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女人——印度妓女的前世今生

　　题图仅作示意。

　　发车之前，先说三个冷知识。

　　一

　　佛陀涅槃之前最后一次去吠舍离城传道的时候，拒绝了城中长老的邀请，接受了一位名叫庵罗女（Amrapali）的女子接待，与她共进午餐。庵罗女貌美如花，多才多艺，富甲一方，后来她皈依了佛教，成了比丘尼。据说《比丘与比丘尼之歌》中开篇的那首诗就是她写的。

　　庵罗女是佛陀时代最有名的妓女之一。佛陀，乃至整个原始印度佛教僧团都对妓女们的态度都比较柔和，除了庵罗女还有莲华色这样传奇般的妓女比丘尼。反过来说，古典时代的印度妓女，在当时的地位并不低。梵语戏剧名篇《小泥车》的主人公就是一代名妓春军，她也是家财万贯、敢爱敢恨，颇有中国杜十娘的味道。

　　二

　　在海得拉巴有一座由美国领事馆和当地政府共同修建的纪念馆，纪念一位名叫Mah Laqa Bai的女士，在印度女权人士的眼中，她是印度第一位被赋权的女性，也是第一位女权主义者。Mah Laqa Bai 的意思是“月容夫人”，这是海得拉巴的第二任尼扎姆（海得拉巴穆斯林统治者的称号）给她的封号。据说，她在海得拉巴王国有着极强的政治影响力，她服务过两位尼扎姆，担任外交官出使过马拉塔王国，而且她兴办学校，自住艺术。她本人就是十九世纪初时最杰出的女性诗人之一。

　　月容夫人是海得拉巴，乃至整个近代印度最有名的妓女之一——真·绝世的歌姬。事实上，从德里苏丹国到莫卧儿王朝以及随后的各地穆斯林政权，穆斯林统治者们都有宫廷歌姬。在历史记载中，不少皇帝或国王都能找到属于他的那份艳情。

　　三

　　勒克瑙之花

　　别问，自行搜索，独立欣赏。电影海报

　　冷知识说完了，我们来聊聊印度妓女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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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是讲历史，便从文本开始。

　　“妓女”一词出现在最古老的吠陀文献《梨俱吠陀》中，既是印度教基本经典，也是印欧语系的第一本诗集。第一个词叫“jatini”，意思是“有妇之夫的秘密爱人”，当然她们与男人间也会存在收受报酬而发生性关系的行为，如果这种关系维持得长久，那她就是情妇，维持得短（比如一次性）那她就是妓女。

　　随后的吠陀文献中出现了“sadharani”和“samanya”这两个词，本义是：不只与某一个男人发生关系的女人，后来被解释成了提供报酬就可以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女人——简单地说就是妓女。一个永恒不变的市场规律，妓女也不是来者不拒的，尤其年轻貌美的妓女也会挑选客人，而且显然她们之中的佼佼者能够借此某得不错的生活。吠陀文献中也用“varangana”“varastri”来指代妓女，这两个词的意思是“可以养活自己的女人”。

　　非常讽刺，从公元前16世纪开始，一直到近现代，在印度社会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而不依靠男人的女性职业不多，妓女是其中最常见、最古老的一个。

　　在3000多年前的部落和游牧为主的吠陀时期，妓女就已经存在。《梨俱吠陀》手稿

　　从公元前五、四世纪开始，印度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宗教史上我们称之为沙门思潮时期：吠陀宗教没落，佛教、耆那教以及早期婆罗门教开始涌现。体现在文明进程中，大型城市和以城市为根基的国家进入相对完备的发展时期。生产盈余不断积累，商贸业成为社会主流，与之相对应的，服务业应运而生。通过佛经文献和婆罗门教神话的记载可以知道，妓女是公开的正当职业，她们广泛存在于各个国家的各座城市之中。佛经中不少提到妓女，而且在佛陀眼中妓女并非那么邪恶，而且也不乏像庵罗女一般能够得道解脱的典型。

