女孩子在外面待着待着,往往就不回来了,像锦鸡迷失在南方的丛林里;男孩子在外面待着待着,突然带回来一个大了肚子的外地女孩,把结婚的繁文缛节和大把的彩礼花费都省了的,也是有的。但大多时候,村庄像被遗忘的山潭,在寂静中慢慢变老。四奶奶的病倒,仿佛给山潭扔了一块石头,激起了不小的浪花。

  河西湾高家大屋里的四奶奶已经84岁了,这两年总是病病歪歪,不是头疼,就是背酸,要不就是吃了不消化,或消化了拉不下。经年累月的器官,像钝了的刀具、锈了的机器,除了徒劳地咔咔作响,已经发挥不了作用了。人越老越怕死,四奶奶对身体的一切细微变化都给予特别的关注,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能扛则扛,能熬则熬了。她总以为医术能够去旧翻新,药物能够返老还童,所以村里的水泥路上,常见她拄杖摇晃着短短的身影,一直摇向村部的卫生院。但是到了秋后,四奶奶无意中发现小儿媳许静静网购了一件宝贝,原来半真半假的小毛病就反攻倒算似的嚣张起来,心里沉甸甸的,影子也重得像枚秤砣,再也摇不动了。

  这个时节,晚秋的作物该收的收,该种的种了,天地一片安详。褪尽了叶子的树木,呆呆地伸展着,像是回忆自己叶繁荫浓的样子,也像在思考未来的人生。白墙红瓦的小洋楼,被铁画般的树枝映衬着,显现出几分水墨画的味道,崭新,又有点凄婉。成排的大雁嘎嘎地飞在空中,匆匆向南。乡村的田野苍茫而萧瑟,只有贴着地面的油菜苗含蓄着一点生机。

  四奶奶双手拄在手杖的弯头扶手上,白发纷飞的脑袋耷在手背上,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喘气。邻居女人三喜的电瓶车吱吱地溜了过去,又吱吱地倒了回来,穿了红皮鞋的一只脚踮在地上。四奶奶,又是去卫生所吗?我送你吧。

  四奶奶一只枯黑的手摇得像风中的残荷。四奶奶不待见三喜,总在背后对三喜翻白眼,骂三喜跟春芳是一路货色。此刻,四奶奶没有力气翻白眼了,她指指村子,叫彩妮。

  四奶奶的大儿媳彩妮接到三喜的电话扭着肥硕的屁股跑出村子时,手上还拿着解下却没有来得及放下的围裙。她一边跑一边给村部的王医生打电话。王医生问,这么火急火燎的,家里老母猪发情了?王医生虽然也兼干着兽医,但老母猪发情这样的事他还是插不上手的。他这么说只是开玩笑。王医生喜欢跟妇女们开玩笑。彩妮说,发你个鬼情,是我婆婆要走了,你赶紧过来。

  王医生骑着摩托车赶到时,彩妮也赶到了,正蹲在四奶奶面前替她抹胸口。四奶奶见王医生来了,哼哼得更紧了。三喜朝王医生扬了扬眉毛,算是会心地打了招呼。王医生从摩托车上撂下长腿,从容不迫地把药箱放在路面上,一边拿听诊器往脖子上挂,一边扭了脸问三喜,没有去上班啊?三喜知道王医生是在揶揄她没有去麻将馆,便掩了嘴笑。

  王医生给四奶奶简单地听诊了会儿,就收了听诊器,又给四奶奶注射了一针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就叫彩妮扶婆婆回家。说四奶奶这回怕是真的病了。

  需要住院吗?彩妮不放心地问。王医生随手指了指路边的一棵老乌桕树,你给它上上肥,看看还能不能枝繁叶茂。彩妮和三喜一起扭头去看那棵老树,老树的枝干比水桶还要粗,已经空心了,兔唇豁嘴般地歪斜在路边,粗大的树枝上顶着稀稀拉拉的青叶,显得很吃力。三喜朝彩妮眨眨眼,伸伸舌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骑上电瓶车赶紧朝小镇上的麻将馆驶去。

  我要打吊水。四奶奶呼哧呼哧地喘气声里,拖泥带水地爬出这么几个字。王医生说,你回家吧,我到你家给你打。

  王医生是赤脚医生,现在已经不赤脚了。他的卫生所已经被政府改革为公字号,虽然药品零差价使他的收入大打折扣,但能够稳稳地拿着一份政府的工资。他依然还像以前一样,忙里偷闲地给人出诊。王医生医术不错,看的是儿科和妇科,还自学了中医,常用自己配制的草药,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乡邻的病苦,帮大家节省了不少医药费。王医生还一度热衷替女人接生,早些年,附近几个村庄的女人怀了孩子,不等出怀,都能被他蛛丝般的目光网中,他主动询问孕妇情况,主动要求接生。他接生的成本很低,往往一碗糖水蛋和两包纸烟就能打发。有人夸他热心肠,也有人说他好色。现在妇女们怀孕、孕检和生产,都由医院跟踪服务,他已经插不上手了,但还是喜欢和妇女们插科打诨,说荤段子。

  王医生没有给四奶奶打吊水,他给四奶奶推了一针葡萄糖。

  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是四奶奶的小儿媳许静静。许静静从丹凤制衣厂下了班,路过村头万美小超市时,剃头匠已经从麻将馆撤了出来,正坐在万美超市的走廊上和几个老头老奶奶扯闲篇。许静静走到万美超市的檐下老兔子的卤菜摊前,歪了脑袋查看油腻腻的卤菜柜里还有什么卤货。老成一枚铁疙瘩的剃头匠,朝她挥挥手,豁牙的嘴里跑风漏气:还不快点跑,你婆婆要走了。许静静迟疑了一下,还是买了几根鸭翅,用塑料袋提了匆匆忙忙地回家去,她瘦瘦的身影很快就在暮霭四合的村头消失了。老剃头匠看着许静静离去的方向,眨巴着不断流泪的眼睛,未卜先知地感慨道:长寿佬一走,河西湾就要空喽,只怕又要多出几个春芳来。

  2

  老剃头匠口中说的“长寿佬”就是高家大屋里的四奶奶。她一生生养了四个女儿,三个儿子。

  高家大屋,是河西湾村最高的建筑,四奶奶的三个儿子合力建了四层的楼房,一楼中间的大厅,是过年过节家人团聚、迎亲会友的场所。四奶奶住一楼的东厢房,西边有两间客房和塞满了各种杂碎的仓库。二楼住的是长子大宝一家,三楼住的是儿子四宝一家,四楼住的是小儿子七宝一家。当初儿媳们不想摞在一起住,都想单家独户地住着,四奶奶借口地基不够,硬是把大家绑到了一起。只是住在一起,各家还是单独开伙做饭。四奶奶每天坐在一楼的大厅里,守护神一样看护着家,看着后辈们平安地进进出出,她心里踏实。

  四奶奶老缩了,又瘦又矮,像一枚干辣椒。头顶上基本已经成沙漠了,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白发,勉为其难地支撑着。她豁牙瘪腮,说话尖声尖气,一根柳枝拐杖终日不离手,一头磨得光光溜溜,一头损得龇牙咧嘴。四奶奶走路没有声响,拐杖声却响得热闹。“笃”“笃”的声响从厨房响到茅房,从茅房响到猪圈,没个停息。她还喜欢拎只竹篮,行走在门前的菜地和屋后的树林里。竹篮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原来的竹篾大都被白的、红的、黑的包装带所代替,七宝戏称她的破篮子是丐帮污衣长老的要饭袋子。七宝有几次试图把它扔进屋后的新龙河里,结果惹得老母亲尖着嗓子叫骂了好一阵。

  四奶奶又喜欢穿一身黑衣服,肩头上破了,补了一块灰补丁还在穿。许静静的女儿娜娜自从在电视上看了《哈利·波特》后,就武断地认为奶奶也是魔术学校里的巫师,晚上等大家睡着了,她一定骑着扫帚飞来飞去。娜娜从学校放学回来,路过一楼的大厅,看见奶奶巫师一样坐在大厅里,总是把头藏在妈妈的屁股后面,露出一只眼睛来瞟奶奶。四奶奶站在门口尖着嗓子叫静静或者彩妮时,娜娜常常吓一跳。

  都说心态好才能长寿,四奶奶的长寿有悖于时下最流行的养生法则,她有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儿子和媳妇们起先都在外面打工,她看不见抓不着,整天提心吊胆的。担心他们水土不服,担心他们睡得没有家里舒服,担心他们在外遭人欺负,还担心他们在外面迷了路。后来春芳像蜡嘴雀一样飞了,再也没有回来,四奶奶吵死吵活,硬是把大儿媳彩妮和小儿媳许静静,吵回家来。

  彩妮干活是把好手,风风火火,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但她也爱玩耍,站在门外和人说话,把肉烧成一锅炭也是常有的事。三喜把广场舞带到村里时,撺掇彩妮也去学。彩妮胡乱地扒拉了一碗饭,洗了脸抹了护肤霜,匆匆忙忙地出门,到了小学校的操场边,才扭扭捏捏地跟着三喜学了几个动作,黑暗中四奶奶陡然发声,可晓得丑唦!胳膊腿老得像柴禾,还来丢人现眼。原来四奶奶老侦探似的跟在彩妮背后了。四奶奶的尖嗓音,像带着哨音的炮仗,把大家炸得一愣,彩妮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彩妮面子薄,从此再也没有去跳过广场舞。

  大宝给彩妮买了一台洗衣机,彩妮用了几回,刚刚把几个键的用途整明白了,四奶奶却把喂鸡的玉米装进了里面。说放这里好,放这里老鼠偷不着。彩妮说,洗衣服要用呢。四奶奶指指屋后的新龙河,就要跳起脚来。那么大的河面不够你洗衣服的?放这小罐罐里能洗得干净?费电你怎么不说?四奶奶说话喜欢用反问号和惊叹号,每一句都像一块石头。彩妮不想跟婆婆吵,跟婆婆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她习惯了在强势的婆婆面前退让低头,就像院子里的向日葵不得不随着太阳打转转。