　　在这一时期，新的关于妓女的词汇也不断涌现：本生故事中出现的“janapadakalyani”意指“可以被全体族人享用的美丽女子”；印度教文本中涌现了如“rajayatri”、“kumbhadasi”等词汇，而且极具种姓特征的是，即使在妓女这份职业内部也分化出了不同的细分工种，比如“rupajiva”和“ganika”这两种不同类型的高级妓女，两者都为夫人和贵族提供服务，区别在于前者可能是“美姬”，多数是半路出家的失足妇女，有点在于貌美和奇技；后者则是自幼培养的职业“歌姬”，除了提供性服务还具备歌舞、艺术特长，通常是有组织的“艺能团体”。

　　关于当时妓女们生活的详细情况，我们可以在不少文本中找到线索。公元前后*形成的三本著作《摩奴法论》（Manusmriti）《利论》（Arthashastra，或译《政事论》）当然还有大名鼎鼎的《欲经》（Kamasutra）应该放在一起看。印度教的人生追求是“法、利、欲、解脱”，法即正法道德，利即物质利益，欲即爱欲缠绵，解脱即跳出前三者的涅槃。《摩奴法论》是关于如何遵守正法的规定、《利论》是经世济民的学问、《欲经》探讨了情和欲。

　　[*注意此处的前后应理解为“前后三四百年”]

　　《法论》与《利论》都是国家治理的学问，当中对不同的妓女的纳税以及侵犯妓女权益的相关惩罚都有明确记载。比如前文所谓的美姬可以脱离于妓院或主人独立执业，而相应的她每个月要交2天的收入作为税负。作为某种意义上的自由民，她有选择主顾的权利，如果遭到侵犯则可以提告官府请求赔偿和惩罚。而对于歌姬的税则会更重一些，因为歌姬通常存在于妓院中，对妓院的课税能达到整体收入的30%以上。但是通常由于歌姬服务费用非常高，所以掌管妓院的大妓女（老鸨）会积累大量的财富——印度文学作品中那些富可敌国的妓女多半都属于此列。歌姬团体发展到后期，甚至在每个城市中会形成一位实际意义上的歌姬首领。

　　《欲经》中对妓女的记载则更为详实——事实上，书的第六章名字就叫“妓女”。我不希望大家一听到印度《欲经》（有人翻译成《爱经》，实属不确），就嘴角一歪心猿意马。毫不夸张地说，《欲经》中蕴含地对人生的洞见丝毫不比《法论》和《利论》要低。《欲经》至少讲明白了三件事情：

　　第一是妓女是有感觉的人。不同于法论和利论中将女人定义为工具或者财产，欲经明明白白肯定了女人（包括妓女）追求欲望的权利，对欲望的满足本身就是人生的追求之一。

　　第二是妓女的使命。这是我最喜欢欲经的一点，它毫不虚伪。妓女的使命就是赚钱，它毫不避讳道德枷锁，都已经出卖肉身了，那就要花尽各种办法套住男人，挖空他们的财富。

　　第三是否定爱而强调欲。性是复杂的游戏，是温柔和激情交织的艺术，但是爱情却是排他的属于人类狭隘的私密情感，所以性具有宗教性而男女之爱并不具备。欲经中认为性的最高境界是无情之欢。所以妓女，尤其是类似于歌姬的高级妓女，她们具备些许宗教性。佛教的密教化多少受此影响，以及后来印度教中萨克蒂教派和湿婆教派的某些黑暗面也由此而来。《欲经》的插图在印度所有书店都买得到，但是正经的文本内容却只能去图书馆里翻

　　接下来的时期，妓女的地位又一次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新的名词出现了——Devadasi，神的女奴，“圣女”或者“庙妓”都是对她们的另称。

　　很多写印度文化的文章会将庙妓当成印度妓女的发端，实则不然，庙妓的出现至早也在公元三世纪以后的笈多王朝时期。证明依据有二：第一，包括吠陀文献、原始佛经以及前文所说的《欲经》《利论》等老一批文献中都未发现庙妓或圣女的记载，直到笈多王朝的戏剧和“往世书”（puranas）神话中才慢慢出现了这个概念；第二，可能是个冷知识，虽然印度是个宗教传承极为古老的文化，印度教寺庙在公元后二世纪才出现，供奉着神像，拥有住持和僧人的寺庙僧团更是到了四五世纪才大规模成型——印度教在这方面学习了佛教。