  但小儿媳许静静却不是省油的灯。许静静本来和丈夫七宝一起在浙江一家电子厂上班,春芳出了状况之后,四奶奶说自己身体不好,一把老骨头恐怕要送进黄土里了,非要儿媳们回家尽孝。彩妮爽快地回家了;许静静不肯回,七宝借口娜娜要上小学了,孩子的学习需要看管和辅导,不能再由外婆带,把许静静哄在了家里。许静静一不开心,就借口娜娜的作业又跑题了,打得娜娜哇哇直哭。

  起初,许静静在家还种着田地,四奶奶就老爱管着。许静静在家绣十字绣,四奶奶用拐杖敲着小儿媳家的门槛说,黄豆里草都藏兔子了,你还能坐得住?许静静正在家睡午觉,窗玻璃陡然笃笃笃地跳起来,许静静一睁眼,四奶奶的拐杖头眼镜蛇似的昂着脑袋,吓得她差点尿了床。许静静靠在门框上和大嫂彩妮说美容,踮着一只脚,手里拿了一根雪糕在吸。四奶奶拎着破竹篮从河堤上扯回半篮子猪草,一边往猪圈里扔,一边尖声嚷道,女人有三丑,好吃!懒做!爱打扮!彩妮脸上讪讪的挂不住,好像理应要和小弟媳共担丑责似的。许静静装着没听见,把根雪糕吸得吱吱溜溜。还故意当着四奶奶的面,把一盆子剩饭和半碟子肥肉倒进三喜家的鸡食槽,四奶奶气得嘴唇直颤,一千声“败家婊子”都堵在嗓子眼里,发酵得使她恨不得逮住小儿媳咬几口。但四奶奶又不能让许静静看出自己心痛了,明摆着这妖精就是要故意气她的。

  许静静的田地索性不种了,两亩多水田给老聋子光棍种去了,三分菜地就那样荒着。等到秋天,那几分菜地就有点像坟场了,南瓜藤藏在荒草中,几乎寻不着,辣椒只剩下了枯秆,硬硬地戳在板结的土中。四奶奶实在看不过去,拖了锄头,吭吭哧哧地给刨了,撒了萝卜,排了大蒜。等到萝卜和大蒜能吃了,许静静挽了竹篮从地里扯回家,只当它们是自己长出来的。

  后来,许静静就去丹凤制衣厂上班去了。无聊了或者手头上不方便了就去上,懒筋犯了就不上。个体小工厂因为缺工,老板也能忍受她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四奶奶不仅看不惯自家儿媳的奢侈浪费、好吃懒做,她的一双老眼,像戥子一样也时刻称量着其他人,还要倚老卖老地说道几句。彩妮常常劝她,现在年轻人活在了好时代,不需要插秧割稻,不需要缝衣做鞋,夏天连蒲扇都不用摇了,你就别瞎操心了。四奶奶呛彩妮,知福还要惜福啵!村里的妇女晓得四奶奶的脾气,若是从市场上割肉回来,总要绕开高家大屋走。看见四奶奶拎着破篮子的背影,她们也会笑骂一句:老不死的。

  彩妮刚服侍四奶奶吃了药躺下,许静静就蹑手蹑脚地在房门口朝彩妮招手。彩妮说,你进来呗。许静静嘟起嘴朝大嫂瞪眼睛。许静静和婆婆不说话,自然不愿意进去。彩妮走到客厅里,妯娌俩便叽叽咕咕地议论起婆婆的病来。这回不会是装的?许静静问。

  王医生都说这回是真的病了,彩妮说。

  许静静便低了头抠指甲,心里很是忐忑,她知道,婆婆这回的病和她有关。

  要不要给他们打电话?沉默了会,许静静又问。

  彩妮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

  3

  四奶奶倒下了,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倒下的,被人抬到医院,医院不愿收治,说叫回来准备后事。消息从午后的路上起步,走到人家的晚饭桌上,四奶奶的病就发展成病入膏肓了。

  晚饭后,四奶奶窗外的场地上,聚集着河西湾留守的全部老人、妇女、儿童和他们家的狗。老人们脸上带着感伤,四奶奶的躺下很容易让他们联想到自己的夕阳余晖。有几个年轻的妇女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四奶奶的病,声音中恰到好处地控制着兴奋。有人说,这病根是打春芳出事就有了,拖了两年了。有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四奶奶八十四了,遇到坎了。有人说,六月里我从河边洗澡回来,就看见四奶奶的魂了。立即就有女伴开玩笑地问,是脱光了洗吗?不会是和野男人野合去了吧?说洗澡的妇女立即争辩说:哪有野男人?村里除了走不动路的老头,也就是鸡鸡还没有蚕豆大的娃娃了。

  于是话题便从四奶奶的病上跳开,精神会餐似的跳到男女上,隔靴搔痒地开起了半荤半素的玩笑。有些女人已经开始计划着男人回家的事宜了,冰箱里要添上男人爱吃的菜,床单和枕套也要准备洗了,还得去妇女主任那拿些用品回来。河西湾村,大多数住民都姓高,都是一个老葫芦上坠下的藤藤蔓蔓,花花果果,按照村风民俗,他们是要回家送送四奶奶的。再说了,送四奶奶上山,总不能让女人们去抬。