　　需要解释一下：按照宗教史的划分，在公元二世纪之前的将近两千年，印度教分别经历了吠陀宗教和早期婆罗门教时期。吠陀宗教和早期婆罗门教都是祭司（婆罗门）主导的仪式至上的宗教，其中暗含的宗教规定是，只有通过婆罗门主持的祭祀，信徒们才能与神交流。但是发展到晚期婆罗门教时期，人们希望能直接向神祈祷——所以出现了寺庙和神像，信徒们可以直面神灵。

　　有趣的现象是寺庙虽然出现了，但是古老的祭祀传统并没有消失。游牧时代类似于巫师的婆罗门们走进了寺庙，成了被供养的上师（guru）。供养体系源自印度，对整个东亚文明影响很深。当时的印度政权会通过捐赠寺庙来换取教权对其政权正当性的确认；富人和贵族们则会向通过供养为自己提供身份的合法性确认。

　　这套体系本来与妓女无关。直到有一天，不知道哪位国王或者富人脑子一转：不如我这个月不给寺庙里送牛奶蔬菜黄金珠宝了，我挑几个美女送给神灵吧。肥头大耳的婆罗门祭司当然欣喜地收下了这份礼物，并对檀越善人的捐赠大加赞赏。不多久，向寺院赠送女奴便成了惯常的行为，婆罗门住持们又反过来利用了这些女人身上的宗教性，开辟了新的暴利营生。

　　庙妓由此诞生。这是亨比的神庙，仅作示意

　　起初，圣女的仪轨不是单纯为了性。在圣女体系内，献给神灵的舞蹈和音乐是圣女们最常见的供奉方式。由此，也产生了具有印度民族特性的宗教舞蹈——早期的英语文献中，就称呼“devadasi”为舞女（dacing girls\performers）。种姓、宗教的种种丑恶集中体现在圣女体系中，圣女体系的发展过程也是印度宗教一再往复的过程——神性最终败给人性。

　　正如前文所述，在一开始圣女们是供给神的礼物，她们身上有着天然的宗教性。印度教是个仪式主义至上的宗教，在挑选圣女的标准上也发展出了完整的规范。

　　寺庙和偶像崇拜出现以后，在仪式上有个典型的倾向就是“事神如侍人”。工匠们按照圣人或者英雄的样子塑造神明的形象，我们能看到的各类印度教神像（甚至任何神像），都是古代工匠和艺术家们在人的形象上塑造而来。印度教寺庙中将神像视为某种有生命的个体，他们也需要休息和进食，所以会以食物供奉，日落以后祭司们会把神像从祭坛下搬下来，转到专门的卧室中请神像休息，甚至还会给他们点上助眠的熏香。

　　根据普利地区的贾格纳特神庙的记载，为了帮助贾格纳特神（像）更好地入眠，在神灵下班之后祭司会安排圣女们做歌舞表演——正如当时印度教国王们对歌舞的钟情，信徒们把娱乐消遣的方式也献给了神灵，舒缓神像一天接受祷祝赐予恩典的疲惫。

　　直到现在，傍晚时分的宗教舞祭仍然是南印度不少神庙里的常规仪礼。

　　圣女的选拔体系也很复杂。还仍贾格纳特神庙的圣女甄选为例，只有三种少女可以入选：

　　一是圣女的女儿——这一条实际非常荒诞，因为圣女作为神的奴仆不能与凡人发生性关系，所以她们只能领养女儿，或者在某些情景里，伟大的神灵让她们怀孕后诞下幼女。

　　二是王室或者贵族赠送的少女——通常是初潮前的少女，确保她们的纯洁性。

　　三是被寺庙认可的信徒将亲生女儿献给神灵——同样要求是处子之身的少女。

　　成为神的女人后，她们又根据仪式中的角色不同被赋予不同的身份。舞女（nachuni mahari）和歌女（gani mahari）们有的只能在内室向神像表演，有的只能在庙外向公众演出。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全都有严格的宗教规定。不能否认的是，圣女体系传承千年的确有其重要的宗教价值和艺术魅力。