  是的,男人们要回来了。

  在女人们兴奋地做着准备之时,老剃头匠也在黑似擦鞋布的皮条上磨他的剃头刀。按照乡俗,长辈入殓后,后辈在七七四十九天里不得理发刮须,以示孝敬。厨子老兔子一边卤制鸡鸭牛肉,一边整理他的碗碟。办酒席的菜单也从老婆的鞋样中间翻检出来。他要看看根据时下的供应,要做哪些修改。万美超市里肥硕的老板娘在抓紧进货,鞭炮、黄表纸、毛巾、印了“寿”字的小碗,哪一样都准备得足足的。连王医生都在准备了,他除了是医生,还兼任乡下的风水先生和殡葬司仪。没办法,乡村里找不到闲汉。

  大家都屏声静气地期待着彩妮家的院子里响起鞭炮声,负罪似的期待着四奶奶早日归天,这样,新龙河一样宁静的日子就会有一个小小的波澜。

  但是彩妮却迟迟不肯打电话给老公和叔子们。万一婆婆不死,她怕落埋怨。

  

  4

  四奶奶睡倒在床,已经是第七天了。她不说话,不睁眼,连米水也几乎断了。她像一截迅速腐烂的老木头,整个房间里都浮荡着一种暮气,彩妮进去看护时,头皮就有些发麻。许静静虽然对婆婆曾给的责骂不以为然,但那事毕竟成了婆婆病倒的导火索,所以也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还特意去胡一刀的肉案子上买了骨头回来,熬了婆婆爱喝又舍不得喝的骨头汤。

  她连汤都不喝了,是不是快要走了?许静静捧着一碗热汤,附耳悄声问彩妮。彩妮嗯了一声,说她脸都黑了,鼻子也歪了,我看熬不了几天了。

  彩妮终于沉不住气,不停地把电话打向上海、杭州和东莞、深圳,她男人、叔子们和姑子们撒落在经济比河西湾发达的地方,当然她也不忘记给在外面读书的儿子和侄女打电话。一根根看不见的无线电波,提溜到了一颗颗忐忑的心,拴住了一双双慌乱的脚。四奶奶的儿子、女儿、女婿和嫡系的孙男孙女,都在第一时间里定了飞机票或者买了动车票,赶回家为四奶奶送老。高家大屋突然间热闹起来。大家在四奶奶的房间里出出进进,一一到床边轻唤“姆妈”或“奶奶”,问你可认得出我是谁?四奶奶无力地闭闭眼,表示我认得。

  晚饭后,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楼的大厅里,本来准备商讨治丧的事宜,话题却兴奋地跑到各自的打工城市去了,自身的经历,新鲜的见闻,像娜娜的作文一样跑题了。只有胡子拉碴的四宝坐在角落里闷头抽烟。自从两年前春芳跟别的男人走了,四宝就伤了元气,成了一只补丁累累的旧轮胎,再也精神不起来。

  许静静因为七宝没能回来,坐在婆婆的房间里噘嘴生气。一会儿,彩妮进来了,说,洗衣机里的谷子要扒拉出来了,男人们换下的臭衣服懒得挑到河里洗。彩妮还说,婆婆一死,家里的被套床单都要彻底洗洗的,她还打算把婆婆房间灰不喇唧的窗帘换了,挂上一面艳丽点的。

  许静静目光扫了一眼婆婆房间的窗帘,等老家伙一走,我就把高娜娜还送给我妈带,我也要出去了,在家里呆着实在没有意思。

  彩妮解下腰间的围裙,随手扔在婆婆的床头柜上,说谁不想出去呢?在家里累死累活的,也挣不了几个活络钱。

  说到出门,妯娌俩脸上都焕发出了光彩,许静静一改沉闷的语调,突然像麻雀一样活跃起来。三喜肯定是不想出去的。许静静偷偷看了一眼婆婆,见婆婆眼睛紧闭着,一张脸皱得像苦瓜。她用一根指头戳戳彩妮的腰眼。彩妮有痒痒肉,麻利地扭着避开。许静静压低了声音,哎,你知道不,三喜又有了?

  彩妮大惊,三喜那骚货,男人出去大半年了,她竟然怀孕了。妈一走,她男人也会回来的,到时候怎么交代?

  切,皇帝不急太监急,看你瞎操心。有王医生呢,听说王医生已给她配了打胎的草药。

  是不是王医生下得种?彩妮压低声音问。

  嘻,这个只有三喜自己知道了。妯娌俩的声音越发得低了。

  妯娌俩又坐了一会,说了一会闲话,见婆婆没有异常,就都出去了。

  后来,彩妮收扒完洗衣机里的玉米,把丈夫和儿子换下的衣服丢了进去,就又进到婆婆的房间找自己的围裙,一扭头,猛然看见婆婆一截黑木桩似的坐在床头,彩妮吓得四肢发软,惊恐地叫道,我的妈呀,你这不是要吓死我吗?

  5

  四奶奶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她像一棵莎草,被锄根,被曝晒,一旦沾到水分,还是歪歪倒倒地绿了起来。

  不久人们又听见她尖声叫着彩妮,菜糊了,还不快关火?或者尖声叫着静静,太阳都落山了,被子还不收?女人们看见四奶奶又能拄着拐杖、拎着破竹篮去菜地扯草,多少有点遗憾。这老家伙,早就该和她的破篮子一道进焚尸炉了,有女人小声嘀咕。别的几个,就捂住嘴笑。

  老剃头匠说,四奶奶爬过八十四的这道坎,后面还有得活。

  6

  月亮从薄薄的云层中探出头来,越过捂着脸蜷曲在窗台上的小花猫,照在四奶奶黑瘦的脸上,照进她枯涸的眼睛里,小心地扒拉着她的心思。四奶奶说,她得活着,她一走,彩妮和许静静就会跳上火车,飞快地消失在高楼丛生的城市里。年轻时,她在河边洗衣服,看见过纤夫光着膀子,粗笨的麻绳勒进黝黑的肌肉里,埋头弓背痛苦地行进着。四奶奶看着他们,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替他们痛得慌。现在,那条粗笨的麻绳就勒在她的肩胛骨上,她听得到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她听到见老皮嗞嗞撕裂的声音。她拉不动,但她又不能放手,她不能再让儿媳们走丢了。

  许久,四奶奶叹了一口气,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披了那件黑色的斜襟褂子,也不点灯,借着楼道窗口的月色,悄悄地向楼上摸去。

  她在二楼的楼梯口站住了,屏气细听着,彩妮的呼噜扯得很响,比她男人还能耐。

  她继续朝上走,借着楼梯窗户的亮光。她摸到三楼,推开了儿子四宝主卧的门。

  四奶奶站在房门口,猴着腰,双手撑在拐杖上。她静默着,像一枚黑色的感叹号。月光白练般铺展在她脚前,房间里高高低低的家具影影绰绰,春芳在月光的暗影里朝着四奶奶笑。四奶奶慢慢朝电视柜走去,曲脖朝春芳看着。春芳只穿着一层白纱,高绾着发髻,长长的颈脖散发着白皙的光芒。她浅笑盈盈,酒窝中的幸福被打翻了,满脸都是。那时候,她是河西湾最美的新娘。

  我待你不好吗?四奶奶用拐杖杵了杵地板,恨声问道。春芳依然笑着。四奶奶把春芳的照片从柜子上取下来,想扔到地上,但最终还是扔在了床上。她骂了很多脏话,在心里数落道:你这个不晓得好歹的骚货,别的男人吃了饭会出门打牌,我儿子在家除了上茅厕就是陪你了。寒冬腊月,你半夜肚子痛,他从热被窝里起来就往王医生家跑。哪个男人能待你这么好?外面的男人就那么好吗?

  我呢?我待你不好吗?

  四奶奶待春芳好,彩妮是嫉妒的。彩妮生孩子那会儿,月子里只吃了三只老母鸡。春芳坐月子,吃了二十七只老母鸡。彩妮的儿子和女儿,四奶奶都不给带。春芳的女儿,断了奶就交给奶奶了,上小学时也是奶奶接送。彩妮为这事,暗地里揪过男人多少回,揪得男人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妯娌间因为孩子打闹或是为财产分配不公,而发生了口角,四奶奶总会站出来,尖着嗓子帮腔时,也一定会站在春芳这一边。

  四奶奶喜欢春芳。春芳是四奶奶从河边捡回来,当着女儿一样养大的,原本是想留给七宝做老婆的,没成想老四先下了手。

  四奶奶爱起早,三喜的婆婆系着胸前的扣子拉开大门时,四奶奶早已喂过了鸡鸭,扫过了地面,抹过了桌椅。灶台上热气氤氲,吊罐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唱歌。在邻居女人准备生火做饭时,四奶奶已经用竹篮挑了一家人的衣服去河边了,不久啪啪的棒槌捣衣声就会把河西湾女人的清梦给搅了,哗啦哗啦的开门声次第响起。

  那个四月的清晨,河面上扑过来的风还有点咬脸。四奶奶挑着衣服下河坡时,被一团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一跤,魂魄正吓得乱窜时,软乎乎的东西却哇哇大哭起来,原来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四奶奶把春芳牵回家,帮她洗了个热水澡,喂了她一大碗菜汤饭。这之后春芳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四奶奶的脚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惊恐地注视着她,唯恐眨眼间她就不见了。这女娃娃对四奶奶的依恋,也牵出了四奶奶的一腔柔情,她的心房柔软得像四月的草地。作孽哟,这是谁家的孩子?不知道这孩子是跟父母走丢了,还是被拐子拐了中途脱险了?也许是被抱养的,抱养她的人家大概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狠心地把她丢掉了。四奶奶本指望过几天就会有人找过来,谁知却一直没有人来。春芳那时候已经会说话,但彼此方言不通,就像不懂外语的人跟外国人说话一样。等到春芳学会了河西湾的方言,过去的事,在她小小的脑海里就已经飘远了。