　　然而，神哪里拦得住男人的欲望呢？婆罗门祭司，从古至今，都是掮客，贩卖着信仰、焦虑、恐惧、诱惑，还有女性。

　　起初，王室和贵族们来到寺院里，获得了与神灵一样的供养。

　　后来，地主和富人们也逐渐加入了享用神的女人的行列。

　　最后，印度教的寺庙，尤以南印度为盛，成了付钱就能嫖娼的地方。

　　过了好几百年，一直到二十世纪中叶，圣女和庙妓依然存在。新世纪以后，不少南亚印度教寺庙仍然保留着圣女和有关的祭祀，不过庙妓应该是消除了。

　　关于此问题，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自行加餐[见注1]。近代拍摄的舞女图片

　　印度进入中世纪后，印度教和佛教的密教化形成了备受争议的性爱崇拜，这与整个中世纪的妓女文化传统或许互为因果。

　　中世纪中后期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为印度妓女传统打下了深深的印记——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来到了印度，并在此前印度教统治传统的基础上发展出了新的妓女传统。一个新的词出现了——Tawaif，大致能够译成高级妓女——与之对应的，在印地语里的“kothewali”更像是低级妓女。海得拉巴宫廷歌姬图片

　　几乎每一个莫卧儿皇帝都有桃色绯闻，像贾汉吉尔（Jahangir）与名妓石榴夫人（Anarkali）更是被很多历史学家认为确有其事。在莫卧儿统治下，印度从中世纪早期无尽的战乱中暂时得以解脱。饱暖思淫欲，妓院作为一门产业再次繁荣起来。北印度城市勒克瑙（Lucknow）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声色犬马之地，城中前100大的纳税者中近六成都是妓院及相关服务行业者。

　　毋庸置疑，妓院的背后是贵族和地方富商，他们建设妓院，通过各种中间人甄选妓女，形成完整的服务链条，既有供向皇室和土邦王的高等级女，也有面对市井小民的常规服务。文首故事中，海得拉巴的月容夫人（Mah Laqa Bai）就是当时海得拉巴甚至德干地区最大的妓院主人。莫卧儿晚期以及英殖民时期的名妓们甚至成了当时的“娱乐明星”，她们的画像被印在火柴盒、包装盒和海报上，成了全印度知名的人物。某种意义上，这种女性形象公众化的行为为二十世纪初宝莱坞电影中的女性歌舞形象打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

　　有些学者甚至将这些妓院女主人和名妓们当成近代印度女权的发端，宣城她们反抗男权社会、独立自主更生，还建立了女性同盟（妓女工会？），为女性赋权[注2]。

　　我需要表达一下立场，不论经典和传闻中描述有多美好，我们都不能浪漫化这种妓女传统。在莫卧儿、英殖民和当代印度，沦为妓女的绝大多数女性都是备受压迫的弱者。她们的来源包括：嫁不出去被家里卖掉、成为寡妇被婆家卖掉、被人强奸背上污名、被拐卖、被奴役等等。当然，或许如影视作品中表现的那般，妓女们会互相支持，但是在大环境中她们遭受的仍然是系统性的歧视和迫害。印度当代红灯区的的照片-仅作示意

　　故事说到这里吧，希望大家会觉得有趣。

　　印度名妓的故事其实在印度的影视、文学作品中是非常常见的主题，我们以后再选取合适的角度聊吧。

　　1.Patra, Benudhar. “DEVADāSī SYSTEM IN ORISSA: A CASE STUDY OF THE JAGANNāTHA TEMPLE OF PURI.” Annals of the Bhandarkar Oriental Research Institute, vol. 85, 2004, pp. 159–172.

　　2.SENGUPTA, MEKHALA. “COURTESAN CULTURE IN INDIA: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Devdasi to the Tawaif or Boijee.” India International Centre Quarterly, vol. 41, no. 1, 2014, pp. 124–140.