  四奶奶思绪有点乱。四奶奶恨声恨气地骂着,数落着。白眼狼!忘恩负义的婊子!臭不要脸!有时候就叨叨咕咕地发出声来。

  四奶奶数落累了,就坐到床上。床上冬天铺被子,夏天铺席子,总是干干净净的,四奶奶预备着,他们回来了就能立即休息。柜子和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都是四奶奶亲手料理的。

  半个月前,四奶奶帮许静静收拾屋子时,发现了让四奶奶血冲头颅的事,好在四奶奶没有高血压,否则早已脑溢血一命呜呼了。

  许静静的房间通常都是锁着。四奶奶收拾完三楼,扶住楼梯扶手喘一会气,通常还会往四楼爬,用抹布把楼层走廊护栏抹干净。如果栏杆上恰巧晒了被子,她也会帮着把被子上的头发皮屑拍干净。这天她抹了栏杆,路过许静静的卧室时,随手推了一下,谁知门却被推开了。其实许静静这天没有去上班,窝在三喜家聊网购心得。她的梳妆台上,淘宝上才买来的货已经拆开。

  四奶奶抹完柜子抹角橱,抹完角橱就来抹梳妆台。临出门时,想把梳妆台上的包装纸盒带下去,她的小库房里塞满了各种纸盒和塑料瓶,等到收破烂的开着电动车来了好换钱。四奶奶手伸向梳妆台上的纸盒时,许静静一脚已跨了进来。见婆婆要去翻纸盒,慌得忙扑了过来。但是迟了一步,四奶奶已经把纸盒里的情趣用具抓在了手中。等到她觑眼看清了手中的物件,嗓子里差点呛出一口血来。

  你个骚狐狸!和春芳都是一路货!

  四奶奶的身体,本来就像八面漏风的危房,许静静淘宝买回的宝贝,就带来地震了。但是四奶奶得挺着,摇摇欲坠地挺着。

  7

  日子在女人们的煎熬中滑进了腊月底,男人们真的要回来了。

  天晴的日子,河西湾村到处飘起了五色的床单,留守在家的老人和还算不上老人的女人们,已经在收拾屋子了,高家大屋的各层的楼台上也飘扬起“万国旗”,全都是用洗衣机洗的。许静静也一改往昔的慵懒,高绾了衣袖里里外外地擦洗。

  擦洗完了,妇女们三三两两地相邀了去采办年货,她们多半不愿意在万美超市买,情愿坐了中巴车去小镇上。回来时大袋小袋的,提的不仅有果品糕点,还有平时舍不得买的各种菜。腋下还夹着卷成轴的红红的对联。

  村庄里慢慢弥漫开米糖、米粑和卤菜的香气,弥撒开年的味道。

  傍晚,四奶奶便拄杖哈腰站在路边看着村口,头顶上多了一顶褐色的帽子,那是许静静花了两天的时间用毛线为她织的。打工的男人和女人,提着蛇皮袋或者拖着行李箱,陆陆续续地被村庄里的目光给牵回来了。第一个回来的就是七宝。他从晚霞中走过来,老远就朝四奶奶笑。他又黑又瘦,四奶奶几乎都认不出来了。眉毛边多了一道痂,问他却不肯说,只是笑。大宝终于也回来了,他背着硕大的双肩包,搀扶着老妈往家走。他说,四宝的电话老是打不通,看样子这几天也应该回来的。

  年前的最后几天,北风刮得紧了。四宝还是没有回来,傍晚,四奶奶还是会拄杖站在村路上,朝着村口看。风撩起她帽子下的白发,风也撩起她的黑衫。四奶奶眯起眼担忧地看灰突突的天空,看样子是要下雪了呢。要是落下雪来,路就不好走了。有时她也会想,说不定春芳在外面不如意,也会再回来呢。

  雪花终于飘舞起来了,它们扑在泥土上,赖在房顶上,粘在树干上,越积越厚,厚到可以让娜娜堆一个暖瓶大小的雪人了。

  年三十这天下午,最后一批回家过年的男人,咕嗞咕嗞地踏着薄雪走进了村子,但是没有四宝。三喜的男人扔下行李,就匆匆地赶到四奶奶家来,他带过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春芳自杀了!坐在火桶里择豆芽的四奶奶,手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抖着手指指三喜的男人,又抖着手慢慢捂向自己的心口,五官痛苦地痉挛着。

  噗通,随着一声闷响,四奶奶从火桶中栽了下来。

  一箩豆芽菜全被打翻在地,仿佛撒了一地的金银花。

  责任编辑丨鹿政

  

  大时代与小时代(评论)

  李琪珉

  狄更斯曾在《双城记》的开篇中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自然会因为各自的情感所系、欲望所得而有不同的体悟。何荣芳小说中的四奶奶生活在高家大屋里,作为村中最年长的老人,她是破落的传统社会最后的余脉,四奶奶不可动摇的旧时代情绪使其对这个新时代充满排斥与恐慌。她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同时又是新时代的阴影,她在传统与现代的激烈碰撞中艰难地继续担当旧式思想的捍卫者,她的拼命挣扎显示出她意图在这种破碎之上实现重建,这种愚昧顽固、封建守旧的态度与《子夜》里的吴老太爷、《家》中的高老太爷如出一辙,呈现出时代意识与个体价值观的差异。

  然而小说最令我震撼的地方并不仅限于作者对四奶奶形象的精彩描摹,而在于其通过对乡村生活的几个微小片段的细节勾勒折射出了整个农村大时代的生动图景,作者从身边日常化的“小世界”中窥探和思考更为深重广阔的社会问题和时代内涵,实现了对宏观历史层面的凝视与反思。而作者之所以能从容不迫地深入到时代历史的细部去发掘和探索,以“小”见“大”地展现传统与现代的鸿沟,正是得益于小说细节的真实和叙事的典型。

  虚构,向来被视作小说的生命,也是小说家创作的法宝,但虚构只是一种写作手法,真实才是小说的灵魂。霍克海默曾言,一个作家的作品越伟大,他就越植根于他所处的历史环境之中。这句话充分揭示了小说是来源于生活的写作,应具有充分的现实性和真实性。而这种真实便是来自于作者对作品细节的铺就,《守》中作者塑造了很多诸如四奶奶、王医生等在内的圆形人物,他们的性格并不是单一的平面,而是多侧面、立体可感的,如四奶奶虽然老辣固执、刻薄专横,不许媳妇跳广场舞、用洗衣机、臭美打扮、外出生活,但她也有善良温存、勤劳节俭的一面,她对捡来的春芳和自己的孩子百般呵护,为这个大家庭辛勤地耕耘,舍不得浪费一粒粮食,展现出人性的复杂与丰富。此外,作品凸显了在时代的浪潮下大众物质生活的变迁和精神情感的落寞与荒凉,四奶奶生活的这个河西湾村是清冷凋敝、新旧杂糅的,小洋楼与农作物并举,“乡村的田野苍茫而萧瑟,只有贴着地面的油菜苗含蓄着一点生机。”这正是乡村新旧交替时的真实写照。作者在叙述婆媳关系和邻里交往时,也尽量还原与贴合当下的现实情境,这些纷繁的对话和情绪读者并不陌生,而是经常涌现在我们生活乐章里的小插曲,生动可感。后半部分四奶奶的自白则更是渗入了较多的情感成分,将一个垂垂老者愤懑不解、爱恨交织的复杂心境拿捏得非常精准,展现得淋漓尽致,读来令人心灵震动。

  诚然,一部好的作品绝不只是对部分人命运的图解和标识,而是必然有它的精神高度和时代意义。何荣芳在小说中塑造的四奶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典型,她的身上带有旧时代的烙印和农村地域文化的印记,她的存在反映出特定时代农村生活的普遍性,揭示出了社会关系发展的某些规律性和本质方面的东西。作者在文中使用各种隐喻暗讽的手法完成了对四奶奶思想的批判,同时也完成了对旧时代守旧伦理思想的批判。此外,小说的环境和情节也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河西湾村无疑是中国大大小小落后乡村的一个缩影,正如前几年在文坛引起轰动的梁鸿的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都是通过一个个具有典型性的人和人生故事,来传达出乡村内在的生存状态,在乡村的变迁史中对农民的思想意识予以体察和关怀,作者也因此得以触摸到时代社会的症结和历史存在的真相。

  乡村永远是精神的故乡,这是所有乡土小说创作者的初衷,《守》中作者以朴实细密的写实风格所营造出的愚昧与冷漠、悲哀与阴郁交织着的乡村氛围,更是传达出了其对中国底层社会复苏的强烈使命感。小说中阐释的虽是平凡农妇的日常生活,但所有的矛盾都集中于新旧时代的冲突,如此尖锐的对立和摩擦使得作者的笔触尤为忧愤深广,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小说是在与历史和世界对话,作者深邃开放的理性意识和内敛真挚的传统情怀也构成了《守》的文化张力。

  小说结尾处的春芳之死令人唏嘘,四奶奶也未能脱离传统伦理的窠臼,在悲伤和无奈中凄惨离世,尽管这样的情节设置因视角限制显得有些突兀,但也延宕出一种苍凉的历史感,指向了人类生存的暧昧与焦虑,因而也深化了人物的悲剧性。在城市边缘的乡村里生活的群众,他们该在这种新旧时代冲突的矛盾困境中如何自处?他们的出路又在哪里呢?这似乎也是作者想要在文中努力探寻却未能得出的答案,即在风雨飘摇的大时代中寻求个体小时代的支点。

  责任编辑丨东风

  

  符号化人物与介入过度(评论)

  鹿  政

  这是一篇不错的小说,但绝不完美。作为编辑要清楚地知道一篇小说的亮点和缺失,要在心里有一套稳定的评价标准和评分体系,《守》可以给60分,尚有40分的空间值得商榷和进步。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传统宗法秩序的维护者“四奶奶”,在当今城市化进程的社会转型期中,愈发格格不入,无论是其刻意维护的、象征着传统家族范式的“高家大屋”,或是她固执坚守的、乡村视域下稳定的道德伦理,都伴随着城市化的推进而分崩离析。在技术层面,小说不断转换视角、打乱时间顺序,每一个形象在前后文中相互勾连,性格突出。尤其在小说末端,来自四奶奶的“自白”,使得故事要彰显的意义十分明确,也使“四奶奶”这个形象变得富有内涵。

  那么,鲜明的人物形象,灵动的情节设置,真的可以帮助《守》成为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吗?答案是否定的。作品的不足来源于作者的介入过度,导致小说的人物形象具有明显的符号化特征。或者说,是作者先验地制定了一个要完成的意义,然后按照这个要表达的目标去近乎“命题作文”式地进行文本填充,这就导致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情节设置必然难以逃脱符号化、去生活化的恶果,使得小说给读者的感觉过于直接、过于清晰,读者对于作者要表达的内容了如指掌,缺少一份小说应有的丰满与趣味。

  我为《守》中的人物感到惋惜。引用苏珊·朗格的理论,艺术形式是以抽象的手段表现全体人类的情感,其最基本的功能在于将经验客观地呈现出来供人们观察、认识和理解。换言之,艺术本身就是通过创造一系列富有深意的符号来激发人类共鸣的特殊逻辑形式,这些符号浓缩了创作者对物质世界的理解,以及在此基础上所进行的理性实践活动。符号人物意指将从生活经验中体察到的鲜活的人物形象进行艺术加工,完全抽象成符号的聚合体,用以完成作者所要表达的目的。我们可以对《守》中的人物进行逐一分析。首先是主角四奶奶,小说用将近大半篇幅,从不同视角来刻画这位河西湾的年长者,不厌其烦地描写她的固执、刻薄、坚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强化她作为“传统宗法制道德伦理的维护者”这一形象内核,所以“四奶奶”最后的自白及死去,隐喻着乡村视域下传统道德伦理在社会转型期的落寞和谢幕。因此,尽管作者对这个人物着墨很多,但是她并不复杂,十分清晰。其次是大儿媳彩妮、小儿媳许静静。《守》的作者一定受巴金《家》的影响颇深,高家大屋是《家》中高公馆的延续,大儿媳彩妮具有和觉新一样的性格特点,是“顺从与反叛的矛盾体”,许静静与觉民相同,是“强烈的反叛者”,具有反叛行为,同时是区别于觉慧的“中间人物”。《守》毕竟创作于当代,作者有意将人类自然天性中的懒惰添加到许静静这一人物形象中,带有“原罪”性质的许静静注定与传统道德范式和当代新的生活方式都不会契合,至少在文中如此。最后是并未正面描写的四儿媳春芳,她以出走的方式表明她是“彻底决裂者”,她虽是四奶奶及传统乡村伦理社会培养出的优秀人物,但是她选择了最强烈的反抗方式,在强大的艺术张力之间展现出一种道德模式落潮之后带来的震动。

  相信每一位读者都能直接感悟到作者的观点,因为在符号化色彩浓重的人物形象和作者介入过度的情况下,主题会变得十分清晰和透明,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小说写作的好处。但是,凡事皆为一体两面,完美的小说不应给读者带来阅读理解式的体验,而是要求作者与读者应处于一种彼此平等的交流状态,对于意义应该由作者、宇宙、读者、作品四部分共同完成,而不是纯粹地由作者灌输。米兰·昆德拉认为每一位真正的小说家都在等待听到那种超越个人意识的智慧之声,这种强烈的作者介入、先验式的思想框架设置,会不可避免地给作品中的人物带来影响。我们依旧回到人物,在四奶奶身上,读者看不到这个人物的产生与变动,她不能被称为小说中的一个完整的、具有丰厚灵魂的“人”,只是一种道德伦理的代表,无论是其尾端的自白,或是死亡,都未能成功地展现四奶奶灵魂深处的矛盾、纠结与复杂。四奶奶有固执的爱恨喜恶,却是冷冰冰的、一成不变的,缺少了一份最真实的情感交融,哪怕一点点也没有。同样在彩妮、许静静身上也有相同的特质,作者是可以选择、构造出来的这两个人物,她们在主要性格突出的同时必然磨灭了其他作为“人”所具有的真实、毛茸茸的性格特征。

  因此,如果每个人物形象完全按照作者的设置去发展,那么必然会给小说带来些许不合理之处。在结尾,对离家的春芳的结局安排并不完美,作者设置春芳的死亡是鲁迅认为的“娜拉之死”,是必然现象,但是春芳一定会死吗?她的死是否就代表着作者对于传统宗法制道德伦理的某一种认同呢?这样明显的价值判断与作者希图冷静地展现一种道德消逝的初衷是否相抵牾?不如将春芳的“死”理解为一种对于转型期的短暂的“不适应”,可能会更加合适。

  符号化人物与介入过度互为因果,如果把《守》当作一部隐喻小说来看,它未免有些太直截了当,缺少了细小的分支与隐藏。用古典诗学的理论来说,斧凿痕迹稍显过重。而碍于篇幅限制,众多的人物决定了作者必须有所突出,有所舍弃。我们从《守》中也看出了这样一些问题:在当下,涉及留守题材的小说应该如何写?难度和问题在哪里?作者预先埋伏的思想框架,它的“度”又在哪里?小说中的人物会走向何方?这值得我们思考。

  (以上文章及评论载于《安徽文学》2018年第3期)

  责任编辑丨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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